凌晨打車去高鐵站的人（組詩）

薄暮

賒刀人

你放下兩團烏云

從中

抽出一把菜刀，像拿出一本書

手里掂了掂，并沒有寒光

你說出的話也沒有

又抽出一把，磕著另一把

像翻開一本書

念著上面的唱詞，或者咒語

本地口音把一些字，攆得

雞飛狗跳，從一個人的眼神

蹦到另一個人的嘴角

咂出聲來

頭頂上，最高的一顆亮紅柿子

將那根樹枝，從秋天扳到冬天

似乎一松手就要飛出去

你彎腰挑起擔子

頭使勁向后一拗

那顆柿子，猛地晃了一下

走過田埂時

晚霞正一朵一朵熄滅

你擔著山谷兩邊的麥田

拐進世界的另一面

聽說，多年后你真的回來收過錢

我早已不相信很多事情

而你，又賒出去很多把菜刀

提綱

那天，正在白紙上，寫一個提綱

接到千里之外的電話

七分鐘前，同事說孩子畢業

下江南，或下西洋，種種不舍

我們笑著道別。一回頭，看見

當年母親久久擋住眉額的右手

頭天傍晚，早春的風路過操場

一縷一縷苦菜的味道。立刻快步走

想讓時間趕不上，讓肥胖趕不上

讓自己趕不上

月前，高鐵經停信陽東站，兩分鐘

向商城的方向望了又望

想與母親通話，又不知道怎樣解釋

明明路過，卻不能就近下車

去年老家小院的氣息

比四周的群山更加萬物生長

母親說，今年石榴花開得不多

話語中好像，這是她的錯

常常看到小時候，一把竹柄油布傘

一盞墨水瓶的小燈，一碗掛面和

它上面，正被母親一口一口吹動著的

碧綠的晚秋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事，都給出了征兆

只有我，一個唯物論者

那天寫下半張紙

活該成了余生悔恨的開頭

凌晨打車去高鐵站的人

凌晨，一個人打車

往高鐵站。古城沒有動車所

高鐵不在此過夜

他大聲與出租車司機爭論

似乎惱怒再高半米

走掉的一切就會后悔。或者

只有到高鐵站，才相信

白露真的很白

我上前。欲言又止

看見他，站在

他自己眼里的烈火和巨浪跟前

多么渺小

像一只螞蚱跳起來攔截秋天

像我半輩子追攆

自己越走越快的背影。終于

在一個又一個凌晨

成為打車去高鐵站的人

水聲那么小

“白河橋”，上世紀八十年代卷煙

兩毛五分錢。第一次看到

大水滔滔，無聲地

流在光潔的紙上

經過小小紅色圓圈，滯留在

父親反復摩挲的手中

他將空煙盒拆開，敷在膝蓋

掌心熨平，夾進一本書

點起一毛一的“白鵝”時

常常瞇著眼，舉著“白河橋”煙標

對著陽光反復照

母親時不時在星期天下午，當我

開始用雙腿，重新丈量返校的山路

輕聲告訴我

父親好久舍不得買煙

誰能知道三十多年后，傍晚

我時常站在白河橋上

看這條長江支流，緩緩自北向南

像父親一樣，不跟我說話

夕照中，泛出白色、藍色、赭色的光波

像那張煙標

它也會瞇著眼，偶爾側身看我一下

無法揣測它深處的溫度

走下橋，坐在河邊的石頭上

水聲那么小

小得幾乎要縮進石頭才能聽得到

有聲詩歌

我是自己的郵差

騎著綠色自行車，或者

攔下岔路口白發飄拂的馬車

拖著黃煙的長途汽車

有時，探出火車窗外

看那擺動的尾巴和遠處跳躍的山脊

露水，雪粒，都有各自的行走方式

包括褲管上的鬼針、衣領下的松針

雙木橋讓山谷更加空曠

補過新泥的村莊一遍遍搖落草籽

放下所有讀過的書

鼾聲與犬吠此起彼伏

夜路與星空互為終點

所有腳印都在耳膜上，多么幸運

這個世界真正的安靜

我一再聽見

如今，人們已不再寫信

也不再把一首詩當作遠方的親人

我仍然是一個郵差

一個時常在深夜給自己傳遞安靜的郵差

雜糧記

綠豆、黃豆、赤小豆、豌豆、白蓮豆

端坐街頭。統稱雜糧

多么光潤。完全看不出

瘠薄、焦渴、踉蹌的出身

它們的骨肉兄弟，豆莢和豆秸

守在青岡樹下

山羊慢吞吞走來

人們總以為，不過是舊時

精心梳洗的良家少女

送到長街，討幾片好日子

他們也正這樣挑選

抓起一把，一顆一顆撥弄

掐出砍價的理由

他們多么失望啊

這些豆子進城之前

整個山谷的艷陽，為它們

攤開溫厚的床鋪

滿天繁星徹夜守在門口

啟程時，所有的露珠都在祝福

一縷縷炊煙，拔腿追趕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雜糧們

如此平靜

直視著城市的目光

身體盛滿露水

身體盛滿露水。一滴滴

自松針、金剛藤、山茱萸葉流下

找到蚯蚓、塊莖和根須，又從

灰巖、礫巖、砂卵石巖中

一點點滲出。經歷了什么

回憶每一條初生的涓流

苔蘚中伸出手指，見人語止的虛證

游移，不停抓握。帶著

植物的腐朽、巖層的幽暗和疼痛

帶著生養它的那些事物的本質

脫生

一滴水成為一條河，山谷里

忍耐地、自然而然地流淌

比大風還長的夜晚

以春天的清新、仁慈或莫名的憐憫

再次成為

我身體的一部分

挑一顆水珠做上記號

傍晚，一滴滴的雨成為白河

攢動著走向漢水、長江、大海

它們從傘上滾落

先打一聲招呼。它們認識我嗎

努力回想約定或邂逅的日歷

疊加一起，抽象的面孔。我會忘記

具體的雨聲，從回憶中伸展成一條河

收納可見和未見的雨水。也會忘記

還有什么不能忘記

應當挑一顆水珠，做上記號

如果彼時大海正在渡人

讓它假裝將我送往幸福的地方

如果它以雪的方式落下

請發出熟悉的光

就這樣一顆一顆地挑選

夜色端走所有的雨聲。白河一臉憐憫

像一個旁觀者打量自己

一想到會被你牢記，就心里發緊

拒絕一只楔子，必須斗榫合縫

在路上走，恨不得將每一個顆粒

都攥在手心。讓街道像一面柔軟的鏡子

穩穩地接住人世的燈

每栽下一棵樹，希望它該開花的開花

該結果的結果。總有一些樹

和我一樣，一再錯過

車轍從來一臉無辜，它只負責記錄

時間的水流，不過問萬物的灌溉

大地薄如蟬翼，承受全部的承受

我是一個多么需要哭出聲來的人

把沉默當成對自己的慈悲

我愿意面朝陽光，像麥粒照亮方寸之地

也愿意如薺菜啃食無邊的霜花

用一生去游擊似乎并不存在的命運

當我像一個旁觀者，打量自己

卻發現我，總是不夠憂傷

你一定要在披星戴月的風中，叫一下

我的名字。像第一次懷念那樣

像大雪突然轉身那樣。哪怕只有一聲

讓我知道，并不是一個人在走夜路

也讓我再次知道，被你牢記

是一生中多么幽深和粗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