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梧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文學寫作的方式折射出作家觀看世界的方式。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1962—)直言:“我所理解的寫作是一種拉伸運動,它拉伸著我們的經驗,超越它們,建立起一個更廣闊的意識。”[1]B02她于201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創作被視為“波蘭文壇的縮影”[2]28。不僅如此,她還推動了波蘭文學的轉向:“由關注波蘭失去獨立和本民族所受不公正待遇,轉向將世界視作統一整體加以講述”[3]128。關于托卡爾丘克講述世界的新方法,除了被研究者反提及的“星群”和“溫柔”之外,其夢境敘事尚未得到足夠重視,卻是理解其文學創作當代性的關鍵。(1)已有研究從女性話語特質、旅行寫作、碎片化和流動性敘述方式、日常生活書寫等多個角度發掘了托卡爾丘克文學創作的當代性價值,參見:Urszula Paleczek.Olga Tokarczuk’s House of Day, House of Night: Gendered Language in Feminist Translation [J].Canadian Slavonic Papers/ Revue canadienne des slavistes, 2010(1-2) :47-57.James Wood:. Flight, A Novel That Never Settles Down[J]. The New Yorker, 2018(10).Hanna Gosk. Narrating Everyday Life in Polish Prose of The Late Twentieth and Early Twenty-First Century[J].The Polish Review, 2007(1):101-114.劉劍梅.靈動婉轉的散文體小說[J].小說評論,2018(6):64-74.趙禎. 空間敘事視角下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作品解讀[D],北京外國語大學,2021.黃煒星.論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的文體實驗[J],當代外國文學,2020,41(3):139-145.劉宇歡.試析《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敘事策略[J],北方文學,2020(12):62-63.作為曾經的榮格派心理分析師,托卡爾丘克對現實的理解和書寫深受分析心理學的影響,這些理解熔鑄成獨特的夢境敘事,創造了頗具當代性的夢幻時空體,集中體現在其代表作《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之中。
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房子”喻人的心靈空間,且以“白天”與“黑夜”的時間切換凸顯夢境與現實的關系。恰如小說譯者所注意到的,“這部小說真正的主人翁是夢”[4]5,以夢為主體的敘述方式影響著敘述者對經驗的呈現,體現了托卡爾丘克的整體創作理念和寫作風格。在這個“嶄新廣闊而又混亂的世界節奏之中”,在其“混亂交叉、不穩定性和流動性”[5]15中,夢體現著一個人對現實最真實的觸感,因而也成為作家呈現內在經驗的理想方式。由夢折射的現實是變形、夸大和他者性的,其中卻包含著存在最本質的內核。托卡爾丘克擁有女性和心理學研究者特有的細膩敏感,榮格的饋贈無疑增強了這一特質。分析心理學的三個關鍵詞“原型”(archetype)、“共時性”(Synchronicity)、“個體化”(individuation)這三個概念經由托卡爾丘克的詩意轉化,構成《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寫作的三條重要線索。
小說開篇便以“夢”起首,敘述有關夢的“觀看之道”。在現代心理學中,夢是另類的“載道”方式,人們通過閱讀夢境,窺伺真理和意義。夢打破日常視覺的局限,成為人的第三只眼,這只眼睛能夠穿透物質世界表面的隔絕,看到萬物的運動和關聯:
我看到樹木用強壯的腿腳插進了泥土里,宛如靜止不動的獨腳獸。我看到的這種精致狀態是表面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穿透表象。那時我就能看到樹皮下面活動的水和樹液的涓涓細流,它們來來往往、上上下下的循環流動。[6]1
小說敘事者是一個熱衷于集夢的作家。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網絡上記錄自己的夢,夢是“我”觀察世界的窗口,對夢的編輯則是寫作的開始。“我”從夢中重復的情節、畫面中節略出主題,并以“夜里的夢來命名白天”,如此,“夜晚的房子”便也是“白天的房子”,“這些統計資料……就像神奇的膠黏劑,能把那些看起來似乎不可能聯系在一起的事物聯系起來。……找到某種不可預知的預感和精確的計算法的意義。”[6]24-25這一段關于夢的總結道出作者本人的敘事策略:“作家的思想在于合成,他們堅持收集所有碎屑信息,重新將其粘合成一個整體。”[5]23夢境敘事的目的不在于寫夢,而在傳達一種突破晝與夜、虛與實、夢與非夢、意識與無意識、我的夢與他人的夢之界限的經驗表達方式。
“小汽車日”與其他章節的聯系典型體現了這種跨界。小說共112節,“小汽車日”位于第7節。表面上,“小汽車日”與小說前后章節都沒有關聯,它短小而別致,似乎單獨描述了一次旅行見聞。(2)短短一頁篇幅之內,敘事者交代了關于小汽車五個方面的信息:第一,小汽車幾乎與森林融為一體,車罩子上“積滿針葉”,“在前邊的座位上長了一棵小樺樹”,“方向盤纏滿了爬墻虎”,“車內皮革蒙面上長滿了黃色的蘑菇”,“車輪的一半陷在森林的枯枝落葉層中”。第二,這是一輛戰前德國造的“小奇跡車”。第三,“我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項發現”。第四,傍晚,從森林的邊境地帶駛出另一輛掛著瑞士車牌的小汽車,它關閉引擎駛入谷地,“夜里緊張的邊防軍帶著手電筒跟蹤它的轍跡”。第五,“早上,網絡中出現了關于小汽車的夢。”參見Olga Tokarczuk. House of Day, House of Night[M]. trans. Antonis Lloyd-Jones.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2:26.敘事者看似句句不離小汽車,但關于小汽車的每一條信息卻都語焉不詳。說得越多,留下的空白也越多,這就使“小汽車日”成為整部小說疑點最多的一節:森林中發現的第一輛小汽車背后有什么故事?另一輛小汽車又從哪來,往哪去?既然“我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項發現,網絡上何以出現“關于小汽車的夢”?“我”沒有交代小汽車之夢的作者和夢的內容,夢中的“小汽車”與“我們”白天在森林中看到的小汽車是不是同一輛,或者是那輛傍晚自森林里駛出的小汽車?“小汽車日”以網絡上的夢與我們的白日見聞之巧合收尾,似乎關于小汽車再沒有什么可說的。然而有趣的是,小說經過了71節之后,在第79節“府邸”又出現了“小汽車”的蹤跡:封戈埃特岑一家世世代代都在府邸里,過著烏托邦式的貴族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打破了府邸的安逸,幸好戰前邸中的一位貴族“預感”到災變的發生,提前在巴伐利亞買了一處與府邸環境相似的莊園。逃亡前夕,這位貴族去城市買藥,藥店老板提出把自己的小汽車借給他,“那是一輛黑色輕巧的德國‘小奇跡’小汽車,流線型的車體閃閃發亮,方向盤使用次數不多,上面還保留著制造廠包裝紙的痕跡”[6]200。
這輛穿越時空的小汽車不僅打破了夢與現實的隔閡,也溝通著波蘭的歷史與當下。歷史上的波蘭命途多舛,曾多次經歷邊界的重置,隨之而來的便是大規模人口遷徙,制度、語言的更替在文化記憶中沉淀下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波蘭作為戰勝國從戰敗的德國手中收復西部和北部故有的疆土,應該說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它卻以喪失東部領土為代價,致使波蘭成為戰勝國中唯一縮小了疆域的國家,這不能不說令人匪夷所思。領土的變化引起歐洲歷史上又一次民族大遷徙。從波蘭西部遣返德國的德國人達二百二十萬,有四百萬波蘭人遷居收復的失地,其中大部分是喪失的東部領土的居民。”[4]10針對這一歷史現實,托卡爾丘克的夢境書寫突破了傳統線性敘事和現實主義手法。阿涅扎卡等研究者指出:“她創造了異位時空之文學意象,這種意象受到侵蝕、瓦解和空間之死的影響。”正因如此,“變形(transformation),作為存在的必要形式,也成為整套社會角色與人際行為的主題”[7]177。敘述者并未言明封戈埃特岑貴族世家府邸的位置,德國制造的“小汽車”或許暗示府邸所在區域曾是戰前德國人的聚集地,封戈埃特岑會不會就是曾經被遣返德國者的一員?敘事者沒有交代封戈埃特岑家族離開后發生的事,卻在之后的章節講述了戰后返鄉的“德國人”和“彼得·迪泰爾”的故事,以及由東向西喬遷的波蘭居民“他和她”的故事;時隔多年,敘事者“我”與家人亦是小說發生地“新魯達”的遷居之客,森林中駛出的另一輛小汽車掛著瑞士車牌,大約也是某個正在逃亡或歸家的外鄉人——那網絡上的“小汽車”之夢是否在訴說著類似的遷移故事?“夜里緊張的邊防軍”是白晝與黑夜邊界的守護者,他們以“光”(手電筒)追尋著“小汽車”奔跑的意象,正如敘事者“我”在白日見聞和網絡閱讀之間尋找聯系,也如作為讀者的我們在整部小說中尋找“小汽車”的線索,更像從歷史中走來的波蘭居民、德國游客——一切正在變成本地人的外鄉人和正要成為外鄉人的本地人。
林間飛馳的小汽車是打開整部小說章節的一把鑰匙。在文學傳統中,“森林”是帶有神秘色彩的“他界”(Other land),在心理學意義上,消弭界限、蘊含“轉變”(transformation)生機的森林正是集體無意識的象征。“小汽車”在天空與大地的圖案交織而成的偽裝物之間隱藏起來,融化于森林的小汽車就像是集體無意識中的原型。夢的谷地幽微深邃,“陷在森林的枯枝落葉層中”的小汽車飛馳在眾人的夢里。,對夢的編輯構成著《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語法,這種語法不僅體現于每個碎片化文本的選擇,更體現于片段章節的關聯之中。這種關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時空聯系或因果規律,而是“從事件的微小粒子中推導整個星叢”的智慧。“在這些月份、年份、時代中,人們以相同的、始終如一的節奏做著相似的夢”[6]25,“小汽車日”就是這樣的存在,它不是單純日間的見聞,而是以夢命名的時間,作為“溫柔的敘事者”對現實的重新整合。
夢的視角是托卡爾丘克所言“溫柔的敘述者”的視角。它“形成一個立點”,提供可以“眾攬萬物”的視角,這種角度就是小說中所寫之“純粹的看”:“我看到谷地,谷地里有幢房子,就在谷地的正中央。但這既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谷地,因為二者中任何一件都不屬于我,因為我也不屬于我自己,甚至沒有我這么個人。我看到環形的地平線,它從四面八方將谷地封閉了起來。我看到洶涌、渾濁的湍流,從山丘之間流過。”[6]1司空圖論詩有言:“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8]1在托卡爾丘克筆下,“象外”之于夢,就是抹除了“軀體”和“名字”的“純粹視覺”,“環中”則對應于超越自我和時間的虛空化境,這是夢的世界,也是集體無意識的世界:
第一夜我做了個靜止的夢。我夢見,我是純粹的看,純粹的視覺,既沒有軀體也沒有名字。我高高固定在谷地上方,戳在某個不明確的點上,從那里我看到了一切或者幾乎是一切。
我在做夢,我覺得時間走得沒有盡頭。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后”,我也不期待任何新鮮事物,因為我既不能得到它,也不能失去它。夜永遠不會結束。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甚至時間也不會改變我看到的東西。我看著,我既不會認識任何新的事物,也不會忘記我見到過的一切。[6]1-2
夢中的意象是產生自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榮格派分析師艾丁格(Edward F. Edinger)指出:“人類心靈不只有自我,還有非個人的向度、歷史向度,甚至是宇宙向度。”[9]28這一非個人的向度便是“集體無意識”,如榮格所言,集體無意識可被看作一個“集合人(collective human being),它包含著兩性的特征,超越青年和老年,出生與死亡,并且具有一百或兩百萬年的人類經驗。……無限多次地生活在個體、家庭、部落、國家的生命中”。“集體無意識不是一個人,而像是永不止息的河流或意象的海洋,在夢或心靈的反常狀態下進入我們的意識中。”[10]453托卡爾丘克對夢的認識與榮格一脈相承,她認為,夢具有非個人的向度,它觸及過去、當下和未來,又超越于時間,凝結為永恒性的原型意象,“夢境包含我們必須面對的過去幾代人的共同經驗”[1]B02,就此而言,“小汽車”正是由集體無意識中浮現的原型,這一原型跨越“網絡上的夢”的每一個節點,如碎片聚集為星叢,使“我們的故事能夠以無限的方式相互參照”[5]27。
夢境最適于表達言不能及的事物,在“沉默”一節,敘事者說道:
我不認為我一生中說過什么真正重要的話。要說什么最重要的事情總是缺乏詞匯。(我做過一份我所缺乏的詞匯清單。我最缺乏的是詞意上可以放在“我預感到”和“我看到”之間的動詞。)[6]259-260
“我預感到”意指主觀心理的感知,并且這一感知有一個朝向未來的時間維度,“我看到”則指向客觀發生的事件,在時間維度上側重于當下。敘事者敏銳地發現,在主觀覺知與客觀事件之間并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同樣,當下和未來之間亦非涇渭分明。
分析心理學中的“共時性”概念恰好對應于“我預感到”和“我看到”的中間狀態。榮格以“共時性”描述“兩個或者多個事件有意義的巧合”[10]655,這些有意義的巧合同時涵蓋主觀事件和客觀事件,夢境、幻覺、靈視中的圖像源自超越于自我意識的集體無意識,屬于“預感”的范疇,日常行動、歷史事件、天象變化屬于“看到”的范疇,當“預感”的事件與“看到”的事件多次發生重合,便構成“共時性”所指代之“非因果性的聯系原則”[10]541-545。依托于“共時性”概念所傳達的經驗感知方式,集體無意識為根基的“夢”便不再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虛空幻想,作為“純粹的看”的夢亦居于“預感”和“看到”之間,它的運行原則迥異于康德意義上的時空觀和因果律,反映的是人與自然、歷史和宇宙之間密不可言又難以否認的復雜關聯。在夢中出現的諸多內容中,“死亡”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主題,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死亡既是具體的、現實的事件,亦是人之夢中所見、心下所感,它與時間一樣久遠,不斷到來,一直在發生。
以“巧合”述“必死性”,最為典型的當屬關于“彗星”的描述。小說第33節以“彗星”為題,而彗星的影響卻遍布所有章節,碎片化的敘述碎片式地折射著這一天體具有死亡意味的象征。“傍晚R進了城,而我去了瑪爾塔那里。山隘上方懸著一顆彗星——停息在降落的過程中,一動不動,在空中放射出這個世界陌生的凝固了的光。”“城里的人都站在陽臺上用望遠鏡觀察彗星”[10]102;弗蘭茨·弗羅斯特“從廣播中聽過到,某個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新的行星”;新出現的天體與人們生活的變化之間有著微妙的聯系,彗星出現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弗羅斯特“感到有些事不那么正常”[6]123-124,人們的面孔變得模糊,紡織物摸起來也不一樣,菜肴的味道也起了變化;R在一場車禍中傷了鼻子,痊愈之后,“總感到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既不令人喜歡,也不使人討厭,有一點發甜,又有一點酸澀”,“這種氣味不是物的固有特性”,“它存在于所有別的氣味之中”,“這是死亡的氣味,是他的小汽車撞傷基爾牌載重汽車的那個瞬間感覺到的死亡的氣味”[6]133-134。這顆新發現的行星會發送可怕的噩夢,弗羅斯特夢見妻子用紅色的毒蠅菌毒死了兒子,后來,戰爭爆發,弗羅斯特應征入伍,他的兒子真的死于妻子誤采的毒蠅菌。出征前,弗羅斯特還夢見更為遼闊的末日之景:
谷地是另一種樣子,顯得更加昏暗,谷地里的樹木變得更大,但是樹木之間沒有房屋,只有齊腰的青草。小溪干涸了,群山削掉了自己的尖峰,變得矮而敦實,仿佛是老得禿了頂。沒有路,也沒有人。[6]125
死亡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的神話,相似的末日之景亦在小鎮其他人的經歷中浮現。瑪爾塔“曾見到谷地,谷地上方懸著低矮的橘紅色的天空。這個世界所有的線條都不清晰,連陰影也是模糊的,投射在這一切上面的是某種陌生的異化的光”[6]210。追尋夢中情人未果的克雷霞找人算命,占卜師閉目凝神,他的眼球忽左忽右地轉動,仿佛看到事物內在的發展前景:
占卜家看到了淺灰色的谷地,而在谷地里看到了殘留的城市和村莊。畫面是靜止的,沒有生命的,化成灰燼了的,而且每時每刻都在褪色,變得蒼白。谷地里的天空是橙黃色的,低矮而輕靈,猶如帳篷頂。沒有一樣東西在動,沒有一絲風,沒有一丁點生命。樹木使人想起石柱,仿佛盯住過羅得之妻的目光也同樣盯住過它們。他似乎覺得聽見了樹木在怎樣輕微地爆裂。那里既沒有克雷霞,也沒有他自己,也沒有別的任何人。[6]41-42
每個人的未來都與共同的、總體的未來融為一體。Hanna Gosk指出:“不確定的、隱藏事物的不可表達性、非同質化的日常生活恰好構成《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中心。”[11]110而死亡則是隱現于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主題。死亡不是結局,而是生命內在發展的一個部分。它隱藏于日常生活的瞬間之中,也是在永恒之中不斷被重復的事件。作者借圣女庫梅爾尼斯之口言時間的最后時刻:“是時間阻礙光亮照到我們。時間將我們與上帝分開,只要我們在時間里,我們就受到禁錮,讓黑暗隨意擺布。直到死亡將我們從時間的鐐銬里解脫出來。”[6]136如此,人生一世,不過暗夜一夢,“我們的最后審判將是驚醒,因為我們只是夢見了我們整個的生活,設想我們是活著的”[6]137。
正因為生者不可能真正敘述死亡的經歷,小說中無處不在的對死亡的描寫則無疑源自“看到”與“預感”之間的存在,這也使得具有“共時性”特征的夢境敘事成為思考死亡的絕佳方式。如托卡爾丘克所言,井井有條、現實主義的方式不足以完整地表達世界,“夢是對原始思維方式的鍛煉”,通過敘寫夢,人們得以觸及那些“模棱兩可、怪誕的、完全是語言之外的東西”[1]B02。這也正是神話的作用,神話在集體無意識的層面將主體與客體、當下與未來關聯在一起:“中世紀,內在意義‘舉目即是’,你抬頭遙望夜空,整個蒼穹、所有星辰都充滿了活生生的故事和情感。但自伽利略以降,所有東西都逐漸內縮到自我當中,原來活在天空的事物,如今只能活在我們心中”[9]41。關于彗星的傳說、見證、感知和猜測構成新魯達小世界中難以抹去的神話,在這剛剛被發現、其本質尚未被人所知的天體之名下,人類的日常知覺、歷史事件和宇宙作為一個整體所醞釀的變化都進入神秘而錯綜的聯系之中。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相當的篇幅都與“愛”的主題相關,其中,“阿摩斯”和“他和她”的故事尤具有代表性。第8節“阿摩斯”講述女高管克雷霞尋找夢中理想戀人的故事;101、103、104節講述一對原本相愛的夫婦“他和她”在遭遇婚姻危機后與幻想中的戀人相愛的故事。這是兩個不甚明亮亦不甚明了的故事,主人公以夢境和幻想中的戀人為追求對象,他們的愛情皆以失敗告終。為什么要從夢幻入手書寫愛情?如果夢幻只是虛妄,何以人們總是以“夢中情人”召喚伴侶?如果夢幻不止虛妄,它們又在何種意義上具有價值?
以心理分析學視角觀之,愛情不是與整個心靈發展過程相伴生的象征性事件,這一過程被榮格稱作“個體化”。“個體化”與人們如何重新定義“我”息息相關。榮格認為,人的一生是不斷由“自我”(ego)向“自性”(self)靠攏的過程。“自我”是意識的中心,人們通過日常生活、工作、義務、習俗建制不斷鞏固一個與外部世界秩序同構的“自我”,但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在“自我”走向穩固的同時,集體無意識中亦醞釀著成長的另一條線索,那些不被外部世界秩序認可的價值、在自我建立過程中被遺漏的意義則以夢幻、意象、游戲與神話的形式與人們相遇[12]139。正如小說題目“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所喻,精神的發展要不斷經歷介于黑與白、無意識與意識之間的對極互動。所謂“自性”,指的是意識和無意識的整體,象征著整合對極于一的理想狀態。在此過程中,主體不斷進行著向內與向外的往返跑,以夢境喻指現實,又以神話書寫“自性”。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是個體化過程中出現的兩個重要原型,阿尼瑪是男性無意識中的女性形象,阿尼姆斯是女性無意識中的男性形象[13]16-17。二者與具體的男人和女人無關,而屬于集體無意識的范疇,是在“夜晚的房子”中隱而不現,卻時時牽動和影響著“自我”的精神存在。其作用是補償主體自我意識到的屬性,恰如伍爾夫所言“一切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以心理學的語言述之,便是主體通過個體化,能夠在精神中整合對立的人格屬性,最終超越性別政治,成為獨一無二的“我”(Self)。以“個體化”概念觀之,愛情故事便不僅是“我”與“你”的關系,也是“我”與集體無意識內在世界中原型的關系,是“自我”(ego)與“自性”(Self)的關系,主體的尋愛之旅亦成為個體化過程的象征。
在“阿摩斯”一節中,情人“阿摩斯”并非現實中的人,而是女主人公克雷霞個體化過程中所遭遇的“阿尼姆斯”原型的象征。現實中的克雷霞是新魯達合作銀行信貸部總管,也是家庭生活的頂梁柱。她中年、獨身,養家糊口的責任與社區財產的管理職責使她發展出“掌控者”的人格面具(3)人格面具是人們與外界世界往來所形成的原型,由社會習俗規范構成。為了形成人格面具,主體往往壓抑精神中的其他人格元素,導致人格不平衡發展。。然而,“掌控者”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夢境,夜晚,一位名叫阿·摩斯的男子忽然而至,他“知道有關她的一切”,并且對她說:“你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愛上了你。我愛你”[6]27-28。這一出人意料的表白令克雷霞“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到被人專斷地、不由分說地、無條件地愛著的滋味”[6]28,“思緒是多么雜亂無章……世界又是在怎樣游移和失去具體的可知性!”[6]30榮格認為,當自我意識中某些人格要素過于強大,無意識就會出現以矯正“自我”的偏執。夢中男子是克雷霞的阿尼姆斯,他以強硬的態度出現,迫使克雷霞在愛情中習得“失控”的智慧。因此,盡管痛苦不安,克雷霞還是踏上尋愛之旅。可是,當克雷霞追隨夢的線索找到現實中的“阿摩斯”時,才發現他與夢中的男子不僅名字不一樣,性情亦不相同,就連夢中的愛情圣地“馬里安德”在現實中也變成下三爛聚集的酒館。經過短暫的浪漫之后,克雷霞告別“阿摩斯”,回到自己的城市。
克雷霞的愛情故事道出愛情中的心理關系。一段愛情由主體向外投射內心的阿尼姆斯(或阿尼瑪)原型而生,所謂“夢中情人”的心理學內涵正在于此。然而,這僅僅是開始,當“我”能意識到我在對方身上投射的精神要素和對方的他者性時,穩固的愛情才得以建立。愛情關系是個體化旅程的必經之路,克雷霞以夢為伴,踏上旅程,雖然未能尋得夢中佳偶,但這次經歷使她意識到內心的阿尼姆斯,并由此向更為深刻和本質的“自性”更進一步,這是她收獲愛情的重要前提。“夢總是有意義的,從來不會錯,是現實世界沒有成長到夢的正常狀態。”[6]36讀懂了夢的內涵,也就讀懂了現實。
與“阿摩斯”類似,小鎮上“他和她”的故事也通過愛情危機道出個體化過程中可能遭遇的困境。在心理發展過程中,愛情從來都不是獨立的事件,“他和她”跟隨戰后由東部西遷的人們來到新的聚居地開始新生活,愛情也在日新月異的墾殖中滋長,認識不到兩個月,他們就結為夫妻。可以說,他們的愛情與新墾地秩序的建立形成同構的關系。榮格指出,個體化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對應于人的前半生,人的“自我”不斷向外部世界伸展,尋求與社會秩序的同一,組建家庭、工作、交際都被納入這一秩序中。但人的一生如日行天際,不可能永遠上升和擴張;到了后半生,集體無意識中與前半生所建構人格相對的因素開始蘇醒,生命的目標也隨之發生變化。無論情愿與否,整合內在對立因素都是后半生的任務:“個體化的實際過程——自我與自性達成協議——通常以人格受到傷害以及隨之而來的痛苦作為開端”[12]145。這一由外向內的轉折往往帶來愛情危機,他和她的故事正是如此。曾經,他們的愛情是同一的和諧之樂,但是有一天,這種和諧萎縮成沉滯和庸常,“就在某天早上,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變得與現實不一樣,變得暗淡了”[6]254,心理現實的變化使日常現實變了滋味。與之相應的是,她的卵巢出了問題,她一次次去醫院,尋找“內里”的問題。此處,托卡爾丘克做了一個有趣的設置,她讓“他和她”同時產生婚外戀情,但這戀情不同尋常,他們的情人有著共同的名字:“阿格尼”,他們被阿格尼們吸引的原因也類似——阿格尼代表著與之過去的生活、伴侶甚至自我完全相異的存在:對他而言,“她完全是個外人,仿佛她是用另一種泥土捏出來的,可正是這種新異的陌生性深深地吸引了他,讓他發狂。……他對她比任何人都更樂于講述有關自己的事,從那些敘述中他也逐漸發現了自己”[6]255-256。而對她而言,“她的丈夫就像是她自己,在相互觸摸中不會撞擊出火花”,“阿格尼關注的只是他自己,這樣一來他就是最真實的了”,“穩定可靠而又堅實”[6]265-266。
托卡爾丘克刻意虛化“阿格尼”的存在,“他”和“她”不知道“阿格尼”從何而來,他們忽然出現,陪伴他們,不作任何承諾,又忽然消失,一去不返,空余“他”和“她”絕望神傷。然而,阿格尼越是虛化,便越發真實,他/她仿佛從時間的深處走來,是個體化難以逃脫的宿命:“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認識他多年,自孩提時代,或者,如果可能的話,在出生之前便已認識他了。”[6]258“他覺得她那對純凈、充滿活力的眼睛似乎變得有些兇殘貪婪起來。他似曾在什么地方見過這種眼神。”[6]270在阿格尼身上,飄著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的魅影。在榮格看來,這一對原型意象是宿命性的,主體在個體化的第二階段被內在的對立因素所糾纏,正如一腳踏入愛情的泥潭。托卡爾丘克則借“她”之口表達類似的觀點:“時間流逝并且會改變一切。有大戰爭和小戰爭。那些大戰爭會改變世界,而那些小戰爭會改變人。”[6]263個體化是一場持續的戰役,其目的在于使人們在原型的啟示下活出內在的另一個自己。“他”和“她”未能看到婚姻危機背后所示之人格轉化的契機,而是在危機中沉淪,退縮到無意識內心的幻想世界。他們或依附于循環往復的日常瑣事,空洞地活著:“讓我們再一起堅持”[6]276,或將自己和對方變成墳墓,希冀在死亡中獲得解脫:“他覺得他再也挺不住了,他會從內里死亡,他的整個世界,連同他的妻子——這個憂傷的、會動的物體都會死去,甚至時間也會死亡”[6]272。借助個體化概念,我們看到,“阿格尼”正如“阿摩斯”,對主體而言,他們是理想的戀人,亦是誘惑和幻覺,關鍵在于主體如何處理自我與阿尼瑪/阿尼姆斯原型意象的關系。榮格認為,人們應當充分吸收原型所攜帶的信息,整合對立的精神要素,進而努力在現實世界中實現這一潛在的可能性。在此意義上,白天的房子里上演的戲劇正是夜晚戲劇的延伸。而另一方面,夜晚的記憶亦不可取代白日的作為,恰如愛情,個體化是一場前途未卜的冒險,端看“自我”與“自性”的博弈與共振。
夢是精神的鏡像,因而釋夢者為我們提供的是人類精神文化的詮釋之道。作為精神現實的呈現,夢的語言具有雙重特性,一方面,它是象征的、隱晦的,另一方面,它又是直接的,真理式的。這悖論的二者何以同時并存?根據榮格對“象征”的定義,象征的語言借助神話、民間傳說和宗教意象等元素,表達未知、神秘且不能領悟的事實[14]360,它是夢與集體無意識的語言,亦是文學所青睞的語言,言世間常理未現之聯系,明精神變化之實質與根本。夢的語言避免了理性思維方式所帶來的壓抑和言不由衷。在夢中,靈魂直接開口說話,如果一個人理解夢的重要性,便能擁有對于人類精神最為獨特的直觀。夢勾連起生活的晝與夜,意識與無意識,同時還橋接個體心靈與集體記憶。人類精神作為一個整體,決定著個體命運的走向。經由這些聯系,“我”的故事便同時是“我們”和“他們”的故事,夢境敘事也成為托卡爾丘克為當今世界提供的講述故事的“新方法”。
關于小說的敘述方式、敘述者身份和夢的詮釋所揭示的意義,托卡爾丘克亦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她在題為《溫柔的講述者》的演講中直言“故事”對于“世界”的意義:“當故事發生了改變,這個世界也隨之改變,就此意義而言,世界是由言語組成的”,“今天的問題在于,我們不僅不會講述未來,甚至不會講述當今世界飛速變化中的每一個‘現在’”[4]11。托卡爾丘克強調第一人稱敘事在人類敘事歷史中的重要作用,“用第一人稱寫作故事似乎是人類文明的最重要發現之一”[4]12,由此,自我的發現、講述“我”的故事對于把握世界便具有獨特的意義。自笛卡爾以“我思”標出人類的存在之后,人的主體性便成為觀察和理解世界的必要視角。托卡爾丘克則說:“甚至于,如果我說‘我不存在’,這句話里的第一個詞也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也是最奇怪的詞語。”[4]11現代心理學對無意識的發現擴充了人們對“我”的理解,身為曾經的榮格派心理分析師,托卡爾丘克對“我”的理解遠超啟蒙語境,“我”不再是自我意識、理性、秩序所規范的狹窄領域,而指向分析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性”(Self),即包含了自我意識、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的精神整體[10]203。其中,“集體無意識”是人類經驗的基質,也就是一切故事的開端,榮格以此概念強調人類經驗之互通,作為集體無意識之呈現的夢境,其所指既是“我”,亦是“非我”。托卡爾丘克在小說中鋪陳夢境,翻轉意象,書寫神話,與其說小說以“夢”為主人公,不如說敘述者是一個擁有夢之視覺、觸覺和語言的人,小說的敘述方式和意義呈現也由此受到影響。
夢境敘事不僅僅是以夢為描寫對象的寫作,它吸收分析心理學對于人類精神世界的理解,在組織、表達和詮釋經驗方面已經構成一種嶄新的文體。集體無意識是榮格釋夢的核心,在此概念的統籌下,“原型”帶我們穿越碎片化的經驗,抵達一個故事之間可以相互參照的文本時空;“共時性”強調心與物的共振,當下與未來、個體與宇宙在夢的“預言”和“見證”下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個體化”則打破“我”與“非我”的界限,在“自我”向“自性”靠攏的過程中,人們得以不斷擴展意識的外延,成就更為本質化的、內在的“我”。
夢是自然,是現實,是摹仿的對象,夢之“原型”“共時性”和“個體化”亦成為無邊的現實主義中不可或缺的一維。從閱讀連綴于網絡上的碎片化的夢、描述主人公“我”的奇異夢境,到通過夢境勾連古今時空、窺伺末日啟示,再到將夢轉變為現實,在日常男女的身上讀解靈魂之奧秘,托卡爾丘克通過女性集夢人的夢境敘事成為她所主張的“溫柔的敘事者”,她以對現實背景中每一種模棱兩可、朦朧不清的可能性之驚人的洞察力,構建起深合當代經驗感知模式的夢幻時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