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泌尿外科的中國哲學
——記中國工程院院士郭應祿

文 王薪童

如果要問中國泌尿外科領域的最強科室，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簡稱“北大醫院”）泌尿外科暨北京大學泌尿外科研究所的實力無出其右。自2009年以來，這個科室連續多年在復旦大學發布的《中國最佳醫院排行榜》位列首位。而它的起源，正是1946年謝元甫、吳階平在北大醫院創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首個獨立的泌尿外科專業。

如今，謝元甫、吳階平早已成為中國泌尿外科的精神圖騰，而吳階平的學生、已92歲高齡的郭應祿正著力將中國泌尿外科的大旗插上世界的舞臺。回望與總結中國泌尿外科的發展，已逾鮐背之年的郭應祿提出了“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展望未來”的“三來思想”，而這其中正蘊藏著幾代中國泌尿外科人接續奮斗的智慧，以及他們走向世界的自信、包容與憧憬。

不忘本來

1978年，我國泌尿外科尚處于發展緩慢的初期，彼時來自南方的春風吹到了醫學領域，原衛生部要在全國成立第一個泌尿外科研究所。為了在北大醫院推廣發展泌尿外科，郭應祿以一名學術新人的身份，奔走呼吁，與當時已調離北京大學醫學院，在籌備北京第二醫科大學（現首都醫科大學）的吳階平一起，最終為北京醫科大學泌尿外科爭得了這一難得的發展機會。

彼時，泌尿所缺人缺錢，郭應祿四處奔波，將一大批分散在各地的泌尿外科專業骨干調回北京。隨后，經過全體同仁的不懈努力，泌尿所很快成為全國學科最全、規模最大的泌尿外科專業研究基地，也為后來以點帶面，推動泌尿外科在全國推廣打下了基礎。

郭應祿院士

創建完成我國第一個泌尿外科研究所后，郭應祿在學術研究上不斷取得突破性成果。20世紀80年代初，在全球醫療技術飛速發展的大環境下，他開展了體外沖擊波碎石技術的研究。1982年，在有關院所的配合下，他研發了我國第一臺國產碎石機，并于1984年應用于臨床。同時，郭應祿還首創“俯臥位行體外沖擊波碎石治療輸尿管中下段結石”，并使中國碎石技術逐步走向世界，為無數患者免去了開刀之苦。

不僅如此，郭應祿還在國內率先開展了經尿道手術，經皮腎鏡、輸尿管鏡、腹腔鏡手術和前列腺增生的熱療技術及激光、支架等多項新技術，并于1991年主編了第一部《腔內泌尿外科學》，在國際上首先完整、科學地提出腔內泌尿外科的定義和內容。值得一提的是，他還編寫了國內第一部有臨床應用價值的《腎移植》專著，并于1960年參與國內首例腎移植手術。至今，他的兩名患者，還保持著國內腎移植術后生存時間最長的紀錄。

作為泌尿外科領域的資深學者，無論是作為主創人員創建了中國第一個泌尿外科研究所，還是在理論及臨床領域不斷取得重大成果，郭應祿的這些成就都讓業內人豎起拇指。但作為當事人的他卻將外界的贊美看得非常輕，相比成績帶來的光環，他更為關心的是泌尿外科領域人才的培養。

據郭應祿講述，他對泌尿外科領域人才培養的迫切來源于他對中國醫術復興的盼望。

郭應祿（左）在手術中

《列子·湯問》中曾記載，魯公扈、趙齊嬰二人身患疾病，一同請扁鵲治療。扁鵲看出病因后，以中藥為麻藥，使二人昏迷三日，剖其心互換，成功為二人完成了換心手術。史書記載的內容如今已難以分辨是否確有其事，但這則記錄卻反映了我國古代便有了器官移植手術的思路。除此之外，我國傳統名著《西游記》中曾有孫悟空拔一根毫毛喊一聲“變”，便可化身千萬的故事，神話傳說中也有隔空攻擊或者摧毀某件事物的構想，這些構想與當代的克隆、體外沖擊波能量碎石的思路幾乎一致。

從種種古籍記載來推斷，古老的中國土地上曾播撒過科研的思想種子。但令人嘆惋的是，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些飽含科研思想的種子始終被埋于地下。“這樣令人惋惜的案例在我國歷史上并不少見。”郭應祿說道。比如，中國是古代創新技術造紙術、指南針、火藥、印刷術的發源國，曾有意大利學者指出：中國對世界所具有影響的司南、印刷術和火藥是“整個古代沒有能與之相匹敵的發明”；英國哲學家培根也曾在《新工具》一書中提到：“活字印刷術、火藥、指南針這3種發明已經在世界范圍內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況都改變了。”

每當提及這些，對傳統醫學深有研究的郭應祿都忍不住嘆息，他遺憾地說道：“中國歷史上是有機會在科研領域領先國外的！”好在伴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中國開始大力重視科技發展，到如今，科學技術已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生產力。念及科技在歷史中受到的輕視，以及當下國家大力發展科技的新時代景象，郭應祿更迫切地想要立足當下，復興我國在醫藥科研領域的科研實力。

吸收外來

除了自身不斷取得突破性科研成果之外，郭應祿更看重的是我國整個泌尿外科領域的進步。為此，他在過往數十年的歲月中竭盡全力推動泌尿外科領域人才的培養。

改革開放初期，人才洶涌外流，再加上人才斷層、青黃不接，科技發展一度面臨艱難困境。彼時，恰逢美國默沙東制藥公司的代表找到郭應祿，希望能夠資助中國學者前往美國，并對其進行科研技術的培養。這自然是培養泌尿外科人才的一個契機，但考慮到受美國法律限制，中國人難以在美國進行臨床領域的學習，于是郭應祿提出，請美國專家來中國給學者授課。隨后，在郭應祿及其導師吳階平等人和默沙東公司的共同推動下，1995年，北京大學泌尿外科培訓中心正式成立（2004年更名為北京大學泌尿外科醫師培訓學院），吳階平擔任中心名譽主席、郭應祿擔任中心主任，負責全國泌尿外科醫師的培訓工作與實施。郭應祿為這項工作提出了目標：5年內使全國80%的泌尿外科醫師接受繼續教育，以提高我國在這一領域的整體水平。在當時，郭應祿此舉，無疑是為中國泌尿外科發展栽種了一棵引來百鳥的梧桐樹。

為了實現培養人才的目標，郭應祿當時連同全國的泌尿外科權威專家，成立了10人專家委員會，負責編寫教材、設計課程、親自授課。1997年，培訓中心正式啟動“人才工程”，每年1～2期長期培訓班，每期6～9個月，為全國各地培養泌尿外科學科帶頭人和業務骨干。

郭應祿是如此希望中國泌尿外科領域人才數量有實質的增長。1997年3月底，郭應祿的父親病重，當時他因為忙于在昆明講課，痛失與父親的最后一面。而他不計得失的付出最終換來了“到2002年使80%的泌尿外科醫師接受了醫學繼續教育”的成果。

對于郭應祿來說，請美國專家前來授課的“人才工程”只是其培養人才計劃中“引進來”的部分，他還希望讓中國泌尿外科領域的學者“走出去”，學習更多國外先進的專業技術，以達到“吸收外來”的目標。因此，2002年，在郭應祿的推動下，北京大學泌尿外科培訓中心與中華泌尿外科學會啟動“泌尿外科將才工程”，每年向境外派送100名以上主任級骨干做短期學習，并免費舉辦博士生導師培訓班。

郭應祿接過天津市泌尿外科研究所名譽所長的聘書

但“走出去”的過程同樣不容易。彼時，郭應祿想組織18名主任級別專家前往美國泌尿外科界的泰斗——曾任約翰·霍普金斯醫院泌尿外科主任的派翠克·沃爾什（Patrick Walsh）教授處學習。但受刻板印象的影響，沃爾什教授并不將中國學者放在眼里，甚至在講課前為中國學員們準備了厚厚的講義，理由是擔心大家聽不懂英文，方便他們課后溫習。但幾番學術交流下來，沃爾什教授不僅對中國學者流暢的英語水平極為驚訝，而且還佩服于中國醫生的專業水平之高、學術態度之刻苦。“能同時派18位科主任來我這里學習，這在美國都是無法辦到的。”沃爾什感嘆道。此后，這位頂尖學者對中國泌尿外科學者的印象大為改觀。

首批赴美的“將才工程”學員紛紛表示，郭應祿開創的“將才工程”，在此前國際交流并不充分的年代，作為一個系統性、廣覆蓋的中青年人才培養項目，為推動我國泌尿外科的學科發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甚至對我國日后在科學創新、學科管理和人才培養等方面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后來，“將才工程”以美國為主要培訓基地，逐漸擴展到新加坡、法國、韓國和日本等國。如今這些學員已經成為全國泌尿外科的學術帶頭人，許多學員已成為國際上的知名專家。項目極大地縮小了我國在泌尿外科領域與國外先進技術的差距。

我國臺灣陽明大學原校長、中國工程院院士張心湜曾表示，在郭應祿的領導下，我國泌尿科可以說突飛猛進，幾乎全國重要的泌尿科領導班子都出自郭應祿的門下，中國泌尿科發展的巨輪在他的大力推動下，逐漸駛入了國際潮流的主航道。“中國泌尿科時代巨輪的推動者，非郭應祿莫屬。”

展望未來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黨委書記姜輝（右二）一行，在郭應祿院士92歲生日這一天看望郭老，并帶來生日祝福

郭應祿大力發展泌尿外科的重要動力之一是希望復興中國醫學，這是建立在他不忘本心的基礎上的，其手段也是通過“吸收外來”大力培養專業人才，其最終的目的則是為了“面向未來”造福于百姓。

如今，黨中央提出了我國21世紀新的奮斗目標：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其中提到，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顯著縮小，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基本實現。醫療服務作為基本公共服務，理應響應黨中央號召，承擔時代使命。而郭應祿也早已開始部署泌尿外科醫療的未來發展規劃。1998年，在上海召開的全國泌尿外科年會上，他曾提出我國泌尿外科20年奮斗目標就是力爭在2020年達到國際水平，后來這一目標被提前10年完成。如今，我國發達地區的三級甲醫院水平雖然已經足夠先進，但受經濟水平、交通、資源流動等因素影響，很多貧困邊遠地區的醫療水平仍然難以保證，當地的老百姓仍然面臨看病難的困境。為此，他提出，在我國泌尿外科技術達到國際領先水平后，要爭取在2035年之內，實現“國內所有地級市三甲醫院泌尿科病人不出市”的目標；2035年，中國泌尿男科爭取成為“亞洲領先、世界一流”!

為此，郭應祿計劃未來強化以點帶面的效用，讓大三甲的專家和基層醫院黏合起來，比如中國醫師協會泌尿外科分會組織的培訓，連續3年堅持一周一節課，以此來提升基層醫療機構的技術水平，擴大泌尿外科先進醫療技術的輻射面。郭應祿希望通過這個計劃盡最大努力惠及全國14億人口，減輕貧困邊遠地區看病難的難題，使老百姓都能享受到便利、先進、有效的醫學治療，減少疾病帶來的痛苦。

在談及自己對泌尿外科領域新的規劃時，郭應祿語氣里總是有掩飾不住的激動。這與他介紹自己科研成果時的平靜神情形成了明顯對比。在他心里，科研成果既然研發出來并且已經投入應用造福患者了，那自己就達到了目標，外界賦予的榮譽和光環他并不十分在意。他迫切關心的是還有多少百姓因為地區醫療水平的不平均而看不上病，他該如何做才能盡可能多地將先進的泌尿外科科研技術輻射基層的醫療工作者。

從醫病到濟世，從樹德到樹人，從打造一個科室到打造整個國家的泌尿外科醫療體系，郭應祿走過近百年人生依然停不下來，他心里裝著的人和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因為他始終銘記自己是一名醫生，維護人民健康就是醫生的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