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童彤,宋文里
(1.安徽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鳳陽 233100;2.天主教輔仁大學,臺灣 新北 999079)
“婦女纏足,合地球五大洲萬國九萬里,僅有中國而已。”纏足承載的是一段中國獨有的歷史。纏足始于中國宋代,最早流行于中上階層社會,自上而下地擴散至中國的民族文化之中。纏足在中國有漫長的歷史,曾經經歷過“金蓮崇拜”的鼎盛時期,乃至到了清朝中央干預后也屢禁不止。背后承載的,是中國千年來封建歷史王朝性別、審美、性、男女關系的意識積淀。現在的中國,已經不再有一夫多妻、纏足等外在形式的封建殘余,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也在漸漸淡化。時代的印跡隱退到后代的文化潛意識當中,在現代男女關系、性意識、女性生活態(tài)度中得以體現。
雖然文化無意識暫時沒有統(tǒng)一的定義,它由榮格學者Henderson根據榮格提出的集體潛意識的理論引申而成,但將文化對人的心理的影響的相關理論很早就在精神分析中被學者提出。卡倫.霍妮反對弗洛伊德將人類一切心理問題的根源都認作與性相關聯,認為人的心理發(fā)展同樣也與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緊密相連、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和經驗同樣也會在無意識中形成沖突,影響人的一系列行為及人格發(fā)展。中國學者李述一也提出過文化無意識的概念,他提出文化無意識是人類無意識現象中的一種在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的無意識,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支配著人的行為,從而不自覺地、間接地履行著意識對行為的支配作用。它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在文化上的表現,通過心理積淀的途徑,把人的意識轉化為無意識。表現為觀念文化系統(tǒng)中比較穩(wěn)定和最具根本性的文化因素,經過長期的甚至是世代傳承的積淀而高度內化的結果。便成為一種心理常勢和實踐定規(guī),以致在某種特定場合不假思索地作出價值判斷和行為取舍,從而在行為上形成一種文化無意識現象[1]。
根據分析心理學的理論,榮格提出的集體潛意識是跨文化的、人類共有的心靈共性,位于人心靈結構中的最底層。它由人類自遠古以來的歷代經驗積淀而成,影響著人的行為及反應傾向。而后榮格學者以Henderson為代表提出的文化無意識是在特定族群當中,位于心靈結構的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之間的、共享特定文化的民族集體共有的“歷史文化記憶”,其主要內容是文化原型,以文化原型意象呈現。文化無意識是民族內共有的、大體相似的超個性心理基礎,因此也存在文化無意識的陰影[2]。Adams強調,榮格提出的大部分集體無意識,實際應該屬于文化的[3]。他細分了集體無意識的兩個維度,一個是自然天性維度,由原型和原型意象組成,另一個是“文化”維度,由“定型(stereotypes)”和“定型意象”構成[4]。 個體從心理上取決于他們剛好所處的文化,強調一個文化也具有無意識維度。因此,在探尋無意識中,應當從個體與群體心靈兩方面進行[5]。纏足作為中國社會特有的歷史,在族群內形成特定的文化意象,在文化無意識下研究這種中國人特有的歷史有深度的心理學意義。本文以纏足這段文化歷史為分析對象,詮釋纏足作為文化無意識中的文化意象,背后的心理意義與心理根源,以及在當代對于價值判斷和行為取舍的影響力。
對于榮格及其集體潛意識理論的研究目前在國內心理學類的文獻較少,榮格的心理分析理論一直給人強烈的神秘主義乃至于不可知論的感受,心理分析在臨床咨詢中的終極追求是達到意識與無意識的整合,完成自性化。可在實在論的研究探索上有重重受限和困難,以心理分析為基礎的治療中,詮釋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個體在心理治療中經歷傾訴、闡釋、輔導、轉化四個階段。弗洛伊德和榮格所提出的意識、無意識、集體無意識本身帶有詮釋學特征。后繼學者利科認為,精神分析是一門注釋型的藝術[6]。詮釋學是通過語言對文本的詮釋,達到對整體意義的理解。詮釋學關注人的的生命、情感、動機和人格等問題 ,在非理性主義的路線當中主要影響了人文科學傾向的心理學。分析心理學在學術及臨床應用中一直擺脫不了實在論的困擾,而詮釋現象學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心理現象的“物化”,展現出人類無意識本來的動力和生發(fā)過程[7]。因此,本文嘗試以詮釋學取向分析纏足在文化無意識中的形式與影響,呈現纏足整體的無意識心理意義。目前國內文獻對于纏足的研究進展大多在于歷史文化、文學及身體美學領域,本文通過對纏足相關的文獻資料及著作來回溯歷史,以分析心理學來詮釋這一民族特有文化,解析纏足作為心理象征的深度心理意義與女性陰影,為看待這一歷經千年的特殊文化提供新的視角。
纏足對于足部的改造在于足的軟化、縮減、變形和重心的變化。纏足被認為最初在妓女當中流行,后來才被推至良家婦女尤其權貴之家以自上而下的階級傳播流行。在纏足盛行的過程當中,曾經一度達到“金蓮崇拜”的高峰,纏足起源于對“美”的追逐,甚至不惜以身體為獻祭,把對美的追求凝縮為一雙小腳,女人腳大則被視為沒有價值。《采菲錄》中記載了男性對小足的崇拜,文人雅士的追捧,婦女競相爭美的現象。小腳成了女性美的象征物。從集體象征的層面上來看,自遠古以來,人們通常把黃金與繁殖力、性能力聯系在一起,黃金的瑕疵被高溫之火燒盡,所以往往也象征著純凈。在煉金術中,黃金象征著至高的精神修為。蓮花同樣也象征著純凈,并在印度教中與女性的外陰聯系起來。金蓮的字面象征,在于對純凈、性與繁殖的崇拜與追求[8]。
從個人意義來看,在身體美學的角度上,現在的史料和展現出的圖片展現出腳趾被折在足下,腳趾扭曲與蜷縮成一團。纏足后的女性,或需要丫鬟攙扶,或扶著墻慢慢走。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種“弱”“殘”的身體形式顯得畸形可怕。可在當時的時代男人對小腳的癡迷使得女性不惜以摧殘身體來取悅男性,女性的美由男性來定義,女性對自我美的要求取決于丈夫或男性的欲望要求。 “纖細柔弱,弱不禁風,楚楚可憐”成了千年來中國女性的審美標準。
《女誡》中寫道:“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中國古代的思想認為男性屬陽,女性屬陰,男性強而女性弱,而榮格認為男性內心有代表女性的原型意象阿尼瑪,女性內心有代表男性的原型意象阿尼姆斯,完整的人的內心是雌雄同體的[9]。纏足產生于男權社會,對陽性的特質的過度認同,對陰性特質過度貶低與隔離,象征著陰性特質的女性被認為是卑賤的。而纏足以束縛女性足部運動形態(tài)的形式把女子的“卑弱”推到極端,削減女性的運動能力,以女性弱、殘的身體姿態(tài)為美。其中突出的是對于女性整體相較于男性的體格較弱的特質的夸張與理想化,并賦予了“美”的意義。纏足的“金蓮”文化意象,是群體在無意識中對純凈和繁殖力的崇拜和向往,及對于陰性力量的壓制,使其弱殘依附,從而甘愿居于卑弱的地位。在女性的這種柔弱的姿態(tài)的襯托下,男性更體會到自我生理上的強壯有力,似乎不需作出什么努力就能生來自帶有優(yōu)越和自信。這種“美”的感受以“男性對女性的凝視”為表征,也包含了男性的自我凝視,在兩性的鏡像對照中,為男性帶來了優(yōu)越感與建立在性別之上的自我認同感。
纏足產生于封建制度,在一個盛行禮教的社會,婦女是男權社會的附屬品。《采菲錄》里總結了纏足的要因是:男女有別、區(qū)分貴賤、取悅男子、約束女性、易守貞操、利于婚配。纏足有隔開男女、約束女性、使女子守貞的作用。
《女兒經》里也有云:“恐他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纏足損害了女性行走的生理功能,不利于出行、遠行,自然也可深居閣樓為男子所用。纏足忽視了女性作為人的身體權利,從男性需要的角度肆意改造女性的身體,至于后來,女性自發(fā)地內化了這種加在身上的束縛。以小腳為榮,甚至助長小腳的驕妒攀比之風。女子自發(fā)為自己或女兒縫制各種小巧美艷的三寸金蓮小鞋,以此為快樂。即便在民國年間禁纏令頒布后,分明是對女性身體的解放,但依然有女性“日放夜裹”,或是不肯放開年幼女兒的裹腳布,對小腳堅貞自守,《采菲錄》中就有在禁纏令頒布之后關于女子“曬小腳”爭艷的記錄,北方一些偏僻地區(qū)的女性舉行“晾腳會”“賽腳會”,婦女以自己的小腳傲視于人[10]。
纏足文化中,基本是由母親為女兒纏足,女兒長大后接替母親的責任,再為下一代女性纏足。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女性的一輩子都在高墻中度過,生活圈子小至于無。隨著歲月的流逝,對外界的世界漠不關心,在代際傳承和禮教壓迫下對自身命運麻木。“三綱五常”中包含著對男權的認同,妻子應當把丈夫視為自己的生命意義。古時三寸金蓮既有“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又有“大腳一雙,眼淚一缸”的說法,包含了纏足過程中的痛苦和因為腳大嫁不出去沒有生活保障的痛苦。可以看出,纏足始于男權社會,而在多年的迫害和壓迫下,女性也自發(fā)以“小腳”為榮,以“順從”為美德,這種討好的品質深植于纏足的象征之中,在纏足這段文化歷經過程中,不斷強化與傳承這種加在女性身上“順從”“依附”的標簽。纏足最初始于男權對女性的壓迫,但至于后來,在女性生活無法自立的長期社會背景下,女性也遺忘了纏足使女性蒙受不公的待遇,對男權及男性對自我的要求也表現出順從乃至于認同。
理學中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范,造成男女社交困難及生活圈的隔離。男女之間缺乏真正的了解,對異性的認知建立在想象之上。柯基生在著作中闡述傳統(tǒng)中國的情欲建立在性愛分離上,“娶到小腳女人的婚姻充滿了幸福和驕傲”,這一信念將小腳與婚姻的幸福緊密相連,但其與兩性之間的相愛仍然有很大距離。男性和女性的結合是社會制度下的結合,在男女之間用封建禮教隔開的兩性制度中,男人對女人的性格和思想無從了解,只能將對于異性的幻想濃縮成對腳的尺寸的追求。在“娶妻娶小腳”這種單一、偏執(zhí)的信念下,男女關系的建立缺乏真正的了解,而是始于對性和家庭關系的追求,很難建立起彼此相知互相欣賞的“同伴之愛”,封建時代的娶妻的功能對男性而言滿足他們傳宗接代及性的需要遠遠大于找心靈上的伙伴。
清代李汝珍在《鏡花緣》中說:“纏足與造淫何異?”林語堂說:“纏足自始至終都代表著性意識的存在。”《掩耳其談》里介紹了借用纏足的形式對女性身體虐待,制造兩性性興奮的過程。為了滿足男性性欲,女人把腳纏至寸步難行的地步,每行必須要人抱,只為了換取嫁入豪門享受奢靡生活的機會,可見對小腳的追求建立的是以身體取悅和物質享受基礎上的關系。男性提供穩(wěn)定的生存空間和物質享受,女性則將自己的腳裹得越小越好來換取更好的歸宿。雖然封建時代的婚姻制度模式不能以利益交換來一概而論,但纏足背后的價值判斷中還是充斥著對女性價值的物化,濃縮了男女缺乏真正了解的相處模式。
楊.艾卓森博士曾用后現代主義的敘事手法從潘多拉神話中詮釋性別之間的陰影,她認為性別間的刻板印象與偏見是文化的產物,文化把男性與女性隔開并貼上不同的個性標簽。榮格認為男性內心有女性的原型意象阿尼瑪,女性內心有男性的原型意象阿尼姆斯,他的后期的情結叢理論認為,情結是圍繞能夠激活情緒的一個原型核心的聯系叢集[9],在無意識情結中占有中心地位的是自我情結。楊.艾卓森博士據此提出占有核心地位的原型是“非我原型”,“非我原型”中不僅聚集了阿尼瑪和阿尼姆斯,還聚集了其他一切異己性情結[11]。因此,每個人的意識都會傾向于認同某些性別特征、性別態(tài)度作為意識的自我,這一意識人格從早期關于性別、身體意象和幻想的起點進行發(fā)展,而對立性別的深層人格就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補償性,對異己人格帶有過于理想化和貶抑的成分[11]。
纏足既帶有對女性特質的過于理想化,如“金蓮”一詞象征意義中對于純凈和生殖能力的崇拜,還有以女性的柔弱為美,并對這種柔弱的特質過度放大;也包含了對女性特質的貶損和壓抑,認為女性“放蕩”,利用纏足來束縛女性的行動,達到讓其守貞的目的。結合纏足的時代背景來看,在男權至上的社會,男性一出生就被賦予了極大的意義,“三綱五常”中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象征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男權認同。這種父權中心社會下的男性,必須逃避自己人格中的女性特質——享樂、同情、情緒化、情感豐富等,去證明和認同自己的男性能量,表現出堅強、意志堅定、權威的男性特質。在這種社會對男權的單一認同下,人格中的“他性”——即女性特質被過度理想化和貶抑,女性生殖的功能和“貞潔”的特性被吹捧,而不遵守社會觀念下理想化女性特質的則被視為放蕩被貶斥,纏足既能讓女性身形顯得更加嬌小脆弱,又能束縛女子外出與男性的接觸,這剛好能夠滿足男性以社會道德使女性滿足男性的理想化幻想的心理需要。
纏足在中國產生于男女有別的文明禮教社會,在纏足推行之前的時代,直到唐代人們的性觀念還相對開放,宋代以后理學的推行使得中層階級以上的女性鮮少拋頭露面。相較于唐代以前的時期,男與女的界限意識更強。宋代對性的態(tài)度諱莫如深、視性為破壞倫常的洪水猛獸,全社會贊揚及崇拜貞潔烈女。這種對于性的過度貶抑實際反而造成了對于性的認識不足,在男權社會下,對于性的過度壓抑使小腳被視為女性身體最有魅力的一部分。纏足崇拜背后凝縮的是男女隔離中男性對女性性魅力的向往與想象,而在禮教的時代背景下,時代充滿對女子的歧視,因此這種性的向往只能無限安放于脫離了現實的美好想象中,所以才會出現一邊歧視和壓迫女性、一邊又有“金蓮崇拜”的割裂的社會現象。男性愛和崇拜的對象是寄居在女性身體上的美好象征物,而不是被視為卑賤的女性本身。
榮格提出的關于陰影的概念是自我情結中未被意識到、壓抑的一部分。后來榮格又在一次討論中說:“陰影是整個無意識。”[12]歷經千年的纏足留存在文化潛意識陰影中,足上的纏腳布雖然早已被解開,但是歷史上女性所受的壓迫和創(chuàng)傷、纏足在心靈里的象征為當代女性帶來的是心靈與自由的束縛。
彭茂螢以180名中國大學生作為研究對象,研究品質與容貌自我評價對自尊的預測作用的性別差異,研究結果顯示外貌自我評價能顯著預測女性自尊水平,但品質的自我評價更能預測男性自尊水平。這種男女間自尊預測的差異顯示:女性相較于男性更多把自我價值建立在外貌之上[13]。
在現代社會,纏足這種畸形審美已經不再受到擁戴。社會已經沒有一種禮教再對婦女進行各種身體壓迫,但自媒體和生活中仍然存在單一膚淺的審美取向。“白幼瘦”、“A4腰”成了一大部分女性追逐的審美標準,還有很多現代女性覺得自己身材過胖而抵制進食從而患上進食障礙。國外研究也表明進食障礙多發(fā)于14-20歲的女性[14]。醫(yī)美行業(yè)借女性的容貌焦慮來收割,開創(chuàng)了“隆胸術”、“小腿神經離斷瘦腿手術”“取肋骨瘦腰”等醫(yī)美手術。我們今天在新聞上,還能看到各種整容失敗的案例。纏足鼓勵女性以殘害身體來換得贊美與嫁入豪門享受生活的機會。而當代的女性仍然會表現出以固定審美標準來要求自己的外形,以殘害身體來獲得認同與價值感的模式經歷了時代的變遷,變形成多樣的形式。在現代社會,對于外表的審美觀已經脫離了健康、自然、和諧,而一味追求更白、更瘦、眼睛更大,似乎對外貌標準的不斷接近就能等同于自身魅力與價值的提升。這背后的無意識信念,與纏足中女子將腳裹的越小越好來確立自身價值的行為有等同的元素。
性客體化是一個人的外表、身體部位、性功能與他/她本身分離,被認為能夠代表他/她[15]。雖然放眼全球,西方文化中的女性也曾被學者視為他人使用的對象,但在歷盡千年的纏足文化中,小腳的價值被凸顯,替代了中國女性的自我價值。女性通常被賦予比男性更低的人性,只具有女性的性特征而不具有個人獨特性特征。封建禮教將女性的貞潔凌駕于個人生存之上。這種獨特的性客體化經歷給當代中國女性帶來的是對于他人評價的過度關注,以及精力較少投放在個性的探索中。
楊晨對于性客體化經歷和女性自我客體化的研究結果顯示:性客體化可以正向預測女性的自我客體化,女性一旦被視作身體或外貌,長此以往女性將這種評判標準自我內化,把自己當作他人評價和欣賞的客體,內在也發(fā)展出一個評判的角色來以審視自己的外在來評價自己的價值[15]。
自我客體化進一步帶來的是同性間的客體化。自我沒有發(fā)展出自我獨特性的價值,把自己視作物體,同時也會以內化的觀察者和評價者對同性別女性的價值和外表進行審視,意識到他人價值優(yōu)于自己的時候,會陷入消極和妒忌的情緒[16]。厭食癥、外貌焦慮、整形在女性群體中比重更大,除了個人的層面,在集體的裹挾中,女性經歷的是自我、他者、社會對自己的客體化,思想上難以卸下對這種客體化價值的競相追逐。認同感的獲得建立在單一、刻板的社會標準及他人評價,而非自我獨特性之上。自我客體化壓抑了女性的個性發(fā)展,女性受社會和他人對自己的評價捆綁,難以探索自己的需求與個性。
纏足使得女性不便行走,再加上封建禮教進一步對女性出門及社會交往的限制,女性的生活區(qū)域僅僅限制在高墻大院之內。在這樣長期受到社會忽視與孤立,自我向外探索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總是缺乏自我同一性與主體性。
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人的需要自下而上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與歸屬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只有低層次的需求得到滿足,更高層次的需求才會得到發(fā)展。在盛行纏足的封建社會中,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使女性長期受到忽視,女性尋找不到歸屬感,也因為生來注定的性別得不到尊重,更沒有機會自我實現,甚至連最低層次生理與安全的需求也要依附于丈夫。纏足無異于剝奪了女性自我生存的能力,把女性生命需求的自我滿足能力交由在男性掌握之中。
現代社會中,雖然女性已經擁有很多自主權利,社會地位也有很大提升,除了承擔家庭和妻子角色以外,女性擁有更多建立自我價值的途徑。但研究表明女性自尊水平仍然更多建立在社會評價和外表之上。很多女性想要得到尊重和認可,總是通過不斷改造自己的身體及外貌去符合社會的審美標準。女性的客體化,使女性持續(xù)體驗著身體外貌與價值感相關的焦慮, 保持對自己外貌及由外貌引起的不安全的警覺。個體全身心地投入到具有挑戰(zhàn)性的腦力和身體活動中的這種狀態(tài)被Csikszentmilalyi稱為“心流體驗”,女性的自我客體化會影響女性對于外在活動的知覺和專注作業(yè),時刻保持對于自己形象的警覺狀態(tài),從而相比于男性更不容易獲得得心流體驗[17]。在中國古代對女性小腳的賞玩中,女性被等同于沒有生命力的物品,女權主義者指出性客體化作為一種性別壓迫, 會對女性的身心產生危害。女性的客體化除了給女性帶來抑郁、進食障礙,在客體化的環(huán)境中,還會影響女性的任務表現、對身體感受的知覺等[17]。
客體化帶來的緊張和壓力感會阻礙女性自我實現及個性探索,使得女性缺乏主體意識,認為自己的目標和實現受他人性別刻板印象的影響而不受認可,阻礙女性獲得更高層次的自我價值感和生命意義感。
在新聞媒體中,常常上演著各類情殺案件。在微博等自媒體中,也充斥著各種男女對立的言論。在家庭關系和環(huán)境中,夫妻之間的爭執(zhí)、背叛、指責與冷漠也是屢見不鮮的情況。回溯歷史,中國兩性之間的關系經歷了漫長的封建制度及男權的壓迫,受理學和男權壓迫嚴重的女性人格壓抑讓女性內心發(fā)出一種卑賤意識[18]。直到新中國成立,女性社會地位才有了顯著提高。婦女不再只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男人所有物,而是可以投入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成員。再到改革開放以后,女性開始擁有了經濟上的自由和自我命運的掌控權。中國當代女性,處于的是中國過去歷史中相對特殊的一個時期。
但代代相傳的男權思想意識與現代女性想要的平等自由與受重視會產生割裂的矛盾。女性集體無意識中受忽視的創(chuàng)傷,想要與男權進行權力斗爭的反撲動力與集體無意識中殘留下的對男權的認同的沖突,使得女性內心常處于不安寧的狀態(tài),女性想要掙脫男性的標準和期待爭取自由和獨立,但內心又渴望受到認可與關注。
纏足使男女隔離、互相缺乏真實的了解,同時,纏足代表的是數千年對女性的壓迫。在纏足背景下的兩性關系中,女性的性別與她的人性被分割開來,男性不重視與在意、也難以了解女性的精神與思想。隨著自由戀愛的推行,女性也擁有了更多權利,婚姻的目的不再僅僅是為了繁衍和生存,性愛分離的情況在漸漸減少。而歷史文化無意識中為我們樹立的刻板印象及經年累月沉淀的交往模式仍然讓我們對于異性身上自己不熟悉的品質帶有猜忌和恐懼,這代人背負著從前男女心理疏遠的“陰影”,走在探索伴侶之愛和精神親密的道路上。
纏足是中國千年來女性集體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包括身體的創(chuàng)傷、心理的創(chuàng)傷、以及作為人的本能被矯枉過正的禮教壓抑。被壓抑的欲求和創(chuàng)傷不會消失,而是會被壓抑至無意識中,被壓抑的無意識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們,對于這段歷史,應當去正視與理解。 目前國內關于纏足的文獻與專著大多集中在歷史文化領域,但對于現代女性心理自卑感、性客體化、兩性關系的心理學領域研究已經有了一些發(fā)端和進展。對于女性心理的了解和關注,對提升女性幸福感、親密關系質量與婚姻結構的穩(wěn)定性有現實的意義。結合纏足這段歷史、從文化無意識的角度去看待女性的歷史創(chuàng)傷與當下的心理聯系,提供了新的視角從歷史的反思去展望未來人類及女性幸福和完整感的建設。
纏足這段歷史沉淀在集體與文化的無意識之中,成為女性自我成長和個性化的道路的陰影,以及現代的婚姻與兩性親密關系間的阻力。而榮格分析心理學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完整的人性”、以陰影和集體無意識的角度看待歷史對于當下的影響的思路和啟發(fā)。纏足的文化雖然已經不再盛行,但其中仍然包含了一些共通的東西,對美的追求、性別與性的聯系、對待異己人格的恐懼等值得深入研究與思考的內容。文化與對待性別的認識不足隔開了性別,同時隔開了完整人性中的“自我”與“他者”的部分,因此,對待文化中個性與性別的反思與研究是延伸的課題。
雖說纏足是中國獨有的歷史,并在中國歷經長達千年的歷史,但放眼國際,西方的束腰、非洲某些部落的割禮,在很多國家都曾有過對女性身體迫害和視女性為性客體化的文化,因此,對于這種不同文化背后的“性別共時性”背后的心理意義也值得進行展開性的討論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