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佳
(湖北科技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 咸寧 437100)
時隔兩年,祝敏博士的第二本崇陽方言研究專著《崇陽方言語法研究》(后文簡稱《語法研究》),于2022年9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該書是作者在2020年出版的《崇陽方言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基礎上,對崇陽方言語法部分進行更全面更深入的專項研究。
近些年,方言研究的熱潮持續升溫,尤其是在“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的大力推進下,各地方言的調研工作全面展開。就湖北省內而言,華中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所長汪國勝教授帶領一批專家學者,對全省方言展開新一輪系統性、深入性調研工作,同時鼓勵、資助各項方言專著等成果出版,先后打造了“湖北方言研究叢書”和“漢語方言語法研究叢書”兩套叢書。在這一背景下,鄂東南贛語的研究成果豐碩喜人,呈現蓬勃之勢。
鄂東南贛語是指鄂東南地區的方言,包括崇陽、嘉魚、大冶、陽新、通山、咸寧、通城、赤壁(原名稱為蒲圻)等八縣(市)。該地區方言既不同于湖北省大多數地區的官話,也有別于江西境內的贛語,在學界被普遍認為是“湖北方言第三區”,且“第三區最特別,內部也最復雜,大致可以歸入贛語系統”(《湖北方言調查報告》(1948)。《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將該地區方言劃歸為贛語大通片。本文稱其為“鄂東南贛語”,以指稱其地理位置和方言歸屬。
從單點方言的研究成果來看,相對于大冶、咸寧等其他鄂東南贛語,崇陽方言的研究相對比較滯后。一則,崇陽方言的成果數量不多、影響力不大。2020年以前,咸寧、通山、通城、赤壁、大冶、陽新等地方言都先后出版了方言志或方言研究之類的著作,《蒲圻方言》(陳有恒,1989);《通城方言》(劉國斌;1991);《鄂南方言志》(黃群建,1994);《大冶方言語法研究》(汪國勝,1994);《陽新方言志》(黃群建,1995);《咸寧方言詞匯研究》(王宏佳,2009);《咸安區方言志》(吳培根,2012);《咸寧方言研究》(王宏佳,2015)。崇陽和嘉魚兩地在這方面依然空白,直到2020年《崇陽方言研究》的出版才結束這一局面。二則,崇陽方言的研究系統性不強,缺乏可持續性,這也是鄂東南贛語研究的一個突出現象。從鄂東南方言的整體研究來看,僅以當前鄂東南八縣市已出版的專著為例,研究成果呈現出研究不平衡、不系統、不深入特點。
研究不平衡主要體現在語音研究開展最早最充分,詞匯和語法研究相對較滯后。194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湖北方言調查報告》記錄了鄂東南各點贛語的語音系統,是最早研究該地音系的文獻。此后2002年的《鄂東南方言音匯》(黃群建主編)主要是在記錄了鄂東南各點方言的聲韻調系統基礎上,詳述了其語音特點、含古今音的對比,同時制定了同音字表。同年,《鄂東南方音辯證》(陳有恒、尤翠云主編)以表格的形式呈現鄂東南8市縣方音與普通話語音的對應關系。詞匯方面的專項著作則僅有《咸寧方言詞匯研究》(王宏佳,2009)。該書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整理出咸寧方言詞匯表,并以此為依托,進行了縱、橫兩個方面的對比研究,描寫了咸寧方言詞匯特征詞語。另有辭書性質的《通城方言詞典》(劉國斌、黎立夏,2016)。語法方面的專著,則主要是《大冶方言語法研究》(汪國勝,1994)。
不系統和不深入體現在零散性和間斷性上。鄂東南各方言點均有學者關注,但是某個問題的系統性研究還不夠充分。就崇陽方言的語法研究來看,有關注被動句的,如《崇陽方言的“把得”被動句》(祝敏,2018);有關注某一詞類的,《淺析崇陽方言中“刮”與“完”字的用法》(姜雯潔,2009),《湖北崇陽話中的“點子”和“點把”》(祝敏,2009);有關注特殊句式的,如《崇陽方言“X把兩X”結構多視角考察》(王歡,2016),《崇陽方言中的動詞重疊式“VV神”》 (聶環,2017),《湖北崇陽方言形容詞重疊式“AAB崽”小議》(聶環,2017),《湖北崇陽方言語法札記》(徐琦,2008)等等。但是都沒有形成對該方言語法的系統性描寫和深入性挖掘。
但是,鄂東南贛語的研究意義重大,其方言資源具有豐富性和珍貴性,任意某個單點方言的研究缺失都將無比遺憾。基于此,近些年來,祝敏對崇陽方言的關注和研究更顯重要。《語法研究》一書的出版,既是對她本人研究眼界的突破,由對崇陽方言的泛泛而論轉入語法專項的深入研究。
《語法研究》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對崇陽方言語法現象進行系統性介紹與分析,從詞法到句法,各選取了多個語法范疇內的十余個語法現象進行描寫和分析。詞法部分,該書按照重疊、語綴、方所、時間、趨向、數量、代詞、介引、關聯、體貌、語氣、助詞等內容分類描寫;句法方面則重點描寫了處置句、被動句、致使句、雙賓句、比較句、疑問句、否定句、存現句、祈使句、感嘆句及述補結構。對其中的特色現象,在充分描寫基礎上,該書盡可能地深入分析其形成原因。比如崇陽方言重疊式的使用受限情況,作者從重疊式的主觀性、描寫性表達等角度分析重疊式的表意特點,而崇陽方言的特色狀態形容詞如“墨跡牯噠黑”等格式能充分滿足表達所需的主觀性和描寫性,進而得出結論:崇陽方言重疊式的出現和使用,應該不是原生而是語言接觸的結果。除開主體部分,全書的導言章節還介紹了崇陽方言的基本概況、研究現狀,以及該書的研究方法等;最后一章的余論,對崇陽方言乃至鄂東南贛語研究的未來進行了合理設想;參考文獻之后的語法例句附錄,是按張振興先生的《漢語方言語法調查例句》(248句),提供對應的崇陽方言例句。
《語法研究》一書采用這樣的體系不無道理。崇陽方言的系統性語法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之前相關的研究成果呈零散狀,無法展現其語法系統的全貌。因此能充分描寫該方言各語法現象的基礎性研究工作,就顯得尤為迫切和重要。鑒于此,該書定位為“充分性描寫”“可能性解釋”和“嘗試性擴展”:在詳盡描寫的基礎上,針對不同語法現象,選取合適的語法理論進行分析和解釋,包括但不限于語義語法、語法化理論、語言類型學、語言接觸、方言地理學等多種理論;研究過程中,注重比較,從崇陽方言研究出發,系聯到鄂東南贛語、吳語、官話等相關方言的語法現象,尤其是結合湘鄂贛交界處方言的融合和變遷,來考察崇陽方言語法特點在周邊方言中的分布規律,并進一步探究其演變機制,以期從動態發展的角度,揭示鄂東南贛語語法層次。據此,該書的體系就兼顧詞法和句法,盡力向“擺事實、講道理”兩個方面靠攏,不拘泥于崇陽方言與共同語的“異”,而是無論異同,均客觀鋪陳。如此,方能為方言研究者了解其大觀提供較全面的語料依據。
誠如上文所言,《語法研究》一書的出版,從宏觀上,對崇陽方言乃至鄂東南贛語的研究,都是一種突破,意義重大。具體來說,該書主要有如下幾點研究價值。
首先,該書充分發掘語言事實,呈現豐富的方言語法材料。
詳盡地記錄和描寫方言語法是方言研究的基礎,也是關鍵性的一步。記錄和描寫看似簡單,但要做好并不容易。其一,如何將錯綜復雜的各語法現象分類呈現,就涉及到擇點和分類依據問題。通常的做法是以北京話作為參照,擇取與北京話差異性比較大的語法現象,這些特色性的語法點當然值得探討和研究,但那些語法現象與北京話差異不大(起碼在現階段的研究中感覺不到差異)的,同樣具備記錄價值。尤其是目前崇陽方言乃至整個鄂東南贛語的語法研究中,都還沒有相對完整的基礎材料,做好這項基礎性工作就更是重中之重。再者,方言事實的發掘既需要細致耐心的觀察和記錄,還需要專業知識的積累和深入思考。比如,有些方言語法現象,由于調查者自己長期使用,習焉不察,未能敏銳感知到其特色;有些看似具備鮮明特色的方言語法現象,調查者很容易關注到,但是隨著調查的深入或者與周邊方言的比對,或者在各項專業知識的融會貫通之后,發現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問題亟待解決。比如,《語法研究》中記錄的崇陽方言被動句,因為被動標記詞“把得”而特色鮮明,易于被研究者的目光捕捉。但是周邊方言中類似被動標記“把得”的來源及演變途徑是否與前人的研究一致?這類問題需要經過深入的思考和挖掘,作者給出了很好的答案:崇陽方言的被動標記“把得”雖然也經歷過致使義,但它還經歷了一個“換作”義,這是其他方言類似被動標記的演變機制中很少被提及的。因此,對于方言事實的發掘,不是太簡單或方言沒有特色,而是我們所做的、能做的,都太少太淺,一定還有大量的語法現象未被關注,還有更多演變機制在現階段未能厘清。
因此,該書的框架設計,把注意力著重放在盡可能多地記錄方言語法現象,并盡可能充分地發掘語言事實這一層面,是符合當下研究需求的。
另一方面,該書擇取相關的語言理論,盡可能對某些語法現象做出合理的解釋。
如果說記錄是第一步,是起點是基礎,那么解釋就應該是第二步,是過程是方向。方言語法的解釋離不開語言理論框架,方言語法專著的體例構建也同樣離不開合適的體系框架。
《語法研究》的理論框架,多是選用基于漢語語法研究而形成的本土理論。邢福義先生“兩個三角”的理論本身就兼顧了漢語方言,其中“表-里-值”是描寫分析具體語法現象的方法,“普方古”是深入解釋語法現象的思路,都是漢語研究中具有普適性的框架。所以該書中大多數語法點都是采用該理論框架進行描寫和分析。在大三角“普—方—古”的框架下,需要研究歷時動態發展的,還需要結合語法化理論梳理演變機制,解釋發展動因;涉及研究共時橫向對比的,則需要結合類型學或語言接觸等理論,對比共性和個性。比如在介紹重疊式時,先按照“表-里-值”的思路對其格式、表意和語用進行描寫,再結合漢語重疊式的歷時發展演變特點,對比北京話中豐富的重疊式,解釋崇陽方言重疊不那么發達的原因。這樣就能把崇陽方言的重疊式說得更清楚一些。當然,如果能對比周邊方言的重疊式,進行類型學研究,就能把這一現象研究得更為透徹,這需要占領大量的各方言材料,將是下一步的研究計劃。
《語法研究》一書是當下崇陽方言研究的一大突破,承載了作者對該方言乃至鄂東南贛語始終如一的熱愛和腳踏實地的堅持。不可避免的是,由于某些主客觀原因,該書依然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
其一,該書詳盡記錄了崇陽方言語法材料,采用常見的詞法和句法分篇的語法體系,對崇陽方言各語法現象進行分類羅列。但在分類過程中,出現了一些交叉或者彼此糾纏的現象。比如,詞法下屬框架中,通常按照語義表達范疇來分類,代詞、介詞、體貌等都比較純粹,基本只涉及詞法,但程度范疇就兼及詞法部分的程度表達和句法部分的程度表達,前者的重疊式和后者的比較句,又分別與詞法部分的重疊和句法部分的比較句有重合。這說明詞法和句法的分列未必是最正確的,只能說是現階段比較契合該書“詳盡描寫”這一寫作意圖的。
其二,有些語法現象的解釋還有待商榷。比如“雙賓句”一章,作者在論述過程中明確提到,典型的雙賓句句式在崇陽方言中不常用,最優勢的句式是給予類動詞后緊接直接賓語,再用介引詞“得”引進間接賓語,那么這一結構是否屬于雙賓句,在學術界是有爭議的,將之劃歸為雙及物結構是比較穩妥的做法。
總之,白璧微瑕,《語法研究》一書對鄂東南贛語的語法研究無疑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使命,鄂東南贛語的研究在當下呈萌發、勃然之勢,在未來仍大有可為。
鄂東南贛語研究遠未止步,亟待在以下幾個方面取得更大突破。
首先,需要計算機輔助研究和數據庫建設的步伐。如果說過去的方言研究,其基礎性工作是田野調查和充分描寫,那么當下以及未來的方言研究,還應該增加一項基礎性工作——數據庫建設。依托計算機輔助技術信息處理等數字科技,我們可以完善采錄、記音等田野調查相關的基礎工作,提升整理同音字表的效度和精度,并進一步建立健全鄂東南贛語的電子語料庫,從文本到影音,從單字到詞句到篇章,從研究者給定的例句到方言使用者的自然言說,都能為方言研究者和愛好者提供真實豐富且足量的寶貴語料。當然,其中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少。誠如作者在書中提到:語法例句的設計和篩選,方言語料的呈現體系,方言數據的完整性和準確性等問題,都對調查者和數據檢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P273)。但無論多么困難,數據庫的建立是方言保護和研究工作的大勢所趨,鄂東南贛語數據庫的建立也將在摸索中前進。
其次,是加強與其他方言的系聯性、比對性、類型性研究。目前鄂東南贛語的研究呈散點狀分布,即對各方言點的語言現象描寫的工作成效顯著,但片區內方言之間的對比性研究還不多見,與相鄰片區或其他方言片區的相關性研究更是不突出。比如,崇陽方言是一個點,鄂東南贛語是由多個這樣的點組成的面,再結合語言的歷時縱向聯系,點面體全方位研究鄂東南贛語的雛形就能基本具備了。再進一步,繼續把研究推向湘鄂贛交界處方言的融合和變遷等語言接觸現象,從動態演變的角度分析鄂東南贛語的發展層次。當然,這些研究需要做大量的調研工作。
最后,鄂東南贛語還應結合地域文化,形成語言文化融合研究的合力。鄂東南地區的地方戲文化、禮俗文化、地方文學、宗教文化等,無不與方言息息相關,比如進入國家“非遺”名錄的崇陽提琴戲,登上央視的咸寧大屋雷祭月民俗,還有鄂東南民間敘事長歌,中華古瑤第一村等地方文化,無不璀璨奪目。而承載這些文化的方言,是如何記錄、傳播、發展和創新這些地方文化的?兩者如何水乳交融、相互促進?這些問題都值得研究和探討。
先賢的成就匯聚成鄂東南贛語研究的璀璨光芒,但仍存更為廣闊的空間,等待更多如研究者們,投入其中去探索、去開拓、去深耕。我們滿懷期待:鄂東南贛語的研究一路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