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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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唯有像父親一樣的農人們扎根鄉土、辛勤勞作,才能創造美好的田園生活,才能延續千年古國的詩脈,共建所有國人的精神家園。
說起來,我也算是個詩人,性情質樸、誠懇、淡遠。古國詩史三千年,我最喜歡陶淵明。南山啊,東籬啊,菊花啊,田園啊……這些滴著露水、粘著云絮的詞兒,在我心里和筆下,都是關鍵詞和常用意象。
可翻檢我自己,自從離開老家進了城,幾十年來我沒種過一苗菜,沒撫摩過一棵莊稼,沒刨過一顆土豆,連一根蔥都沒親手種過。
當我被噪聲、輪胎、垃圾糾纏得煩悶憋屈時,被水泥澆灌得僵硬寂寞時,我就一次次鉆進《詩經》,尋找公元前的露水和青草,綠化、凈化和濕化一下我龜裂的心魂……直到某年初夏的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我的以上孤芳自賞、不無優越感的做法和想法,只是我的自戀,帶著幾分小資情調和審美移情的自戀,這自戀被一廂情愿地放大了,放大成了甚至關乎詩史、詩脈、鄉愁的延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老家李家營。走進老屋院子,父親正在修繕菜園籬笆。他用竹條、青岡木條、楊柳樹枝,對往年的籬笆進行修修補補。菜園里種著萵筍、白菜、包菜、芹菜,一行行的蔥和蒜苗,薺薺菜算是鄉土野菜,零星地長在路坎地角,像是在正經話題里順便引用幾句富有情趣的民間諺語。指甲花、車前草、薄荷、麥冬、掃帚秧等花草,也都笑盈盈地站在或坐在籬笆附近,逗著一些蛾子、蟲子、蝴蝶玩耍。喇叭花藤兒已經開始在籬笆上比畫著選擇合適位置,把自己的家當小心放穩,揣在懷里的樂器還沒有亮出來,就等一場雨后,天一放晴,它們便開始肆意吹奏。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忽然想起陶淵明的詩句。但此刻在這里,在“人境”結廬的,不是哪位詩人,而是我父親,種莊稼的父親,不識字、不讀詩的父親。我不讀詩的父親,在這“人境”里,在菜園里,仔細編織著籬笆,編織著他的內心,編織著一個傳統農人的溫厚純樸的感情。我不讀詩的父親,他安靜地在“人境”里,培植著他能感念也能讓他感到心里安穩的樸素意境。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時正值初夏,還不是采菊的時候。菊,連同別的花草和莊稼,都剛剛從春困中醒來不久,都剛剛被我父親粗糙而溫和的手,撫摩過,問候過。父親還在它們的腳下輕輕松了土,培了土,以便它們隨時在雨水里呼喊和奔跑。而當到了刪繁就簡的秋天,夏季悶熱的霧散去,頭頂的大雁捎來涼意,我的父親也會在籬笆邊,坐在他自己親手做的竹凳上,面對村子邊、河岸上的柳林,向南望去。他會看見一列列穿戴整齊的青山正朝他走來,那是巴山,我們世世代代隔河而望的南山。
我突然明白:不識字的父親,正在維護陶淵明的“東籬”。就在那天下午,我無比真誠地感激和贊美了我的父親。是的,我那不識字、不讀詩的父親,他不知道詩為何物,也不知道陶淵明是誰。但正是我的父親,和像我父親一樣的無數的父親們,正是他們,一代代的父親們,延續和維護著陶淵明的“東籬”,延續著古國的鄉愁和詩史……
(選自《植物記》,百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