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詩譽
縱觀我國建筑教育歷史,就建筑設計基礎課程而言,經歷了幾次重要轉變。在1980 年代之前,普遍采用源自法國巴黎美術學院“布扎”的方法,強調基本繪圖技能的訓練。1980 年代初,因受到源自德國的“包豪斯”基礎課程的影響,抽象的形式構成訓練成為主流[1]。1990 年以來,在現代主義建筑注重“(空間)體量(volume)而非實體(mass)”[2]的背景下,建筑院校的基礎課開始以建筑空間作為主體。至近十幾年,以身體為線索的教案在國內外設計基礎教學中持續涌現[3]。
然而,近半個世紀以來,當現代主義伴隨著全球化浪潮對建成環境的地域差異和文化多樣性造成持續的沖擊和碾壓,危及人類的身份認同及價值本源[4]5,建筑界對于現代主義的反思以及對地域價值的重視[5]引發國內外建筑教育回歸對“地區性文化”的關注。在一項針對國內外建筑院校建筑學一年級教學比較分析的研究中1),研究者通過NVivo 文本分析2),得出11 所建筑院校一年級建筑教學的13 個教學關鍵點,其中8 所學校明確將“文化挖掘”作為建筑設計中的教學關鍵詞[6]132。康奈爾大學持續一個學期的羅馬訪學,讓學生置身于真實歷史環境,通過親身體驗與在地研究理解建筑來源,并在建筑設計教學中融入與空間相關的人、社會和文化因素3)。庫伯聯盟則強調不同社會和生態條件下建筑設計的差異性,教學內容包括對地域文化、環境和技術問題的研究,從而加深對世界建筑和城市化的理解[5]131。東南大學沿襲了ETH 建筑設計基礎課程“以空間為主線,包括文脈環境和材料結構因素在內的結構有序的教學體系”[7],近年以“初始南京”為入門設計選題,將對南京這一地點的觀察和理解作為后續一系列建筑設計教學的基礎[8]。西安建筑科技大學的建筑教育則從中國傳統哲學中獲得啟示,將場所與文脈以及生活與想象、空間與形態、材料與建構一起,共同構成教學體系的4 條主線[9]。
在教學中,如何引導學生在建筑設計中關注地區性文化?建筑人類學無疑可以提供一種絕佳的視角、范式和方法。建筑人類學(Architectural Anthropology)早在1970 年代就流行于西方建筑界,而國內在1990 年代初由常青院士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和引進,并闡述了建筑作為制度、習俗、場景和身體感知對象的人類學屬性[10]。“從宏觀上看,建筑人類學是對人與‘自然—社會’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空間關系及潛在維度進行觀察、體驗和分析的特有視角、范式及方法……與學院派的‘風格—構圖’范式和現代派的‘功能—形式’范式界限分明。”[4]5“對空間和社會的共同關切”[11]使建筑學與人類學具有天然的關聯;而人性在習俗、情感、身體等方面的需求,可以被當作設計構思的起點;除此之外,如人類學研究中的“參與觀察”與建筑界所提倡的“在地實踐”不謀而合,亦可以提供方法借鑒。
從建筑人類學出發設計空間和建筑,在過往建筑設計實踐及教學中早有大量運用,然而,尚未出現專門將此作為一種教學方法的研究。因此,本文以近兩年清華大學建筑系高年級建筑設計專題“基于人類學觀察的聚落更新設計”為例,通過選題和方法的設置,嘗試將建筑人類學作為一種建筑設計方法在教學中進行探討,以提供一種建筑設計教學的思路和方向。
本次教學選題不再針對建筑類型、功能或是面積進行設定,而是對設計“地點”提出了具體要求。學生需要以自己家鄉或熟悉的聚落為設計對象,基于過往生活經驗和感受,重新梳理當地自然與人文環境,從而確定設計地段與任務書。
瑞爾夫(Edward Relph)在關于場所的“內在性”(insideness)與“外在性”(outsideness),的論述中,揭示了“城里人”和“城外人”的差異[12]。舒爾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tz)亦對空間進行了“內側”和“外側”的區分[13]。單軍在總結前人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特定地點的地區性,即對場所的認識,因主體的角色和參與程度不同而異,而地區性首先是一種“內在的共性”,其次才是一種“外在的特性”[14]。
這些研究導向一個結論:建筑師不能完全等同于城外人,他們既需要在城內,深入到設計所服務對象的生活語境中,體會一個地區的內在力量;又需要置身城外,保持客觀全面的視角,感受此地之所以區分于彼地的特性。在人類學研究中,有“參與考察”的方法論之說,即費孝通先生所說的既要“進得去”,又要“出得來”[15]。在建筑設計中,真實的情況往往是建筑師到項目所在地實地調研一番,以期獲得對場所的基本認知。然而,在建筑設計教學中,由于時間限制,留給學生進行地段調研的時間往往只有一周,更常見的情況是,學生在繁忙的課業安排中抽出一天或半天,到地段走一圈,就算完成了前期調研工作。走馬觀花式的調查顯然只能“霧里看花”,何談對地區性文化的體悟。
要求學生選擇自己最熟悉的地區作為設計對象,這一設置使學生在本次設計中兼具“城里人”和“城外人”的雙重身份。“城里人”的身份,即對于選定地段,在設計啟動之前已經持續進行了10 余年的“參與觀察”,對地段文化耳濡目染并有著無法割舍的血緣聯系。正如普利茨克獎得主卒姆托(Peter Zumthor)在談到極少在瑞士之外的地區實踐時所說:“我犯了鄉愁,但是肯定不是想念瑞士,而是想念熟人。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我懂這個地區的語言。我知道什么是男子合唱團、政黨聚會。我自以為可以在這里的大街上辨認出熱情的集郵愛好者的裝腔作勢。只有在這我才能很肯定地區分靦腆的人和善于交際的人。”但從本科學習開始,學生離開家鄉,進入到更廣闊的外部世界,這又讓他們以一個“城外人”的身份去思考獨特的地區文化應該何去何從,并通過本次建筑設計給出自己的解答。
例如,學生基于在澳門老城的生活經驗提出雀仔園街市地區現存大量碎片化商業功能卻未能有效組織,導致空間品質差和商業價值低等問題,進而通過置入寄生體塊連接現有功能填補城市裂縫;在選擇建筑結構及材料時以突出澳門城市拼貼特質為目標,最終創造出新的城市界面(圖1)。設計選題不是在給定地段上特意尋找問題,而是將現實情境與解決方案通過真實的在地生活直接關聯。建筑師不再是旁觀者,而是空間使用與場景體驗的主體。

1 基于長期參與觀察提出現實問題與解 決方案

2 空間結構與日常生活之關聯分析

3 從延續空間結構出發開始設計
在確定以自己熟悉的地區作為設計對象之后,設計課面臨的最大難題是設計應該如何切入和推進,即建筑設計方法的問題。盡管方法是“主觀的工具和手段”[16]并具有相當的多樣性——對建筑設計來說更是如此——但在教學中必須梳理出規律和體系才能使之可教。在各個院校的建筑設計概論課程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從眾多案例和經驗研究中總結出的若干設計方法,以筆者參與講授的課程為例,包括:從地域的自然環境出發,從地域的社會經濟出發,從地域性的特征、色彩和景觀出發,從地域性的材料和工藝出發,從原型出發,從理論出發,從功能出發等設計方法。正如前文所述,對于關注地區性文化的建筑設計,人類學觀察同樣可以作為一種具有啟發性的設計方法而被加以研究。
要將建筑人類學的經驗在建筑設計中進行應用,需要一個有效的轉化中介。如近年以身體、運動及其感知為媒介所開展的建筑設計教學就是一種成功的嘗試——建筑人類學并不僅僅將人作為尺度來看待,身體的感性經驗也可以成為空間創造的靈感源泉。下文將對其他可能的媒介進行探討。
建筑人類學認為,要使外在的意義空間——場所精神,轉化為有意義的建筑空間,就要首先將建筑視為社會交往中人的各種行為的組織形態,如路易·康就認為建筑創作的靈感在于對各類組織形態的敏感性,并運用類比思維將之與特殊的建筑形式關聯[17]。為了便于學生理解,教學中將此描述為某種空間結構或空間原型與特定生活方式的對應,即“空間—生活”之關聯。這一方法要求學生對特定地區的典型空間結構進行描述和研究,記錄在地人群的日常生活,探尋空間結構背后的行為原因,并展開歷時性的形態生成推演。在這里,“為什么”比“是什么”更為重要。這一方法有利于揭示地區性的深層規律,注重潛藏在那些“看得見的”表面物化形態下的“看不見的”意義。
如在馬來西亞五漁港,村民世代以捕魚和蝦米為生,為了方便出海和晾曬,住宅、晾曬平臺、工具間、漁船呈線性向海方向蔓延,之間以木橋連接,形成了一道道垂直于海岸線的肌理;隨著人口增加,在非出海時間里人們聚集在一起開展公共生活,于是在岸上又形成了數道將居住單元串聯起來的橫向路徑(圖2)。學生在理解空間生成邏輯的基礎上,結合蝦米產業發展策劃,將建筑設計為出海周和休息周2 種模式:出海周建筑單元分散布局,以戶為單位,延續向海蔓延的肌理,新增的體塊用作民宿或蝦米加工作坊,以補貼漁民收入;到了休息周,建筑體塊聚攏,創造橫向連接的公共集市(圖3)。出于對功能可變性及海平面上升的考慮,建筑采用漂浮單元模塊拼裝的形式。建筑形態生成與空間組織并非來源于拍腦袋的設計“概念”,而是源于對本地生活及村落格局的尊重。


4 人類學觀察與口述史采集

5 核心風貌要素提取與排序
建筑人類學強調在地的“原型意象”“潛在維度”(或“無聲語言”)和“集體記憶”等關鍵詞[4]5。社群是聚落的營造主體,也是聚落進一步發展的主體和重要動力。在歷時性中,每一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時空角色、個體闡釋著建筑文本,為不同地域、不同群體間形成的民居多樣性提供了鮮活而又生動的說明。在設計之初,選擇包括工匠、頭人、鄉紳、村干、鄉村教師、普通村民等多種角色的人群記錄其口述歷史,結合關鍵詞提取等技術手段,挖掘隱藏在社群集體無意識中構成聚落風貌的核心要素,從而從人類學視角獲取主觀身份認同的地區特性,從中再分析哪些是由自然環境與文化環境長期影響形成的集體無意識,而哪些是暫時性、片段性因素,進而厘清當代聚落更新中的“可變”與“不變”,轉化為建筑設計中維系社群自組織能力、保護核心風貌的依據。
如在廣西龍脊壯族聚居區,基于人類學觀察和口述史采集(圖4),學生對口述史文本進行關鍵詞提取與排序,其中干欄建筑、木材、梯田、旅游開發、涼亭、坡屋頂和山歌大會是村民提及頻率最高的要素(圖5),因此在設計中著重進行了探討與轉譯(圖6、7)。而其他要素,諸如精神空間(堂屋)、日常生活空間(火塘)、建造儀式則少有提及。在設計過程中,設計概念與關鍵詞的提出并非基于研究者先入為主的臆想,而是從自下而上、從主體和微觀的視角出發,通過社群主體的自發敘述,在聚落居民所共有卻又未曾主動發覺的觀念中獲得靈感。

6 從保護核心風貌出發開始設計——以 方案中對“山歌”要素的研究與轉譯 為例

7 綜合村民集體無意識中多種“可變”與“不變”的要素完成設計

8 從學習傳統建造范式出發開始設計
“范式”是一個給定共同體的成員所共享的信念、價值觀、技術等的集合[18],曾有建筑人類學學者借鑒文化人類學理論和研究方法,將村落看做一個“共同體”(community),并將鄉土建造活動按照技術范式、社會范式和精神范式進行歸納[19],對本次教學有所啟發。這一方法要求學生首先針對某一項典型的傳統建造活動進行觀察與記錄,進而聚焦于技術范式,選擇一種自然材料資源或一項傳統建構技術,在研習其材料特性和建構方法的同時,結合傳統與現代建筑案例,深度解析與之相適宜的結構體系、節點構造以及對應的建筑語匯,探討其在特定環境下如何最大限度地滿足功能、空間及環境品質的要求,完成建筑設計。
例如,學生從觀察及研究溫州泰順廊橋的建造過程出發,在對其編木拱橋結構體系進行優化的基礎上,通過單元重復形成大體量城市綜合體,既將孤嶼和城市連接起來,又展現在溫州曾經出現卻已被人遺忘的編木拱橋上濱水游憩的場景(圖8)。
基于人類學觀察的聚落更新設計,是將當前建筑人類學研究成果與路徑,向建筑設計教學與實踐轉化的一種嘗試。從教學過程觀察與后續學生反饋來看,學生對這一選題抱有較大的興趣,對地段的敏感有助于他們充分調動過往生活經驗并積極開展空間想象,設計主動性和場景共情力有所提高。與此同時,較為明確的設計切入點、按照學術研究線索展開的設計過程及與各個階段對應的具體的成果要求,使設計的推進過程不至于天馬行空,而是有跡可循,這種教學方法對于理工科學生是有效的。
反思本次教學,還存在如下問題:(1)將建筑人類學作為一種設計方法的研究還未成體系,上文關于設計方法和媒介的探討仍是碎片化的;(2)研究和設計容易脫節,在第一階段建筑人類學的研究部分能形成許多成果,但學生要把成果落實到具體設計上仍有很大難度,期望學生直接從研究中找到設計切入點并順利用建筑語言進行轉譯是不太現實的;(3)在設計課中引進建筑人類學研究有時會引發學生對傳統建筑形式的直白模仿,反而阻礙了學生的主動思考和創造能力,而且地域的價值往往都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哪些東西應該延續而哪些東西應該改變,需要仔細甄別;(4)教學受限于8 周時長,研究無法深入,導致對一個地區的認知容易浮于表面和符號。上述問題還需在后續教學中持續探討。
除此之外,本次教學可能也給建筑人類學研究帶來一些思考。學生在設計過程中展現出的對自己生活所在的文化的理解,從眾多復雜因素中提取出來的將“此地”區別于“彼地”的特性,是從建筑師及本地人雙重視角定義了一個地區的“內在共性”與“外在特性”(圖9)。他們的觀點本身也是構成社群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在建筑人類學和地區性文化的研究中具有價值。

9 學生在設計中對地區性文化的提煉與 轉譯
與此同時,除了研究建筑如何“反映”社會文化,空間的“能動性”(agency)——即空間變遷對社會發展的建構作用,是將建筑學與人類學深度聯結的關鍵問題[20]。海德格爾強調人造物對地方的顯現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建筑的本質即在于營造地方[21]。營造出來的地方并非僅僅固定為一種蒼白而僵滯的存在,而是伴隨著社會生命的延續始終處于不斷的營造之中,這也是今天通過建筑設計進行聚落更新的意義。我們需要跳出傳統絕對“好”的陷阱,通過科學的研究來探索聚落更新的“可變”與“不變”,從而為文化發展注入延綿不絕的生命力。□
注釋
1)文中研究的建筑院校包括國外5所和國內6所,分別是:倫敦建筑聯盟學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倫敦大學學院巴特萊特建筑學院(Bartlett School of Architecture,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建筑學院(Faculty of Architecture and the Built Environment,TU Delft),康奈爾大學建筑藝術和規劃學院(College of Architecture,Art,and Planning,Cornell University),庫伯高等科學藝術聯盟學院建筑學院(The Irwin S.Chanin School of Architecture,The Cooper Un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nd Art),清華大學,同濟大學,東南大學,天津大學,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南京大學。
2)NVivo是一種采用定性和定量相結合的文本分析方法,通過分析文本中文字使用頻率的變化反映人們對事物的認知。
3)參見https://aap.cornell.edu/cornell-r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