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江
(中國傳媒大學 電視學院, 北京 100024)
《資本論》不僅是政治經濟學領域的經典巨著,而且也是馬克思所處時代資本主義社會生動的歷史畫卷,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深刻的日常生活思想。這些思想不僅在馬克思本人的思想體系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而且構成了包括盧卡奇、科西克、赫勒、列斐伏爾等思想家建構日常生活理論的思想源泉。然而,“由于《資本論》直接以生活為關鍵詞的討論很少,所以諸多學者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將生活與生產活動畫上等號”[1],這顯然曲解了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的原本內涵。這種情況下,以《資本論》等經典文獻為藍本直接發掘馬克思的日常生活思想,就成了十分重要的研究命題。本文初步提出并嘗試回答以下問題:日常生活在《資本論》的文本組織中有著什么作用?《資本論》反映了馬克思怎樣的日常生活思想?這些思想在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居于怎樣的地位?對于今天而言,又有怎樣的思想價值和理論意義?
《資本論》一書的關鍵詞首先是“資本”,圍繞著資本的生產、流通及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馬克思展開了他政治經濟學思想體系的建構,因此,資本及經濟的運行規律構成了《資本論》全書的主旨。與此同時,在《資本論》中,尤其是第一卷中,馬克思花費了相當多的筆墨來描繪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狀況,以至于在“資本”“生產”構成《資本論》第一卷顯見線索的同時,“生活”構成了該卷以相對隱晦形式出現的另一條理論線索。
并不像一些學者理解的那樣,馬克思所說的“生活”就是生產活動,這種觀點極大地歪曲了馬克思觀念的本來面目。至少在《資本論》中,“生活”和“生產活動”是有著清晰的區別的,“生產”是與轉化、創造密切相關的范疇,有著較為廣闊的外延,既可指物質生產,也可指精神創造,還可指人自身的生成,但在《資本論》中,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指勞動與物質資料相結合創造財富的過程,而“生活”主要指個人維持自身再生產的活動,“活的個人要維持自己,需要有一定量的生活資料”[2]198-199。也就是說,生活的外延是特定的,是那些用來使得個人生命得以存在和維持的活動,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學者阿格妮絲·赫勒,將日常生活定義為“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的集合”[3],這種思想的根源,即在于馬克思關于“生活”范疇的描述和界定。
事實上,《資本論》的開篇,也就是在對“商品”的相關論述中,“生活”便以商品使用價值之最終歸宿的面貌出現了。在馬克思看來,商品首先表現為“靠自己的屬性來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物”,而這種物的有用性所滿足的需要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的日常生活需要,且以生活資料和消費品的形式出現,是商品對人之需要進行滿足的直接方式,而以生產資料的形式出現,不過是商品滿足人之需要的間接方式,或者說,其最終的歸宿依然是人們日常世界的生活資料和消費品[2]47-48。為了說明物的有用性與其使用價值的關系,他引用了洛克在《略論降低利息的后果》中的一句話,“任何物的自然worth[價值]都在于它能滿足必要的需要,或者給人類生活帶來方便”[2]48,例如紙、鐵、小麥、綢緞、衣服、鞋油等。借助于這些日常生活中人們需要的物,馬克思顯露出來的一層含義是:當物僅僅孤立地存在于世界而不與人發生關系時,物并不具有價值層面的意義,而當物與人發生關聯時,物首先所要遭遇的即是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物之價值,首先是從人的生活活動中獲得的,物之意義,亦是在人的生命活動中展開的。因此,作為物的商品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乃至根本角色之一,就是人之生命活動、生存活動所需要的生活資料,生活世界也是商品所要流向的重要甚至最終的場所和歸宿。
商品連接著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其一端是以消費為特征的生活世界,另一端是不斷運轉的生產世界。商品一旦為勞動所生產,從生產過程中誕生,便通過交換一頭扎進人們的生活世界,為人們所使用和消費。于是,作為使用價值和價值統一體的商品便構成了消費與生產的中介,也構成了生活世界與生產世界的橋梁和紐帶,這是商業社會運行的基本規則,也是馬克思建構《資本論》的原始起點。馬克思此后的諸多論述,包括其對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的劃分、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斗爭的考察、資本主義積累一般規律的解讀等,從源頭上看,或多或少都根植于商品在生產世界和生活世界中所扮演角色的差異。這意味著,以商品為起點的《資本論》,雖然將資本、生產、經濟等運行規律當作論述的重點,但作為人生命活動得以展開場域的日常生活世界,某種程度上亦是馬克思始終觀照和探討的重要對象,是其對資本主義運行規律論述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方面和參照。
馬克思在論述《資本論》中的核心關系,即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關系時,亦是在生活與生產的雙重視域下展開的。資本的產生與自由勞動力的誕生是直接相關的,資本家所占有的不僅僅是生產資料,而且還占有著相當的生活資料,通過向工人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日常生活資料,資本家榨取工人所生產的剩余價值,以實現資本的增殖。生活資料在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流動,既構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動力源泉,也是工人日常生活得以推進的前提條件和資本主義時代工人日常生活的本質特征。在關于剩余價值理論、工作日、家庭勞動、機器和大工業等章節的論述中,資本和生活資料之間的這種關系,都構成了馬克思論述中的重要內容。在這種意義上,日常生活在《資本論》理論體系中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邊角料,恰恰相反,日常生活是勞動力得以再生產的關鍵性領域,是《資本論》中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展開了的重要范疇,也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
客觀地講,馬克思對日常生活的揭示具有自身的獨特性。日常生活終歸是人的日常生活,馬克思對生活的理解源自于其對人的認知,在他看來,人是社會存在物,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僅體現著人的自然屬性,也深刻地體現著人的社會屬性。這種對人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其日常生活思想闡述的獨特特征,即更多地在資本與生活、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中,審視與考察日常生活。
《資本論》一書中,資本與生活之間并非相安無事,而是呈現著復雜而深刻的矛盾和張力。由于資本的增殖源自于對工人剩余價值的剝削,資本主義社會日益分裂為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立階級,而這兩大階級所對應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日常生活形態—工人階級以工資為生活資料源泉的勞累辛酸生活,和資產階級以剝削得來的財富為生活資料的自由享樂生活。
就現實來看,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階級的生活資料要依賴工人出賣自身的勞動力所獲取的工資來補充。日常生活并非空洞的,而是需要各種資料構成其內容并將其填充,馬克思將這些資料統稱為生活資料。所以,日常生活的天然特性就在于消費,“人從出現地球舞臺上的第一天起,每天都要消費,不管在他開始生產以前和在生產期間都是一樣”[2]196。生活資料獲取的方式是多樣的。統治階級依賴剝削來獲取豐富的生活資料,農民通過勞動直接與自然界打交道,獲取必要生活資料。馬克思最為關注的工人階級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獲取工資,再來購買各種所需要的生活資料。亞當·斯密認為,工資是雇主向工人支付用以維持其自身及其家庭生活費用的報酬[4]。這也就是說,工人階級依靠出賣勞動力所獲取的工資,是為了換取使自己和家庭得以維持的生活資料、發展資料,譬如支撐衣食住行的生活資料,促進自身技能及子女教育的發展資料等。馬克思顯然接受了這一思想,不論是在其早期的《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抑或在《資本論》中,均有與亞當·斯密相類似的表述。但馬克思并不贊同其“勞動工資之騰落,與資本利潤之騰落,同樣取決于社會財富之盛衰”的一般論斷,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工資制度下所掩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進行了極為深刻的批判。
批判的直接理由在于,工資掩飾了資產階級剝削工人剩余勞動的事實。工人向資本家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資本家向工人支付工資,表面上看,你賣我買,平等交易,以至于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眼中,勞動力的買與賣和其他物品的買賣并無實質性的差別,不過是遵從自由意志、平等契約、所有權準則所進行的一般交換。然而,簡單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自由平等表象,掩蓋了工人與資本家之間關系的本質[2]204。從邏輯上來看,工人的勞動可以區分為兩個部分,其一為必要勞動或有酬勞動,即工人為獲取自身及家庭所必要生活資料所進行的勞動,另一則是剩余勞動或無酬勞動,即工人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所進行的勞動。通過“工資”,資本家顯明自己已向工人支付了應當和合理費用,但卻掩飾了其壓榨與剝削工人剩余勞動的實質,“工資的形式消滅了工作日分為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分為有酬勞動和無酬勞動的一切痕跡。全部勞動都表現為有酬勞動”[2]619。工人的確獲得了工資,獲得了自身及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生活資料,但另一方面,工人的剩余勞動在構成資本生生不息動力的同時,也為資產階級提供了供他們享受生活的財富基礎。
像歷史上任何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之間的關系一樣,工人以自身生活的不舒適、不愜意作為代價為資產階級提供了舒適愜意、衣食無憂的日常生活,以犧牲自己的閑暇時光為資產階級創造出可以供他們娛樂享受的閑暇時光,以養活自己及家庭生活資料的不充裕養活了資產階級日常生活的隨心所欲和紙醉金迷。在工人異化了的勞動中,工人勞動越是辛勤勞動,其生活反而越是貧困,而資產階級的生活越是發達,工人勞動本身反而成為工人生活與資本家生活之間“馬太效應”的根本動力,成為使自身更加貧窮的根本動力,“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5]51。
于是,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與資產階級的日常生活之間,出現了顯著反差和零和性矛盾。工人及其家庭依賴工人出賣自身勞動力所獲得的工資過活,而資產階級則依賴對工人的剝削生活。在資本的動力驅動下,日常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顯露出了兩種相互矛盾且對比鮮明的外在形態,一種是帶有濃重有產階級色彩的自由富裕生活,一種是被命運束縛、資本盤剝的凄苦貧困生活。為了形象地對比出兩種生活狀態之間的反差,馬克思引用了施托爾希在《政治經濟學教程》中的一段話,“社會財富的增長產生出那個有用的社會階級……它從事最單調、最下賤和最令人厭惡的職業,一句話,它把生活中一切不愉快的、受奴役的事情擔在自己的肩上,從而使其他階級有閑暇,有開闊的心境和傳統的高貴品性……”[2]745-746。于是,資本家和工人以兩種面貌存在于世,“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2]205,這兩種面貌既是資本家和工人地位與角色的寫照,也是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日常生活形態的寫照。
被剝削的日常生活顯然是不充分的日常生活,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不充分不僅體現在工人生活所需物質資料的極度匱乏,而且體現于在外在剝削與壓力下,工人日常生活不同部分呈現出相互矛盾的樣態,其結構趨于極度畸形與不合理—工作日的極大延展及工作以外其他活動時間的瘋狂壓縮。
日常生活是由不同部分構成的。列斐伏爾將日常生活劃分成工作、家庭生活和閑暇活動三個組成部分,“工作、閑暇、家庭生活和私人生活勾陳了一個整體,我們稱這個整體為‘完整的結構’或在這個條件下的‘整體性’”[6]39。這種區分在《資本論》中已顯示出自身的雛形。馬克思深刻地分析了工作日與工作日之外休息時間之間的關系。日常生活是依照自然時間的運轉循環往復的,白天與黑夜交織,與之相應,勞作與休息呼應,人并非永不停歇的機器,其工作與勞動的正常有效進行倚賴于休息時間,如果勞動者之體力、精力若無法得到及時補充,勞動及工作便不能持續地展開[2]199。由此,工人的日常生活便被劃分為從事勞動生產的工作部分和推動個人再生產的其他部分,其他部分既包括休息、睡覺、吃飯等休養環節,又包括盥洗、穿衣等雜務環節,還包括與家人朋友共處的交往環節和與獲取精神需要的閑暇娛樂等環節。在工作和勞動中,工人并不屬于自己而是為資本家占有;而在閑暇時光、交往活動、家庭生活等推動個人再生產的其他部分中,工人才是自由的,是完完全全屬于自身的。
沿著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的理論脈絡,馬克思詳細地考察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作日制度。在他看來,工作日是一個可變量而非不變量,工作日時間變動取決于資本家對自身所欲攫取剩余價值的意志。當然,工作日有其自身的天然邊界,其一端是工人為維持自身和家庭所需生活資料必須從事的必要時間邊界,另一端則是勞動者精神、道德、社會等需要決定的社會邊界及勞動者身體條件決定的身體邊界,“工作日是在身體界限和社會界限之內變動的。這兩個節點都有極大的彈性,有極大的變動余地”[2]269。工作日最高限度的彈性邊界為資本帶來了極大的裁量空間,但資本只有一種本然屬性,即瘋狂創造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并不會去顧忌工人是否健康、體力是否健全,它關心的只有自己是否能夠增殖[2]311。于是,資本開始逐漸突破工作日的最高限度,在其無限度盲目地追逐剩余價值的過程中,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社會邊界,而且也突破了工作日的身體邊界,在資本的眼光中,工人除了勞動的化身之外,什么也不是,更何況日常生活結構的合理性?工人所有的可供支配的時間,都要用于為資本的自行增殖服務[2]306。
資本的本性會使其抓住一切可能的條件去延長工作日和擠壓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時間,即便是本應當用來減少工作日的手段,例如機器與技術的采用。機器和技術的采用,可以有效地提高勞動生產率,因而是最有力的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的手段,這本當為縮短工作日提供有利契機。然而,恰恰相反,大機器和現代工業技術的適用,非但不會縮短工作日,反而打破了原本阻礙延長工作日的自然條件和勞動條件,并游離出大量過剩勞動人口,從而使得工人不得不遵從于資本的勞動法則,倒是成了延長勞動力和提高勞動強度的最佳手段,“機器消滅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由此產生了經濟學上的悖論,即縮短勞動時間的最有力的手段,竟變為把工人及其家屬的全部生活時間轉化為受資本支配的增殖資本價值的勞動時間的最可靠的手段”[2]469,而勞動強度的增加及勞動的專門化,也使得工人的日常生活時刻處于疲憊和乏味之中,“就像息息法斯的苦刑一樣;勞動的重壓,像巨石般一次又一次地落在疲憊不堪的工人身上”[2]486。
自然日,即一天二十四小時,是固定不變的。與之相應,工作日的延長必然意味著對其他活動時間的壓縮,家庭活動、閑暇時光、休息時間、交往活動統統被擠壓到最小限度甚至擠壓殆盡。在這種情況下,日常生活結構走向畸形。顯然,畸形的日常生活結構是不合理的結構,其所帶來的是人的喪失,“資本主義生產通過延長工作日,不僅使人的勞動力由于被奪去了道德上和身體上正常的發展和活動的條件而處于萎縮狀態,而且使勞動力本身未老先衰和過早死亡”[2]307。日常生活是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合理與否,直接決定著其主體的生命狀態。如果合理的日常生活結構是完整的人所不可或缺的條件,那么緊隨畸形日常生活結構而來的,就是非完整的人,是受必然所驅使和壓抑的人,是精神與身體被極度摧殘、無法充分發展的人。
日常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日常生活作為人類社會的組成部分,人類社會的歷史性決定了日常生活本身的歷史性,社會其他領域的歷史性變化會引發日常生活的歷史性變化,以個體的生存和再生產為宗旨的日常生活結構顯然要受到人類科學、藝術哲學等自覺的類本質活動及政治、經濟、管理、公共活動等制度化活動的歷史性制約[7]。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日常生活視作穩定性與歷史性的矛盾統一。一方面,日常生活在特定歷史階段內是穩定的,這是因為,“在一定的國家,在一定的時期,必要生活資料的平均范圍是一定的”;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又因時代條件、地域文化和社會環境而異,“所謂必不可少的需要的范圍,和滿足這些需要的方式一樣,本身是歷史的產物,因此,多半取決于一個國家的文化水平,其中主要取決于自由工人階級是在什么條件下形成的,從而它有哪些習慣和生活要求”[2]199。
就人類社會整體發展的角度來看,人們的日常生活在不同的社會階段有著相對不同的特征。在原始社會和封建社會中,人的世界范圍是有限的,其生產能力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人處于相對自在自發的階段,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在主體層面是相對統一的,日常生活需要的滿足高度依賴于自我勞作,而人的勞作要受自然環境和自然條件的制約。晝夜交替、季節輪換等自然規律影響著人們的生產勞動,也影響著人們日常生活的基本節奏和結構,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是對傳統社會日常生活的生命描述。資本主義的誕生,改變了傳統的日常生活資料來源、需要滿足方式、基本節奏和內在結構。資本主義首先意味著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分離,“大量的人突然被強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資料分離,被當作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者拋向勞動市場”[2]823,工人們一無所有,只有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獲取生活資料,日常生活與自然因素之間的關系很大程度上被解構,自然條件對生活的影響不斷弱化,日常生活被卷入到資本主義的運行過程之中,越發為資本運行規律、剩余價值規律所挾裹,于是,原始社會和農業社會的自然生活為現代資本主義的工業生活所代替,晝出夜伏的作息變為受資本支配無限延長的工作日和被極度擠壓的閑暇時光與家庭生活,生活節奏從相對緩慢的自然節奏轉化為不斷加速的工業節奏、機器節奏。
事實上,即便是在資本主義的范圍之內,日常生活也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這是因為,資本主義本身即處于不斷地發展之中,從萌生到高度發達,從早期的工場手工業到大工業時代,資本主義的完善過程歷經幾百年,在此期間,人們的日常生活亦會隨著資本社會主義的變化而呈現出相對不同的特征。資本主義時代工人日常生活的變化主要體現在結構變化上,工作日的延長與其他日常生活部分的擠壓是一個歷史過程,是隨著資本主義運行的不斷成熟而衍生出來的結果[2]320。與此同時,在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過程中,資本主義管理方式亦不斷演進,資本家采取各種措施延長勞動時間,剝削剩余價值,以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也完完全全地喪失了“自由”的特性,成為被生產紀律所調節的對象,包括婦女、兒童等在內的工人的日常生活依賴于嚴格的時鐘制度和統一行動,“這些按照軍隊方式一律用鐘聲來指揮勞動的期間、界限和休息的細致的規定……是作為現在生產方式的自然規律從現存的關系中逐漸發展起來的”[2]326。而當資本主義對工人剩余價值的剝削達到一定限度,工人對自身日常生活日漸不滿以至忍無可忍時,工人向著資本家發起的“捍衛正常生活”的斗爭就展開了,正是在漫長的斗爭中,諸如十二小時、十小時的正常工作日制度才逐步得以確立,用以維護工人日常生活得以開展的法律規定也逐步出臺,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工人原本被壓榨至極的日常生活稍稍恢復正常。
馬克思對日常生活歷史性的揭示,顯示出日常生活的歷史變遷深刻地受到兩個方面條件的影響。其一,人類的生產方式從根本上決定了日常生活方式及其整體水平,尤其是被剝削階級的日常生活方式及水平;其二,被剝削階級和剝削階級之間的斗爭,深刻地影響乃至改變著具體歷史時空情境下的一般日常生活水平。在日常生活的歷史性這一問題上,列斐伏爾的理解是透徹的,“對每一個區域、每一個國家、每一個生活和文明時刻,都有一個平均的一般生活水平。這個生活水平既是歷史的也是實際的事實。這個生活水平既以一種經濟的技術特征為基礎(物質發展、社會生產力水平),也以勞動大眾可以抵制他們的對手施加給他們壓力的程度為基礎”[6]175。
撰寫《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時,馬克思提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5]136。物質逐漸走向富饒的時代與日趨貧困的工人生活,構成了馬克思所處時代鮮明的時代主題,也構成了人類社會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后面臨的現實難題與困境。因此,馬克思撰寫《資本論》的目的,絕不在于僅僅描述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規律,而在于通過揭露資本的殘酷性、揭露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的深層規律揭示“改造世界”的路徑,為人類社會的未來提供出路。
《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曾鮮明地表達了他對人類未來出路的設想,即通過暴力革命消滅舊的生產關系,建立起無產階級作為統治階級的共產主義社會,“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5]422。以此,馬克思想要做的,是實現人在世界上角色與地位的根本性轉變,“把人從‘抽象’的統治中解放出來,從‘物’的普遍統治中解放出來,從‘資本’的普遍統治中解放出來,把‘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變為人的獨立性和個性”[8],也即是使人從必然的此岸世界抵達自由的彼岸世界。馬克思基于對現實批判所繪就的理想藍圖是令人憧憬的,但仍需解釋的是,人的自由發展是怎樣的一種狀態?或者說,人之角色與地位轉變的核心指向是什么?馬克思的核心關懷在于無產階級,他眼中看到的無產階級生活的凄苦,并且進而由無產階級的悲慘生活延伸出其社會理想的最終樣本,亦即建立一個沒有壓迫與剝削、物質財富極大豐富、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而全面地發展。這些目標的每一個方面,都落實在每個具體的人身上,都與具體的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指向的是人生活資料的豐富充足,“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5]154;自由而全面地發展所依賴的是合理的日常生活結構,“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9];而自由與全面地發展,本身不過是讓人更多地從必然的勞動時間中解放出來,擁有更多地用于自由發展的自由時間,亦即用于娛樂休閑的“閑暇時間”和用于科學研究及藝術創造的“從事較高級活動的時間”[10]。當把這些目標放在一起來理解時,馬克思所欲實現的改造世界之精髓,就在于重新定義日常生活,并實現日常生活之重建—使人們享有富足的生活資料而不再為衣食住行所困,使更多原本往往并不屬于日常生活領域但卻是人發展程度標志的科學藝術活動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使人真正地從必然和束縛中掙脫出來,走向自由與全面。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馬克思于社會層面提出的幾乎所有帶有設想性的主張,包括擴大生產、暴力革命、消滅資產階級統治、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等等,均不過是實現人類日常生活重建的手段,一如列斐伏爾所說,馬克思主義的展開,都是為了一個實現一個目標,“這個目標是什么?這個目標就是改造生活,從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從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之處,改造生活。因為人是他的‘世界’的創造者,所以,這個‘世界’就是人的未來”[6]208。這種改造生活、重建生活的觀念,不僅體現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等社會層面,而且也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基石,“生活的觀點,是馬克思哲學的首先的和基本的觀點”,“只有把人的活動理解為人的生活或生成的基礎上,才能真正擯棄主客二分的思維,回歸主客統一的思維方式”[11],“在抽象思辨世界與人的生活世界中,馬克思更關注人的生活世界”[12],而且,在馬克思的哲學視域中,“人所從事的一切活動,無論就其動機、還是就其最終結果而言,都是在創造和擁有盡可能多的社會公共財富中,實現自我價值,享受自由、自主的美好生活,這此乃人自身之終極存在意義的彰顯”[13]。因此,重建生活在構成了馬克思社會理想之核心目標的同時,也構成了馬克思思想體系重要的、乃至根本性的價值歸宿。
顯然,這種重建生活的理想,亦是《資本論》的價值歸宿。《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深刻探討了共產主義社會日常生活的核心邏輯。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日常生活分裂為有產階級日常生活和無產階級日常生活兩種對立的生活樣態[5]605-606,而這種對立生活樣態的消失及理想生活樣態的重建,有賴于剩余勞動的消失,而“只有消滅資本主義生產形式,才允許把工作日限制在必要勞動上”,屆時,必要勞動將擴大自身的范圍,并且通過擴大必要勞動的范圍,滿足人們擴大了的對豐富、美好生活條件的要求[5]605。這是馬克思深刻揭露資本主義的殘酷、矛盾、割裂之后,在否定與超越層面上構想的理想生活與抵達理想生活的切實路徑,也是其剖析資本與社會運行規律之后的所做的必然理論論斷,當然,還是向其以人為核心的價值關懷的重返與復歸。以此,擺脫凄苦、貧窮、悲涼、不合理的現實生活,走向美好、富足、自由、全面的理想生活,構成了《資本論》毋庸置疑的價值歸宿。
至此,我們已經從批判、結構、歷史與價值四種向度,對《資本論》中的日常生活思想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與討論,這四種不同的向度,使得馬克思的日常生活思想構成了一個有機統一的理論整體。在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的背后,體現著馬克思對人的日常生活本質、特征、結構與規律的深刻揭示,也潛含著馬克思對人之生存生活樣態的深切關懷。以今日之現實境況來審視,當今社會中的日常生活呈現出不少新的特征,人的生存生活境況也發生了深刻改變,這些變化至少體現在以下一些方面。
首先,人的日常生活形態及日常生活面臨的內在矛盾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物質生活資料的匱乏與人們對基本生活資料的需要之間的矛盾,構成了大多數人日常生活所面臨的基本矛盾。在當今世界,盡管仍然有一些國家和地區處于相對貧困狀態,人們的物質生活資料也相對短缺,但隨著生產力的提升,人類社會整體趨于擺脫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的境地。除了那些尚未開發或低開發的國家(也即是“最不發達國家”)之外,絕大多數國家已經卷入到全球化的分工體系之中。甚至有學者認為,今天人類社會已經進入到了“豐盛社會”的歷史階段之中,“今天,在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種由不斷增長的物、服務和物質財富所構成的驚人的消費和豐盛現象”[14]。就中國而言,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強調,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種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也昭示著人們生活基本矛盾的變化,盡管圍繞衣食住行這些最為基本的物質生活資料而衍生出的矛盾貫穿人類始終,但在生產力相對發達的今天,其更多以一種相對基礎性的矛盾存在著,在這些矛盾之上,涌現出更高層次的矛盾,也即是現實生活的不盡完美與追求美好生活需要之間的矛盾。如何創造更為美好的生活,解決這一更高層次的矛盾,成為越來越重要的歷史性任務。
其次,日常生活在當今社會中呈現出全新的結構方式,勞動時間和工作時間趨于融合。從大的歷史尺度來看,人的日常生活的時間結構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矛盾張力。在傳統社會中,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之間相互攪擾,二者往往是混雜在一起的。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建立以及現代社會分工的形成,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開始有了清晰的邊界,但與此同時,資本在不斷地延長工作時間,壓縮閑暇時間,以至于形成了早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畸形日常生活實踐結構。在工人階級不斷的抗爭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穩定的十二小時、十小時乃至八小時工作日制度以及周末制度。二戰后,福特主義—凱恩斯主義建立,西方發達國家出現了大規模生產和大規模消費的社會模式,工薪階層的整體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改變,閑暇時間的比重上升,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結構。而從20 世紀晚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社會再次呈現出新的樣態與特征,按照鮑曼的說法,人類社會進入到了一種液態化、流動化的歷史階段[15],以互聯網、移動互聯網為代表的媒介,重塑了時間序列與空間關系,再次改變了人的日常生活時間結構,“隨著工作時間的彈性化,人們的各個時段的時間使用變得不再嚴格,公私交錯的情形就此產生”[16],由此,“朝九晚五、五天工作周末兩天休息的周期變了,工作和私人的訊息混雜,周日也變得跟周一沒什么兩樣”[17]。這種工作時間與生活時間之間的相互攪擾、相互混雜、相互融合,正是當下人之日常生活結構呈現出的全新特征。
再次,資本依然在不斷追求對生活時間的掌控,只是控制的方式發生了新的變化。在早期現代社會中,資本對人的剝削,強調從生產端入手,企圖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實現自身的增殖。福特主義與消費社會,則更加將生產與消費看成一個辯證統一的過程,期望通過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的平衡來刺激消費,進而擴大生產,建立一種資本增殖的正向循環與價值創造機制:在工作時間中,人們通過直接的勞動和生產活動,被資本所役使為資本家創造財富;而在閑暇時間中,人們的注意力被報紙、廣播、電視所吸引,再次被出賣用來為資本家創造財富,這正是達拉斯·斯邁思“受眾商品理論”的內在邏輯[18]。及至數字化的晚期現代社會,數字信息技術構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基礎設施,人進入到了數字技術所形塑的時空秩序之中,但數字技術并非中性的,其背后的資本仍然在不斷支配與控制人們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掌控著人們生活的時間及其節奏,以至于資本的剝削依然存在,在信息技術可以支配的時空領域中不斷滲透蔓延,乃至無處不在[19]。可以說,對人們時間的控制構成了資本自身增殖的根本性動力,而資本也從未放棄過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支配與掌控。我們有必要撥開技術與資本所帶來的“美好生活”的表象,去深入地認識其背后的支配性力量,并對這種支配性關系進行根本性的價值批判。
盡管今天人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重要變化,但這些變化很大程度上仍然處在馬克思所開辟的理論視域的解釋范圍之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體現出來的關于日常生活闡釋的歷史批判向度、歷史向度、結構向度、價值向度,仍然構成了我們審視當下日常生活的基本框架。我們上述關于當今日常生活特征的討論,也依然處于馬克思主義的闡釋路徑之內。延伸來看,馬克思日常生活思想理論在當今的時代價值,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馬克思在《資本論》等經典著作中對日常生活內在結構、基本特征、歷史演變及其與所在社會之間關系的揭示,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價值,其構成了我們理解日常生活的基本闡釋視點,例如,即便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如今已有所攪擾與融合,但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這種劃分仍然構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基本結構層次;再如,馬克思揭示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階段是日常生活樣態的根本性決定因素,這構成了從唯物主義出發探討日常生活的根本立場,也為我們理解數字化晚期現代社會中的日常生活提供了重要的闡釋依據。
其次,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是開展日常生活批判的關鍵性武器,早在20 世紀,列斐伏爾以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為核心對日常生活進行了深入地批判,形成了具有深厚影響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如今,盡管日常生活有了新的特征與變化,但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異化理論、商品拜物教理論、交往實踐理論以及日常生活理論仍然是解釋當今時代日常生活無法繞開的理論資源,這些理論不僅有助于我們對現下日常生活形成更為深切的理解,也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悟數字時代人的存在危機和生存困境。
再次,馬克思對于理想社會的構想以及理想生活樣態的描摹,構成了美好生活的基本范本,也成為我們反思當下社會并尋求通達理想未來的參照系。馬克思對于共產主義社會以及美好生活的設想,建基于其對人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深層次批判和反思,其所劃分出的“人的依賴關系”“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以及“自由全面發展”三個階段,是人的三種歷史形態。其中,與共產主義社會相對應的“自由全面發展”階段的人,擺脫了人身依附關系,也擺脫了物對人的役使性關系,真正地獲得了自由與全面發展的可能,而這一階段,對于處于數字化時代的我們而言,仍然遠未達成,甚至于人面臨著更為深層次的依賴性關系。在今天,人不僅面臨著物的依賴性關系,而且也面臨著數的依賴性關系,后者對人的束縛是更為隱性但卻更為深刻的束縛。如何在擺脫物的依賴性的同時,擺脫數的依賴性,是我們今天仍然面臨的重要任務和歷史使命。路漫漫其修遠,如何更好地建構起美好的生活,構成了我們需要不斷探索并嘗試解答的永恒性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