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瑋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重慶 401120)
?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下文簡稱?個保法?)在賦予自然人對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同時,規定了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公益訴訟規則。 隨之,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公益訴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 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訴訟請求中經常出現的訴求是公益訴訟人對侵權人的懲罰性損害賠償主張。 懲罰性賠償金具有懲罰功能,其意在懲罰、嚇阻違法行為人的不法行為,是對不法行為人處以超過損害填補范圍之賠償責任的一種政策性法律制度[1]。 懲罰性賠償權具有公法特性,被看作是公權之補充,私益主體享有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亦被視為“私人執法”。 公益訴訟實踐中,懲罰性賠償被看作扼制不法行為的利器,公益訴訟主體亦廣泛提起懲罰性賠償請求。 然而懲罰性賠償在懲治不法行為時,其在個人信息公益訴訟中適用的正當性仍存疑慮。 觀之訴訟實踐,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存在以下兩個問題:一是公益訴訟主體是否享有懲罰性賠償權,亦即公益訴訟主體主張懲罰性賠償的正當性為何;二是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這涉及懲罰性賠償金的性質,其性質決定了損害賠償金的歸屬,并進而影響懲罰性賠償金與其他責任之間的關系。 本文擬對法院在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實踐中關于公益訴訟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的不同態度進行類型化梳理,并在此基礎上探析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權的正當性問題,探求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路徑。
?信息安全技術公共及商用服務信息系統個人信息保護指南?最早從宏觀層面對個人信息的相關概念進行了確定并且多為宣示性內容。 ?個保法?頒布之前,我國傾向于通過行政執法以及刑事責任來保護個人信息法益。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關于依法懲處侵害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活動的通知?(公通字〔2013〕12 號)傾向于加大刑事財產刑的適用力度,從而對相應的犯罪行為進行懲戒。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2009 年第一次修正)針對侵害個人信息的犯罪行為規定了“出售、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罪”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這兩項罪名最終演變為如今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個保法?使得個人信息保護得以從一般民事侵權法律關系中獨立,改變了個人信息保護層面重公法責任(刑事與行政)的傾向。 ?個保法?對個人信息處理者與自然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進行調整,但從法規的全文觀察,其并沒有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 概言之,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存在著重公法責任、輕民事責任的現象,并且個人信息侵權責任中并無懲罰性賠償規則。
在河北省保定市人民檢察院訴李某侵害個人信息和權益民事公益訴訟案中,公益訴訟主體按照消費者權益保護的規定向被告主張三倍懲罰性賠償,其訴訟請求得到法院的支持。 ?個保法?預設的公益訴訟被告是個人信息處理者,而個人信息處理者包括網絡服務提供者、公共機構和線下經營主體[2]。 網絡服務提供者和線下經營主體在向自然人提供服務的過程中獲取了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并成為個人信息處理者。 于此,網絡服務提供者、線下經營主體與自然人之間亦形成消費者權利保護法律關系。 公共機構包括國家機關以及公共企事業單位,其與自然人在個人信息處理過程中形成的法律關系受?個保法?調整。 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則屬于民法規定的一般侵權行為而非?個保法?所規定的侵權行為[3]。 由上可知,侵害個人信息的案件一部分為?個保法?規定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律關系所調整,另一部分則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一般侵權行為所調整。 而個人信息保護法律關系中的一部分與消費者權利保護法律關系重合,亦有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以下簡稱?食品安全法?)調整的可能性。 由于?個保法?并未對個人信息侵害規定懲罰性賠償,因而在個人信息公益訴訟實踐中不乏有公益訴訟主體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保護法?提起懲罰性賠償請求。 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規則可以從民事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中尋覓。 訴訟實踐中針對公益訴訟主體提起懲罰性賠償有以下兩種傾向。
1.否定論。如淮南市謝家集區人民檢察院訴羅某英、張某秋、張某坤、張某侵害消費者權益公益訴訟案((2019)皖04 民終1553 號民事判決),依照?食品安全法?第148 條第2 款、?食藥品糾紛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食藥品規定?)第15 條之規定,在商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時,消費者有權主張懲罰性賠償。 這項權利屬于消費者所享有,其涉及消費者的私人權益而非公共利益,檢察院并非消費者,不具有主張十倍懲罰性賠償金的主體資格。 ?食藥品規定?第17 條并未明確公益訴訟主體提起公益訴訟的具體請求權類型。 從明確規定了請求權類型的?消費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3 條第1 款規定可以看出,消費民事公益訴訟中被告應承擔的民事責任有兩類、四種,一類是預防性責任,包括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一類是人格恢復性責任,即賠禮道歉。 至于損害賠償責任,目前尚未包括在上述規定之中。 因此,僅以?食藥品規定?第17 條認定公益訴訟可以主張損失和懲罰性賠償,法律依據尚不充分。 同時,經審查,目前法律尚無消費民事公益訴訟中被告需承擔公益性損害賠償、懲罰性賠償的明確規定。 因此一審判決未支持該項訴訟請求并無不妥。
2.肯定論。司法實踐中亦有肯定民事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的案例。 肯認民事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請求的司法案例主要采取了以下路徑:其一,依法參照適用懲罰性賠償規則。 如內江市人民檢察院訴徐某良消費者權益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2020)川10 民初48 號民事判決),?消費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3 條對公益訴訟中原告可以提出訴訟請求的類型進行了規定,雖然并未明確列舉公益訴訟原告可以主張“損失賠償”“懲罰性賠償”,但這一規定并沒有排除公益訴訟主體提出懲罰性賠償訴訟請求的可能。 ?食藥品規定?第15條明確指出,消費者可以向生產者、銷售者請求賠償金。 該條款明確了在食藥品訴訟領域中消費者享有懲罰性賠償請求權。 雖然該條款是關于受到侵害的消費者提起的私益訴訟可以請求懲罰性賠償金的規定,但從?食藥品規定?第17 條公益訴訟主體參照適用的規定可以判定:在檢察院作為法律規定的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機關提起公益訴訟時,其有依照?食藥品規定?主張懲罰性賠償金的權力其二,經由解釋論實現懲罰性賠償適用。 如鹽城市人民檢察院訴殷某和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2020)蘇09 民初118 號民事判決),雖然?消費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3 條第1 款未明確將損失賠償作為責任承擔方式,但為了更有效地保護社會公共利益,有必要對該規定中的“等”作出目的性的擴張解釋,即在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公益訴訟起訴人可以探索提出要求被告就消費領域公共利益的抽象性損失進行賠償的訴訟請求。 其次,?食藥品規定?第17 條明確,公益訴訟參照適用該規定。 從體系解釋、類推解釋的角度來看,同樣是作為法律規定可提起消費民事公益訴訟的主體,公益訴訟起訴人依法提起公益訴訟的,亦可參照適用該規定。 因此,公益訴訟起訴人要求殷某承擔銷售價款十倍的懲罰性賠償具有法律依據。
綜上所述,鑒于?個保法?并無懲罰性賠償規則,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中公益主體常依據個人信息處理者與自然人間現實并存的消費權益關系,而經由消費者領域法規主張懲罰性賠償。 觀之消費者領域,在民事公益訴訟中,公益訴訟主體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或?食品安全法?第148 條主張懲罰性賠償,同時亦有通過?食藥品規定?第17 條主張適用懲罰性賠償。 然而,公益訴訟尚未明確規定懲罰性賠償[4]。 在消費者領域懲罰性賠償尚未明確的情況下,在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中轉引消費者領域懲罰性賠償的正當性不無疑慮。
關于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問題。 如鹽城市人民檢察院訴殷某和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法院認為,公益訴訟起訴人為保護消費領域公共利益而提起公益訴訟,公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金應當用于消費公共利益保護領域,故此公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金應當歸入消費者專項基金賬戶,用于消費者權益的維護。 但因公益訴訟起訴人未能向法院就前述特定的消費公益基金是否已經成立等情況予以具體說明,賠償款無法直接進入特定的消費公益基金,故賠償金可由公益訴訟起訴人代領后,暫上繳國庫保管。
再如遼源市人民檢察院訴王某嬌、聞某旭、王某星等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民事懲罰性賠償金訴訟案((2020)吉04 民初48 號民事判決),根據日常生活習慣,廣大消費者不會僅購買一袋減肥咖啡就保存購買憑證及其外包裝,以備日后訴訟之用。所以,檢察院主張追繳的民事懲罰性賠償金應上繳國庫,這符合實際情況。
理論與實務對懲罰性賠償金的處理均未達成統一觀點。 在鹽城市人民檢察院訴殷某和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認為賠償金應當歸屬于公益基金,由其用于公益活動。 與之相反,亦有如遼源市人民檢察院訴王某嬌、聞某旭、王某星等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民事懲罰性賠償金訴訟案的處理方式,將懲罰性賠償金上繳國庫。 對懲罰性賠償權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懲罰性賠償金的不同處理: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異于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的觀點主張將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金上繳國庫,相反觀點則認為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金應當歸于公益基金,用于公益或發給私益主體[5]。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金如果上繳國庫,其與刑事罰金、行政罰款等金錢罰同屬于懲罰性債權,兩者可以相互折抵①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內04 民初99 號民事判決書。。 對懲罰性賠償金性質的認識決定了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以及懲罰性賠償金與懲罰性公法債權的關系,因此懲罰性賠償金的性質界定可謂茲事體大。
司法實踐中懲罰性賠償運用所呈現出的混亂亟須在制度層面對其基礎理論進行匡正。 公益訴訟主體是否具有懲罰性賠償請求權應當從理論上回歸到公益訴訟主體所享有的訴訟實施權問題,本部分將對公益訴訟主體懲罰性賠償權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關系、公益訴訟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的正當性進行理論分析,從而對公益訴訟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予以回應。
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是相互并列的兩種不同制度,兩類懲罰性賠償的目的并不相同,由于公益訴訟并不存在懲罰性賠償依據,其懲罰性賠償乃參照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的產物,由此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相互交織。 界定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與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的制度邏輯,需要厘清兩者的功能定位[6]。
早期英國普通法并不承認對非財產性等無法以金錢計算的損害的賠償請求,懲罰性賠償制度即在于補充非財產性損害缺失的不足[7]。 此時,懲罰性賠償制度是以損害填補的功能存在的。 后來,懲罰性賠償逐漸增添懲罰色彩,在Wikes v.wood 一案中,法官指出損害賠償制度不僅在于滿足被害人而且須懲罰該罪行,嚇阻未來類型行為的發生[7]。 及至現代,美國法上非財產性損害賠償被概括地予以承認,懲罰性賠償的損害填補功能被限定為原告訴訟所支出的費用[8]。 懲罰功能逐漸演變成懲罰性賠償的主要功能。 私主體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能夠起到私人執法的功能,發揮檢察官的角色,從而節省政府建立檢察體系的經費[7]。
大陸法系民事責任以損害填補為原則,具有懲罰性質的懲罰性賠償并不能被大陸法系傳統理論所接受。 在損害賠償理論中,懲罰或制裁性質的損害賠償被認為是民事責任制度與刑事責任制度未分離所遺留的責任制度產物[9]。 中央權力的出現而導致的集權需要,以及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分離所產生的責任性質差別,共同促成公法責任值守懲罰而私法責任專司補償由此,法系國家并不承認私法責任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在英美法系中懲罰性賠償的責任外形得以保留,而責任內核由補償性轉變為懲罰性,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意在避免行政權擴大,侵犯人民自由。在大陸法系,由于存在數個受害人時,可能造成懲罰性賠償金分配上的混亂而不認可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10]。 然而,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金問題的實質在于對懲罰性賠償金功能認識[11]。 因個人的損害與侵權者違法行為所獲收益相比相對較小,懲罰性賠償難以起到懲戒作用,私益訴訟中私益主體所享有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功能在于激勵當事人訴訟維權。 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數額以違法者獲利總額為計算標準,對違法行為起到了有效的制裁效果。 是以,私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的功能與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并不相同,私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在于激勵消費者起訴,公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在于懲罰違法行為[12]。加之個人信息侵害案件中私益主體維權的困難以及損害多為非經濟性,個人信息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應定位于被侵害人損害賠償,而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則保持懲治違法行為。
個人信息公益訴訟主體提出的懲罰性賠償意在懲罰違法行為,私益訴訟主體提出的懲罰性賠償則在于對當事人損害的彌補,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中懲罰性賠償的不同功能緣于兩者懲罰性賠償權的不同。
依照民事訴訟理論,公益訴訟主體提起公益訴訟的途徑包括程序賦權以及實體賦權。 所謂實體賦權,指通過授予或轉移實體權利從而使第三人享有訴訟實施權,而程序賦權則指在不變動實體權利的情況下通過授予或移轉訴訟實施權從而使非實質當事人享有訴訟資格[13]。 根據權利賦予是否與當事人主觀意志有關,兩者都可分為法定賦權和意定賦權。 公益主體提起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被認為是作為職權關系的法定訴訟擔當[14]。 亦即通過程序法定授權,公益主體獲得個人信息侵權案件的訴訟實施權。 從訴訟法理上看,根據法定訴訟擔當中是否對實質當事人的訴訟實施權予以剝奪,可以將法定訴訟擔當進一步劃分為競合性法定訴訟擔當和替代性法定訴訟擔當。 競合性法定訴訟擔當對實質當事人訴訟實施權保留、限制但并不剝奪,而替代性法定訴訟擔當剝奪實質當事人的訴訟實施權[15]。 在我國,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并行不悖,私益訴訟主體的訴訟實施權仍被保留①由“民訴解釋”第288 條“人民法院受理公益訴訟案件,不影響同一侵權行為的受害人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19 條規定提起訴訟”可知,公益訴訟并不剝奪私益訴訟主體的訴訟實施權。。 根據法定訴訟擔當的原理,公益訴訟的訴訟實施權與私益訴訟的訴訟實施權具有同一性。 換言之,私益主體訴訟實施權的性質決定了公益訴訟訴訟實施權的性質。 而公益訴訟的懲罰功能與私益訴訟的補償功能相互齟齬,應當通過實體賦權實現兩者各自的功能分野②學者主張通過實體賦權實現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與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的不同功能設定。 詳見參考文獻[9]第115-127 頁。。 程序賦權將實質當事人與形式當事人相分離,通過程序賦權使個人信息公益組織成為形式當事人從而享有訴訟實施權,而私益主體則為實質當事人。實體賦權則通過另設實體請求權使公益主體享有懲罰性賠償權,其為實質性賠償性賠償請求權。個人信息公益訴訟主體享有實質性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的質疑主要來自重復懲戒,這一問題可以通過后述懲罰性賠償與懲罰性公法責任之間的協調來予以克服①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具有懲戒功能,其與公法責任具有質的相似性,當責任發生競合時可以通過責任間的相互折抵來實現責任制度的協調。。
由于個人信息保護尚未確立私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公益訴訟的訴訟實施權亦無從談起。 如前所述,個人信息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與個人信息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具有不同的功能分野,兩種請求權可以并行。 鑒于兩者的不同功能需求,應當從制度上分別設定私益主體與公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 從權利行使形式上看,由于個人信息侵害具有隱蔽性,不同信息處理者收集的自然人信息具有很大的重合性,個人很難判斷個人信息的實際侵害者,其私益訴訟維權成本較高。同時,個人信息侵權中被侵權人常遭受垃圾短信、垃圾電話等的侵擾,其并不完全屬于經濟損失,懲罰性賠償對私益訴訟主體的非經濟損失具有一定的填補作用,應當在立法上承認個人信息侵權中私益訴訟主體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
在立法明確私益主體與公益主體二元懲罰性賠償權體系的前提下,應當協調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的制度運行。 有觀點從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定位于訴訟激勵,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定位于懲治違法行為出發,從而認為兩者在運行上有一定的順位:當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先行時,私人執法沒有必要,進而否定此時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當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先行時,公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應當將私益訴訟中的懲罰性賠償予以扣除[12]。 及至個人信息侵害案件,制止違法行為的訴訟功能讓位于損害賠償,是故當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先行時,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仍有必要。
個人信息公益訴訟能夠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55 條所含攝,在保護對象和訴訟制度上與其他公益訴訟具有一定的共通性[10]。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與消費者公益訴訟在保護對象上存在一定的交叉,這使得在個人信息領域尚未確立懲罰性賠償時,司法實踐傾向于比附消費者公益訴訟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侵權主體呈現出多元維度,其不宜直接適用消費公益訴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一方面,個人信息侵權主體多元化。 個人信息處理者和一般主體都存在個人信息侵害行為,兩者實施的侵權行為分別為?個保法?規范的侵權行為和?民法典?規范的一般侵權行為。 觀諸?民法典?全文,除總則部分的懲罰性賠償原則規范外,其僅規定了知識產權、產品和生態環境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并無個人信息侵權的懲罰性賠償規則,亦即非個人信息處理者針對個人信息的一般侵權行為并無懲罰性賠償規范的存在。 非個人信息處理者對個人信息的侵害行為亦屬于個人信息侵害行為,應當將其納入個人信息保護的涵射范圍,同時將其歸入懲罰性賠償的適用。 ?民法典?第179 條僅對懲罰性賠償作出了原則性的規定,在具體適用上仍需以其他法律規范為準[16]。 由此,于制度設計上,宜在個人信息保護規范中擴大個人信息保護法律關系的主體范疇,將非信息處理者對自然人的個人信息侵害與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等而視之,明確兩者侵害個人信息的相同責任。 另一方面,個人信息處理者具有多元構成。 網絡服務提供者、公共機構和線下經營主體構成了個人信息處理者的主體要素。 網絡服務提供者、線下經營主體與自然人之間亦形成消費者權利保護法律關系。 公共機構包括國家機關以及公共企事業單位,其與自然人在個人信息處理過程中形成的法律關系受?個保法?調整。 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適用侵害個人信息的懲罰性賠償規則,而網絡服務提供者與線下經營主體在被消費者法律關系調整的范圍內適用消費者懲罰性賠償制度。
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和公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請求權并存,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按照個人的損失計算,其數額相對較小,對侵權者來說起不到懲戒的效果。 公益主體享有的懲罰性賠償以侵權者的違法所得計算,能夠起到很好的懲戒作用。 個人信息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與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的并行意味著公益訴訟并不是通過法定訴訟擔當行使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權,因而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金不應分發私益主體。 公益訴訟主體擁有的懲罰性賠償和行政罰款、刑事罰金的法效果相同,均對違法行為起到一定的制裁效果。 相較之下,個人信息公益訴訟具有公共利益的屬性,其意在保護個人信息領域的公共利益,將懲罰性賠償金歸入專項基金定向管理更契合個人信息公益訴訟的屬性。
懲罰性賠償作為私法債權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等公法責任之間的邏輯關系是懲罰性賠償請求權運行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方面,公法債權與私法債權之間的邏輯銜接。 公法債權包含行政罰款以及刑事罰金,私法債權包括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和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 是故,公法債權與私法債權之間的邏輯銜接包括公法債權與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的關系以及公法債權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之間的關系。 其一,公法債權與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的關系。 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以懲戒違法行為為功能導向,其與公法債權具有質的同一性。 在公法債權與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并存時,可以參照行政罰款與刑事罰金的處理,承認兩者之間進行折抵。 如果已經被處以行政罰款或刑事罰金,則此時公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為補充性懲罰性,應當將公法債權予以減除[17]。 考慮到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的執行困難以及其法效果預設,公益訴訟主體可以對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作出處分,提出替代性措施的訴求[15]。 其二,公法債權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的關系。 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意在對受害人進行損害賠償,公法債權是刑法、行政法等對侵權人施加的懲戒。 當公法債權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并存時,兩者之間處于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或刑事責任的關系,根據民事責任優先的原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權應當優先得到滿足。 另一方面,私法債權內部的邏輯銜接。 私法債權內部的邏輯銜接乃公益訴訟懲罰性賠償與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之間的處理。 如果將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請求功能定位于制止違法行為,當私益主體提起懲罰性賠償晚于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則其功能不具有現實性,從而否定此時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17]。個人信息私益訴訟懲罰性賠償功能在于對受害人損害賠償,個人信息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與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相互獨立,個人信息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的實現不應受其與公益訴訟的先后關系影響。 個人信息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功能為損害賠償,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為懲戒違法行為,在制度實現上個人信息私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應優先于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
侵害個人信息的主體呈現出信息處理者與非信息處理者的二元化,個人信息的侵害行為表現為信息處理者侵權與一般侵權的雙重并發,個人信息的侵害行為具有一致性應該一體化處理,確立個人信息侵害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個人信息私益主體享有的懲罰性賠償權以損害救濟為功能導向,個人信息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以懲戒違法行為為功能預設,兩種懲罰性賠償制度功能的不同為兩種懲罰性賠償權的并行體系創造了前提性條件。 通過實體賦權,公益主體享有對實施個人信息侵害行為主體的懲罰性賠償權。 公益主體懲罰性賠償權與公法債權相互折抵,同時在順位上劣后于私益主體的懲罰性賠償權,當私益主體損失賠償無法實現時可以從專項基金中支取相應款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