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

◆李樹林

春節后的一天傍晚，正要去散步，妻子硬拽著我在樓下的綠化帶里先賞一會兒美人梅。此時正值盛花期，滿樹粉紅，沒有一片葉子，遠看近看都非常養眼！每年這個時候，小區里人頭攢動，特別是那些同樣養眼的少女們成群結隊涌入我們小區，爭相擺姿勢拍照。今年的人也不少。

我沒什么興趣，妻子卻興奮地把我像玩偶一樣擺來弄去玩自拍。平時不怎么打招呼的鄰家小媳婦跑過來，自告奮勇為我們拍下了很多優美的照片。

散步路上，妻子慢慢翻看著照片，嘴里不停地品評著每一張，興致盎然。我一聲不吭地隨著她走走停停，直到她收好手機，我才說道：“我總覺得有點怪，今年的美人梅和玉蘭花開得都不錯，但比起往年就是缺少潤澤，倒是像假花一樣。”妻子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你心情不好的緣故。”

也許是吧！春節前后的一個多月時間，正是我人生的至暗時刻！

一月十四日清晨，我正行走在前往會場的路上，兄弟打來電話驚慌地說：“大哥已經不在了！”我立即向大會秘書處請了假，一個人恍恍惚惚開車趕回老家。

人們正在手忙腳亂地準備給他穿衣。我滿噙熱淚，艱難地叫了一聲“哥哥！”我摸了摸他的臉，軟軟的尚有些溫熱——典型的心梗死亡癥狀。我拉著他的手，為他穿進了第一只衣袖。按老家習俗，下葬是要看日子的，當天可以下葬，否則要等四天之后才有日子，所以等他外地趕回的女兒見了一面后，當天下午就安葬了他。

以前我不了解，為什么許多人在遭逢重大變故時會多日飲食不進，靠打吊針來維持，現在我經歷后終于明白了。當天，我根本不餓，也不想吃，甚至連水都不想喝一口；第二天，覺得很餓，但不想進食；第三天，感覺餓，而且胃痛，仍然不想進食；全身酸痛，雙腳關節開始痛風……這是一種劇烈的應激反應。

人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父母雖然早已相繼離去，但在老家還有曾相依為命，在最困難的時候省吃儉用供我完成了學業的兄嫂，他們也是我篤定每年春節回家團聚、清明回家祭掃的原因。老天打破規則——禍不單行。前年深秋十月，嫂子因心臟病久治不愈離世，在萬分悲痛之余，我為哥哥的身體擔憂起來，因為兒女都不在身邊。才過了一年三個月，哥哥也撒手西去。從此這個家變得殘缺不全，故鄉的牽絆也要慢慢軟綿無力了！

早在今年元旦的時候，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并在詩歌《元旦》的結尾寫下：“二零二〇、二零二一、二零二二……多可怕的時間接力！”這結局來得實在太快！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白天眼淚總在眼眶里打轉，夜深人靜時，無論清醒還是酒醉，眼淚如清泉，總是從緊閉的眼縫泌出，有時一直持續到天明，濕了太多的紙巾。前半個月，我看不懂任何文字，惟有刷抖音度日，直到有一天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黢黑的夜里，獨自蹲在一個角落，什么也不做不想。突然，有人在我時常酸痛的右手臂上彈了一下，說道：“兄弟唉，你不能老是這樣蹲著，你會像李樹良一樣出問題的。我們回家吧。”“李樹良”是我哥哥的名字，說話的也是他。說來也怪，第二天開始，右手臂的酸痛感居然消失了，白天也能看得懂任何文字了。然而仍然止不住眼淚，捱不完失眠。

真是奇怪，“愛屋”可以“及烏”，破碎的心情同樣可以讓嬌花失色！

哥哥下葬的第二天，我看到村邊的那棵古老的攀枝花已經滿樹火紅，往年這個時候，我不僅傾心欣賞這美色，更是本能地在腦子里把這鮮花變成了缽中美食。但此時根本沒有那種愿望！隨后的日子里，我曾在老鄉開的餐館里吃過幾次攀枝花燉蠶豆米，總感覺很粗糙，沒有從前那種細嫩爽滑的口感。

這種白天昏昏欲睡，夜晚失眠流淚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身體快速消瘦，白發在瘋長，五號以下字體模糊不清。在我覺得身心即將崩潰的時候，卻在第三十四天的黃昏，突然從這場漫長的惡夢中驚醒過來！

那天去參加一位朋友家的喜宴，喝酒一直喝到華燈初上。我沿著桿子河岸邊的步道步行回家。河兩岸的彩燈交替著閃閃爍爍，既展示著城市的繁華，又凸顯白天喧囂后的寧靜。依舊春寒料峭，風吹過來，直砭肌骨。酒意立馬消解了大半。散步的人很多，有些是老兩口背著手緩緩徐行，有年輕情侶牽手走走停停，還有……寒風驅不散人們的好心情。我特意放慢腳步，獨自欣賞著這很少在意的美景，同時思考著目前經歷的這一切。

其實我早已意識到，如果再不改變現狀，真的要像“李樹良”那樣出問題了。平日總是我在勸導別人往開了想，輪到自己時，卻又跟自己較上了勁，這在我的半世人生里還是頭一次。我從來的做人風格是，確信辦不到的事就擺在一邊，踮起腳也夠不到的就轉身離去，與其白白耗費時間，不如沉下心來認真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逝者已逝，我無能為力；而我自己，于家庭、于工作都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哥哥走了，我成了家庭，甚至是家族里的頂梁柱。

是該放下的時候了！

我忽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那是走出噩夢后的清醒，是拋棄負重后的釋然！

一個多月了，我該吃時吃、該喝時喝；編完一期雜志后，也能滿懷激情投入創作中；夜晚同樣能平心靜氣閱讀。

解開了心結，世界變得無比的亮堂起來！下班回家看到那一樹樹美人梅，心里感到非常地舒暢，即便花團里發出了新芽也不衰減她的溫潤芬芳；花間嚶嚶嗡嗡的無數蜜蜂讓我心底感到甜絲絲的。

我覺得今年縣城的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得熱鬧。美人梅開得正起勁，東昌路、滄陽路和鳳鳴路的櫻花也開始鬧騰起來。東昌路和滄陽路兩側的櫻花開成了蜿蜒的游龍；從北往南看去，鳳鳴路中間隔離帶上的櫻花更像一條猛烈噴出去的火舌，看不到它究竟舔向了何處！特別到了晚上，在路燈的照耀下，那一條條粉紅的櫻花帶在微風吹拂下像舞者飄擺的長袖，輕柔地飄向遠方；又像是從天際傳來的一曲曼妙的輕音樂……一時間，抖音和微信朋友圈都充溢著美女、櫻花的照片和視頻。

最讓我驚奇的是，去年春節前栽下的一棵青脆李子樹苗竟也開出了數十朵白花來，讓人覺得主干有些柔弱可憐。

正當眾花謝場的時候，樓下那棵另類品種的櫻花也嬌滴滴地開放起來。粉紅多瓣，朵兒大，特別嬌嫩。二樓廚房的窗子剛好對著她，一邊賞花一邊做菜，感覺味道比平時要好許多！

在這個美好的春天，我慶幸生活在這偉大的時代，如今的生活是如此地幸福美好！

我突然想起來，現在的大好心情是那晚人們悠閑的步伐引領過來的，是被璀璨的彩燈照亮的，更是被這爛漫的春花重新激活的！

看吧，在大街兩旁的綠化帶里、縣城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公園里，無數株嫁接過的月季都已含苞待放，夏季來臨時，每一株樹上都會開出碗大的月季花，有白的、黃的、粉的、紅的、紫的。那時，我會每天沿街道步行上下班，晚飯后一直在街上流連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