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董夢蘭 徐 赟
“口是心非”行為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經常可見。由于年齡的增長,生活環境的日益復雜,成年人總是面臨著“口我”與“心我”的抉擇,說著口不對心的話語。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相對成人而言,大多數兒童都擁有比較簡單的生活環境,卻也習慣性地出現“口是心非”行為,遮掩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現實中,教育者往往將兒童的這種行為簡單地定義為“不誠實”的表現,并注重對其進行“矯正”。事實上,兒童習慣性地出現“口是心非”行為將嚴重影響兒童人格中自我意識的健康養成,確實有“矯正”的必要,問題在于教育者如何去認識和解析兒童的“口是心非”行為并以此提出行動的策略。現象學認為在兒童的這一行為背后隱藏著內在的、深層次的原因。生活體驗是現象學的出發點以及歸宿點。[1]通過對日常生活中個體的行為體驗進行研究,我們能夠發現個體賦予行為的本質意義。因此,我們需要聯系兒童的生存處境,深入兒童的內心世界,理解兒童賦予其行為的內在意義。基于這樣的思路,本文通過個案研究的方法,依據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對兒童“口是心非”行為進行深入分析,探求兒童習慣性出現“口是心非”行為的深層次原因,進而做出相應的教育反思,以期引導兒童自我更好地發展。
小雨今年10 歲,家中有兩個孩子,她是家中的姐姐。父母平時總是對她說“身為姐姐,就要懂事一點,讓著一點弟弟”。小雨平時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不與弟弟爭吵,不給爸爸媽媽添麻煩。每每當小雨與弟弟發生沖突時,她一般會率先做出讓步。例如,在面對一件自己與弟弟都非常喜歡的玩具時,小雨會主動對媽媽說自己不喜歡這件玩具,讓給弟弟玩吧。但是小雨的眼神往往還是會緊緊地黏在這件玩具上,處處透露著自己十分想要這件玩具的信息。然而,小雨的父母卻出于無意或有意,忽視了小雨的眼神中所傳達的信息,將玩具給了弟弟。
父母在與外人談到小雨時,也總是夸贊小雨是個懂事的孩子。但是,近日來,小雨的媽媽逐漸意識到一向懂事的小雨似乎總是說與自己內心相反的話。小雨的媽媽在接受筆者訪談時說道:“我們在逛街時,小雨看到一件漂亮裙子,我問她:‘小雨,想不想要這件裙子?’她卻搖搖頭說自己不喜歡這件裙子,但是孩子的眼神讓我確定她沒有說實話。我又直接對小雨說:‘你不要說謊,想要什么就直接說,你不說我怎么會知道。’沒想到她聽完我的話后,更加堅決地說自己真的不想要這件裙子。”
那么,小雨的內心真實想法到底是怎么樣的呢?筆者在之后與小雨的訪談中問小雨:“你到底想不想要玩具和新衣服呀?平時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怎么不敢跟他們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呀,他們又不會罵你。”小雨猶豫了一會說道:“我想要,可是我希望爸爸媽媽能夠主動買東西給我,而不是總是問我想不想要。”過了一會她又說道:“老師,我偷偷告訴你,你別和我爸爸媽媽說。他們平時總讓我讓著弟弟,我害怕我說想要,爸爸媽媽不會同意我的想法,說我不懂事,而且反正最后東西又不會給我,還不如直接說我不想要。”
在上面的案例中,小雨的行為表現是典型的“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為“嘴里說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心口不一致”。[2]該成語出自漢代桓譚《新論·辨惑》:“道必當傳其人。得其人,道路相遇,輒教之;如非其人,口是而心非者,雖寸斷支解,而道猶不出也。”“口是心非”行為的典型表征為心口不一,易與說謊行為混淆。它與說謊行為雖然都是說假話的表現,且二者都帶有說話者本人一定的意向性,但是兩者的本質卻完全不同。說謊的人在說與其內心想法或事實相反的話時,他希望聽者能夠相信自己的謊話,以達到欺騙的效果;而“口是心非”者在說與內心想法相反的話時,是帶有希望聽者能夠了解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渴望的。本案例中“口是心非”行為主要指兒童不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在成人面前刻意說出與自己內心相反的話,但是又渴求成人能夠主動了解自己內心的真實意愿的行為。
自我的健康發展對于個體的成長及未來至關重要。孩童時期第一聲“我”的發聲,意味著個體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而個體自我在其后發展的過程中會遇到無數的矛盾與沖突,有效地化解各種矛盾,是個體實現人格和諧發展的必經之路。弗洛伊德在其心理動力學理論中將人格按照意識、前意識、無意識的垂直層次把人格結構分為超我、自我與本我。[3]本我是人格中最能體現無意識領域的部分,即個體的本性,它遵循著快樂原則去行事,尤其是受到“性本能”的支配,而“本能是有機體生命中固有的一種恢復事物早先狀態的沖動”。[4]自我是通過知覺意識的中介而為外部世界的直接影響所改變的本我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它是表面分化的擴展,自我企圖用外部世界的影響對本我和它的趨勢施加壓力,努力用現實原則代替在本我中自由地占支配地位的快樂原則。[5]而超我由完美原則支配,屬于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分,它代表的是理想而不是現實,要求的是完美而不是實際。[6]只有在自我、本我與超我三者之間達到平衡狀態時,個體的人格才能得到完整的發展。而兒童的“口是心非”行為正是其自我意識覺醒后,其自我承受著來自本我以及超我帶來的壓力之下所做出的異常行為。
在弗洛伊德那里,個體心理事件經歷的過程是受“唯樂原則”自動調節的。[7]在“唯樂原則”的驅使之下,個體所做的各種行為都是為了追求幸福、快樂感,規避痛苦。嬰幼兒時期的孩子是“唯樂原則”的忠實粉絲,他們不需要了解外界的想法,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但是當其自我意識覺醒之后,如“我想要怎么、怎么樣之后”的想法出現之后,兒童開始意識到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像他們想的那樣發展,他們便開始逐漸接受外界規則的約束。這時,其自我也逐漸開始從本我中脫離而出,學會運用自我來克制其本我中對于各種非理性想法的渴望。弗洛伊德將自我與本我的關系比喻為騎手與馬的關系,自我就像騎在馬背上的人,他必須牽制著馬的優勢力量;值得注意的是,騎手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努力去牽制,而自我則使用借來的力量。[8]簡而言之,個體的自我通過合理地運用來自其本我中的各種本能來行動。但是個體在現實處境中往往會過分克制來自于自己本能的各種欲望,使得個體的自我失去了成長的動力,造成過度封閉自我、不與外界溝通的后果。
案例中小雨“口是心非”行為的習慣性出現,就是由于其自我在逐漸脫離本我的過程中經常得到來自于父母的消極反饋所造成的。小雨的父母總是有意或者無意地忽視小雨的真實想法,不斷地在她與弟弟的矛盾中告訴她身為姐姐需要讓著弟弟這一原則。小雨的內心自我逐漸接受父母要求自己讓著弟弟的規則,她明白不是自己內心的所有想法都可以被父母及周圍環境所接受。小雨認為即使自己說了內心真實想法,父母也不會給予肯定。她通過“口是心非”這一行為遮掩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克制著來自本我的各種欲望,以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自我與本我的正常分離是兒童心理開始社會化和成長的表現。但是當其在分離的過程中,如果外界環境反饋給他們的是不正確的引導,就會造成兒童自我安全感的缺失,使之產生對外界環境封閉自我的想法,最終走向過度壓抑本我的極端。其造成的結果是兒童的自我將不再有勇氣向外界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也不愿再相信外界環境中的人會認可自己。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超我可以被理解為兒童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掙脫 “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在對父母形象的自居過程中漸漸將社會規則內化過程中出現的。超我是理想中的自我,即自我典范。小雨的自我在逐漸與本我相分離的過程中受到超我的影響,意識到自己需要做一個懂事的好孩子,才能得到父母的夸贊。所以面對媽媽的詢問,小雨主動說自己不喜歡這件新裙子,不需要買這件衣服。但是小雨的自我又發現,每一次自己其實都是假裝懂事。實際上,自己并不想把玩具讓給弟弟,也不想說自己不想要新衣服。小雨感到自己的真實想法是自私而任性的,與來自理想中的自己的要求是相互背離的,這種想法讓其困于羞愧的情感體驗之中。
羞愧指羞恥與愧疚這兩種心理。范梅南指出:“愧疚即負疚,負疚在詞源上有負債的含義,承認負疚就是承認欠債。”[9]因而,當小雨意識到自己通過說與內心想法相反的話來換取父母對自己的贊賞時,她對于父母的每一次贊賞都是帶有虧欠心理的。她明白自己并不是真心實意地禮讓弟弟,并沒有真正做出應該讓父母表揚的行為。而隨著這種隱匿的且與社會要求相違背的心思被曝光之后,個體又會為自己錯誤的行為感到羞恥。所以在媽媽將自己的“口是心非”行為拆穿并且定義為說謊時,小雨會表現出強烈的反感,即再次表明自己真的不喜歡那條裙子。
本我遵從于“唯樂原則”使得個體往往表現出任性的行為特點;而超我是個體將社會道德要求內化的結果,遵守“至善”的原則,追求行為的完美性而不在乎行為的背后能否獲得愉悅感。本我與超我處于絕對對立的狀態,且超我往往壓制著本我,使個體做出符合社會道德準則的行為。案例中的小雨雖然言明自己不喜歡玩具、不想要新衣服,但是從其眼神中,我們可以判斷小雨內心世界的真實想法與她所說出的話語完全相反。小雨的本我渴望來自于父母無條件的愛護,希望能夠大聲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但是父母的忽視導致她的本我需求沒有得到滿足。超我又使小雨壓制自己對于父母絕對關注的渴求以及自己各種任性的行為,要求自己處處禮讓弟弟,做父母的好女兒、弟弟的好姐姐。
自我位于本我與超我之間,它在努力調控著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的同時,本身作為一種意識也在矛盾之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自我意識是人格中最重要的一層,它是個體在與外部世界不斷交往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對自己本身的一種看法以及對自己所處的各種社會交往關系的評價。精神分析學派認為,只有當本我中的各種欲望沖突與超我對于本我的控制達到平衡時,個體的自我才能得到完善的發展。反之,個體將陷入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之中,即迷失自我。自我身份認同是個體對其個人經歷進行反身性理解而形成的自我概念,它不是給定的,是個體行動系統之延續性結果,是個體在反思性活動中依據慣例被創造和維持的某種東西。[10]自我身份認同危機意味著個體失去了對自己清晰的自我意識,陷入“我是誰”以及“我”在社會交往關系中扮演何種角色等的困惑之中。在小雨的成長過程中,由于父母的忽視,其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本我與超我在長時間的博弈中沒有走向融和,而是流向分裂的兩端,最終造成她陷入對于自我認知的混亂之中。迷失的自我使小雨習慣性地出現“口是心非”的行為,學會偽裝自己的內心世界,假裝自己正如本人對父母所說的那樣,是真的不喜歡玩具。
人格結構理論認為兒童的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之間的矛盾沖突是否能夠得到化解、個體能否實現自我的統一,主要與兒童所在的生存環境中教育者的教育方式、態度是否合理有關。[11]現象學要求教育者不再將目光聚集于對兒童“問題行為”的批判上,也不僅僅停留于尋找兒童行為背后的內在意義,更重要的是對兒童的行為進行教育反思。身為教育者,我們需要時刻保持一種敏感性,能夠敏銳地發現兒童在其生活體驗中所面臨的困境,幫助兒童實現自我的統一,體會由自我的健康成長所帶來的快樂。
個體所表現出的行為不僅需要聯系其內在自我,更需要與個體所生活的社會環境中存在的各種社會交往關系相聯系。[12]教育者要想兒童的自我意識能夠得到發展,就需要給兒童提供健康的成長環境。健康的成長環境需要滿足兒童自身本能中對于歸屬與愛的需求。歸屬感是指個體認同自身屬于一個群體中的一員,被他人接受、認同、有價值感,并與群體成為整體的一種感受。[13]而只有愛才能夠讓個體獲得與外在世界相結合的能力,從而得到內心的歸屬感與安全感。
教育者需要在日常生活中積極主動地與孩子之間構建親密的親子關系,讓孩子感受到來自父母真誠的愛與關心,滿足孩子內心對于家庭的歸屬感,建立起與父母家人之間的基本信任感。內爾·諾丁斯(Nel Noddings)在其關心教育理論中提出:“真正的‘關心’是處于關系之中的一種生命狀態,而不是一套具體的行為方式。”[14]“關心”的核心在于構建一段穩定而長久的雙向性的關心性關系,處于“關心”關系之中的關心者與被關心者二者能夠針對彼此的行為給予回應。關心教育理論提出真正的關心包含榜樣、對話、實踐、認可四個步驟。教育者需要成為兒童學會關心的榜樣,在日常的對話以及實踐中主動關心兒童、認可兒童,讓兒童擁有被關心的積極情感體驗。因而,父母需要通過耐心地傾聽孩子的言語,仔細觀察孩子的行為動作,甚至其眼神的變化,以此來了解孩子內心的真實想法,引導孩子了解自我、正視自我,擁有敢于正確表達自我的勇氣。
兒童在與外界交往的過程中,不僅僅是其自我得到了發展,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了如何判斷事物的對錯,這是兒童人格中超我的呈現。超我的正確塑造對于兒童人格的健康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兒童超我的健康發展需要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給予孩子正確的引導,幫助孩子建立合適的即恰當的道德觀念。
道德觀念是指支配人們進行道德判斷、道德評價、道德活動的觀念,屬于道德意識現象范疇,是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反應,具有鮮明的時代性、民族性、階級性,對人們的道德行為具有重要的調節作用。[15]道德觀念不是與生俱來的或者一成不變的,它是在與外界交往的過程中逐漸得到塑造的。孩子的道德觀念最初來自父母的言傳身教。案例中小雨口是心非行為的習慣性出現部分是由于超我的錯誤約束。由于父母的錯誤引導,小雨的超我將所有能夠減少父母麻煩的行為,作為其是否可以成為懂事的“好孩子”的道德要求。這嚴重地危害到了小雨人格的健全發展。正確的道德觀念一方面需要適應兒童的心理特點,讓兒童從內心接受外界對于其提出的要求,而不是對父母說辭的刻板遵守。如果兒童只是表面應和成人的要求,這會造成兒童表面做的是一套而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即口是心非行為的出現。另一方面,父母在與兒童相處的過程中,應該盡量避免說“只有這樣做,你才能是一個好孩子”的話語。遇到讓兒童倍感矛盾的沖突時,如是否應當將玩具禮讓給弟弟這一類問題,應該與孩子進行溝通,了解其內心想法,在與其商量的過程中共同尋找答案而不是專制地做出決定。
兒童自我身份認同感的建立離不開父母的肯定。父母在其日常的教育活動中,要注意給予兒童肯定的關懷、理解以及鼓勵兒童。父母及老師應該成為兒童成長過程的引導者,主動了解兒童內心的潛在本能,尊重兒童的天性,給予兒童自我實現的勇氣。在兒童的生活中,游戲是其主要的生活內容。成人應該注意在游戲的過程中不過分地向兒童灌輸外部世界的規則,而應主動與兒童進行交談,了解兒童內心本能,幫助其超我得到正確的發展,實現自我的統一與超越。如在小雨的案例中,父母不應該在游戲的過程中以成人的身份告誡她“作為姐姐需要讓著弟弟”這一規則,而應該作為她與弟弟游戲中的觀察者,在游戲中觀察兩個孩子,給予孩子自由選擇的空間,引導他們建立正確的道德價值觀念。
正如奧地利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所言:“精神獲得的一切發展和進步都以生物的自由運動性為前提條件,唯有自由造就偉人,強制只能扼殺和毀掉他們。”[16]尊重兒童的本能與天性就是給予兒童精神的自由,從而讓其本我得到滿足,自我得到發展的動力;讓其超我能夠得到正確的塑造,而不是過分地壓制本我;最終引導兒童實現自我,超越自我,擁有健全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