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第三條岸（組詩）

馬敘

在下石莊

1

必須用柿子樹來開始敘述。

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為什么只結(jié)有三個柿子（去年不是的，去年結(jié)滿了一樹柿子，金紅色）。

院門口也有一棵柿子樹（正結(jié)滿了柿子。去年這棵有多少柿子，不記得了）。

結(jié)柿子有山野的邏輯嗎？

圍著不斷拍照的人該有多庸俗唉，我是其中的一個。

2

離柿子樹不遠的荷塘：

枯萎之詩。

3

我蹲下接近枯荷的姿勢特別不對（當(dāng)我側(cè)身，有了枯萎的樣子）。幸虧光線照得好，看到它另一側(cè)不好看的樣子，并沒有那么不好看。

4

冬日太陽底下，交談是緩慢的，散淡的。

門口的柿子樹，結(jié)有五百個還是六百多個柿子。這是交談的內(nèi)容，這是交談的內(nèi)容嗎？

5

上石莊在舊公路旁。

下石莊在上石莊坡下一百米處。

下石莊至少有三個大小不一的荷塘。

第二天，我寫下：“荷塘，凌亂之詩。”幸虧凌亂。不夠。再凌亂。晴天貌似金色的荷塘在陰天里水面有一點憂郁，我至少能找到一兩句你說的話。

6

柿子樹。荷塘。陽光烤著肩背。三者構(gòu)成貌似相關(guān)的風(fēng)馬牛邏輯。詩人慕白與我構(gòu)成整個下午的邏輯。

7

民宿里的那具身體是我嗎，它起伏、呼吸、翻身、囈語。被失眠追擊。空氣轉(zhuǎn)為了寒冷。若干年后的白癡，在此刻特別清醒。

一種特別的致敬方式。

柿子樹、荷塘、矮墻，

它們至少給了我三種失眠方式：數(shù)量的、枯萎的、沉默的。

8

我。空洞的。

殘荷的枯萎之聲。柿子落地之聲。頭顱囈語之聲。

還有一百米之外的汽車發(fā)動機聲，

稍縱即逝。

洞頭，晝與夜

1

2006 年，靈霓大堤通車

外地人可驅(qū)車直達洞頭看廣義的大海

我為什么若有所失？

為什么還那么注重船在海上及人在船中？

從來不喜歡食用貝類海生物的我

卻一直津津有味享用不完的老黃歷

2

有一次駕車通過靈霓大堤，遇到海浪拍擊車子

大海就是那么具體。打開雨刮器

發(fā)動機功率持續(xù)輸出，托底行動美學(xué)

十五公里長堤，海峽兩岸關(guān)系學(xué)的距離

那時王靜新還在老家霓嶼

愛詩，愛海島、自己，以及廣闊的海洋

3

夜宿在一間海邊民宿，失眠的一夜

潮水正漲，海水拍打著泊在岸邊的兩條漁船

浪濤與浪濤互玩

“正在消解的意義”

失眠中的睡眠中心，黑暗又薄又平靜

4

衢州盆地來客

她的頭顱中含有一粒細小硌人的砂子

這是在洞頭外海上的一次虛構(gòu)，海水越來越清澈

在起伏動蕩的海的曲面，于浪尖上想起明亮的事物

在浪谷里又回顧了一次幽暗的時刻

5

“島嶼仿佛在拂曉時升起，復(fù)又在傍晚漸漸沉落”

熱愛拍攝海上落日的人滯留在了鹿西島

空鏡頭里有巨型貨輪駛過，如此滿載，又緩慢

拍攝者的身體被曬熱、吹涼

愛情仿佛是一個回不了的故鄉(xiāng)，他拍下的大海

越來越浩茫

6

我也已厭倦自己（有時連自己也不知）

登望海樓，加劇內(nèi)心的迷茫

告訴另一城市里一個收信的朋友說，一幅困難之畫

我的平靜冷漠，源于三十年前來洞頭的一次表達障礙

用困難的方式讀出眼前這島嶼，包括偉大的海洋

7

深夜，一直暢通的靈霓大堤，大風(fēng)拼命橫吹

一個十分雄偉的群島與遼闊大海

拒絕在黎明中醒來，也拒絕在黃昏中沉落，外加

一個無所事事的孤單的人。這

才是我

終生熱愛的壯美地理

蝴蝶

1

是要說蝴蝶嗎？

這是蝴蝶嗎？誰更適合發(fā)這個音，蝴蝶

我想等我聽到不再難受時，那是

又被重新命名了一次

那是好不容易來的平淡。可是

——蝴蝶呢？

（如果說它是昆蟲的一種，詩意消失殆盡）

2

飛機從高空降落

有七個北方人來到了南方

藍天中有一朵等同飛機的白云。白云下

有人叫了一聲

“蝴蝶快走”

他們中有一個女人，名叫蝴蝶

落在了后面的蝴蝶

隨即

跟上了隊伍

3

他有研究能力，保持了一生的好奇心

我推薦蝴蝶給他研究

他失眠，消瘦

他寫下了一篇長文又刪去

——他同時也研究荷爾蒙

4

仍然沒有出現(xiàn)

他描述河流，真的沒有什么可描述的

因此而克制

他一改先前的描述轉(zhuǎn)而詢問河岸，河面上有一陣小風(fēng)掠過。他為了避免不經(jīng)意的描述，裝作無事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做作的樣子很難看。于是繼續(xù)往前走

入夜，他克制想法、視野、思想

他的想法僅到螢火蟲為止

（蝴蝶是昆蟲，螢火蟲也是昆蟲哎）

5

深夜的程序員寫下一只蝴蝶。這程序復(fù)雜完美。包括蝴蝶效應(yīng)，包括翅膀上的色彩、斑紋、熒光、蝶粉，包括飛翔的姿勢也比蝴蝶更高超，還能耍些蝴蝶沒有的小把戲。他尤其滿意這只蝴蝶的智能接近自然蝴蝶。第二天午后，這只智能蝴蝶飛到花叢中，向另一只蝴蝶索要靈魂被拒絕。這個程序員因這只蝴蝶被調(diào)入研發(fā)中心，他正在趕寫一頁智能靈魂程序，直至他被另一個靈魂所拒絕。

6

那個講述蝴蝶故事的人呢？

他拍攝精美的蝴蝶圖片

每隔一段時間發(fā)布蝴蝶的消息

并向研究蝴蝶的人員請教

“講不清哎”

因這，他向程序員妥協(xié)

患上了抑郁癥

7

上班時間到了。他在過道上撳開28 樓電梯按鈕，進電梯到1 樓，出電梯右拐60 米出小區(qū)。他向門衛(wèi)笑了笑接著開了共享單車向單位騎去。他插著耳機，聽著收音機里播送的消息

迎風(fēng)騎車，才想起

——蝴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