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澤元,邊 偉,楊士連①
(1.西南大學 國際學院,重慶 400715;2.西南大學 教育學部,重慶 400715)
閱讀作為人類參與世界的重要方式,肩負著傳承知識、激活生命、啟發靈魂的重要使命。當前,不少閱讀理論與實踐將閱讀視為想當然的活動,普遍缺乏對閱讀的反思性理解,以致閱讀逐漸偏離了人的意義(Meaning)追求,進而喪失了其發展性的意義建構。特別是以無序閱讀、片面閱讀、虛假閱讀和淺層閱讀等為問題表征的碎片化閱讀方式,影響了閱讀的教育意義實現和生命意義建構。二十大報告強調“深化全民閱讀活動”[1],既是黨和國家的熱點話題,也是重要的學術命題,更是亟須解決的實踐問題。為此,解決閱讀的理論和實踐問題,首先要厘清閱讀的本質意蘊,將意義建構的核心指向意義圖式累積,并進一步指向讀者生命境界的重構,從根本上解決閱讀中的諸多問題。
閱讀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具有不能替代的教育功能;作為一種傳承人類優秀文化的工具,具有追求意義建構的價值。
閱讀是借助文本獲得信息進行意義建構的一種心理過程,是對優秀文化的累積和傳承,也是通過文本溝通社會的一種交往過程。閱讀的意義就在于喚醒社會群體或個體對優秀文化的體悟,讓以往優秀文化激活于當下,拓寬個體生命寬度,化育現代人的精神品格。
閱讀是獲取知識的重要手段,其作用不僅僅是一種獲取知識的渠道,更重要的是,閱讀是對原有文化進行自我解讀、修正、豐富和完善的過程。閱讀絕非單純的傳遞文化,而是一種心靈得到化育的過程,這也是閱讀蘊含的教育之意。從閱讀心理學視角看,閱讀就是讀者在原有文化心理基礎上與文本交互形成“圖式”的過程?!皥D式”就是閱讀過程中獲取的信息儲存在大腦中的形式和內容,在閱讀中得到的圖式總和便是一個人的全部知識。文本的展現形式多種多樣,但都是由語言符號組合而成,人們在閱讀過程中通過“意義支持”到“意義建立”方式篩選、編碼文本的各種信息,達到對文本的理解。從閱讀的社會學角度看,閱讀是讀者的社會實踐與文本展示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對話與交流,能動地反映閱讀信息并建構自身“圖式”,在對話與交流中得到教育。閱讀的教育意涵就在于通過與文本的意義對話,喚醒讀者進行社會實踐和精神實踐的自主性、自覺性和創造性,從讀者生命深處喚起沉睡的自我意識,解放讀者被迷障的心靈,促使其人生觀、價值觀、生命觀得到全面發展,從而實現自我生命自由自覺建構的教育過程。
其實,閱讀蘊含的教育價值,與當前以淺層閱讀、片面閱讀為特征的碎片化閱讀有本質不同。淺層閱讀是讀者追求視覺的短暫快感和心理的暫時愉悅,而對文本進行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的膚淺式閱讀方法。片面式閱讀指讀者對文本進行靜態的、單一的、二元對立式的閱讀方法,不能全面地理解文本展現的意義世界。
閱讀是人類借助符號參與、認識世界的重要方式。對讀者而言,“閱讀和理解之間的區別僅僅是語義上的區別,因為沒有理解,閱讀就只是在追求書頁上的記號”[2]。亦即,一切進入讀者理解視域的文本都應超越符號表征,落腳到意義追求。
所謂意義追求,指讀者將由符號構成、以物理方式存在的文本,轉化為促進自身思想、精神和能力發展的系統化力量。這并非否定文字的基礎符號價值,而是強調追求意義是讀者與文本相遇后閱讀理解的終極目的,這期間經歷的是從對文本的“表層理解”(Surface Code)走向“文意理解”(Textbase),最終建構深度“情境模型”(Situation Model)的閱讀理解過程[3]?!氨韺永斫狻敝缸x者能簡單理解文本中的基本信息,能復述文本中的文字和語句;“文意理解”指讀者能理解文本表達的原初意義,兩者均局限于掌握作者在文本中表達的意思或希望讀者知道的意思。讀者作為閱讀主體,只有將文本與內在靈魂及生命建立聯結,使客觀、外在的文本轉化為一種系統化、個性化的“情境模型”,才能達成一種深度理解狀態,進而使閱讀真正成為追求意義的活動。這明顯有別于碎片化的無序閱讀和虛假閱讀,無序閱讀是缺乏閱讀主題的任意閱讀,“碎”是其主要特征,由于閱讀內容缺乏必要的關聯,導致目標不明和體系破碎,進而形成信息編碼焦慮;虛假閱讀是讀者對文本缺乏主動深人探究的意愿,低參與、低投人、低認知是其特征,導致獨立思考能力和理性思維能力降低,這些閱讀的不良現象,違背了閱讀的初衷。
就實質而言,閱讀的意義尋求是植根于文化與歷史的理解活動。讀者總是站在自己的文化和歷史立場上理解文本,文本一旦被閱讀,讀者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理解。對讀者而言,所建構的正是一種個人化的“文意理解”,即“情境模型”——兩者的辯證關系類似于樂譜與演奏,在面向同一文本時,讀者可能會達成一致的“文意理解”,但不同文化與歷史情境中的讀者將使其轉化為不盡相同的“情境模型”[4]——“情境模型”立足并超越了符號與文本層面的普遍表征,借助與讀者形成的心音共鳴,轉化成一種個體化的意義表達。此時,讀者將客觀存在的文本轉化為促進思想、精神和能力發展的內在力量,使閱讀成為一種賦能和賦魂的意義活動,真正使讀者實現“透過閱讀學習新知”(Reading to Learn)[5]。
閱讀過程中,讀者通過與文本互動達成理解,進而對文本建構意義。
究其原因,文本作為文化與精神財富的客觀載體,無法自動產生理解,需要以讀者為主體,以讀者內在的圖式與閱讀方法為工具,來展開對文本的理解與意義追求。就本體屬性而言,意義并非先天存在的實體物,而是有待完成的生成物,是一個與人的交往、理解和表達活動密切相關的范疇[6],追求意義理解需要讀者身心的深度投入。簡單來說,讀者對意義的追求無法脫離內在靈魂的牽引及文化脈絡的束約,也離不開客觀存在的文本,是讀者在文本基礎上的主觀意義表達。從這一角度而言,意義既不完全屬于能動的讀者,也不完全屬于客觀的文本,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與制約關系決定了意義具有內在的彈性與張力,意義源自主客體之間的納入與交融,這正是意義生成與生產屬性的根源所在。
面向意義的理解與表達屬性,以及內在的彈性與張力,建構文本意義不能局限為從文本到讀者或從讀者到文本的單向度運作,而需要關注閱讀系統中各要素的功能和關聯,深入閱讀系統內的諸多關鍵要素來考察文本意義建構的內在機理??v觀閱讀的演進歷程,發現長期存在從單一閱讀要素中獲取意義的現象。
其一,是“文本客體說”和“作者意圖說”,兩者均將意義視為已經存在于語言文字內部的實體,此時作為閱讀客體的文本及其背后的作者就是最好的意義來源,讀者需要基于文本或作者提取意義。其二,是“讀者反應說”,它關注意義在時空遞轉過程中的流動性,將讀者納入意義建構過程,使文本意義真正從實體走向生成。然而,“讀者反應說”忽視了讀者自由解讀的無限可能所帶來的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在閱讀歷史上,文本意義長期從某個單一閱讀要素中獲取,無論是否定意義的建構性而將其窄化為客觀內容,還是否定意義的客觀實在性而過分強調其建構屬性,兩者均以單向度的視域規定意義,以區隔化的方式理解意義,以淺表化的方式生成意義,顯然無法實現對文本意義的真正理解與建構。
面對這種兩難境況,伽達默爾既未回歸對文本或作者原初意義的追索,也沒有夸大當下讀者的期待視野如何重要,而是強調帶有辯證意味的“視域融合”[7],即過去文本和作者的期待視野與當下讀者的期待視野相融合,由此形成的更大視野是讀者建構文本意義的必要條件。借助“視域融合”的觀點,時空距離不再是一種需要克服的東西,讀者將在此基礎上生成“個性化同構”的意義表達。“個性化”即是要彰顯時空距離下讀者作為閱讀主體的創造性,意義建構聯結讀者的原有意義世界,植根于文化與歷史,在面向同一文本時,讀者將在自身文化與歷史的限定范圍內,與文本共振、契合,建構個性化文本意義。所謂“同構”,是指個性化意義表達與文本原初意義的核心結構保持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同構”是“個性化”的基礎,離開“同構”的“個性化”將成為毫無根據的臆想,與閱讀距離已遠;“個性化”是“同構”的有效延伸,沒有“個性化”的“同構”則是對文本的描摹,會消解閱讀的價值和鮮活性。
意義圖式作為人類優秀文化基因的重要體現,閱讀將外在的意義圖式轉化為內在心靈圖式,從而實現對意義圖式的累積。
“人”作為閱讀主體,是具體的、歷史的,缺失了具體的和歷史的向度,人很難確立自身發展的價值坐標。以人的發展為歷史主軸,馬克思提出“人的依賴關系”“物的依賴關系”“人的全面發展”三大社會形態[8]。長期以來,對物的依賴使人不斷向外探求、征服,注重獲取知識與掌握技術,忽視了內在希望與幸福,致使人的精神世界逐漸孤寂無依,成為遠離故土家園的漂泊者。優秀文化作為人類改造世界的根本積淀,能涵養讀者生命、凈化其心靈、充盈其精神,為擺脫物質世界的束縛和現實世界的有限性、追求自身全面發展提供了內容源泉。
文化基因是人類優秀文化的內核,具有內在的穩定性與發展性,它是優秀文化葆有長久生命力的奧秘,傳承文化基因是延續優秀文化的關鍵所在。正是借助優秀文化基因的引領和推動,人類才能立足當下的發展現實,并在此基礎上延續人類優秀文化,為未來生活提供良好的價值觀指引,不致于成為沒有根基的漂浮物[9]。習近平總書記多次使用“基因”“文化基因”等概念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行高度肯定,并將其視為“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10]。二十大報告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是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11],并提出“堅持與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12],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把中華優秀文化基因的時代價值提升到了新的認識高度。
閱讀不僅是對符號的合理性解讀,更是與優秀文化基因的交互過程,這也給閱讀讀什么指明了方向。在本研究中,筆者使用“意義圖式”一詞來表征人類優秀文化基因。
不管是康德的“圖式說”抑或皮亞杰的認知結構理論,還是魯姆哈特(Rumelhart)對圖式理論進一步系統完善,使圖式概念發展成經典的閱讀理論[13],圖式始終指向一種被抽象和概括的、存在于人腦的認知結構?!耙饬x圖式”是在承繼人類優秀文化基因背景下所提出的新概念,表征人類文化發展進程中重復出現的典型意義結構,是人類在自身演化過程中普遍存在的、與文化相關的原始心像[14],是人類優秀文化基因的根本體現。
就性質而言,意義圖式是人類優秀文化基因的客觀性體現。盡管意義圖式最初潛藏于人腦,當這一主觀表達得到群體的普遍認同與廣泛確證,并被錨定、提取,以文本為載體呈現為文化產品時,它將轉化為一種相對客觀、確定的公共存在。在這里,借用意義圖式和心靈圖式的概念,筆者試圖區分閱讀過程中的客觀存在和主觀理解,并清晰闡釋這其中的轉化過程:面向外在客觀的意義圖式,讀者通過將其轉化為內在的心靈圖式,以對意義圖式達成主觀的“個性化意義同構”,從而實現基于客觀存在的主觀意義建構。
就組織樣態而言,意義圖式是對文化基因的結構化組織。意義圖式能隨生命機體的自然演化代代相傳、潛移默化,究其本質,與意義圖式的高站位性、強統攝性、廣遷移性密切相關。意義圖式的組織樣態遵循布魯納的結構主義思想:面對知識體系的過度分化,以及人腦有限的記憶空間,結構能揭示事物變化的內在規律,彰顯世界運轉的基本原理,因此把握關鍵結構才是讀者分類把握世界并獲取意義的核心路徑。遵循這一組織邏輯,意義圖式并非拘泥于孤立、零散的文化碎片,其內在的結構屬性健全了文化基因的穩定性,使它在歷史長河中愈發具有典型性,成為人類描述、認識、把握與傳遞文明體系的有效工具。
就價值而言,意義圖式是閱讀機制順利運行的主軸:作者是“文化基因”的記錄者,文本是“文化基因”的承載者,情境是“文化基因”的參與者,讀者是“文化基因”的汲取者。具體來說,作者以文本為載體,記錄人類在漫長發展歷程中典型的文化基因。當它以文本為載體呈現出來,并進入讀者的理解視域時,將不斷喚醒深藏于讀者大腦中模糊的文化基因。讀者通過與文本進行納入、交融,不斷感知、認識并汲取這些流淌在歲月中的文化基因,并在個性化意義同構過程中積累與傳承文化基因。從閱讀機制運行的角度而言,“文化基因”貫徹閱讀的完整發生歷程,建構文本意義在根本上指向文化基因的傳承與發展,消解了碎片化閱讀的離散性。
理解是人存在的本質,人類正是在不斷理解中才能探尋自身存在的意義。面向意義圖式這一人類文化基因的根底性存在,讀者需要在理解中將外在、客觀的意義圖式轉化為內在的心靈圖式,從而實現對意義圖式的累積和對文化基因的傳承。整體而言,累積意義圖式主要包含“人化”和“化人”兩個步驟。
首先,“人化”是使意義圖式客觀實在化的過程。借助人(作者)的力量錨定、提取并呈現意義圖式,使人腦中得到普遍認同、廣泛確證的意義圖式顯化為客觀的文化產品,這就是“人化”的過程。文化作為人類改造世界過程中的根本積淀,它可以人化為具體的文物、制度、習慣等,成為一種客觀文化產品。
其次,“化人”是將意義圖式心靈化的過程。人之所以會迷失方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根底性圖式的缺失或錯亂?!叭嘶焙蟮奈幕a品肩負以文“化人”的使命,意義圖式以文本為載體,進入讀者理解視域后,將對讀者大腦中模糊的意義圖式進行改造與重組。以文“化人”的功效是,意義圖式作為一個“意義的領域”進入讀者心靈,進而轉化為讀者的心靈圖式。該過程將不斷喚醒與熏陶讀者,促使讀者在汲取、吸收意義圖式的過程中,豐富自身作為能動主體的社會本質、文化本質和精神本質,從而實現從自然人到社會人的轉變。
具體來說,意義圖式“化人”的過程是在與讀者循環“視域融合”中實現的。閱讀具有鮮明的時空遞轉性,因為它無法將讀者置于未經抽象與凝練的原初客觀世界,而是以文本為中介進行聯結。在時空遞轉過程中,意義圖式并不具備封閉的意義界限,讀者對其中意義的汲舀是永無止境的,錯誤的圖式不斷被消除,清晰的圖式從一切混雜、遮蔽它的存在中不斷過濾出來[15];而且,讀者通過對意義圖式不斷附加新的理解,最終達成個性化的心靈圖式建構,這一個性化意義同構的過程是真理性與價值性的統一、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社會性與個體性的統一。該過程不但求真、還求善求美,不但能鍛造讀者的能力,還契合了馬克思關于人精神層面的發展需求,為讀者的全面發展標定了良好的成長基礎。
閱讀不是簡單地傳承文化,更是完善人生境界的重要依托。所謂完善人生境界,就是在意義圖式累積過程中提升讀者內在的覺知力與洞察力,修煉讀者的思想、情感、思維方式,涵養讀者的生命、凈化其心靈、充盈其精神,從而使讀者擺脫物質世界的束縛和現實世界的有限性,生活在充滿智慧、富有哲理的精神世界中,最終實現“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生命價值演進。
人對宇宙萬物有不同的意義感受(覺解程度),因此具有高低不同的人生境界。自然境界是最底層的生命境界,它強調“不識不知”“不著不查”,人對自身所為的覺解混沌,只能盲從于感覺和習慣。相應地,自然狀態的人很難感受到事物對自身的意義,這不清楚的意義所構成的人生境界就是自然境界。與道家超越人的直接現實世界的“自然”態度不同,自然境界類似于弗洛伊德闡釋的“本我”人格,兩者都強調自我的本真發展。盡管如此,自然境界不等于沒有覺解的動物狀態,而是相對于更高階的境界而言。
在閱讀過程中,盡管累積意義圖式無法延長讀者的自然生命,但對消解讀者面向宇宙時的混沌感,進而擺脫最底層的自然境界卻是大有裨益。簡單來說,意義圖式在“零散信息-系統知識-內在精神”的結構層級中豐盈讀者的生命。這也破解了碎片式的無序閱讀、片面閱讀的沉疴,豐富了閱讀的內涵。
首先,是信息(Information)層面的豐盈。讀者覺解客觀世界需要借助一定數量的文本信息,并且這些信息應具備內在的準確性與真實性,它們是讀者簡單應對復雜世界的基礎質料。而且,明晰基礎符號表征是建構意義的前提,意義圖式累積始于信息解碼,這是閱讀的內在規律。盡管在社會發展緩慢、信息來源單一的時代,信息豐盈的價值尤為明顯,在信息超載的信息化時代卻不盡然:不少魚龍混雜的符號被泛化為信息和事實[16],讀者將在良莠不齊的信息碎片中不斷周游徘徊。比起零散化的信息,抽取結構是讀者分類把握世界并獲取意義的重要途徑,結構化意義圖式能更好地為個體賦能,不斷增強讀者的覺解能力。
其次,是系統知識層面的豐盈。如果說信息層面的豐盈主要停留在信息的真偽表征階段,意義圖式則具備信念(Belief)、證據(Evidence)和真理(Truth)三大條件[17]:不僅具備關于世界確認為真的判斷,以及起支撐作用的邏輯證據和事實證據,還具備一定的意義增值,使讀者從零散信息走向系統化學習。意義圖式屬于斯皮羅劃分的“結構良好領域的知識”(Well-structure Domain Knowledge)[18],憑借內在的良好秩序,它能成為人類描述、認識、把握與傳遞文明體系的重要形式。借助意義圖式的心靈轉化,讀者將頓悟客觀世界運轉的本質與規律,能看見不是顯而易見的模式、關系或差異,在不明顯的信息中抽取出一層意義[19],進而形成可遷移的理解文本乃至思考世界的心智運作模式,憑借這一強有力的系統認知能力,讀者將具備更高的覺解能力以應對繁雜且多維的世界。
最后,是精神層面的豐盈?!耙粋€人的精神發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20],這并非要否定信息與知識提升覺解的價值,而是強調不能囿于認識層面的生命取向,忽視精神層面的生命提升。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知識”指“事物的普遍定義”,德行與知識密切相關,追求知識的最終目的在于促進人的德行發展。蘇格拉底認為追求知識有著重要要義,使一切人德行完美所必須的就只是知識[21]。信息與知識層面的豐盈為讀者賦能,精神層面的豐富進一步為讀者賦魂。意義圖式具有內在的文化和精神邏輯,讀者憑借深刻理性與豐富情感與意義圖式聯結、共振,破解了淺層閱讀的單一化、膚淺化,將意義圖式轉化為自身德行、精神發展的內在力量。
在閱讀過程中,意義圖式的累積、汲取從根本上形塑了讀者的“個體”生命,將讀者從最初生命覺解的混沌感中解放出來。
不管是零散信息、系統知識,還是內在精神的豐盈,讀者對生命的提升主要停留在功利境界,即“所求底利,是他自己的利”[22]。當然,功利境界并非強調損人利己,而是長遠來看,人的行為皆是對自身有利的,是強調“個體”的利,而非他人的利、大眾的利、社會與國家的利。功利境界與西方功利主義哲學凸顯全體幸福與快樂的公利取向不同,它類似于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我”人格心理:“自我”是自己可意識到的執行思考、感覺、判斷或記憶的部分,自我的技能首先是尋求“本我”沖動得以滿足,遵循為本我服務的“現實原則”[23]。
相較功利境界,道德境界秉持“愛人原則”,強調行為“遵照‘應該’以行,而不顧其行為所可能引起底對于其自己的利害”[24],只求“成就一個‘是’”[25]。此處,“應該”和“是”在形式上是具有價值肯定色彩的規約性的東西[26],是維護具體社會存在的規則。功利境界的所行從個體視野開闊、能力提升的視角出發,即便存在道德仁義也是為自己求利;相較之下,道德境界的讀者能正確理解個人與社會的關系,認為自己作為歷史長河中的渺小一員,應承擔起人類文化傳承與發展的重要使命,應塑造共有的思想基礎和核心價值,應建構共有的精神家園。
首先,累積意義圖式是對共有文化的傳承。家園是指共有和共享的存在,精神家園是指人們在精神層面的共有追求。對民族和國家來說,精神家園植根于共享的文化之中,文化傳承與發展是筑牢共有精神家園的基本方式。意義圖式并非無源之水,它源自民族與國家發展過程中共有、成熟且穩定的潛在共同基因,是共同文化基因的系統化體現。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例,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實現中國夢的偉大使命下,有必要深度挖掘這些中華兒女都心系之、情系之、命系之的文化基因代表,并將其“人化”為文化產品,以文本為介質進入讀者的理解視域。意義圖式的“人化”為讀者建構精神家園提供了客觀基礎,讀者將在意義圖式“化人”的過程中汲取人生、自然與社會的核心價值理念。
其次,建構心靈圖式是契合共有文化的主觀闡發。面向意義圖式這一共有文化基因,讀者將進行契合文化價值的個性化理解,使人類共有的價值追求在心靈中扎根。意義圖式最初潛藏于讀者大腦中時是混沌不清的,以文“化人”就是借助公共客觀、清晰條理的圖式喚醒大腦中混沌圖式的過程。其一,由于意義圖式具有內在的文化規定性,喚醒過程需要遵照意義圖式內在的文化邏輯。其二,對意義圖式的個性化同構并非純粹主觀的意義表達。借助“解釋團體”(Interpretation Groups)的概念,每個人都受特定文化場域中共同體及語言規則的制約,他們都根據在社會中結構化了的位置來生成心靈圖式[27]。在意義圖式以文“化”人的過程中,讀者將成生命共享的價值意識,進而建設共有的精神家園。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功利境界中的讀者為了更好地生存,也可能做出遵照社會規則、傳承共有文化的行為,但這不是讀者處于道德境界的證據。馮友蘭先生強調,境界是指心言,其境界說心、事兩分,即以心為主,不以事為主,人生境界的不同并不體現在行動上,而以內心的覺解程度劃分[28]。因此,筆者區分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的精神充盈,強調覺解程度是區分人生境界的根本標志。
經過“人化”與“化人”過程,意義圖式借助共有的文化表征及契合文化的主觀理解,共同指向共有精神力量的提升與共有精神家園的建設,最終以文化共享的形式作用于讀者,使讀者汲取人類共有的文化財富,并在此過程中增強凝聚力,順利從功利境界進階到道德境界。
長期以來,閱讀被視為文字解碼或意義“提取”,作為主體的讀者被排除在意義追求過程外。以致于,當將閱讀與個體生命豐盈及建構共有精神家園勾連起來,瞬時便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然而,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的落腳基點無非是提升讀者個體或全體的覺解程度,始終未能脫離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念,這是它的局限之處,當從道德境界進階到天地境界時便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
就人生境界的發展歷程而言,當人達到最高的覺解程度,他將建構最高層級的意義,也將成就最高的人格——圣人,并進入最高的人生境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中的人自同于大全,此時我與非我的區別已不存在,他感受到的是“與物冥”,是“萬物皆備于我”??梢哉f,天地境界中的人對于觀照宇宙的職責有清楚覺解,即自己不但屬于自己,也是社會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將社會包含在內的宇宙的一部分,人應對宇宙做出自己的貢獻,這不僅是弗洛伊德所言的“超我”問題,而是“超我們”的問題,“超我們人類”的問題。
對個體而言,功利境界是人生境界的常態,進階到道德境界,乃至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天地境界,或許更是難上加難。即便如此,從道德境界進階到天地境界具備可操作的層級順序。在累積意義圖式的過程中,讀者將先后基于“知天”“事天”“樂天”“同天”四個階段進入天地境界,不斷進階內在的覺解程度。
首先,是“知天”。作為“知天”的天民,讀者將覺解到,自己是宇宙大全的一部分?!爸臁钡慕K極性覺悟為“事天”“樂天”“同天”提供了出發點,使讀者基于更開闊的視野進入更宏大的自我。意義圖式作為人與宇宙和諧共處過程中沿襲下來的文化基因,它并沒有將人視為宇宙萬物的主宰,讀者心靈化的過程將促使他們辯證看待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即人對它們不能有無限制的跨界行為,它們也不能向人無限制索取壓制。意義圖式的汲取過程將促使讀者摒棄人類中心視野,參與到宇宙大全的運行和化育中。
其次,是“事天”。在知天的終極性徹悟下,人將意識到,人不是萬物的尺度,人的所作所為不是控制、征服、改造,而是自覺視為對宇宙應盡的義務,這就是事天,是一種終極性的使命感和天職。秉著履行“天職”的信念,讀者將最大限度發揮天性和智慧。事天不是空洞地“效法”天、“敬奉”天和“賜?!庇谔斓倪^程,而是要落實和體現在具體實踐中[29]。意義圖式內蘊的文化基因為事天提供了內在邏輯與路徑,讀者汲取、內化和使用意義圖式的過程,其實就是理解宇宙萬物和諧共處的關系并為宇宙運行盡職盡責的過程。
再次,是“樂天”。事天的人將在其行為中獲得一種超道德的意義,從而產生終極性的樂觀精神。意義圖式不僅促使人在宇宙大全立場上獲得無限情趣和詩意,還將獲得面對生活的不怨天、不尤人的達觀態度,這正是樂天精神的兩種重要內涵。例如,借助孔子和顏回在艱苦物質生活中“樂亦在其中”“不改其樂”等經典案例,來喚醒讀者心中豁達超然的意義圖式,達成“詩意般地棲居”。
最后,是“同天”。同天作為天地境界中的最高程度覺解,也是一種終極性的同情心和仁愛精神,呈現“自同于大全”的特征。一方面,指在意義圖式的文化滋養下,人的心靈與宇宙大全之間達成最高程度的和諧;另一方面,是指超出個人體驗之上的對萬物的無限同情和仁愛,人對人、社會與自然不再惡意透支,相互之間呈現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終極理想。在此基礎上,人將實現靈魂、心靈、精神的自由與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