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慶新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所謂“小說話”,是從傳統“詩話”、“詞話”延展而來,既有別于成體系的現代小說批評著述,亦與傳統小說評點批評有別,往往以“說”、“談”、“閑談”、“漫筆”、“札記”、“論”等名題,包含筆記體、隨筆型、漫談式等多種形態,強調“即目散評”,帶有寫作主體體悟式品評特征(1)溫慶新:《晚清理論類“小說話”與中國小說批評的現代轉型》,《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3期。?!八^即目,即寫于閱讀直覺的當下;所謂散評,即顯得并不完整與條貫。它是在‘天人合一’觀念的主導下,以直覺體悟為主,努力去體驗、品味、描繪和批評作品,而不是站在主客兩分的立場上,致力于將物象分解,作抽象思辨與邏輯推演,從而去剝取概念,建構體系,因而能貼近、融入到批評對象之中,去切身體悟作品的美學趣味和精神價值”(2)黃霖:《關于中國小說話》,《中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2期。。作為“小說話”的一部分,現代“小說話”采用白話言語進行寫作的同時,在現代各類文藝思潮的觸動下,逐漸成為當時之人藉此進行個體閱讀及其精神體驗表達的重要方式。而現代“小說話”集中品評《紅樓夢》的閱讀現象,典型反映了現代“小說話”的品評方式與趣味趨向。因此,探討現代“小說話”的《紅樓夢》閱讀趣味,不僅有助于分析現代“小說話”的存在特性,亦可探討現代讀者品讀《紅樓夢》的緣起、方式、過程環節及現代知識群體品讀《紅樓夢》時的閱讀傾向。
在見諸報刊及其他公開出版物的現代“小說話”《紅樓夢》品評文章中,不僅存在針對《紅樓夢》版本、作者及本事等的考證類研究,而且,對《紅樓夢》的文本內容及其價值也進行了諸多品讀。前者如周黎庵《談清代織造世家曹氏——關于〈紅樓夢〉考據的一些新資料》(3)周黎庵:《談清代織造世家曹氏——關于〈紅樓夢〉考據的一些新資料》,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742-752頁。、圣美《談談紅樓夢的地點問題》(4)圣美:《談談紅樓夢的地點問題》,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772-777頁。等文章即是代表。不過,正如讀云在《紅學雜記》一文中所指出的:“關于《紅樓夢》的研究,的確是茫若煙海了……希望對于《紅樓夢》有興趣的同志,立于文學的立場上作更進一步的探討,以上所舉,可見社會上偉大文學巨著,是如何的被人以熱情的研究,努力的尋討?!?5)讀云:《紅學雜記》,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764-765頁。這種從“文學的立場”進行品讀的呼吁,成為現代“小說話”中《紅樓夢》品評的另一重要特色。也就是說,現代“小說話”亦在品評《紅樓夢》的閱讀觀感中,強調一種或思想、或審美、或意義的文本解讀意見。在此類文本解讀中,常常表現出現代讀者之于《紅樓夢》的個體精神體驗式的閱讀觀感,成為《紅樓夢》現代品評的重要接受旨趣。
在現代“小說話”中,現代讀者品讀《紅樓夢》時往往呈現出一種貼近文本旨意的率性、隨意的閱讀態勢,進而在此類閱讀態勢中多角度展現《紅樓夢》文本文采斐然的抒情特性及其可讀的藝術感染性,最終呈現出一種敘事與說理、達情與表象相結合的品評特征。例如,陳光崇在《曹雪芹的文學見解》一文中指出:“我們可以從《紅樓夢》里探索到他的文學見解,在當時的確要高人一等。我個人的愛好新文學,要算是從十年以前看《紅樓夢》始。當時雖覺得興味淋漓,究竟時間久了,印象也就很模糊?!?6)陳光崇:《曹雪芹的文學見解》,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266頁。這種將《紅樓夢》當作“新文學”讀物的做法,即是現代讀者對《紅樓夢》的基本文學定位?!芭d味”本是中國古代詩歌批評常用的概念及范疇,強調詩歌寫作應富有意味,以便引發讀者品讀的興趣與樂趣,從而形成一種情景交融、直覺再現式的感發。如元人劉壎《水云村稿》卷七《九皋蒼山詩選后》言:“九皋蒼山兩詩翁,生同時,學同志,吟同調者也。皋之詩少于山,而工過之;其清峻不塵大略相似,而風骨勁峭、興味沉郁,則龍翁鐵笛似勝湘靈鼓瑟知音,試其評何如?”(7)劉壎:《水云村稿》卷七,四庫全書本。以“興味”與“風骨”相對,強調詩意言簡情厚、利于品讀之趣?,F代小說批評家廣泛借用“興味”概念時,則強調小說創作與批評應該有助于日常消遣、寄情托意,甚至能夠從中體味到一種精神愉悅的審美感受。如《時報發刊例》言:“本報每張附印小說兩種,或自撰,或翻譯,或章回,或短篇,以助興味而資多聞?!?8)《時報發刊例》,《時報》1904年6月12日,第2版。覺我《余之小說觀》“小說之形式”一節更是指出:“小說之所以耐人尋索而助人興味者,端在其事之變幻,其情之離奇,其人之復雜”,“是因小說者,本重于美的一方面,用精細之畫圖,鮮明之刷色,增讀書者之興趣”(9)覺我:《余之小說觀》,《小說林》1909年第9期。。據此,現代小說閱讀者所言“興味”,是強調從小說之情節、事件及人物等內容中形成相應的閱讀興趣、進而獲取審美愉悅的品讀需求。所謂“興味淋漓”,也就導向讀者從《紅樓夢》文本中獲得一種情感的滿足或心理的安慰,以至于將《紅樓夢》文本當作讀者表達個體精神活動的重要憑借,最終產生對《紅樓夢》文本的喜愛之情或同情之心。
而將《紅樓夢》當作“新文學”讀物的品讀視角,又促使現代讀者嘗試以“新文學”的白話言語及其文學趣味,來展現其獨有的抒情表達熱情。謝紫在《重讀紅樓夢》一文中,就曾發出此類感嘆:“我現在不禁想象《紅樓夢》的作者,在夜闌人散時對空虛凝眸,在空虛中回憶一所繁華的宅第,一座很深很深的侯門,以及深鎖在侯門中的人物。那些人物的生活曾經是那么熱鬧,現在卻只剩了空虛中的一片繁華?;貞浿械囊黄室苍S是為了愛和美吧,寶玉和黛玉的故事,被寫成一支生之挽歌!”(10)謝紫:《重讀紅樓夢》,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265頁。此文如此抒情地感慨曹雪芹的遭遇與《紅樓夢》文本的哀怨描寫,帶有強烈的散文抒情色彩與優美言語言說特征??梢?,現代讀者開始在“小說話”的品讀意見表達過程中,嘗試將自身的體驗見解以一種優美的詞匯或極具感染力的形式向其他讀者展開訴說,以便進一步促使自身的閱讀體驗意見能夠成為一種可讀可感的“新文學”讀物,最終附和現代各類文藝思潮的表達常態與價值取向。此類閱讀行為就是閱讀“興味”的主要外化表現。
然而,強調率性的抒情表達導致現代“小說話”中的《紅樓夢》品讀意見,呈現出強烈的松散性與主觀性特征。平安《明暗的描寫法——〈紅樓夢〉讀后感》一文曾說:“我對于《紅樓夢》,本沒有什么研究,并且也不配說研究。不過我自信我是一個《紅樓夢》迷,對于《紅樓夢》的情節文字,曾下過點工夫去檢討過。所以每有所感就筆之于冊,草成這一段段的《紅樓夢》雜感。”(11)平安:《明暗的描寫法——〈紅樓夢〉讀后感》,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710頁。所謂“這一段段的《紅樓夢》雜感”,說明現代讀者閱讀《紅樓夢》時大多經歷過長時段的反復或多次閱讀。但平安提及探求《紅樓夢》“明暗的描寫法”時所言“全仗讀者自己慧心的去探求”(12)平安:《明暗的描寫法——〈紅樓夢〉讀后感》,第712頁。,使得其所撰“雜感”并無嚴密的推理或邏輯論證,而是一種“每有所感就筆之于冊”的隨閱即評。當然,伴隨閱讀的持續深入而對《紅樓夢》故事情節、人物及事件的觸動之后隨手品評的過程,已成為現代讀者借機在當時報刊公開表達閱讀意見的一種接受常態。這使得此類閱讀意見往往呈現出一種隱含讀者濃厚個體精神體驗的主觀性特征,并以再現讀者閱讀緣起、“興味”體驗方式及其審美趣味為主體表達。這種主觀性特征在當時各大報刊時常出現的事實,成為現代讀者之于《紅樓夢》品讀的一種典型接受現象。
現代讀者品讀《紅樓夢》的主觀式閱讀意見表達,往往形成了一些突破不同讀者類型差異性意見的常見表達形式。比如,王睢《紅樓人物小談》一文談及襲人時說“讀《紅樓夢》的人沒有一個不深惡襲人的,就連續作者高鶚都直截地在文中斥責她一頓”,又說“你看她一路披荊斬棘,勞心費勁,真為她吃力”(13)王?。骸都t樓人物小談(三則)》,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17、1118頁。。所謂“讀《紅樓夢》的人沒有一個不”的常見句式,反映了現代讀者閱讀時一種鄙薄的文本介入感;而“你看她”的使用,則是一種恰似與其他人娓娓道來的拉家常式言說,瞬間拉近了品評者與其他人之間的情感交流距離。又如,安娥《紅樓夢的人物創造》一文指出:“多少人看了《紅樓夢》,為林黛玉落淚,厭惡寶釵,可憐寶玉。同情心人人皆有,除非被情逼得變態心理的人,都愿‘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但事實上‘天下人’‘成眷屬’的不一定都是‘有情人’,在今日的矛盾社會內‘惡姻緣’絕不少于‘有情人’。”(14)安娥:《紅樓夢的人物創造》,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37頁。所謂“多少人看了《紅樓夢》……”,有利于將品評者自身的閱讀體驗與其他讀者的閱讀體驗進行相似情感的勾連,以便顯示自身閱讀意見的典型社會性。而“為林黛玉落淚,厭惡寶釵”云云,又顯示出讀者“直覺體悟”的品評特征。再如,署名“人”的《紅樓點滴》一文在論及“親子之愛”時,開篇即言:“乍讀《石頭記》,每覺政老對寶玉,一味謾罵,深惡痛絕,毫無情感,而事實上絕不然。如大觀園題對,至寶玉脫口說出‘有鳳來儀’時,政老以責罵口氣,道出贊賞,言詞間實有出自衷誠之喜悅?!?15)人:《紅樓點滴》,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44頁。又,蛟兄《說“第一回”》一文開篇即謂:“讀《紅樓夢》的盡管多,似乎很少聽見人談起第一回,而因為第一回看不下去全書的人倒也有。這回書主要的在為主角鋪陳場面,我總覺得這里還表露了作者的血淚?!?16)蛟兄:《說“第一回”》,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45頁。此類以反面意見起頭而欲揚先貶的表達方式,在“我總覺得”等深度品讀之后的反轉,表明讀者嘗試深切融入《紅樓夢》文本之中,以便形成以代文本立言的思路來指導自身品讀的開展。這也是現代小說批評注重“形式”審美的體現(17)賀昌盛、黃云霞:《現代中國文學的“形式”建構——“心靈”之于“世界”的“賦形”問題研究》,《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也是“興味淋漓”閱讀的一種典型推進方式。
當然,現代“小說話”中《紅樓夢》品評意見的表達方式及其見解,并非呈現出限制其他讀者與之交流的固化式結構?,F代讀者公開發布自身的閱讀觀感時,往往希冀能夠與其他讀者進行一種意見的交換,以便在開放的交流環節中展現自身品評《紅樓夢》的特殊閱讀體驗。比如,史任遠《賈寶玉的出家序》就說:“自己喜歡看《紅樓夢》,也受了《紅樓夢》很多影響……也就高興和朋友們談《紅樓夢》。”該文在談及具體閱讀意見時還反復不斷地說:“且慢,千萬不要笑他!我們自己又何嘗不常常是這樣?要笑曹先生,還得先笑自己”;“‘為什么人們容易把社會問題看做一個人生問題呢?’性急的好心的讀者也許要這么問了。是啰,這倒確實是一個極有意義的問題”;“賈寶玉否定的不是當時的社會,卻是所謂紅塵。一直到今天,許多《紅樓夢》的讀者,除了那些到大觀園看女人的不計外,還容易和寶哥哥一樣著想,把塵世看作不過一太虛幻境。今天讀《紅樓夢》的,應該知道寶哥哥所否定的只是當時的腐爛社會,卻不是什么紅塵”;“文章寫了這么長,還沒有提及寶哥哥和林妹妹的戀愛,好心的讀者一定要責備了。現在就趁勢提出來罷”(18)史任遠:《賈寶玉的出家序》,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24、1128、1129、1131、1132頁?!祟惐磉_通過虛擬“好心讀者”并與之進行交流、采用提問題的方式,來展現寫作者是如何認識相關問題的,以便嘗試解決作為普通大眾的“好心讀者”的閱讀困惑。這種閱讀過程致力于將《紅樓夢》當作時人理解人生、社會、情感等內容的重要支點。
可見,現代讀者“興味”之所以能夠獲得滿足,是因為現代讀者在《紅樓夢》中發現了探索的興趣,以提出問題與解決問題的方式來思考自身閱讀過程中的精神困惑,以便在隨閱即評時構思一種可以將探索文本意義與讀者精神困頓相聯系的閱讀情景,并采用讀者主觀介入的方式來進行公開化的率性表達與言說。
所謂“主體間性”,本是一種哲學領域認識世界的專門術語,強調個人對他人意圖或思想的推測、判定及反饋,涉及主體與主體之間的統一性問題。從認識論的角度而言,“主體間性”強調多方主體之間的關系,突顯把先驗自我的意向性作為知識的源流,認識主體通過移情等方式來認識對象世界;而從本體論講,“主體間性”將自我作為一個主體,并看作是與其他主體對等的共在。此處借用“主體間性”來探討現代“小說話”的《紅樓夢》閱讀體驗,側重強調作為認知主體一方的現代讀者如何基于其自身的知識儲備、生活經驗而從“人的存在”意義出發,來認識作為另一主體方的《紅樓夢》在其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方式與意義。通過探討現代讀者以移情、同感等手段如何在“主體間性”式的認識世界過程中,將《紅樓夢》內化成現代讀者日常精神生活的一種重要方式,從而在品味《紅樓夢》時將現代讀者自身認識世界、生活的經驗結果通過一定的精神活動、經驗交流、心靈感受等閱讀體驗方式加以外化。在這種經驗外化的推進過程中,閱讀“興味”就成為“主體間性”體驗的最典型表現形式,最終促使現代“小說話”的《紅樓夢》閱讀“興味”成為一種頗具哲思意味的精神活動。
首先,現代讀者在以“我”的視角進行閱讀意見的公開表達時,往往希望其所關注的特殊現實情景能夠與《紅樓夢》文本內容展開深度交流,以便消解讀者遇到的不確定問題。比如,署名“UB”的《談紅樓夢里的女性》一文有這樣一段話:“有人問那《紅樓夢》里這樣多的女性你究竟愛誰呢?何妨姑妄言之,我說一個都不愛,但不得已而求其次還是惜春吧。她的個性很強,她那種狷介自持,超然物外的人生觀,和她那句‘現在的人都沒有什么說頭’的那句話,是最能引起我的共鳴,而覺得可以成為一個志同道合的百年佳侶的?!?19)UB:《談紅樓夢里的女性》,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24頁。此類在報刊中追問與《紅樓夢》哪位女性人物可以結婚的舉動,以及“最能引起我的共鳴”等體悟導向,即是一種強調與《紅樓夢》文本進行交流的閱讀態勢。又如,王樹槐在《談談紅樓夢中的人生理想》一文中說:“我們看《紅樓夢》,不啻在讀一部倫理的,或哲學的書,其深刻,其雋永,其引人入勝,實令人發為無限同情,而有深獲我心之感,因此探討《紅樓夢》中的人生理想,似乎不是一件絲毫沒有意義的事了。”(20)王樹槐:《談談紅樓夢中的人生理想》,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278頁。亦強調“深獲我心之感”的嵌入《紅樓夢》文本主體的交流環節。
其次,上述現代讀者對于《紅樓夢》文本內容產生情感共鳴與思想觸動的重要基礎,在于《紅樓夢》文本內容促使現代讀者產生愉悅的審美感受,以至于嘗試通過文本的藝術魅力來勾連文本與讀者的精神交集,以獲取相應的“興味”。正因如此,紅瓣《紅樓夢雜話》指出:“本來藝術作品的目的,不在給予我們以道德的教訓,而在賦予我們以最淳澈的美感。我們讀一種作品,不應該理智的計較其思想的是非得失,而應該直覺的享受其審美的愉快?!弊罱K,紅瓣得出如下結論:“《紅樓夢》的特色,就是以悲劇作結,使人讀之有一種悵惘低徊的情緒,替一個可憐的紅顏薄命的女子發生無限的同情心。”(21)紅瓣:《紅樓夢雜話》,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716、717頁。不論是“計較其思想的是非得失”與“道德的教訓”的思想內容解讀,抑或是對“享受其審美的愉快”的文本藝術進行分析,皆是一種現代讀者以“主體間性”的方式來品評《紅樓夢》文本的典型情感投射支點。
再次,在現代讀者公開發布的交流意見中,也有對讀者閱讀方法或研究方法的選擇緣由,通過“交心”的方式向其他讀者交代緣由,或讀者自我論述選擇的意圖。湛盧《紅樓夢發微》一文談及“賈寶玉為何如人”時說:“篇幅所限,不獲多所舉例,這不過為我的見解之重點。在論文學以欣賞為主者,必又以我這樣探索,為對文學沒有真的理解,則我亦或可接受?!蕾p《紅樓夢》文學,若非在其夾縫無文字處敏悟,一輩子也不能領會真正好處。這部書雖不直以歷史傳記之寫法出之,但其作用卻同于歷史傳記——故其文學的價值乃益高!……所以除欣賞其純粹的文學技巧之外,還要不憚煩瑣以發掘他的真跡。我以為這種致力,與科學家到處去發掘古生物之遺骸化石、古跡、古物,有同樣意義。但自知致力雖勤,成就難期,難保沒有見解錯誤之處?很希望有人來幫助我糾正我?!?22)湛盧:《紅樓夢發微》,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171-1172頁。這種交流自身閱讀方式選擇的緣由,以一種開放式的態度向世人展現自身品讀的過程環節。此舉往往表達出閱讀者的一種精神式品悟意見,建構一種讀者與《紅樓夢》的主客體之間或精神式、或情感式交流,最終產生一種愛讀且為之不吐不快的閱讀心情。木村《紅樓夢讀后記》就曾說:“《紅樓夢》一書,欣賞的人這樣多,自然見仁見智,各有不同,不過以我個人讀過三十余次以后,接觸過近百以上的愛紅讀者,在自己心領神會之余,又從而與朋友再三談論,到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止,我實在覺得應該對這部奇書作一個結論,來盡一盡我這愛紅讀者的義務,使曹先生有知,一定會覺得我并沒有辜負作者的苦心。”(23)木村:《紅樓夢讀后記》,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300頁。這種以讀者品讀而替作者宣傳為義務的心態,不僅折射出現代讀者的喜愛心態,更是反映出現代讀者一種愛戴式擁護《紅樓夢》文本內容的品評趨向。由此,促使木村等人不僅要求多層次、多角度來閱讀《紅樓夢》,而且以虔誠的姿態去研究應當如何閱讀《紅樓夢》,以便貼近曹雪芹的原意與《紅樓夢》的文本意義。故而,木村又提出“研究《紅樓夢》如何去讀”的十四條意見,強調“讀時應該洗滌你的腸胃,因為腸胃洗滌了,才能知味”、“應趁風和日暖時去讀,來印證書中的明媚鮮妍”、“宜掃地焚香讀之,取其清靜神怡”(24)木村:《紅樓夢讀后記》,第1301頁。,以“知味”、“印證”、“取其清靜神怡”等方式強調讀者虔誠的品閱心態及其精神滿足感。“發掘他的真跡”就是現代讀者借助“主體間性”思路而獲取“興味”體驗時的典型心態。
最后,上述閱讀方式的存在,使得現代讀者對《紅樓夢》文本的解讀大多集中于細節方面的品讀。比如,韋士在《紅樓夢里的對話》一文中強調:“小說里的對話,在一個人物底性格和身分的描寫技術方面,常常居于最重要的地位。此即所謂個性的直接描寫,其給人的觀感,是直覺的,可以一目了然的。《紅樓夢》便是一部關于此種描寫技術的代表作?!惫识?,韋士重點關注《紅樓夢》文本中那些“深邃有味的話句”,并以此感受文本中“揣摸其人之身分和性情”的“人物對話”,及其所體現的曹雪芹“善于揣摸人情心理”的創作細節之于讀者的精神感染力(25)韋士:《紅樓夢里的對話》,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712-714頁。。這種關注僅限于從《紅樓夢》的對話細節來發掘《紅樓夢》的藝術感染力,最終確立起具有明確情感排遣窗口的閱讀情景。計開《紅樓夢的對話》一文在談及“人物對話”時亦言:“《紅樓夢》用言語描寫人物的技術,把許多人的面影姿態從對話里透得活靈活現的技術,也就有這種高度的成功?!都t樓夢》不太寫人物的面影姿態,即寫也不怎么對讀者有用。卻在對話中,把人物的‘眼波、笑影,以至于一舉一動’,都顯現出來了。”這種意見也是強調《紅樓夢》人物對話之于讀者閱讀的有效觸動。因為讀者的閱讀觸動,往往會引發其對《紅樓夢》人物、情節、內容及藝術的一種共鳴式或情感投入式的閱讀傾向,最終獲得一種“愛不忍釋卻又不是以‘故事’之曲折叫人‘拍案驚奇’的好書”等滿足感(26)計開:《紅樓夢的對話》,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811、814頁。。此類細節關注正是現代讀者“興味淋漓”實現的最根本促動。
而現代讀者通過《紅樓夢》細節而展現的閱讀滿足感,并不需要嚴密的論證或事理證明來進行讀者自我精神或情感的催生,而是閱讀《紅樓夢》文本時一種以讀者自身代入文本的自然而然展現,以至于仍是一種“主體間性”式的精神交流與品讀。故而,申壽《紅樓夢》一文指出:“其實無論什么,沒有不可以看的,只要看的得法??捶ㄔ瓉砜梢杂袔追N,其一是站在外邊,研究作品的歷史、形式與內容,加以批判,這是批評家的態度。其二是簡直鉆到里邊去,認真體味,弄得不好便會發癡,一心想念林妹妹,中了書中自有人如玉的毒了。此外有一種常識的看法,一樣的賞識他的文章結構,個性事件描寫的巧妙,卻又多注意所寫的人物與世相,于娛樂之外又增加些知識。這是平凡人的讀法,我覺得最為適用,批評家我們干不來,投身太虛幻境又未免太傻了。假如用這種讀法去看《紅樓夢》,以至任何書,大概總是可以有益無損的。”(27)申壽:《紅樓夢》,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1408-1409頁。這種強調《紅樓夢》讀法之舉動,恰巧說明現代讀者閱讀《紅樓夢》時容易代入文本而形成差異有別的體悟意見等多重心態,也是對《紅樓夢》之于讀者個體感悟程度影響不一的體現。探尋《紅樓夢》的閱讀方法,是現代讀者減少《紅樓夢》文本知識不確定性的不同處理手段,也是其運用各種方式來消解自身閱讀困惑的不同嘗試。它表明現代讀者受《紅樓夢》的影響既體現于客觀式批評的思路中,更體現于隱含細節領悟時以“興味”為導向的“主體間性”式精神體驗之中。
現代讀者“主體間性”式閱讀過程的推進,往往離不開讀者之于《紅樓夢》文本及其描繪的文本世界所進行的一種廣泛想象或情感投射。吳宓《紅樓夢新談》就曾說:“人為想象力所驅使,如戴顏色眼鏡,相人不準,見事不明,后來一經覺察解悟(disillusion),眼前之天堂,頓成地獄,則又悔恨懊喪,情實可憫。蓋以夢幻中之美人,而強求之于日常戚黨交游之中,必不可得,徒然自生磨折?!庇终f:“用情之濫,如旋風車,如走馬燈,實由為想象力所拖引?!?28)吳宓:《紅樓夢新談》,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23頁。由此促使《紅樓夢》的“宗旨須能使讀者就書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領會。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但必為天理人情中根本之事理,古今東西,無論何時何地,凡人皆身受心感,無或歧異”(29)吳宓:《紅樓夢新談》,第21頁。??梢?,由“想象”來促使讀者“各自領會”的情感交流過程,必然促使讀者嘗試進入《紅樓夢》文本之中來領悟文本的魅力,及其對讀者“身受心感”的內在精神或心靈體驗所形成的影響,最終引發讀者強烈的情感投射舉動。
既澄在《紅樓夢最后的幾回》一文中,曾自我剖析道:“《紅樓夢》最后的幾回,是我所常常讀的;可是我每讀一次,心里便要作惡好幾日!我對于人生問題,也曾下過兩年多的苦功夫,去研究他,而我心中的疑慮、煩懣和恐怖,卻還是同未曾研究時一樣。直到而今,我不能不暫時認定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了?!覀儽悴荒懿粡淖约旱闹饔^的,內在的精神生命中,自己尋出一種安心立命的地方來,以自圖慰解?!倍笤撐脑掍h一轉,說:“我提起筆來,本來是想說一些看過《紅樓夢》最后幾回的感想的,不料下筆不能自休,便說了這許多題外的話。”然而,該文末針對賈寶玉的出家問題,又說:“我認定人生在世,第一件事,就是要各人和各人拿感情來互相維系。破壞了感情,就無異破壞了人生。如果全世界的人能夠一齊自殺,靡有孑遺的,那也是很好的事;如果這件事不能辦到,我們就要熱烈烈地以感情來維系我們的興趣。”(30)既澄:《紅樓夢最后的幾回》,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64-66頁??v觀既澄的撰文緣起及目的,顯然是借《紅樓夢》后幾回內容來追問個體活著的意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強調以熱烈情感來維系個人興趣愛好等積極人生觀的重要意義??v觀此文,大多時候是以“我”的主觀視角展開寫作,文中內容亦多是一種個人的主觀感悟或心態流露,最終嘗試解決如何看待個人的生存價值。現代讀者將此類體驗訴之筆端的公開表達,就成為其“主體間性”式閱讀的推行過程。這是因為現代讀者往往在品讀《紅樓夢》過程中形成一種意圖介入文本的精神訴求,以便在讀者心中形成向往或佩服的傾向,或在腦子中勾勒文本所描繪的“精神世界”,以此尋求讀者自身的情感滿足。這就促使現代讀者往往產生將《紅樓夢》文本世界與讀者“周遭世界”混而相連的共鳴式“理解之同情”,最終通過讀者訴諸文字的形式達到讀者意見與文本描繪二者的高度雜糅,形成超越時空與階層所限的情感或精神交流模式。
不過,現代讀者的“主體間性”品讀過程,一方面容易導致讀者癡迷于《紅樓夢》的文本世界而無法自拔,進而產生類似于精神失常的閱讀現象。王小隱《讀紅樓夢剩語》一文,就曾提及此類的現象:“那些‘閨秀’和‘青年’們,更是差不多都要奉為‘鴻寶’。往壞里說,看出笑話來的,也卻盡有,就傳說有人家一位姑娘,終天看《紅樓夢》,到后來得了虛癆病,垂危的時候,他父親說,總是這部書作祟,發恨給她燒掉。這姑娘就哭喊起來,說:‘可不要燒死我的寶玉呀!’一聲喊完,竟自‘香消玉隕’。還有一位先生,是看《紅樓夢》給看得入了魔,自己看看吃的、穿的、用的都趕不上賈寶玉,家里的屋子更比不上大觀園。那位‘太太’,漫說是黛玉了,只怕連尋常丫頭都不如。這一悶非同小可,便悄悄兒的上吊死了?!?31)王小隱:《讀紅樓夢剩語》,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32頁。此類促使讀者之于《紅樓夢》代入感頗深的極端閱讀現象,恰好說明歷代讀者進行《紅樓夢》品讀時,往往不可避免會產生或精神、或情感的神思,以至于會對《紅樓夢》的品評形成一些共通的談論話題。
另一方面,在“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及“人學”等現代諸多社會思潮與文藝思潮的推動下,現代讀者品讀《紅樓夢》的個體趣味往往會集中于愛情話題、人生價值及社會意義等方面來進行公開化的自我表達(32)溫慶新:《“為人生而藝術”與〈紅樓夢〉現代閱讀的品評思路及維度》,《求是學刊》2020年第2期。。佩之《紅樓夢新評》就說:“吾們平??催@部書的時候,都把他當作言情小說看。本來這部書里面,描寫寶黛二人的癡情,何等細膩,何等沉痛,自然引起我們對于情愛的感想。”又說:“一部《紅樓夢》,他的主義,只有批評社會四個大字。我們把《紅樓夢》當作言情小說,掌故小說,哲學小說,政治小說看,卻把他描寫的社會情形,一概忘記了,這卻斷斷不可。書里面的社會情形,正是吾國社會極好的一幅寫照?!迸逯浴都t樓夢》對情感與社會的“寫照”,通過“提出了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來突出此類內容對于“引起”讀者自然而然“感想”所形成的精神觸動,最終促使《紅樓夢》文本能夠引起讀者的精神共鳴(33)佩之:《紅樓夢新評》,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48、49頁。。這種借品讀《紅樓夢》來表達讀者的個體精神體驗,成為現代讀者“主體間性”式品讀方式的最重要外化特征。例如,聞天《讀〈紅樓夢〉后的一點感想》一文以“為人生”為主導,在閱讀《紅樓夢》之后借機引申出相應的個體體驗經驗:“我底知識經驗是為了人生,為了人生,知識和經驗才有價值;煩惱、痛苦也是為了人生,為了人生煩惱和痛苦才有價值。因為都是為了人生,所以一個人如其沒有喪失他‘人的中心’Personal centre,無論什么知識,什么經驗,什么煩惱和苦悶,對赤子之眼光,不但可以絲毫無損,并且還要增強我底奮力。但是諸君請特別注意我底‘人的中心’四字。這‘人的中心’就是我底真生命,就是我底標準,也就是我底宗教,我底愛!”(34)聞天:《讀〈紅樓夢〉后的一點感想》,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第69頁。聞天將《紅樓夢》的哲理高度拔到“人的中心”的最終意圖,是借助尋求“為人生”的時代主題,來追問其自身的生命意義與奮斗目標。其歸結點依舊是作者自身個體體驗的價值重構與精神滿足。由此,在“為人生”及社會批判等當時人普遍談及、也是讀者所擅長的領域等促動下,20世紀30年代以降的讀者尤為強調書寫人生、描寫社會之于《紅樓夢》引發時人情感觸動的重要意義。
可以說,借助“為人生”及其社會批判的思想來表現讀者認識《紅樓夢》的方式、過程,促成現代讀者努力代入《紅樓夢》文本世界的閱讀傾向,從而于深切感動的細微之處發現《紅樓夢》的審美價值與精神感染力,最終基于“人的中心”之訴求而于《紅樓夢》文本世界中,尋求“為人生”之類的情感排遣與精神體驗,已成為《紅樓夢》現代品評的常見視角。并且,現代不同讀者群體表達《紅樓夢》“主體間性”式精神訴求的心理層次還有所差異:最普遍的現象是一般青年人形成向往《紅樓夢》文本所寫愛情的常見閱讀訴求,以純粹的閱讀消遣及其快感為導向;其次是具有一定人生思索或社會閱歷的知識群體從中看到《紅樓夢》所寫對自身的情感、思想及認識世界的精神促動,以至于形成反思閱讀者自身經歷、人生意義等精神反思的閱讀趨向;再次,站在社會變革高度的一批具有現代視野或包含廣闊中西學知識結構的知識群體,基于“為人生”、“為藝術”及社會變革的思想啟蒙等角度,來挖掘《紅樓夢》閱讀之于自身的心靈慰藉或精神安頓,從而表現出一種“興味”體驗之外的價值批判或思想批判傾向,意圖藉此對世人進行一場經由《紅樓夢》閱讀行為來推動社會變革的現實訴求。不過,囿于文獻所限,我們往往可以發現現代“小說話”中《紅樓夢》品讀的“主體間性”式精神訴求,卻難以完全把握此類精神體驗的具體細節或精神訴求的最終導向,這是比較遺憾的。
如前所述,現代“小說話”進行《紅樓夢》品讀前,往往呈現出品評者強烈的閱讀興趣,以品評者自身對《紅樓夢》的喜愛之情來對待《紅樓夢》的文學價值與社會價值?,F代讀者長時段、多頻次的閱讀行為,表明《紅樓夢》在現代社會的受寵情況。由此形成的“增強我底奮力”等精神啟迪,則深刻表明《紅樓夢》品讀已成為現代讀者日常精神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因此,現代品評者首先將《紅樓夢》當作可以藉此建構自身精神體驗的中介物,以此強調《紅樓夢》就是曹雪芹表現人生、展現突破時空與階級拘囿等重要精神的產物。這種情況導致現代品評者對《紅樓夢》思想、人物、價值及藝術的品讀,往往將文本內容當作一種特定的閱讀材料,而只是對相關文本進行一種簡要的成分提取與分析;其最終意圖雖然包含對《紅樓夢》的知識結構與意義體系展開批評,但更多的是強調品讀者對此類閱讀材料的一種情感共鳴、思想消解等精神式體驗。也就是說,現代讀者試圖借助《紅樓夢》的知識內容來推行自身精神或思想排遣的“消化”系統,以至于突出《紅樓夢》在現代讀者人生經歷或精神“消化”體系展開過程中引起相應精神促動時,其所看到的《紅樓夢》的藝術魅力、文學價值及社會意義。這種衡量《紅樓夢》藝術價值的方式與思考過程,往往只能看到《紅樓夢》包羅萬象之意義體系的一部分,導致現代讀者的意見表達往往也只能呈現出諸如人物的性格、對話、大觀園的地址及吟詩作對等典型性的細節見解。
從這個角度講,現代“小說話”中《紅樓夢》品讀意見的挖掘,僅僅只是現代讀者基于個體特定的知識結構、人生經歷及目的意圖,直覺式地呈現或指示《紅樓夢》文本的某些特殊之處及其典型意義,而非集中于細致描述《紅樓夢》文本特殊內容是如何詳細演變的。這最終導致現代“小說話”中《紅樓夢》品讀意見所呈現的讀者個體精神體驗的表述形式,往往只能是一種高度凝練的概括;其所表述的“主體間性”意見,往往偏向讀者個人內心或精神的一種“我以為”式的自我描摹或獨白,而對《紅樓夢》相關文本如何展現出超時空的典型內容及意義的描寫,依舊較為匱乏。這表明現代讀者的《紅樓夢》品讀,隱含著將讀者自身情感對象化、并加以明確表達的普遍接受現象。通過品讀《紅樓夢》,現代讀者在“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及“人學”等時代精神的催動下,找到了將自身情感或精神進行實在表述的憑借。《紅樓夢》就成為這個閱讀表達環節中,被對象化了的重要“相關物”?,F代讀者形成文字而見諸“小說話”中的品讀意見,就成為其建構自身審美體驗的虛構性結構。通過想象或聯想,《紅樓夢》文本所涉及的諸多細節內容在讀者的腦中或心中有了可以觸摸的再現憑借,以至于讀者個體有關歷史的記憶、現實的促動及建構的強烈訴求(35)溫慶新:《文化記憶:歷史的再現與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11月22日,第8版。,在品評《紅樓夢》時找到了有效勾連點;其所促使“讀者就書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領會”,就是現代讀者在品讀《紅樓夢》時進行強烈情感投射或精神排遣的典型行為,最終得以形成“興味淋漓”的精神體驗。換句話講,此類讀者主觀性精神活動的強烈介入,使得《紅樓夢》文本審美價值或藝術魅力的發現,是以“我心中的疑慮、煩懣和恐怖”等特殊性問題為刺激起點的。甚至,現代讀者對《紅樓夢》文本的過度“想象”而嘗試以《紅樓夢》相關人物角色自居的閱讀心態,容易導致相關讀者在閱讀時陷入一種精神失常或幻覺狀態,最終在閱讀《紅樓夢》文本內容中深度發現了讀者自身的精神訴求,從而在相應的閱讀狀態中發現自身情感或心靈之于現實世界的矛盾之處而產生錯誤的閱讀判斷。以至于現代讀者往往將《紅樓夢》文本所涉及的文學、人生及社會問題等經驗書寫,通過想象、聯想的推動而當作了讀者自身的認知態度或思想活動。由此,促使《紅樓夢》在現代讀者眼中具有了諸如社會主義、寫實主義、浪漫主義等眾多意義體系。
當然,我們也應看到《紅樓夢》現代閱讀除了呈現出讀者個體閱讀體驗的特征,也隱含著基于彼時社會所需,將《紅樓夢》的文學文本徑直轉化為一種社會文本或歷史文本,強調《紅樓夢》的閱讀批評應與彼時國家自強、民族自立的公共政治領域相聯系等“公共表達”。然而,不論是現代讀者“主體間性”精神體驗還是品評的“公共表達”,皆促使讀者重新發現或建構了一種符合現代價值或思想特質的《紅樓夢》意義體系(36)溫慶新:《作為一種意義建構的閱讀史:序跋與〈紅樓夢〉之接受》,《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也使得讀者的精神活動最終得以產生一種契合時代特征的滿足感,乃至批判意識。現代讀者運用想象、言語的認知方式,最終將《紅樓夢》從復雜多樣的評判體系中解脫出來,以細節性品讀來展現《紅樓夢》具體化了的價值啟示。而現代讀者主觀式閱讀認知在共性之外的差異性表達,是由于現代讀者將注意力從作為觀照對象的《紅樓夢》中轉移開來,而以回答讀者個體的心理需求為主,從而形成想象或聯想式的認知位移,最終在諸如“在今日的矛盾社會內”或者“我個人讀過三十余次以后,接觸過近百以上的愛紅讀者”等機緣的促動下,通過強烈的比較判斷來集中展現讀者個體的經驗認知。這種具體化的建構過程,也就成為現代讀者展現特殊時代特質與個體精神的重要心態,以便在《紅樓夢》的文本經驗與讀者個人的現實經歷中尋求合理的平衡,最終形成讀者關于文學價值所獨有的一套認知體系及相應的言說方式。
要之,現代“小說話”《紅樓夢》品讀“興味”的方式、內容、特征及蘊含其間的讀者精神認知活動的展開過程,呈現出了一種“主體間性”式精神體驗的特點?,F代讀者熱衷于品讀《紅樓夢》的文化心態與行為選擇,不僅讓我們感受到了《紅樓夢》現代接受的歷史細節,從中我們亦能體味到文藝作品對于讀者日常精神生活的特殊價值。這對當下的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均具有啟示意義。
附注:本文還得到揚州大學“高端人才支持計劃”項目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