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揚
天津市西青區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天津 300380
通過對文義進行解釋,我們可以發現“暴力”一詞最基本的含義,泛指通過武力侵害他人人身、財產、精神的行為。其中最顯著的特點是主動對他人的身體及精神進行侵犯。但是在刑法中對于暴力的規定含有多種含義。在《日本刑法》中存在著暴行罪的規定,在暴行罪中對人實施的暴力不僅僅包括直接作用于人肉體的力量,還將所有一切能夠對人施加影響并且取得暴力性結果的行為都稱之為暴力,諸如聲音、光線等非直接肉體接觸的影響。這實際上就將暴力進行了區分,不僅僅包含著傳統意義上的暴力即所謂的“硬暴力”,也包括不直接作用于人,但是施加“威脅”效果的“軟暴力”。我國對所謂“硬暴力”“軟暴力”也有著明確的劃分。在《刑法》規定中的軟硬暴力對應的是“威脅”和“暴力”,兩者是相并列的行為。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的《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中第二條規定:“‘軟暴力’指行為人為謀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響,對他人或者在有關場所進行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足以使他人產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經營的違法犯罪手段”。①2019年4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司法解釋明確規定了“軟暴力”的內容,并開始作為獨立的概念所存在。襲警罪中對“暴力襲擊”的認定是行為人是否構成襲警罪的主要構成要素,所以想要認定襲警罪,就要準確對其中的暴力襲擊行為進行界定,首先就是要厘清軟硬暴力的問題。
在《刑法修正案(十一)》發布之前,經過統計我國的《刑法》中含有“暴力”詞句的地方共計有45處,其中涉及的條文有31條包括27個罪名,在這27個罪名中,我們可以知道其中涉及的“暴力”條款一般都是強調對人身體實施的有形打擊和強制性的暴力,也就是所謂的硬暴力。襲警罪保護的法益是警察依法執行職務行為的公務秩序,襲警行為其實就是對秩序的破壞,對警察人身的直接傷害,所以自然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不應當包括“軟暴力”,只能是和《刑法》條文規定的其他暴力行為一樣,應認定為直接的“硬暴力”。如果通過擴大解釋將襲警中的暴力襲擊的內涵行為延展至“軟暴力”,那么就會出現襲警罪中的暴力行為和其他罪名不相同,從而在同一法律體系下,無法統一對暴力行為的認定。
所以根據法律體系的解釋,筆者認為對襲警罪中的暴力認定,也應遵循刑法體系中“暴力”的內涵,應認定為“硬暴力”。
妨害公務罪對于襲警罪來說,其實就是普通法條相對于特別法條的關系,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可以認識到,襲警罪是妨害公務罪中比較特別的一種形式,也就是說構成襲警罪的前提必須先符合妨害公務罪的構成要件,然后又符合特別法條襲警罪的構成要件,那么此行為就構成襲警罪。
在妨害公務罪和襲警罪中,暴力行為的認定是區分兩罪的關鍵因素。在妨害公務罪中,只要求實施的暴力行為達到使公職人員無法或者難以正常執行職務行為的情況就符合構成要件,那么在這個基礎上直接針對公職人員或者警務人員施以直接的暴力行為就不是構成該罪的必要條件,只要使職務行為無法或者難以執行就符合該罪的要件,所有暴力威脅,也就是所謂的軟暴力也可構成該罪。但是襲警罪中“暴力襲擊”應當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稱的狹義的暴力,也就是直接作用于警務人員人身的暴力。因為襲警罪作為特殊法條,法定刑高于妨害公務罪,并且法條明確規定要求具有暴力襲擊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就應該認定襲警罪中的暴力行為是狹義的硬暴力行為,否則對于該行為,普通條文和特殊條文在體系上的規定就無法凸顯出層次性,也會導致刑罰處罰的不平衡。
既然我們認定襲警罪中的暴力應當是針對警務人員直接的硬暴力,但是什么樣的暴力程度足以認定符合本罪的追訴標準?這需要我們結合司法實踐進行認定,筆者認為“輕微傷”應作為罪與非罪明顯的界限,襲警罪中的暴力行為應以“輕微傷”作為追訴標準。
從法律條文中來看,襲警罪屬于行為犯,雖然在條文中未規定暴力行為必須要造成實害結果,但是作為侵害警察人身和社會秩序雙重法益的罪名,已要求造成實際的法益侵害。所以對于本罪來說,還是要求要對警務人員本身和社會秩序造成實際性的侵害結果。但是這種侵害的程度如何把握存在一定爭議。有些學者認為,襲警罪中的暴力行為應以“輕微傷”作為追訴標準,結合在司法實踐中辦案的經驗,筆者認為將追訴標準劃定為輕微傷以上是合適的。
首先,襲警罪暴力襲擊的行為程度應當高于妨害公務罪。妨害公務罪作為一般法條,并不要求暴力行為達到一定程度,達到阻礙職務行為的程度即可,也就是說即便是沒有實施針對執行公務人員輕微傷及以上的暴力行為,僅僅是阻礙職務行為也可能構成妨害公務罪。但是反觀襲警罪,其罪設定的法定刑遠高于妨害公務罪的法定刑,并且其損害的法益不僅僅是對職務行為的阻礙還需要有對警務人員的直接暴力,為具體危險犯。如果襲警罪入罪的標準和妨害公務罪相當,那么就出現了重罪追訴標準比輕罪追訴標準低的不均衡的局面。
其次,警察執法行為的特性決定輕微傷符合入罪的條件。人民警察屬于特殊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其執行公務過程有其獨有的特殊性。從其自身來看,警察的武裝性更強,警察在執行公務時要求有兩人同時在場,并且具備一定的武裝。這使得在日常的執法過程中,警務人員強于一般公民,具有壓制性的力量,在這種力量對比下,如果要求襲警罪的入罪標準為輕傷或者以上,那就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在司法實踐中也少有能符合條件的。而在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中規定了輕微傷的定義“各種致傷因素所致的原發性損傷,造成組織器官結構輕微損害或者輕微功能障礙”,結合司法實踐,筆者認為以輕微傷作為入罪標準是比較合適的。
再次,警察執法對象具有特殊性。在司法實踐中,一般警察到場的情況已經是現場出現糾紛、爭執或不能控制的狀態,事件當事人一般情緒比較激動而且往往伴有醉酒等狀態,這個時候行為通常會比較過激,在實際處理警情的過程中,其中一方往往會認為警察處理不公,進而跟執行職務的民警發生身體接觸,這種非意愿性的接觸可能在平日里正常的場合并不會發生,所有我們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其具備襲警的構成要件,讓其背負上襲警罪的嫌疑,這種情況下,有必要對襲警的行為結果進行規制,由客觀行為倒推主觀故意,只有暴力行為達到輕微傷的層次,才是其入罪的標準。
最后,明確界定行政違法和刑事犯罪也需要用輕微傷作為入罪標準劃定界限。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規定,襲警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違法行為,但是對于這種違法行為需要行政處罰還是需要刑事處罰進行規制,沒有明確的規定。根據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聯合印發的《關于依法懲治襲警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可知一般的襲警行為輕微的情況下不構成犯罪,但是何為情節輕微,也沒有進行具體的規定,所以就導致在司法實踐中,一旦發生襲警行為,一律立案通過刑法進行規制,導致襲警行為輕微、可以出罪的條款形同虛設,導致司法執行的尺度前后不一,可能出現隨意擴大刑事處罰范圍或者使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情況,也嚴重浪費了司法資源。但是如果將輕微傷作為入罪標準劃分行刑界限,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種問題,沒有造成輕微傷結果的暴力襲警行為通過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制,給予治安管理處罰。如果符合襲警罪構成要件的,就可以用刑法進行規制,按照襲警罪進行處罰。
綜上,筆者主張以輕微傷作為襲警罪的入罪標準,并不是說認定襲警罪為結果犯,而是認為襲警罪的暴力行為需要達到一定程度,造成一定的后果,盡可能將其量化以服務司法實踐。只有認定其暴力行為達到一定程度,才能最大限度去認定行為人之手段和目的符合襲警罪所要保護的法益。另一方面來說,不構成襲警罪并不意味著行為人會逃脫處罰,筆者在之前也已進行論述,只是襲警作為妨害公務的特殊條款,其行為的分界需要有明確的標準,只有確定了標準,在妨害警務人員執行公務的過程中,我們才能明晰,其行為是一般違法還是犯罪行為,如果是犯罪行為那么是符合妨害公務罪的構成要件還是符合襲警罪的構成要件。這樣才不會放縱犯罪抑或是加重刑罰,也符合《刑法》中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
《刑法》中規定成立襲警罪要求具備暴力襲擊的行為,通??磥怼耙u擊”一詞往往帶有突然性、主動性、針對性的含義,因此襲警罪中的暴力往往在警察毫無防備、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實施,正是因為這種猝不及防的行為,才會導致針對警察本身的暴力行為可能造成嚴重后果,從而具有刑法意義上的可譴責性。如果行為人是單純擺脫、掙扎的行為則不具備突然性的特點,即便是存在一些暴力特征,也不能將之認定為襲警罪中的暴力行為。
襲警罪中暴力的突發性一般表現為行為人對警察實施了突然的暴力行為,具體的特點為主動快速無防備。我們在判斷暴力行為是否具有突發性的時候,首先應當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去判斷此行為是否具有突發性。如果在一般人看來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本就是為達目的出其不意,那么就認為其具有突發性。反之,若行為人的行為在一般人看來并不具備不可預見性,具有通常性甚至是合理性,那么就可以認定此行為不具備突發性?!吨笇б庖姟芬幎?,警察在執行公務的過程中遭受到擺脫、掙扎的行為不認定為襲警行為。這些行為在實施的過程中并不具備突發性,大多數情況下只是情緒的宣泄,也不是襲警罪所需要規范的目的行為。
強調暴力的突發性意味著行為人的暴力行為是直接作用于警察的直接暴力行為。排除了偶然性、非目的性的肢體接觸,如果將行為人與警察的任何肢體接觸都置于刑法的規制之下,那將會出現所有抗拒警察決定的行為都符合襲警罪。筆者在司法實踐中遇到過,行為人酒后發生糾紛,在民警出警過程中,不執行民警的決定并以逗樂的態度一邊拍打民警手掌,一邊數數,民警也只是口頭制止,任其拍打。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的行為明顯不具備突發性,而且民警也有充足的認識,如果將這種行為也納入刑法規制的范疇,那么容易引起極壞的社會效果,也無法實現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原則。
一般認為襲警罪保護的是雙重法益,既保護警察的人身安全也保護社會管理秩序[1],而且與妨害公務罪只保護社會管理秩序的法益相比較,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具有比較明確的針對性,針對的就是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也就是說,只有對民警人身直接實施的針對性暴力行為,才能認定為襲警罪。這種針對性的暴力其實是狹義的暴力,對警察身體行使的不法的有形力。
《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襲警罪之前,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聯合印發的《指導意見》中規定,對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民警實施下列行為的,屬于《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定的“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情形:1.實施撕咬、踢打、抱摔、投擲等,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的;2.實施打砸、毀壞、搶奪民警正在使用的警用車輛、警械警用裝備,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的。筆者認為,如果不具有對民警的針對性暴力行為,那么可能成立的是妨害公務罪。明顯第一款的規定符合襲警罪的構成要件,而后一款情形中針對的是車也就是對物的暴力,沒有對人的暴力,所以不應認定為襲警罪。
《刑法修正案(十一)》對襲警罪的規定勢必引起我們對于其中涉及的重要問題進行思考。對暴力襲擊的認定有助于司法工作者在實踐中更好地適用法律,在加大對人民警察保護的同時,精準規制襲警罪的適用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