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潁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與《中國古典小說》(以下簡稱《古典小說》)被稱為歐美漢學界文學研究領域的扛鼎之作。相比前書所受的關注,《古典小說》在國內研究界似乎引起的水花較小。夏志清先生寫作此書,原想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古代的6 部經典小說,然而若僅將此書定性為導論著作,顯然是片面的。作為其醞釀已久的第二部力作,《古典小說》較前書在思想上更深刻,從中國白話小說演變史出發,對所選6 部小說的內在意蘊與藝術特色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以個人私語的方式呈現出真實的社會歷史,記錄了夏氏兄弟學術思想的發展歷程。書信集展現了《古典小說》從萌芽到寫作的全過程,也為《古典小說》研究提供了新的觀照角度。本文借助書信集有關內容,復原《古典小說》誕生的真實歷史背景,挖掘夏濟安和《古典小說》之間的密切聯系,探討夏志清古典小說研究獨特的文學批評理路。
夏志清的《古典小說》是在和兄長的書信交流中誕生的,這本書主體部分在夏濟安去世前就已經基本完成。夏志清在書的扉頁和前言中專門提及兄長,不僅是出于他對兄長的懷念,更是由于夏濟安與這本書從萌發到撰寫過程中深刻的聯系。細察書信,夏濟安對夏志清的鼓勵和啟發隨處可見。多番思想交鋒下,夏濟安的觀點為夏志清所消化吸收,呈現在《古典小說》之中。
英文版《古典小說》出版于1968 年,而從書信中看,夏志清早在10 年前便已明確表露出對此書的構想。1958年6 月,夏志清在給夏濟安的回信中說:“預備寫一本研究幾部舊小說的書,我們在文學研究上做同一方面的努力,倒也可算是文壇佳話。”[1]397書信集出版前,研究者往往將夏志清轉而研究古典小說的原因,歸結到其與古代文學相關的教學工作。然而從信中這段話可以看出,夏志清古典小說研究計劃的萌發同夏濟安脫不了干系。在與兄長的通信中,夏志清已經流露出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探究興趣。1957 年11 月,夏志清在信中說自己想從儒家思想出發,分析中國文學道德內涵淺薄的特質。他還提及高鶚續作:“紅樓夢后半部所表現賈母的tragic dignity,實是高鶚的功勞。”[1]326他將《紅樓夢》的悲劇價值和哲學深度歸結到以往不受重視的后40 回,這也是后來《古典小說》成書中的主要論點。
夏濟安在回信中表示,希望夏志清沿著這個研究思路繼續深入。夏濟安還指出:中國過去的小說大多是“Romance”(羅曼史)而不能稱為“novel”(小說)。據此,他計劃寫《中西小說雜論》一文,專門討論羅曼史和小說的區別。他的觀點顯然激起了夏志清重新評估舊小說價值的興趣。夏氏兄弟此時都意圖寫文章討論《紅樓夢》,兄弟二人“在文學研究上做同一方面的努力”。夏濟安赴美前特意購買多部舊小說和古代典籍寄給夏志清,這些書籍后來成為夏志清古典小說研究的文獻基礎。可惜的是,夏濟安將要輾轉多地,其興趣又十分駁雜,研究計劃沒能實現。他曾向夏志清抱怨歐美學界古典小說研究的匱乏狀況,提議兩人合寫一部專書以彌補研究空白,但終究不了了之。倒是夏志清受他啟發,最終成就了一部經典之作。
夏氏兄弟書信中對舊小說作了不少討論,通過書信這一特殊的媒介,夏濟安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夏志清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理解。夏濟安以另類的形式參與了《古典小說》的寫作,堪稱一種“不在場”的“在場”。從《古典小說》整體的論述線索來講,夏志清的小說史觀很大程度上受夏濟安啟發。夏志清以中國白話小說的演進史為全書敘述的重要線索,指出古典小說中白話語言的復雜性。他認為,明代小說的用語并非單純的口語,而是“一種囊括了不同形式的文體和辭藻的語言”[2]12,文言套語占據主導地位。類似的表述在1958 年10 月夏濟安信中就已經出現。那時他便意識到“唐、宋、元、明、清五個朝代的白話文學的發展就是個好題目”[1]425,指出舊小說往往需要在白話語言中借用文言詩詞來充實內容。他還打算以《中國舊小說的文字》為名,寫文章論述文言、白話與舊小說之間的關系。這個計劃雖未付諸實踐,但最終以另一形式呈現于《古典小說》中。
此外,夏志清對中國小說名著的具體分析也存有夏濟安的痕跡。夏志清認為,《三國演義》除受說書人虛構傳統影響外,更直承了史學傳統。這一觀點的提出顯然是受夏濟安啟發。1958 年10 月夏濟安的信中,提及要為夏志清購入一整部《二十四史》。他這樣解釋這一意圖:“研究《三國演義》,頂好拿《三國志》正史對比著看,否則的話,顯不出羅貫中的想象力和組織能力。”[1]4251963 年,夏志清研究《三國演義》時,遵照兄長的意見,重點研讀陳壽《三國志》。在夏濟安的提點下,他發現《三國演義》以史實為基,“是同司馬光一樣的寫歷史”[3]374。此外,夏志清認為《紅樓夢》深受《金瓶梅》的影響,繼承了《金瓶梅》對家庭日常瑣事工筆細描的寫作手法。而早在1960 年2 月,夏濟安便在信中提到兩部小說的相似之處。夏濟安認為,曹雪芹應是有意模仿《金瓶梅》的筆觸,二者都細膩描寫大家庭的日常生活。
夏濟安對《儒林外史》一向不大看好,認為該作內容貧乏,曾斷言《儒林外史》“看不出什么好來”[1]121。而夏志清的看法則全然不同,他贊揚吳敬梓機敏的諷刺筆觸,稱贊作者對匡超人等機會主義者的精彩描寫,并在后續寫作中仔細分析匡超人、牛浦郎等野心勃勃的青年形象。1964 年,《儒林外史》的研究文章完成后,夏志清嘗試在信中向兄長證明《儒林外史》的白話“寫得實得(在)比別的小說高明”[3]636。他信中以第二章為例,認為作者借此開場,將周進等人物精妙地介紹出來。這一片段也在書中被重點翻譯介紹,夏志清認為這段描寫以古典小說中前所未有的、直接而自信的寫實主義手法開篇,描寫中自覺運用了極具表現力的白話散文。
夏志清在與兄長學術觀點碰撞中,逐步確立了對《儒林外史》的研究方向,信里表述的這些內容在后來的成書中得到呈現。在和兄長坦誠而無所顧慮的交流中,夏志清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思想體系。
《古典小說》中呈現出夏志清獨特的批評方法。他應用中西比較的方法,對中國古典小說進行細致鑒賞,新見迭出,開拓出異于傳統的古典小說批評空間。其特殊的文學批評方法在夏氏兄弟書信間多有體現。
傳統的古典小說研究中,文獻考證是文本評析的基礎,研究者往往傾盡全力搜羅各類文獻。但若以考證為唯一目標,文獻研究反而會受限。夏志清尤其強調自己不重考據的批評方法,認為學界不能無限期忽視對古典小說的文本評鑒。但這不代表夏志清完全不顧及考證,在寫作時他重點關注小說版本間的區別。他參考文獻進行文本研究,以義理為主、考據為輔,側重從考據研究中提取材料,以幫助理解和欣賞作品。王德威也注意到夏志清重闡釋而不重考據的批評特色,認為他對中國傳統小說嚴肅而系統的藝術鑒賞堪稱一大創舉。
從書信中來看,夏志清先生不重考據的原因頗多。首先,夏志清從未受過系統的國學教育,就算是國學基礎更堅實的夏濟安,也說“研究中國舊小說,考證每書的版本、年代、作者等的確是很麻煩的事”[1]421。再加上夏志清身在海外,搜集考證材料多有不易,手邊的文獻材料也大多版本殘缺不全,幾乎不可能精心寫考證文章。
其次,夏志清深受“新批評”派影響,更關注文本的文學性研究,強調對文本進行細致精到的剖析。他曾在書信中評價李田意的“三言”研究,認為他專注考據而缺少批評的眼光,故而“寫不出什么驚人的文章”[1]468。有些考證在他看來根本是毫無意義的。1960 年8 月信中,他提到《紅樓夢》很多前后矛盾之處,認為這些作者考慮不周的地方不值得專門考證。夏濟安也認為有考據癖的人不可能真正把握小說整體的結構。1962 年9 月信中,夏濟安說民國以來的考證學風是沒有“靈魂”的學問,脂硯齋身份之考就是帶著偏見去求證,證據不充分而給人硬湊、曲解之感。在夏濟安看來,不重考據正是夏志清古典小說批評的可貴之處。
看過夏志清的《紅樓夢》研究文章后,夏濟安回信評價此文“發人之所未發”[4]477。夏志清別具慧眼,見人之所未見,對小說人物塑造、創作手法與文化意義等方面都有獨特看法。
夏志清的“棄黛選釵”論被學界認為是“開現代風氣之先”[5],他對寶玉的看法也不同于前輩學者。這些新穎的思考在早期書信中就已初現端倪。1960 年精讀《紅樓夢》后,夏志清信中談論釵、黛二人,他發覺相比黛玉,寶釵的一生才是真正可悲的。在1961 年2 月信中言:“寶釵和寶玉爭辯‘不忍’的一段(第118 回)可說是全書悲劇的中心點。”[4]467夏志清在書中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新見,反駁了王國維的觀點,認為寶玉的解脫不是因為放下了“玉”(即“欲”),而是放下了現世的責任。在夏志清看來,二人間那場關于“赤子”的哲學爭辯,呈現出共情憐憫與自我救贖這兩種傾向間的不可調和性。夏志清以小見大,通過分析人物形象進一步把握作品的思想主題和文化內涵,認為這些經典小說的偉大之處,就在于能夠通過人物沖突來表現傳統思想之間的矛盾狀態。
夏志清對《水滸傳》的看法也異于常人,他創造性地將《水滸傳》歸結為國人內心陰暗面的表現。梁山“好漢”在他眼中不是英雄,而是一個遵循“流氓道德”的群體。至于《西游記》,夏志清信中則肯定了吳承恩對豬八戒形象的塑造。書中也延續了這一想法,評價豬八戒為吳承恩最精彩的喜劇創造。在多數人眼中,豬八戒是容貌欠佳和好吃懶做的代表性人物,然而在夏志清看來,他卻是一個努力實現世俗目標的普通人。
夏志清的研究思路與眾不同,他往往從貼近人物的視角進行文本分析。西門慶被多數人看作丑角,夏志清卻指出他也具有樂觀慷慨、真性情的特質。夏志清深入故事發展的具體情境,發掘西門慶值得理解和同情之處。此看法在他初讀《金瓶梅》時就已有萌芽,他在信中表述:“她兒子死后,瓶兒自己死后,他的grief 也是真的。那時的西門慶是最令人同情的。”[4]686
夏志清尤其注重用中西比較的方法進行研究,他在緒論中對此說明:“我認為如果不將其與西方小說相比,我們顯然無法對中國小說給予完全公正的評價。”[2]7這本專著本就是為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文學而作,必須將中國傳統經典融入西方語境。而作為一名研究西方文學多年的中國學者,他使用中西融通的比較研究方法也是很自然的事。正如厄爾· 邁納所說:“通過跨文化研究,我們可以避免把局部當作整體,把暫時當作永恒。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不至把慣常誤認為必然。”[6]夏志清不拘泥于一國,將中國傳統文學置于世界文學的整體視域下,不僅使西方世界重識了中國文學,還使我們重識了傳統文學。
在寫《紅樓夢》研究文章時,夏志清在信中格外提及《紅樓夢》,認為它與英國舊小說Arcadia(《阿卡狄亞》)都存在“青年男女吟詩談愛”的元素。由此他還聯想到比較文學研究的難點:“比較文學實在是最難弄的東西,要好好研究一個國家的小說,非把世上公認的classic 小說都看過不可,否則在perspective 方面總有欠缺處。”[1]516-517因此,為研究《紅樓夢》,他特意看了《源氏物語》及法國古典小說,更細讀了英美小說研究專著。
1961 年他寫信向夏濟安討教,信中感嘆:“好好研究中國小說,幾部西洋的大小說沒有讀過的,還得一讀。”[4]499在這個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中西小說間有許多可比之處,如中國小說和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的寫法區別、《水滸傳》與冰島史詩中英雄形象的異同。研究“三言”時,他還同時看了薄伽丘的《十日談》和奧爾巴赫的《摹仿論》。由此注意到舊小說的敘事手法與歐洲文學處理現實的手法之間存在一定的可比性。
夏志清還將西方批評理論和研究方法投射到中國文學作品與文化現象之上。他應用精神分析學原理,從心理層面上分析“三言”、《紅樓夢》。他的文學評判方法受弗洛伊德思想影響,曾說:“根據Freud,批評中國舊小說所描寫的世界,話說得很多。”[4]671夏志清在1961 年3 月信中提及:大觀園節日宴會上酒令等游戲是無意識的“兒童的pastime”[4]502。女眷們看似幼稚的游戲其實是她們擺脫成年人煩惱的手段,大觀園就是青少年們躲避痛苦、惶恐的伊甸園。夏志清還從黛玉所做的夢出發分析她的心理世界,進一步探討曹雪芹對女性深層心理機制的挖掘。
《古典小說》最初的構想,萌發于夏氏兄弟書信中的思想交鋒。在寫作過程中,夏濟安對夏志清古典小說研究的鼓勵和啟發隨處可見。在夏濟安的另類介入下,夏志清逐步確立了《古典小說》主要的批評方法。綜觀書信與成書,夏志清堅持不重考據,以文學鑒賞為主進行中國古典小說研究。他應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新見迭出,創造出一部非同凡響的研究專著。《古典小說》以“他者”的眼光挖掘古典文學的另一面,為中國文學“走出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