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煙火

李娟

晨起，沿著漢江邊散步。霜降時節，天朗氣清。江上的蘆花潔白勝雪，風襲蘆花，白鷺蹁躚，江水蒼茫，滾滾東流去。

有人在江邊垂釣，三三兩兩的女子在水邊浣洗。

沿著河堤走進小城的一條小街。

路旁銀杏樹葉子轉黃了，梧桐樹的葉子黃了，枯黃的樹葉落在青石板路上，分外有遠意。

遇見一座伊斯蘭風格的清真寺，氣勢宏偉。古樸的木門開著，戴白帽子的老人，白須飄然，鶴發童顏，在門前灑掃庭院。清真寺前有一棵三四十米高的大椿樹，枝干遒勁，郁郁蒼蒼，粗壯的樹干幾個人也圍抱不過來。

樹下立一塊石碑寫著這棵樹的故事。椿樹有220年了，1983年7月31日陜南小城安康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災，洪水漫過河堤淹沒安康小城，有二十余人爬上大樹，才得以生還，這棵老樹被人們稱為“救命樹”。老樹如母親，災難來襲，大樹垂枝，保家護子。

溫暖的陽光灑在街巷里，風中有了寒意，小街整潔干凈，青磚鋪地。在斑駁的木門前，三三兩兩的老婦人坐在門前曬太陽。他們頭發花白，神情安詳，手里握著小嬰兒的棉鞋、小棉衣，花色樸素而喜氣。老人們手里做著針線活，笑意盈盈。

遇見一位老人，她滿頭的銀發，慈祥的神情，低頭一針一線做著針線，多像我的奶奶。

老人腳下臥著一只花貓，憨憨的，有點胖，它瞇著眼睛打量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三角梅開得一片嫣然，有幾盆黃燦燦的波斯菊盛開著，如同女子新燙的卷發。

慢慢走，小街的十字路口就是早市。年紀漸長，最喜歡逛的地方就是早市。

路邊賣菜的小車上，擺著翠生生的青蘿卜，鮮紅的西紅柿，一清二白的大白菜，新鮮的板栗一顆顆黝黑發亮。路邊的水池里，游著幾條鱸魚，龍蝦舉著大鉗子手舞足蹈，生動鮮活。

讀汪曾祺先生寫家鄉的集市：“若是逢集，則有一些賣茄子，辣椒，疙瘩白的菜擔子，一些用繩絡網在筐里的小豬秧子，我們就懷著很大的興趣，看鳳穿牡丹被面、看鐵鍋看茄子、看辣椒、看豬秧子，心底無事，只那樣一路看去便是境界。”是啊，看市井人生，人間煙火，世俗百態，都是尋常人世的安穩。

喜歡汪先生談美食的文章，讀來回味無窮。他寫煮豆腐、手把肉、韭菜花、菌子的滋味，閑閑幾筆，讀得人滿口余香。

賣芝麻燒餅的鋪子前排了不少人，中年夫婦兩人忙著做燒餅，一個個面餅在她手里靈巧地盤旋，一會兒，在案板上一字排開。做好的新面餅，要撒上一層白芝麻，再上電烤鍋里烘烤。十幾分鐘后，芝麻燒餅出鍋了，咬一口，外酥里嫩，唇齒留香，小街上彌漫著燒餅的香味。

疫情三年，世事滄桑。生命中那些熱切的盼望，仿佛撒在白餅上的芝麻，一點點，彌足珍貴。

中年男子在三輪車旁賣水果，有大鴨梨，黃橙橙的橘子，紅柿子熟透了，不敢觸碰。它們一排排整齊地擺在木盤里。老板吆喝著：“賣柿子了，火罐柿子，甜過初戀。”路過的人聽著都樂了。

看著柿子，就想起齊白石筆下的柿子，幾個胖墩墩的柿子端坐在一起，如同過年時候喝酒的一家人，酒喝得臉龐和脖子都紅了。柿子旁撒著幾顆黑黝黝的蘑菇。白石老人喜歡題款：事事如意或四世同堂。生動鮮活，樸素暖心。

旁邊有賣牛肉的店子，胖老板挺著大肚腩，握著一把鋒利的切肉刀和中年女子聊天。女子頂著一頭黃色的大波浪，手腕上戴著手指粗的金鐲。這兩個人讓我想起一個成語：活色生香。

風中飄來糖炒栗子和烤紅薯的香氣，讓人挪不動步了。

街巷里，遇見兩個七八歲小男孩腳踩著滑板，迎面呼嘯而來，黑亮亮的短發，水晶似的眼眸。人生最快樂的時刻，就是風馳電掣的一瞬間吧。他們什么也不憂愁，什么也不懼怕。

戴深色頭巾的老婆婆七八十歲了，白凈的臉龐，慈眉善目，如一尊菩薩。

她的小桌上玻璃瓶里腌制著紅艷艷的蘿卜，配著紅辣椒和綠辣椒。腌好的酸蘿卜和酸辣椒，配魔芋豆腐同炒，等炒熟時起鍋，放一把一清二白的蒜苗，酸辣爽口，回味無窮。

另一玻璃瓶是腌豇豆，紅艷艷的辣子拌著曬過的豇豆。熱油鍋放入生姜片，五花肉先要煸炒出油來，腌豇豆此時下鍋，柔韌香辣的豇豆與五花肉香合二為一，分外饞人。

大盆的酒釀蓋在干凈的玻璃下，江南人家的酒釀，在安康稱為甜酒。我喜歡老人的甜酒，味道醇正，香甜醉人。老人家說，女娃娃要多喝甜酒雞蛋，對身體好，再舀一勺桂花蜂蜜，又香又甜。雖然有疫情了，喝一點甜酒，就不覺得苦了。我聽著笑了。

人生若是一程又一程的遠行，生活則是一場盛大的酒釀。

那些艱難的日子，光陰一天天在醞釀著我們，把生命的火氣和銳利一點點去掉，留下中年人生的從容淡定。

花開花謝，秋收冬藏，似水流年里的一粥一飯，瓜果菜蔬，透著俗世人生的生生不息。

一條小巷深處，走來一群年輕人，人人臉上喜氣洋洋，穿紅裙的女子是新娘，帥氣的新郎挽著新娘的手臂走到街口等著上車，迎親的隊伍是一排小轎車，車上貼著大紅的喜字。

漸漸年長，越喜歡俗世幸福。

新娘的父親和母親挽著手，在車前和一對新人告別，母親一面微笑著，低頭擦去眼角的淚水。

子之于歸，宜其室家。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父母此刻的眼淚與不舍，令我想起弘一大師的書法：悲欣交集。

在公交車上遇見一對小情侶，一會兒低頭竊竊私語，一會兒相視一笑。女孩的笑臉，如芙蓉花一樣美好。

他們對面的座位坐著一對老人，歲月的積雪落滿發間，他們相伴坐著，不言不語，平靜安詳，宛如長在一起的兩棵大樹，相依相伴，共沐風雨。

我默默看著他們，仿佛看見一個人的一生。穿越幾十年的光陰，愛情不過如此，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尋常歲月，就是這樣。有人喜結良緣，有人相伴著靜靜老去。

路旁的遲桂花依然開著。桂花的香氣馥郁飽滿，鋪天蓋地襲來，像一場晚來的愛情。

讓喧囂的喧囂，讓寂靜的寂靜。浮世煙火的暖意，是撫慰心靈的良藥。

（責任編輯：孫婷）

李 娟 陜西長安人，作家，雜志執行主編。《中國青年報》《北京青年報》《語文報》《揚子晚報》專欄作家。作品見于《散文》《讀者》《人民日報》等。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獎，徐霞客旅游文學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品嘗時光的味道》《光陰素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