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曉娜
本文所討論的人類學中國研究是指運用人類學的主要方法田野調查法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某個領域進行的研究。從人類學興起至今,中國社會與文化一直是人類學學者關注的領域之一,學界有很多關于人類學中國研究的分析。
吳世旭的研究表明,從漢學家高延(Jakob de Groot,1854—1921)1877 年進入中國進行人類學意義之田野作業開始,人類學中國研究已經歷百余年學術歷程且因其研究對象中國社會所呈現的復雜特征而具有巨大的學術潛力和廣闊的理論前景。①吳世旭:《人類學中國研究的歷史脈絡》,載《文化學刊》2014 年第2 期,第38—46 頁。談到改革開放以來海外人類學中國研究的主題,鄭姝莉等人認為主要有四個——歷史、民族—國家、全球化和現代化,在此基礎上他們發現,海外人類學中國研究具備強烈的整體觀意識,容易切入全球化視角。②鄭姝莉、張文義、王健:《當代海外中國人類學研究述評》,載《中國研究》2014 年總第20 期,第70—90 頁。而趙樹岡認為,此時期的人類學中國研究的主題發生了顯著變化,即除了延續宗族、宗教與儀式等傳統主題,性別、婦女、都市生活與消費等當代議題已成為焦點,革命、傳統與現代性三大主題成為西方人類學中國研究的核心問題。③趙樹岡:《革命、傳統與現代性:西方人類學中國研究的向度》,https://www.chinesefolklore.org.cn/web/index.php?Page=1&NewsID=16735,最后訪問日期:2023 年5 月24 日。可見,全球化背景下,當代中國社會所發生的變革為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提供了豐富材料,采用人類學方法對中國社會某一方面開展定性研究不失為研究中國的一種有效方法。作為世界人類學中國研究的一部分,拉美人類學中國研究很少受到學界關注,阿根廷人類學中國研究更未被專門研究。2022 年是中阿建交50 周年,阿根廷在這一年成為第21 個加入“一帶一路”倡議的拉美國家,是第一個加入該倡議的拉美大國。在中阿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日益緊密之際,加強中阿相互認知更為重要,而阿根廷人類學中國研究對增進中國認知意義重大。本文旨在探討人類學視角融入阿根廷中國研究的發展進程,并分析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人類學學者這一代表性團體研究中國的內容和方法,從而了解人類學視角的融入對阿根廷中國研究的意義,加深對人類學視角這一阿根廷中國研究的新動向的認識。
阿根廷對了解中國的興趣始于20 世紀20 年代,但在整個20 世紀阿根廷中國研究的發展都比較緩慢,直到21 世紀,隨著阿根廷對亞太地區的興趣日益增強,中阿經濟往來越來越活躍,阿根廷的中國研究才進入迅速發展階段。
20 世紀20 年代,《東方雜志》(Revista de Oriente)、《東方與西方》(Oriente y Occidente)等出版物在描述蘇聯、日本等的歷史事件時零星地提及中國,但這些出版物的流通只局限于具有明顯的政治好戰心理或文化水平較高的城市人群,是阿根廷最早傳播有關中國的信息。20 世紀50年代,中阿雙方互派代表團,一些阿根廷左派知識分子來到中國,見證了中國的巨變,回國后他們將對中國的印象記錄下來,形成了研究中國的寶貴語料庫,①畢嘉宏、郭曉娜等著:《中國—阿根廷學術交流合作50 年》,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阿根廷—中國研究中心,2022 年,未出版。此可看作阿根廷的人類學中國研究的早期萌芽。1954 年,勞爾·岡薩雷斯·圖尼翁(Raúl González Tu?ón,1905—1974)出版的《全世界人民都是兄弟》(Todos los Hombres del Mundo son Hermanos)記錄了他對北京、南京、上海和杭州的印象,這些城市正因新政府的政策而發生迅速變化。②Brenda Rupar, “Viajeros argentinos a China en el marco de la ‘diplomacia entre pueblos’(1950—1965),”Cahier des Amériques Latines.94, 2020, Disponible en: 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cal/11645, última visita 20 de marzo, 2023.1955 年,瑪麗亞·羅薩·奧利弗(María Rosa Oliver,1898—1977)和諾伯特·弗朗蒂尼(Norberto Frontini,1899—1985)發表 了《見 聞錄:見證今日中國》(Lo que Sabemos, Hablamos:Testimonio sobre la China de Hoy)。1958 年,貝爾納多·科登(Bernardo Kordon,1915—2002)出版了《6 億零一》(600 millones y uno),講述了他1957 年第一次中國之行的印象。不過,1980 年代之前,阿根廷有關中國的知識的生產整體來說仍非常有限。20 世紀80—90 年代,獲得獎學金或者因家庭因素來到中國的年輕人在中國接受了語言、本科或研究生階段的教育,發表了關于中國的學術文章。這一階段涌現出多位阿根廷中國研究的先驅者,代表人物有馬豪恩(Jorge Malena)、塞爾希奧·塞薩林(Sergio Cesarín)、愛德華多·奧維多(Eduardo Oviedo)等,他們在阿根廷的中國研究尤其是國際關系領域的創立和壯大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不過,這一時期很少有人到中國進行實地調查研究,③Gaspar Grieco y Máximo Badaró, “En China hay cada vez más conciencia de que son el centro del mundo”, 2019, https://noticias.unsam.edu.ar/2021/06/28/maximo-badaro-en-china-hay-cada-vez-mas-conciencia-de-que-son-el-centro-del-mundo/, última visita 30 de abril, 2023.阿根廷的中國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21 世紀以來,隨著中阿兩國關系的加強,阿根廷了解中國的需求越來越強烈,阿根廷與中國研究有關的高校和機構開始了制度化建設,中國研究進入前所未有的發展階段。這一時期,越來越多的研究中國的學術作品被出版。其中,愛德華多·奧維多、塞爾希奧·塞薩林、馬豪恩、卡洛斯·莫內塔(Carlos Moneta)四位學者著述頗豐。④畢嘉宏、郭曉娜等著:《中國—阿根廷學術交流合作50 年》。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期,國際關系、經濟和政治仍是最主要的中國研究領域,但人文學科相關的主題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研究的多樣性,這個領域的研究主題主要有中國文學、語言、歷史、哲學、法律、社會等。
21 世紀以來,中國經濟和國際影響力的增強吸引了阿根廷人文社科領域學者的目光,越來越多的人類學學者加入了中國研究的隊伍,人類學視角的融入成為阿根廷中國研究的新動向。
阿根廷高校為推動人文社科主題的中國研究的發展而推出了一些制度化舉措,為人類學視角的融入奠定了基礎。以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為例,早在2001 年,該校的哲學與文學學院就成立了以民族學博物館為基地的亞非跨學科研究部,定期組織講座和研討會。⑤同上。同年,該校的社會科學學院吉諾·赫爾馬尼研究所成立了第一個東亞研究小組。東亞研究小組成立后,一些正在接受教育的年輕的研究人員也開始加入,幾年后他們成為阿根廷—中國研究中心的成員。
伴隨人文社科領域的中國研究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類學學者加入中國研究的隊伍中來。其中,馬克西莫·巴達羅(Máximo Badaró)是阿根廷學者中從其他領域轉向中國研究的典型案例,堪稱阿根廷人類學中國研究的先行者。巴達羅早期主要研究阿根廷軍民關系,2014 年起他到中國進行關于消費、精英階層、外國商品營銷等的實地調查研究。他還將與中國有關的內容納入人類學專業本科課程,推動了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中國研究的發展。①Gaspar Grieco y Máximo Badaró, “En China hay cada vez más conciencia de que son el centro del mundo”.2016 年,在人類學家卡洛麗娜·梅拉(Carolina Mera)的指導下,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的吉諾·赫爾馬尼研究所在一些跨文化交流實踐中開展了包括中國移民在內的亞洲移民相關研究,②畢嘉宏、郭曉娜等著:《中國—阿根廷學術交流合作50 年》。她本人也出版了關于中國移民的文章,探討全球化背景下城市中亞洲移民社區在歷史和文化方面所經歷的變革。③Carolina Mera, “Migración coreana y China en Argentina, 1960—2000,”Los inmigrantes en la construcción de la Argentina, Ed.Juan Artola.Organización Internacional para las Migraciones (OIM), 2016.同樣,研究領域主要為身份和社會階層、政治文化、民族主義、移民和邊境等話題的知名人類學家亞歷杭德羅·格里姆森(Alejandro Grimson)也關注中國,2016 年曾與他人合著有關中國移民的學術作品。④Alejandro Grimson, Gustavo NG y Luciana Denardi, “Las organizaciones de inmigrantes chinos en Argentina,”Migración y Desarrollo 14.26 (2016).人類學青年學者露西婭娜·德納爾迪(Luciana Denardi)早在2012 年就開始了有關中國移民的田野調查,具體研究主題包括中國政府的僑民政策、阿根廷的中國僑民組織等。人類學背景出身的學者、聚焦中國研究的《當代》(Dang Dai)雜志的創始人伍志偉(Gustavo Ng)也關注人類學視角對中國研究的重要作用,他指出:需要借助人類學方面所受的訓練,才能讓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自己應對中國研究本身帶來的挑戰,“需要依照人類學傳統,以田野調查為基礎,面對中國的不同情境,縱觀其歷史,不排斥直覺和主動參與”。⑤萬戴:《以人類學的視角解讀中國——對話阿根廷國會大學研究員、〈當代〉雜志主編伍志偉》,載《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http://www.cssn.cn/shx/zhyj/202211/t20221108_5562160.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3 年5 月26 日。
人類學視角的融入對阿根廷中國研究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從研究方法來看,常見的基于文獻法對經濟和國際關系相關主題進行的研究聚焦于宏觀的社會和經濟進程,新融入的人類學田野調查法則聚焦于微觀的當代中國社會和文化中的具體案例,這是了解具有復雜特征的當代中國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從研究內容來看,人類學學者通過田野調查法所開展的針對當代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研究是以往未被經濟、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所覆蓋的中國研究的新內容,中國的形象由此更加具體、可感,從而增進了阿根廷對中國以及中國人的認知和理解。
圣馬丁國立大學是阿根廷人類學中國研究學者最集中的機構,在該領域研究中最具代表性。在推動相關研究的制度化上他們強調跨學科研究的重要性;在研究內容上,主要從微觀角度對全球化語境下中國社會的參與主體進行實證研究。
圣馬丁國立大學是阿根廷中國研究領域最具創新性的高校之一,其為推動人文社科主題的中國研究所開展的制度化建設為人類學視角的融入奠定了基礎。其他阿根廷高校多開設以中國經濟和國際關系為主的課程或研究項目,圣馬丁國立大學則獨樹一幟,其課程計劃或研究項目主要聚集于中國社會和文化領域。其中,人文學院的斯拉夫和中國研究中心所組織的學術活動和研究項目涵蓋了對古代中國的思想、道德、社會階層的探討以及對當代中國的“現代性的構建”的觀察。高級社會研究跨學科學院培養了多位從事與中國有關的研究的社會人類學碩士博士生。從該學院走出的青年人類學學者露西婭娜·德納爾迪、亞歷杭德拉·貢科尼(Alejandra Conconi)、瑪麗亞·弗洛倫西亞·因科加拉特(María Florencia Incaurgarat)研究的對象分別是中國移民、中企員工、中醫與健康等,她們都在相關領域發表了多篇論文。此外,圣馬丁國立大學的外語系還成立了“跨學科中國研究中心”,在過去幾年中,該中心舉辦了一系列講座和研討會,以期更好地了解中國文化的多元性。2016 年,圣馬丁國立大學舉辦了兩次與中國有關的學術活動:第一次是有關“中國民族邊界的多樣性與發展”的交流,這是“全球中國研究與跨學科論壇”的一部分;第二次是“全球視野中的亞洲”會議。
在圣馬丁國立大學推動跨學科研究的舉措下,人類學學者開始關注和研究中國,以田野調查法為主的人類學研究方法的融入拓寬了單純依賴文獻法研究中國的視野、使研究主題多樣化。
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F.墨菲(Robert F.Murphy)曾指出,“價值、道德、信念和習俗等的萬花筒就是人類學家磨坊中的谷物。在這種廣泛的差異中尋求秩序和解釋恰是文化人類學的任務”。①羅伯特·F.墨菲著,王卓君、呂迺基譯:《文化與社會人類學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年,第8 頁。有學者認為,文化人類學與社會人類學相當或相近,在強調田野工作重要性的同時,試圖發現人類社會生活的通則以及組成社會、聯系人民的社會關系、觀念、價值和信仰等問題。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中國研究正體現了社會人類學對上述主題的關注,整體來說有三大主題:中國移民、中國人的價值觀念、中國人的社會關系網絡。
1.對“中國移民”的研究
露西婭娜·德納爾迪是目前產出與“中國移民”有關的學術成果最多的一位人類學學者。她是圣馬丁國立大學高級社會研究跨學科學院“全球視野下的中國研究項目”研究員,十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移民”研究。生活在阿根廷的中國移民成為她天然的資料來源。為了研究中國移民,她學習中文并在這一過程中進入中國移民圈子并與之交往、一起參加各種文化活動。在一些活動中,她作為志愿者,從移民“內部”觀察中國移民在節日慶祝活動中的行為,同時為自己的研究工作的開展構建了有利的關系網絡。她還融入《當代》雜志的中國研究圈子,和很多研究中國相關問題的專業人士有接觸。露西婭娜·德納爾迪對中國移民的研究主要涉及中國移民與國家的關系、移民組織與移民原籍地的聯系、移民內部身份認同的差異等。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推進,國家成為移民進程的重要推動者。在對中國移民的研究中,露西婭娜·德納爾迪試著淡化國家和社會之間的距離,因為國家與社會組織及其成員以復雜的形式交織在一起,很難將其分開。而移民作為社會的一員,與國家是命運共同體的關系。中國政府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著中國移民的經濟活動。此外,學者們的研究表明,移民組織與中國原籍地關系密切。亞雷漢德羅·格里姆森、伍志偉和露西婭娜·德納爾迪通過對阿根廷華人移民組織的研究發現,阿根廷華人移民組織正全面發展,這些組織的形成與特定的地域聯系和家族關系有關,也與廣義上的經濟、宗教和文化關系相關。政府對移民群體的強大作用和影響正越來越明顯,很多移民組織與中國地方政府有關。他們的研究還以比較法分析了在阿中國移民與原籍地之間的交往實踐,如對原籍地的經濟捐贈等,分析表明,與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中國人較早的移民目的地相比,阿根廷華人與原籍地的交往實踐尚處于萌芽階段。比如,在美華人移民的組織特點是:家庭、宗族或原籍城市已不再是組織的基礎,組織結構是橫向發展以接納社會成員的,不強調原籍地的界限;而阿根廷的部分相關組織以原籍城市命名,讓成員們與同鄉官商建立聯系,保持等級制的縱向組織結構。不過,在學者們看來,隨著中國政府與在阿僑民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密切,阿根廷的華人移民組織有向美國華人移民組織發展的趨勢。②Alejandro Grimson, Gustavo Ng y Luciana Denardi, op.cit.與此同時,學者們還觀察了移民內部身份認同行為的差異,討論了“國家發展進程和歷史背景”與這些移民群體的“身份認同行為”之間的關系:移民群體或個人所擁有的不同的教育背景、經歷的經濟發展進程、價值觀念、政治思想、與原籍地或阿根廷之間的政治和經濟聯系都是造成異質性的因素。
2.對“中國人的價值觀念”的研究
價值觀念體現了人的精神與物質需求,是了解構成文明社會復雜性的關鍵要素。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中國與外部世界不斷開展知識和商品的互換并產生相互影響,在這種背景下,中國社會關系與意識形態開始出現新的變化,“中國人的價值觀念”成為圣馬丁國立大學人類學學者關注的重要主題之一,馬克西莫·巴達羅、亞歷杭德拉·貢科尼、瑪麗亞·弗洛倫西亞·因科加拉特對此各有關注,主要分為三種話題:中國人的消費觀、中國人的個性化追求、中國人的醫療觀。
消費是馬克西莫·巴達羅的主要研究領域之一。為了研究中國人的消費,他曾專門學習漢語并到上海進行田野調查,為研究紅酒消費,他到訪各種餐廳,以觀察紅酒營銷的過程和細節。當代中國人的消費觀的特征與世界經濟與文化的復雜全球化過程密切相關。在研究中國人的消費觀時,全球化既是一種時空背景,更是討論文化變遷的重要維度。同時,經濟增長所引發的社會內部差異和不平等現象是影響消費觀的重要因素。馬克西莫主要從兩種視角分析全球化語境下中國人的消費觀。一是消費過程所帶來的文化模式的演變,中國人的消費受全球化影響,同時又創造了與商品發源地的消費行為不一樣的文化模式。以紅酒為例,它在阿根廷是一種很常見的消費品,阿根廷人常有當水喝的現象。而在中國紅酒是用以饗客飲品的一種,酒類方面,除了紅酒、中國人還會品不同種類的白酒或啤酒,目前不同檔次的紅酒可供不同人群選擇飲用。二是與消費有關的營銷敘事及其體現的價值策略。營銷人員的敘事賦予了外國奢侈品作為商品本身以外新的價值,將這些奢侈品打造成權力的象征,奢侈品營銷實踐實際上是“價值教育”活動。①Máximo Bardaró, “Pedagogies of Value: Marketing Luxury in China,”HAU: 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 N.10, Vol.1.以外國房企在中國國際房地產營銷領域的策略為例,為了在全球市場上爭取到中國客戶,許多西方房地產營銷企業針對中國人的消費心理采取了相應的商業策略,在營銷敘事中將投資外國房地產等同于投資“生活質量”,宣傳“投資者”的形象幫助投資者增加對所購房產的歸屬感。
有著東方研究教育背景的亞歷杭德拉·貢科尼主要以跨文化交流語境下中國人和阿根廷人之間的文化差異為研究對象。她曾就職于在阿根廷開展業務的中國石油企業,通過沉浸式體驗和觀察,研究中國人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其中,她從文化沖突與融合的視角展開了對“個性化”的研究,并將中國人對“個性化”的追求定義為“向內的個性化”。與過去不同,中國人的“個性化”不再被壓抑和譴責,人們更敢于表達自身的訴求、追求自身的偏好,這是被市場和國家推動的變革進程。中國人對個性化的追求往往因受到現實因素的影響而產生一些掙扎,尤其是在國有企業,受訪者表示在追求個性時,因擔心與周圍的人不同而在他們面前將自己的追求隱藏起來,即追求自身的建設的同時不與主流模式產生沖突,既完成自身使命,也完成企業使命,兩者是可以凝聚在一起的。②Alejandra Conconi, “Emisarios de la China global.Etnografía de ejecutivos chinos de la industria del petróleo en Argentina,”Maestría de Antropología Social, Universidad Nacional de San Martín (UNSAM), 2020, pp.127 – 133.
瑪麗亞·弗洛倫西亞·因科加拉特是幾位學者中開展跨學科中國研究的典型案例。她擁有“作業治療學”和社會人類學的雙重教育背景,對中醫理念的興趣促使她深入到診所、衛生保健中心的就診室、候診大廳等場所進行田野調查,觀察跨文化語境下中醫理念在中國移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在此基礎上探討文化的流動性和異質性以及對超越文化之外的其他維度的反思。此外,她還通過田野調查法對“坐月子”的移民女性的中醫護理觀念進行了觀察,探討中國思想中“風”這一自然因素對女性產后健康護理的影響,開創了人類學中醫研究領域的獨特視角,打破了“自然”與“文化”二元對立的虛假關系,論證了中醫的整體思想與西方生物醫學的二元對立(思想—身體,生理—心理)思想的差異。①María Florencia Incaurgarat, “El ‘viento’como agente generador de padecimiento.Reflexiones sobre el periodo de posparto con relación al ‘pensamiento chino’,”Avá.Revista de Antropología 29 (2016): 176 – 177.
3.對“中國人的社會關系網絡”的研究
在對中國人的社會關系網絡的英文研究文獻中,學界用來指稱“社會關系網絡”的詞不是西方通用的“social networks”而是“Guanxi”(關系)這一極具中國文化內涵的概念。“關系”兼具情感性與工具性,是一種被道德和情感所強化的互惠的、具有持久性的聯系。②劉娜:《海外學者對中國社會關系網絡的研究》,載《青海社會科學》2014 年第2 期,第77 頁。與這種視角一致,亞歷杭德拉·貢科尼和露西婭娜·德納爾迪也對“關系”有一定的研究,她們將重點放在關系網絡對資源獲取的推動作用的分析上,從而得出的結論是:“關系”可以為行動者的行動賦權增能,此既體現在社會活動方面,也體現在經濟活動方面。
無論是在中國移民組織還是在阿根廷的中國石油企業,無論是做生意還是在企業里打工,在亞歷杭德拉·貢科尼和露西婭娜·德納爾迪看來,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關系”無時無刻不在發揮作用。兩位學者對“關系”的研究有著細膩敏感的切入點,同時又不失客觀性,注重以歷史因素和社會變革為背景,從微觀角度解釋中國人的人情社會。例如,露西婭娜·德納爾迪將中國人送禮的場合、談生意的飯桌、移民協會成員的聚會作為田野調查的場所,觀察并研究“關系”的內涵,從而得出結論:先欠別人人情然后再還別人人情,有來有往的人情關系才是與中國人打交道、加深關系的方式。而亞歷杭德拉·貢科尼則通過觀察“關系”在中國員工的職業生涯中扮演的角色理解中國人的相處之道。然而,如亞歷杭德拉·貢科尼所說,阿根廷人很難全面地理解“關系”的廣闊內涵,而只能將其具化為中國人給出的一種相處之道的建議:通過飯局交往達到談成生意的目的。在年輕的阿根廷商人看來,這種粗淺的理解和中國人給出的其他的有關相處之道的建議一樣,很難讓阿根廷人全面理解中國正在經歷的異質化、復雜化的經濟和政治進程。③Alejandra Conconi, “Emisarios de la China global.Etnografía de ejecutivos chinos de la industria del petróleo en Argentina,”pp.127 – 133.在亞歷杭德拉·貢科尼看來,移民環境下,“關系”在旅阿華人的社會活動中的重要性大于在其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相比之下,露西婭娜的研究則認為“關系”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也不可否認,中國人的工作邏輯是“關系”:先欠人情然后再還人情、有來有往的人情關系才是與中國人打交道、加深關系的方式。不過,露西婭娜也發現,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中,中國人的“關系”理念在實踐中也被重新塑形。在對商會企業家和領導人的觀察中她發現,有傳統的制度化經歷的企業家們非常重視“關系”,而年輕企業家對“關系”的重視程度各不相同。露西婭娜認為,這種生意理念的變革象征著一種新趨勢的出現:人們可以憑借資本的累積在全球貿易進程中生存下來,而非靠關系。
總的來說,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人類學學者在研究中國文化和社會時,注重在國家、組織、群體、全球化、跨文化語境等宏觀框架下研究個體、人際關系、消費等微觀案例,其視角與幾十年來主導西方漢學界的東方主義不同。東方主義預設東西方之間有著根本性區別,認為中國是一個孤立的異域存在。而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人類學學者試圖擺脫這一預設,強調全球化語境下中國和其他主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正如馬克西莫所言:不應籠統地說中國是特別的,因為中國的獨特性與具體的歷史情境有關,不是一成不變的永久性知識,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地點、實踐或文化,這些問題的邊界和意義是移動、模糊且高度相關的,因此不應把中國這個整體作為一個容易被清晰描述的國別研究對象,而應將構成當代中國和參與當代中國建設的多元化的實踐、場景和參與者作為研究對象,探索這些實踐、場景和參與者在中國社會和經濟變革中的角色。④Máximo Bardaró, “Introducción: China y las transformaciones del capitalismo contemporáneo,”Universidad Nacional de San Martín.Instituto de Altos Estudios Sociales.Centro de Estudios en Antropología; Etnografías Contemporáneas 2.2 (2016): 13 – 22.
人類學視角的融入是現階段阿根廷中國研究的新動向。以往的阿根廷中國研究主要以文獻分析法來研究中國經濟和國際關系領域的現實問題,而人類學視角多采用田野調查法聚焦中國文化和與社會有關的非現實性問題。圣馬丁國立大學的人類學學者所組成的學術共同體所開展的人類學中國研究是其典型代表,他們的研究強調了全球化語境下中國和其他主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推動了跨學科中國研究的發展,豐富了阿根廷中國研究的多樣性。與此同時,人類學視角與中國研究的結合,使學者們得以激發自身更廣闊的學術視野,使學術生命力更加旺盛。
不過,阿根廷的人類學中國研究正處于不斷發展的階段,仍存在巨大的提升空間。首先,人類學研究的深度有待提升。具有廣闊內涵的中國文化與社會為人類學學者提供了豐富多樣的研究主題,與此同時也加大了在深刻理解某一主題的基礎上產出深度成果的難度。現存的“消費觀”“關系”“國家與人的關系”“中醫理念”等研究主題的內涵非常豐富而寬泛,可以再細分、發散為更具體的研究主題。其次,雖然大多數人類學中國研究學者都曾在中國學習或工作,但只有馬克西莫·巴達羅的田野調查是在中國完成的,其他學者并未在中國進行長時段的深入調查。由此帶來的局限是,學者們難以對中國產生全面而深刻的認知,同時,研究主題的多樣性也受到限制。再次,人類學視角雖然為阿根廷的中國研究提供了更多元的研究方法,但尚未被廣泛使用,而是局限在以圣馬丁國立大學高級社會研究跨學科學院的人類學學者為代表的小圈子內。與在整個阿根廷中國研究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經濟和國際關系等主題的研究相比,無論是從研究主體上講還是從研究成果上講,人類學視角下對人文社科主題的研究規模都相對較小。
然而,在相關機制的支持下,未來的阿根廷人類學中國研究有望走向更加繁榮的發展階段。阿根廷最高科學研究機構——國家科學研究院(CONICET)于2023 年4 月通過了關于加強與中國/亞洲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研究領域的合作項目的決議,這項研究尤其關注近幾年中國的突出地位及其在相關領域所展現出的活力。①國家科學研究院(CONICET)與中國雙邊合作項目的信息來源于阿根廷國家科學研究院網站:https://ihucso.conicet.gov.ar/programa-china-conicet/,最后訪問日期:2023 年6 月1 日。該項目是國家科學研究院有史以來第一個關于中國的學術項目,十一名項目成員中有兩名是社會人類學中國研究學者,這體現了阿根廷國家機構層面對人類學中國研究的重視和支持。在這種背景下,阿根廷的人類學中國研究有望繼續進一步發展,奉獻出豐富多樣的研究成果,成為拉美人類學中國研究的先行者,為全球人類學中國研究的發展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