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晗
在《劍橋中國文學史》正式出版(2010 年)之前,已有諸多文章、訪談論及此部文學史。①宇文所安:《史中有史——從編輯〈劍橋中國文學史〉談起》(上、下),載《讀書》2008 年第5 期,第21—30 頁,第6 期,第96—102 頁;寧一中、段江麗:《跨越中西文學的邊界——孫康宜教授訪談錄》(上、下),載《文藝研究》2008 年第9 期,第70—77 頁,第10 期,第67—76 頁;田曉菲:《中國文學史的歷史性與文學性》,載《江蘇大學學報》2009 年第5 期,第1—6 頁;艾朗諾、季進:《錢鍾書,〈劍橋中國文學史〉與海外漢學研究》,載《上海文化》2010 年第6 期,第112—119 頁;錢錫生、季進:《探尋中國文學的“迷樓”——宇文所安教授訪談錄》,載《文藝研究》2010 年第9 期,第63—70 頁;王敏、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史〉探究與思考——宇文所安教授訪談(英文)》,載《文藝理論研究》2012 年第1 期,第49—60 頁;王敏:《〈劍橋中國文學史〉與新文學史學》,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2 年第5 期,第91—98 頁等。自中文版問世以來,直接涉及《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書寫范式、編撰原則等方面的通論性研究成果非常豐富,②此方面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有徐志嘯、李佳、魏崇新、蔣寅、侯敏、顧偉列、李勇、韓軍、梁詩晨、徐艷、周睿等。引起海內外學者空前的關注和熱議。但集中探討明代詩文研究的成果寥寥無幾,③主要有陳文新:《〈劍橋中國文學史〉商兌》,載《文藝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159—170 頁;魏崇新:《明代文學史敘述的新視野——〈劍橋中國文學史〉明代部分評述》,載《人文叢刊》2015 年第1 期,第292—300 頁;顏子楠:《抒情與商業:〈劍橋中國文學史〉中的明代詩歌研究范式》,載《文史哲》2021 年第6 期,第116—125 頁。且多從《劍橋中國文學史》明代詩文板塊的讀者受眾、抒情視角、性別理論、物質文明進步對文學嬗變的影響、跨學科研究方法等方面梳理與評價,較為全面卻略有泛論之嫌,缺乏學理層面的深入挖掘,尤其對劍橋本明前期臺閣體的敘述幾乎無人關注。因此,具體深入探討《劍橋中國文學史》明代臺閣體書寫中的敘述細節,如其突出、淡化了哪些文本,與國內研究相比有著怎樣與眾不同的話語邏輯、理念視角、研究思維、方法向度,在中西學術語境與學術傳統中呈現出哪些變異,具有怎樣的優勢與不足等的研究很有必要。當然,本文的意義并非僅在于為北美漢學界的明代臺閣體這一特定專題的研究提供一個較為全面的認知框架,更在于借助他者眼光重新審視國內的明代文學史書寫,且對當下中國文學史研究的再超越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實踐意義。
國內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涉及明代臺閣體板塊的主要有: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臺閣體”①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18 年。,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元及明初的詩詞”②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北京:北平樸社出版部,1932 年。,錢基博《明代文學》“楊士奇(附楊榮、黃淮、金幼孜)、楊溥”③錢基博:《明代文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33 年。,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擬古主義的極盛”④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北京:中華書局,1949 年。,中國科學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⑤中國科學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年。,游國恩《中國文學史》⑥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年。“臺閣體和茶陵詩派”,章培恒《中國文學史》“臺閣體”⑦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北京: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年。,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臺閣體與茶陵派”⑧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年。,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臺閣派、性氣詩派及李東陽等”⑨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明代前期詩文批評與臺閣體”⑩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年。等文學史著作。國內文學史中“臺閣體”所占據的分量較小,正如孫康宜(Kang-i Sun Chang,1944—)所指出的,中國學界忽視明前期文學,而西方漢學界對明代前期中國文學研究幾乎是空白。?孫康宜:《新的文學史可能嗎》,載《清華大學學報》2005 年第4 期,第98—107 頁。
國內的中國文學史,由于卷數有限,不可能容納中國古代文學全部的內容,明代“臺閣體”又被看成為“非經典”的文學作品,因此,不得不對此部分采取簡單介紹的敘史方式,壓縮篇幅,可以說是明清文學史中被壓抑得非常嚴重的部分。國內中國文學史的撰寫依賴于文學教育的展開,存在多種樣態,比如作為課程設置的“文學史”,作為著述體例的“文學史”,作為知識體系的“文學史”與作為意識形態的“文學史”,四者之間互相糾葛,牽一發而動全身,?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 頁。并“牽涉到意識形態、教育制度和學術體制等諸多方面”,將作品經典化伴隨著對非經典的壓制,也必然要以犧牲文學多樣性為代價。?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94 頁。作為官方話語的表達,作為教科書而承擔國民教育重任的本土中國文學史,既要完成知識普及的任務,也要完成文學鑒賞、文學領悟的目標,還要承擔民族精神塑造、提升文化自信的責任。劍橋本中國文學史“臺閣體”部分占據了不小的篇幅,呈現出與國內文學史不同的書寫側重,原因在于教育定位、讀者群體定位的不同。劍橋本面向的是非專業的英語普通讀者,目的是滿足西方讀者的好奇心,引起閱讀興趣,普及中國文學,使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有一個整體的感知。因此這部書不重單個作家,而會更注重現象本身或者一種潮流。?孫康宜:《新的文學史可能嗎》,第98—107 頁。這種“去偶像化”“去經典化”是《劍橋中國文學史》的一個獨特之處。
前述幾部國內大部頭文學史受編寫時社會環境所限,蜻蜓點水地對明代臺閣體一帶而過,行文簡略,此種常識性介紹使讀者可在較短時間獲取臺閣體的基本知識,其對臺閣體的價值以全盤否定為主。劍橋本中國文學史“臺閣體”部分的撰寫不僅體現出基礎性與常識性,其獨特性在于,它屬于分析、探究性質的研究式文學史書寫范式,其學術性與前沿性體現出撰寫者的學術素養與研究能力。作者的學術見解不僅可以使讀者整體感知臺閣體,且注重培養讀者的問題意識,有助于對臺閣體有更細致深入的理解和思考。
首先,《劍橋中國文學史》從“由誰”“寫的什么”兩個層面定義“臺閣體”概念。“詩歌不再是自由表達情感或馳騁想象的途徑,轉而逐漸受階層因素決定。一般只有享有崇高聲望的翰林院士大夫才被尊崇為有地位的詩人,他們的詩則被稱為‘臺閣體’。”①Kang-I Sun Chang and Stephen Ow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Vol.2.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5–17;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年,第36 頁。“臺閣體”[“cabinet style”(taige ti)]概念在劍橋本中出現多次。②Kang-I Sun Chang and Stephen Owen, eds., op.cit., Vol.2, pp.15 – 17, 26 – 28, 29, 33, 39, 40 – 62.但如何較為準確地定義“臺閣體”,一直都是中外學者共同關注的問題。在劍橋本中國文學史出版(2010年)之前,國內學者已有對于“臺閣體”文學內涵的描述與界定的探討,其中以黃卓越、熊禮匯、陳文新的觀點為代表。熊禮匯從文風角度來概括:“(臺閣派)作為文學流派,其突出特征,是它的主要成員所作詩、文都有相同的詩風、文風。后人把這種詩風、文風,稱為臺閣體。”③熊禮匯:《明清散文流派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69 頁。陳文新認為社會階層的成員,對其所屬階層有強烈的身份意識和認同感,這使社會階層具有與社團相近的功能,就此而言臺閣派是有說服力的例子。④陳文新:《論中國文學史上的九種流派命名方式》,載《武漢大學學報》2007 年第4 期,第474—482 頁。2010年后,學界對臺閣體的概念界定出現了更多不同的聲音。⑤湯志波通過從臺閣體之名稱、作品、時間、作者四方面梳理辨析,認為當前學界沒有區分廣義與狹義的臺閣體概念,指出廣義的臺閣體指明永樂至成化年間的占據文壇主導地位的文學風氣,作者主要是內閣和翰林院官員,但并不局限于館閣成員,狹義的臺閣體指永樂至成化年間館閣文人歌功頌德的詩文,參見湯志波:《臺閣體新辯》,載《中國文學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295—314 頁;何宗美認為國內文學史中對臺閣體定義的邊界較模糊,概念指代不清,指出(1)臺閣體源遠流長,由來已久,并非明代才有(2)明代臺閣體與明代政治相始終,并非永樂以后才興起(3)三楊臺閣體詩是在洪熙即仁宗以后三楊政治集團形成以后才形成的,參見何宗美:《“臺閣體”命名的還原研究》,載《西南大學學報》2013 年第3 期,第118—128 頁。
《劍橋中國文學史》編寫者從“由誰”“寫的什么”兩方面定義的研究路徑是毫無問題的。黃卓越認為在明人看來臺閣體與館閣體可互為替稱,但前者概念更有向位尊權重的“殿閣”(臺閣之狹義)偏重的意思;從機構設置意義上看,館閣主要指翰林,館閣體(“臺閣體”即狹義)是館閣體制的產物。⑥參見黃卓越:《明永樂至嘉靖初詩文觀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年,第4 頁。可見劍橋本中國文學史將寫作者劃定為“翰林院士大夫”較為準確,其中亦有相近意涵的論述:對明代文人官員而言,科舉考試佼佼者進入翰林院,加入高層文人集團,在任期內書寫的作品往往被稱為臺閣文學或館閣文學。⑦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26;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46 頁。編寫者對“臺閣”定義的變化進一步說明,認為“臺閣”在明中期演變成一個文體概念,特指翰林士人在官方公開場合寫作的頌祝之作,因此許多翰林士人的作品并不都被稱為臺閣文學。⑧同上。文中還以王鏊為研究個案,說明其在翰林院任內所作詩歌為臺閣體,而從翰林院退休后,文學風格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詩作不再屬于臺閣體。盡管劍橋本增加了時間限定,但事實上致仕不等于失去了原來的身份認同。在處理“寫的什么”這一問題,即對臺閣體所指稱的“文體”方面,也出現了嚴重誤判,這是以往學界并未關注的。劍橋本中國文學史認為臺閣體特指詩賦這一觀點的提出與作者參閱的文獻集中于詩歌研究有關。⑨Bryant, Daniel.“Poetry of the Fifteenth and Sixteenth Centuries.”In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d.Victor H.Mair.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399 – 409; Chaves, Jonathan, ed.and trans.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Fong, Grace S.“Poetry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In 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 A Guided Anthology, ed.Zong-qi Cai.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354 – 378; Liu,Wu-chi, and Irving Yucheng Lo, eds.Sunflower Splendor: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Anchor Books,1975; Yoshikawa Kōjirō.Five Hundre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1150 – 1650. Trans.John Timothy Wixte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盡管編寫者參考了2010 年之前國內已有成果,但對一些核心問題的處理還有不足。事實上臺閣體更偏向于文,同時也包括詩,而非相反。進一步仔細辨析“臺閣體”概念,可以發現并非詩文都屬于“臺閣體”。臺閣文人的詩文主要有兩大類,一類為詔、誥、表、疏奏、策等,一類為詩賦、記、傳、序、墓碑、墓表、墓志銘等。但前者屬應制類文體類型,是政府公文性質的文類,其模式化的書寫方式不受文化風氣的影響而長期不變,因此不屬“臺閣體”范疇。
其次,經上述分析,進一步明確第二種文體類型屬“臺閣體”后,又可發現《劍橋中國文學史》與國內研究所著重探討的文類不同。無論是2010 年之前還是之后,國內學界都側重對臺閣體詩歌的探討,①參見李晗:《明代臺閣體研究十年(2010—2020):回顧與展望》,載《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1 期,第124 頁;李晗:《政治話語與文學表達:明代臺閣士人考績序之功能及意蘊》,載《河北學刊》2023 年第5 期,第100 頁。而《劍橋中國文學史》則尤為側重對詩賦的分析,這是其又一突出特色。明景泰年后的文學形態出現了一些變異,編寫者不僅敏銳捕捉到了這一重要變化,并將此變在文類上的具體映射揭示了出來。作者以賦為例,指出都邑賦從明初的流布、內容的歌功頌德、結構的穩定,到1450 年后愈益變化多端、種類繁多。同樣是《北京賦》,黃佐與之前臺閣文人的不同在于書寫內容不再是頌揚,而是用意象來諷刺京城中的腐敗官僚,用新視野描繪舊地點;其《粵會賦》將注重視覺想象與對帶有異域情調的地方風物的描寫相結合,以全新的方式結構作品,表現出文體面貌上的改變。編寫者又以丘浚《南溟奇甸賦》為例,描繪海南之“奇”與居民的禮儀風俗,以復沓的句式表現動人心魄的風景帶來的視覺快感。與此前極具政治意義的賦相比,意象更為豐富,更真實、可信,更具表現力。②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p.19–20;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39—40 頁。對西方漢學家來說,賦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是最有特色的文體。劍橋本將“賦”這一文化表達形式作為研究明代臺閣體的切入角度有一定新意。
劍橋本中國文學史還以李時勉、陳敬宗、楊榮、金幼孜等賦作者為例,指出上述臺閣作者均關注到都城之美及明廷富麗輝煌兩個主題,或將其作為一種寫作訓練以便有益于仕途升遷,或僅僅希望贊頌新都,賦充滿著溢美之辭,用一再重復的儀典贊歌頌揚新王朝的仁德。③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V.2, p.17;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37 頁。文中指出這些臺閣作者認為宏偉北京的出現代表了大明所秉承的天命,因為他們相信帝國是宇宙中心,會“千秋萬代”延續下去,將北京作為王朝聲名與權威的象征,因此創作以都城北京為主題的賦如《北京賦》《皇都大一統賦》等。可見,編寫者參考了馬積高對明代都邑賦的相關論述,④南京大學中文系主編:《辭賦文學論集》,馬積高:《讀〈歷代賦匯〉明代都邑賦》,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632—645 頁。同時也參看了西方學者對都城文化的相關研究,⑤Naquin, Susan.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 1400—190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Chan, Hoklam.Legends of the Building of Old Peking. Hong Kong and Seattl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2008.將眼光聚焦于遷都之后的京城,不僅將都城視為一個實體空間,同時也視為一個觀念性存在,將地理空間與儀式空間、文學空間相結合,以賦為載體,考查京城文化與明代前期文學的互動關系。
鄭振鐸論及臺閣體時說:“三楊的詩文,皆穩妥醇實,時號‘臺閣體’,雖少疵病,卻是不大有靈魂的。詩壇的作風,遂一趨于庸碌膚廓,千篇一律。”劉大杰認為臺閣體是“沒有思想,沒有氣度,溫厚和平的應酬詩文,索然無味。”①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 年,第479 頁。章培恒認為臺閣體缺乏藝術創造,缺乏對社會的關懷。②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下卷),第226 頁。游國恩指出臺閣體“平庸乏味”③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年,第60 頁。。目前國內多數研究者對臺閣體的整體評價基本源于此,得出的結論自然諸如“鳴盛占據文學話語”“重敘事、少議論,結構的雷同反映出臺閣體文固化和僵化”“臺閣體審美具有排他性”云云,國內學界對臺閣體多為類似的判斷。④參見李晗:《明代臺閣體研究十年(2010—2020):回顧與展望》,第117—126 頁。細讀國內明代臺閣體研究,不難發現國內學者著重強調臺閣詩文文本的審美純粹性維度,比如單純對文風、修辭、藝術特色、流派特征等做一般性描述,立足于具體的原初語境,將審美性、藝術性作為判斷臺閣體價值的最主要標準,而將明代前期的政治歷史、士大夫心態等等一并作為背景性介紹推至幕后。
反觀劍橋本中國文學史,文類的歷史語境成為文化討論的重點,這區別于傳統的文學史。⑤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中文版序言,第2 頁。那么,在傳統研究思維下的國內文學史研究者眼中的那些“非文學”因素,距離明代文學真的非常遠嗎?臺閣體在文學史的敘述中,真的能按照國內明代文學史書寫或明清文學學科專業中“文學本位”的要求,將審美性之外的因素,“切割得整整齊齊,不留一點茬口”嗎⑥戴燕:《文學史的權力》,第39 頁。?
孫康宜在分章介紹《劍橋中國文學史》時指出,最初研究時覺得明初和明中期不是文學的時代,進一步探入發現此期在政治與文學上都是很重要的,被遮蔽是因為國內對抒情文學的偏見,把它過于拔高,不僅將之視為文體,還視為判定文學水平高低的標準,但抒情文學對于希臘文學來說只是文學模式之一。這一偏見使人們忽略了明初與明中葉的文學。這一時期出了很多作品,但不一定是我們所說的狹義的抒情,但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國就只顧推崇抒情文學,卻忘記了許多重要的非抒情文學。這也使人們對文學的判斷產生了不公平的視角。⑦孫康宜:《新的文學史可能嗎》,第98—107 頁。
《劍橋中國文學史》編寫者指出國內對審美性與抒情性的過分強調與推崇,導致對明前中期的文學研究存在一定問題;同時不否認臺閣體詩歌對現代讀者在語言上存在新奇,少有抒情活力,甚至有些“無趣”;但也注意到臺閣體最好的作品多作于仁宗和宣宗時期。究其原因:永樂后,仁宗帝和宣宗帝施行寬仁政策,明代士大夫第一次經歷了真正的和平時代。在這種情況下,明代文臣集中贊頌了明朝皇帝的圣德,以頌揚為主的臺閣體成為楊溥等文臣表達情感的方便工具,表達了儒家思想在文化上的優越性,褒揚了治道所帶來的民族復興。文中進一步指出,臺閣體文本成為數十年中的主流文學,原因在于一方面永樂皇帝提拔文官,“寫作漸漸以文人的仕途經歷為中心。同時,官場的一統化,儒家的忠義觀,以及維護社會秩序的共同愿望都導致了士大夫們去培養一種在政治上正確、在情感上令人滿意的詩歌風格”⑧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7;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36 頁。。
從以上的分析和判斷上看,國內外對明代臺閣體價值的不同判斷,其實是對臺閣體評判依據的不同所致。《劍橋中國文學史》臺閣體部分的寫作者孫康宜將臺閣體納入明代文化中加以解讀,把臺閣體同明代文化生態聯系起來加以考察,在政治史、文化史、觀念史、藝術史等多重場域當中,將具體的臺閣體文本與明代前期臺閣士人的精神特質、價值取向、心理狀態、審美品質等交融在一起,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界入臺閣體研究,以文化視野來擴展臺閣體本身的研究空間,強化文化場域意識,而這樣的研究范式就真的變成了“外圍研究”搶奪了“文學內部研究”的領地,真的就喧賓奪主了嗎?
若離開文化視域的考察,在“純文學”的研究方法之下,原本是一體的眾多臺閣體文本,被當作成一條條的條目文獻、可任意抽取出的一則則材料、可隨機剝離肢解的一個個片段,為了證明其具有的“文學性”或某種觀點而刻意排列。這樣一來,審美性就被當作評判臺閣體價值的唯一標尺,能否作為文學鑒賞的選擇對象便成了在文學史中處于邊緣還是中心的標準,這種非研究式而為介紹式的架構,這種被看作美學的證明而非當作實際發生的歷史,使得明代臺閣體問題化為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得出的結論自然是審美主義傾向的,即使解釋論證得再圓滿,也與當時明代前期社會政治、思想文化以及發生的特殊歷史事件完全脫節,得出的結論必然極不合理,判斷的說服力也必然極為有限。
反之,還原語境,將臺閣體置于明代前期歷史文化視域之中,研究就立刻變得立體起來。隱沒其中的與相對獨立的明代臺閣體文學文本有千絲萬縷聯系的諸多層次都一一浮現出來,被逐一掘出與處理:明代重大歷史事件層面,如遷都北京、《永樂大典》的編修完成等;明代制度設計層面,如科舉考試、翰林院制度、庶吉士人才培養、民族政策、外交關系等;明代政治思想層面,如儒家治國理念等;明代前期思想觀念,如理學思潮、文化政策、國家主義等;明代仕風地域層面,如士大夫主體意識、君臣關系、地域風尚等。這些均被看作會對明代臺閣體的具體內容產生影響的重要因素。盡可能還原明代臺閣體產生與發展演變的歷史現場,從多方面來考察、剖析這些歷史政治、社會文化的種種因素對明代臺閣體書寫發揮的作用。在合乎事理邏輯的嚴密論證之下,做實事求是的考察分析,澄清長期以來被扭曲的歷史真相,最終得出合理、客觀的學術結論與學術判斷,才是國內外學界研究明代臺閣體的最終目的。
廖可斌指出,國內古代文學研究的學科邊界劃得太死,而海外研究成果不受學科分類范圍和研究方法的限制,為尋找“真問題”、拓展新視野提供了空間,為按現有學科體系很難歸類的研究指出了一種可行的研究發展方向,是其研究走出困境的一個突破口。①廖可斌:《古代文學研究的國際化》,載《文學遺產》2011 年第6 期。不過,一些研究者,尤其是文學研究者對此種文化研究范式提出質疑,認為這將失去文學性。這種擔憂并非沒有道理,認為其顛覆文學研究的學科化。而文學研究的學院化和制度化傾向,從積極層面看,確實使學術自治、學術標準、文學特性、文學規范有所發展,但同時又給文學研究帶來了規定和壓抑,把文學活生生的肌體割裂為適合于學科細分和主題歸納的刻板格局,把文學研究劃定在幽閉的領域之中,嚴重脫離社會實踐與常識。文化研究范式的必要性由此凸顯出來,它一方面是對制度化的文學研究的反叛,另一方面又把“非文學性”的路徑和另類視野引入文學研究,促使文學研究的深刻變化,提出文學史上非經典的合法性,進而重寫文學史。文化研究豐富了文學史的思考,拓寬了文學研究的眼界,使之更加接近文學的歷史面貌。因此,文化研究雖然征用文學研究的有效手段來豐富自己,但決不走入文學研究學科化和制度化的窠臼,其活力就來自它不被現有學科體制所束縛。②參見周憲:《文化表征與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326—335 頁;周憲:《文化研究:學科抑或策略?》,載《文藝研究》2002 年第4 期,第26—32 頁。
反觀西方“十多年來文學批評界走過了‘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乃至今日的‘新歷史主義’”③孫康宜著,李奭學譯:《詞與文類研究·中文版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2 頁。“新歷史主義”一詞最早由斯蒂芬·葛林博雷(Stephen Greenblatt)首次使用,新歷史主義學者批判地修正歷史編纂學和形式主義,特別注重對闡釋語境的理解和分析。參見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年,第1、6 頁。。彼得·伯克(Peter Burke)也論及西方的學術轉向問題。④參見彼得·伯克著,蔡玉輝譯:《什么是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2 頁。而目前西方在新歷史主義的影響之下,北美漢學界呈現出新面向,“文學”的定義已從過去的嚴守界限變得愈發模糊,在跨學科研究成為常態之下,明代臺閣體部分的研究書寫,自然會超出傳統意義上嚴格的學科規范界限,與其他學科互滲。但跨學科只是其表,從根本上說,北美漢學家受其本國學術思潮影響,劍橋本編寫者將明代前期出現的臺閣體這一文學現象置于宏闊的視域中加以把握與研究,努力突破以往研究的狹隘視野,懷揣一種大文學觀的寬廣胸襟,擴大文學意義的表現與闡釋的空間,填補中國古典文學與文化的鴻溝。“在這種情況下,學者們多偏向于從一些問題或話題的角度切入研究,或以‘文化’的觀念統合自己的研究……這種學術策略上發生的重大變化,使得文學史與文學批評、文學理論之間的界限,文化與文學的界限變得更為模糊。”①黃卓越主編:《海外漢學與中國文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74 頁。因此,在北美漢學界的方法向度與理論框架之下,書寫的話題多會超出“文學”的范疇,將“文學”視為一種文化存在,這種不同于國內學者的研究而呈現出的跳出“文學”看“文學”的切入視角與研究思路,對于國內文學史的寫作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挑戰。
與國內文學史中“臺閣體”部分進行對比,可以發現,劍橋本中國文學史不再局限于封閉而狹小的純審美領域,而是以更為開放、更加廣闊的跨學科與跨文化的學科視野來考察,將“臺閣體”部分加重筆墨,并將其放置在更加復雜的文化語境重新解讀,對國內文學史“臺閣體”習以為常的結論提出新的學理性認知與重新評斷,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學史中“臺閣體”作品地位的顛覆,使其價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劍橋中國文學史》第一章引言中說:“正是在明代初期——特別是永樂年間(1403—1424),文學開始在宮廷中繁榮,明初文臣頗令人聯想到歐洲的宮廷侍臣。”②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22 頁。在第一章正文“永樂朝的臺閣文學”中言:“同時,這些士大夫多少與歐洲意義上的侍臣相類似,因為他們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取悅他們的‘主人’。但是與十六世紀卡斯蒂利奧內(Baldassare Castiglione)所說的侍臣有所不同,永樂朝廷的中國士大夫們并不需要具有使用武器的技藝,也不需要展現繪畫與音樂才能,只需要在官僚體系中工作的能力和效忠皇帝的熱情。”③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6;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第36 頁。可見《劍橋中國文學史》編寫者在帝國晚期的明代臺閣體與幾乎同時期的西方文學相應對照中考察中國古代文學史。一方面,由于北美漢學家學術背景與學術語境的特殊性,《劍橋中國文學史》是站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匯合點上的研究之作。另一方面,研究中國文學若有一些西方文學的背景,在西方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比較當中,研究的寓意與深意將會得到更多角度的闡釋。田曉菲指出,研究中國文學最好要有世界文學的學科背景,有助于拓展研究視野,提供新方法與新角度,沖擊“行規”限制。④田曉菲:《中國文學史的歷史性與文學性》,第1—6 頁。同樣有著英國文學專業學科背景的作者孫康宜希望此部文學史成為東亞歷史和文學的本科教科書。⑤孫康宜:《新的文學史可能嗎》,第98—107 頁。嚴紹璗指出,海外漢學家以原有的文化背景與“母體文化”的價值觀念從事研究,其成果也是他們“母體文化”研究的一種,因此具有“比較文化研究”的性質。⑥嚴紹璗:《我對國際中國學(漢學)的認識》,《國際漢學》(第五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0 年,第11 頁。盡管《劍橋中國文學史》只是點到為止的簡單比較,但這種中西文學比較的研究意識,可從比較文化和跨文化視角來看中國古代文學史的研究方法,給予我們本土研究以重要的啟示。
《劍橋中國文學史》的出版使國內學界了解到北美漢學界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新進展。孫康宜言:“《劍橋中國文學史》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質疑那些長久以來習慣性的范疇,并撰寫一部極富挑戰性又有說服力的文學史。”⑦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王國軍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文版序言》(下卷),第2 頁。從斷代研究的貢獻來看,劍橋本文學史對明代臺閣體價值進行了重審,體現了編寫者對明代臺閣體較為客觀公允和全面的把握,其對臺閣體在文學史中的敘述也有了新的布置,在文學史和思想史中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和價值。從學術價值上看,其研究方法受到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其文化研究的范式體現了“文化轉向”的研究思路,呈現出獨具特色的古代文學史言說體系,代表了當代北美漢學界的明代臺閣體研究的最高水準。
與此同時,也應注意到,《劍橋中國文學史》對明代臺閣體的論述還存在相當多的學術漏洞與學術偏差。第一,對明代“臺閣體”的概念定義還不甚準確,研究不夠深入細致。比如,認為臺閣體特指“詩”,事實上臺閣體不僅包括詩,還更偏向于文;又如,其認為明代前期翰林院士大夫在任期內書寫的作品被稱為臺閣體,但事實上致仕并不等于失去了原來的身份認同。第二,對國內現有臺閣體研究新成果盡管有一定程度的汲取吸納,但未予以明確說明。盡管北美漢學家更偏重于從西方學術體系出發進行研究,但可以看出,在劍橋本文學史正式出版之前,北美漢學家對于國內臺閣體研究盡管有所參考與借鑒,①簡錦松:《明代文學批評研究》,臺北:學生書局,1989 年;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黃卓越:《明永樂至嘉靖初詩文觀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年。但回避了一些不應當繞過的核心問題,這就顯得視野不夠,顯現出一定的話語缺失。第三,盡管北美漢學家將明代臺閣體置于跨文化的語境中,以“他者”身份審視明代臺閣體,以別具一格的中西比較視野回應“重寫文學史”的強勢思潮,但缺乏對博大精深的中國古典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化遺產的深度理解與綜合考察。比如將明代臺閣文人與歐洲宮廷侍臣相提并論,又如將明代臺閣體視為永樂年間開始在宮廷中繁榮的文學現象,而實質上北美漢學家并未真正處理明代臺閣體是否為宮廷文學、其與前代和后代的“臺閣體”有何關系等極有價值的學術話題。
盡管劍橋本中國文學史對明代臺閣體的研究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但我們也應看到其研究的重要意義。北美漢學家“懷有更大的抱負,即試圖由對中國的研究培育與發展出一批為國際知識界共同關注的話題,參與到全球學術工程的對話之中,由此而對新的國際知識共同體的建構有所貢獻。而這當然也隱示著‘被看’對象的大幅度轉換,即這些成果在撰寫之初就不是僅僅為提交給研習中國的學者觀看的,而是希望同時也能引起更大區域內學者的興趣與關注”。②黃卓越:《海外漢學與中國文論》,第114 頁。因此,“我們要進一步深化國際學術交流,吸收世界各國思想文化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既保持國內古代文學研究的特色和主體地位,又使之達到國際學術研究的水準,與國際學術界平等對話,融入國際學術潮流,使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真正成為一門國際化的學問”。③參見廖可斌:《古代文學研究的國際化》,第123—125 頁。
作為研究者就應該嘗試走出東與西、古與今的二元對立模式,以全球視角重新審視中國古代文化,揭示中國文化的共同價值。④張西平:《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導論·總序》,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 年,第1 頁。本土研究與北美漢學對中國文學的研究都具有世界性意義,在當今全球化語境中,文學史已不僅是國族書寫的工具。因此,不僅應從北美漢學家的視角審視中國本土研究思維、中國文學史書寫模式,還應具體深入地進行學理性思考和探討,“建立一種批評的中國學”⑤張西平:《建立一種批評的中國學》,載《國際漢學》2020 年第1 期,第5—12 頁。,探索對于自身中國文學史書寫具有的啟示借鑒價值與警示作用,為本土古代文學史的重寫探索新的可能性路徑,并參與到國際學術的交流對話之中,以更加謙虛寬容的心態、更為開闊寬廣的視野,展開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