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國平
近代以來,中國歷經巨變,各種宗教信仰團體涌現,最終匯聚成諸多影響廣泛的宗教運動。這些宗教運動是理解近代中國社會與文化的重要切入點,亦歷來為海外漢學界所重視。2020 年,柯若樸(Philip Clart)①柯若樸,1997 年博士畢業于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研究課題為扶鸞結社與善書的民間宗教文化,曾任教于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美國密蘇里大學,現為德國萊比錫大學漢學系教授,并擔任《中國宗教研究集刊》(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主編;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臺灣的民間宗教與新宗教運動、中國宗教變遷與政教關系、帝國晚期的文學與宗教;主要著作有《韓湘子全傳》英譯本和《中國宗教》(Die Religionen Chinas)。、王大為(David Ownby)②王大為,碩士、博士畢業于哈佛大學,現為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歷史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民眾運動史與近代中國民間宗教。和王見川③王見川,2003 年博士畢業于中國臺灣中正大學,現為臺南科技大學助理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民間信仰(關帝、玄天上帝、文昌、媽祖)、預言書、明清以來民間宗教、近代道教、佛教、扶乩與慈善等;主要著作有《張天師之研究:以龍虎山一系為考察中心》《臺灣的齋教與鸞堂》等。主編的《中國宗教近代史中的文本與語境:救世團體及其神圣文本》(Text and Context in the Modern History of Chinese Religions: Redemptive Societies and Their Sacred Texts)由荷蘭萊頓(Leiden)博睿(Brill)出版社出版,作為《中國社會中的宗教》(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ies)系列叢書的第16 卷。該書由9 位學者通力合作,包含緒論和8 個專題,是近年海外中國近代宗教運動研究的重要成果。下文以該書為中心,略論海外中國近代宗教運動研究的動向,并反思其研究方法與思路。
在緒論中,柯若樸與王大為圍繞“救世團體”概念的發明與應用,討論這些“新”宗教團體在20 世紀上半葉的勃興。他們強調,這些團體具有跨區域/跨國的組織形式,是印刷資本主義的積極參與者;文本問題是救世團體的核心,文本不僅塑造其身份認同,還推動其迅速擴張。接下來的專題皆以文本問題為中心,探究民國時期救世團體的語境問題。
田海(Barend J.ter Haar)④田海,1990 年畢業于荷蘭萊頓大學,曾任教于萊頓大學、海德堡大學、牛津大學,現任教于漢堡大學;曾在多個專題發表論文,最新的專著為Guan Yu: The Religious Afterlife of a Failed Hero,中譯本《關羽: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象》(北京:新星出版社,2022 年)。以“復原信徒們的聲音:帝國晚期的能動性與異教”為題,聚焦文本如何被使用與享有,以及不同宗教團體與網絡在這個問題上的差異。近代新興的宗教團體與網絡旨在讓大眾重獲宗教的能動性,同時這些團體與網絡展現了地方的創造性,以及普通人在培養自己的宗教信仰與習慣方面的持續興趣。田海將新宗教團體與網絡劃分為水平聯系與垂直聯系兩種類型。前者是一個團體的成員能夠有規律地會面和融合成一個整體,成員間具有較強的水平聯系;后者是成員與一位師父存在垂直聯系和成員或弟子間偶爾的聯系。在這樣的網絡中,大眾信仰與實踐統一性較少相互控制,這一現象通??梢暈閭€體尋求額外的宗教與儀式知識。多數團體都重視創造與傳播自身的宗教文本和/或口述,但他們對于文本的重視程度、使用與傳播方式存在很大差異。因此,解讀近代救世團體的核心關注問題應是不同類型的宗教團體和網絡擁有不同程度的享有宗教的敘述、生活方式和儀式實踐的機會。田海依據宗教團體與網絡對文本的依賴與使用程度,對其進行區分,這是一種新的方法論嘗試,為理解救世團體提供了新的視角。以往的研究雖不乏強調文本對于救世團體的重要性,但并未將其作為區別不同團體的決定性因素,也沒有太多討論不同救世團體在使用文本上的差異,更多的是解析文本內容本身,尤其是對末世救劫論的闡述與對比分析。①如Whalen W.Lai, “The Earth Mother Scripture: Unmasking the Neo-Archaic,”Beyond Primitivism: Indigenous Religious Traditions and Modernity.Ed.Jacob K.Olupona.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4, pp.200 – 213;Vincent Goossaert,“Modern Daoist Eschatology: Spirit-Writing and Elite Soteriology in Late Imperial China,”Daoism: Religion, History and Society 6 (2014): 219 – 246;Goossaert, “Spirit Writing, Canonization, and the Rise of Divine Saviors: Wenchang, Lüzu, and Guandi, 1700—1858,”Late Imperial China 36.2 (2015): 82 – 125;王見川,“Spirit Writing Groups in Modern China (1840—1937): Textual Production, Public Teachings, Charity,”Modern Chinese Religion Ⅱ.Ed.Vincent Goossaert et al..Leiden: Brill,2016, pp.651–683.田海提醒我們,救世團體所宣揚的他們會在末世被救世主救贖的信息,并非占據核心。我們應該關注的是不同的宗教團體與網絡在享有文本知識的機會上的差異,當然,對于歷史研究而言,尋找相關史料具有一定的難度。此外,這些救世團體常被貼上“異端”等標簽,易被曲解。田海引入“宗教的能動性”的概念,呼吁學者們努力復原信徒們的聲音,對救世團體形成更為客觀的認識。
王見川對單一文本的演變與使用做了深入分析,其論題是“同善社以《萬佛經》為中心的經文創作與傳播(1917—1949)”?!度f佛經》是同善社的核心文本,在同善社使用的眾多宗教文本中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王見川指出,同善社源自晚清的先天道,彭回龍在創建同善社時,特意將先天道教外的《萬佛經》定為首要經文,要求信徒日夜誦念。文中將10 多種《萬佛經》的流通方式歸納為三種類型:同善社及其相關的次級組織、同善社成員運營的善書出版社、一般的善書出版社。最早的《萬佛經》版本是1923 年版的,1928 年版的文本發生重大變化,書名改為《回龍師尊增訂萬佛救劫經》,內容大幅增加。彭回龍的佛號在1928 年版中出現,《萬佛經》被改造為一部宣揚彭回龍神圣的經文。這一關鍵變化的原因可能是1927 年同善社受到鎮壓,需要新的方式將感到恐慌的信徒重新凝聚。其他版本的《萬佛經》略有變化,反映了同善社對主流宗教思想的回應。同善社經書的演變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就是經書向善書的轉變。已有的同善社研究主要關注其組織模式、儀式、慈善活動等方面,較少討論同善社的經文。對于同善社經文的研究,則主要關注《洞冥寶記》②如小武海櫻子:《同善社的宗教世界觀——試析〈洞冥寶記〉》,見王見川等編《研究新視界:媽祖與華人民間信仰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博揚文化,2014 年,第363—388 頁;謝少強:《近代中國鸞書的研究:以〈洞冥寶記〉為考察中心》,碩士學位論文,中國臺灣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2016 年。,但該書并非真正的同善社經文。王見川的研究準確把握住同善社的核心文本《萬佛經》,翔實地考證不同版本間的差異,梳理其演變過程,并以此探索同善社發展史上的重要變化。這一專題充分展示了經書的流通性特征,并且在流通的過程中會適應不同的語境。以往的文本研究多關注文本內容本身,實際上,文本的使用者及使用方式亦是解讀文本的關鍵節點。
民國時期,隨著新技術手段的引入,宗教文本不再局限于文字,圖像也被一些團體大量使用。范純武③范純武,2003 年博士畢業于中國臺灣師范大學,現為佛光大學歷史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明清社會文化史、民間信仰、儒教等;主要著作有《清末民間慈善事業與鸞堂運動》等。討論的主題是“道德學社的宗教文本:印刷出版、照片與視覺的展示”,以道德學社為例,探究民國時期新技術如何被應用到宗教傳播當中以及由此帶來的新變化。道德學社由段正元1916 年在北京創建,主要利用印刷宗教文本傳播救世觀點,藉此構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范純武指出,段正元熱衷且擅長使用照片傳遞教義內涵,在其文本中大量使用照片(段正元的肖像畫)。他還將照片融入道德學社的儀式與氣功修煉當中,如信徒可通過“觀師像”感受師道與師尊的護佑。段正元試圖通過照片為信徒提供額外的神圣符號和宗教意義(如師尊的肖像照),通過視覺材料直觀、簡易地為信徒揭示神秘、抽象的宗教概念,使信徒容易理解與接受。范純武認為,民國早期救世團體在宗教文本中大量引入照片,使視覺體驗在宗教生活中的參與更為直接。面對近代以來各種新興事物與社會變遷,救世團體如何反應與應對是學界的主要關注點之一。已有的研究表明,救世團體大量創造與傳播宗教文本,復興傳統的價值觀念,是他們應對的主要手段。而這一時期,新技術的引入,對于宗教團體創造與傳播宗教文本影響甚巨,大眾更易于獲取經典的宗教知識,參與文本的創造,推動宗教運動的興起。①Philip Clart, “New Technologies and the Production of Religious Texts in China, 19th–21st Century,”Modern Chinese Religion Ⅱ.Ed.Vincent Goossaert et al..Leiden: Brill, 2016, pp.566–578.同時,新技術直接為宗教文本增添新內容,如照相技術引入中國后,常有信徒宣稱拍攝到神明,而這些所謂的神明照片亦被收錄于善書當中,并廣泛印刷。在這個專題中,范純武試圖論證在現代性語境中,救世團體積極應用新的技術手段,廣泛且公開地傳播宗教觀念,構建想象的共同體,這是他們對社會變遷的適應。
新技術傳入中國的同時,新的觀念也大量涌入,科學概念對于近代中國宗教的發展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潘悉然(Matthias Schumann)②潘悉然,2017 年博士畢業于德國海德堡大學,研究課題為民國前期的扶鸞組織,現供職于海德堡大學;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19—20 世紀早期的宗教史。討論的專題為“科學與扶乩:民國時期上海的靈學會及靈學的多變命運”,主要探究救世團體如何應對新觀念的沖擊。上海靈學會于1917 年成立,旨在通過改良的扶乩方法證明靈魂與超自然生物的存在,它重視道德教化,致力于靈學的宣傳或靈力和靈體的調研。潘悉然指出,為適應民國時期的科學潮流,靈學會采用新的組織模式構建“靈學”和改良扶乩,隨著科學的文化權威不斷增長,靈學會不斷改良扶乩,如將扶乩的討論話題限定在靈的概念和實踐等方面,并淡化對個人福祉的興趣。靈學會利用靈學的概念與技術來吸引新成員和為扶乩辯護。靈學在民國時期發展成為一股風潮,促使一些救世團體將靈學作為一個合法化的概念。這一專題反映了民國時期的語境與許多宗教實踐在不斷重構,科學概念呈現給救世團體的是機運與局限并存。目前關于近代扶鸞運動已有不少成果③如Philip Clart, “The Phoenix and the Mother: The Interaction of Spirit Writing Cults and Popular Sects in Taiwan,”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25 (1997): 1–32;志賀市子,“Manifestations of Lüzu in Modern Guangdong and Hong Kong: The Rise and Growth of Spirit-Writing Cults,”Daoist Identity: History, Lineage, and Ritual.Ed.Livia Kohn and Harold D.Roth, 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2, pp.185–209;志賀市子著,宋軍譯:《香港道教與扶乩信仰:歷史與認同》,中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 年;王見川:《從新資料看近代中國的“扶乩運動”》,載《臺北城市科技大學通識學報》2016 年第5 期,第151—169 頁。,不過都未將靈學會納入討論范圍。潘悉然從救世團體的視角討論靈學會如何主動地帶動民國時期的思想風潮,且認為民國時期救世團體對現代性等諸多問題主要是被動的回應。這個案例無疑拓展了我們對救世團體的認識,并且提醒我們近代扶鸞結社并非完全被動激發的,也有主動回應甚至將不利的新事物化為自身的武器。
領導者對于救世團體的發展走向至關重要,王大為以“文本與語境:兩位導師的故事”為題,討論領導者在文本使用上的差異,以及由此對救世團體產生的影響。1920 年代,蕭昌明在湖南省創立天德教,隨后的十多年里將其發展成為全國性的組織。1943 年,蕭昌明去世,其弟子李玉階接任。王大為指出,兩人在使用文本、吸引信眾上差異明顯。蕭昌明領導天德教時,文本分為兩種類型:以普通大眾為目標的文本和旨在改變圈內人信仰的文本。后者會涉及圈內人熟悉的“白蓮”等主題思想,前者則是傳遞給大眾(和政府)的公開觀點,需要努力確保蕭昌明相信科學、回避迷信的形象。李玉階接任后,努力移除被視為異端的主題,使教義現代化。這種不連續性是由兩位導師社會身份的極大差異造成的。與前面兩個專題一樣,王大為也是在探究救世團體如何應對現代性的語境,這一專題主要突出了不同領導者在利用宗教文本上的分歧,除了語境的不同,領導者的社會背景是形成分歧的重要因素,由此可見近代大多數救世團體中心部分的分歧與模棱兩可之處。救世團體的領導者是以往研究關注的重點,但對于他們使用宗教文本方式差異的研究仍有待繼續深入。
近代救世團體積極走出國門,在世界各地生根發芽,尤其是在東南亞,伴隨著大量移民,救世團體在各個華人聚落涌現。這些團體在改造、使用、傳播原鄉宗教文本上,經歷了一個更為復雜的過程。鐘云鶯①鐘云鶯,碩士、博士畢業于中國臺灣政治大學,現為中國臺灣元智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宋明理學、民間教派典籍、《大學》思想;主要著作有《明末清初民間儒教對主流儒學的吸收與轉化》《民國以來民間教派大學中庸思想之研究》等。以“傳播與變遷:在越南四恩孝義運動中的經文制造”為題,探究海外華人如何改造原鄉文本以適應新的語境。四恩孝義是越南南部的宗教運動,創建者吳利及其同伴阮會真懂漢字且有文學素養,多數本土信徒則是不識字的農民。鐘云鶯通過對四恩孝義的45 種漢字經文進行分析,認為由于佛教在越南影響深遠,四恩孝義信仰的文化基礎仍是佛教,但關公及玉皇信仰則是四恩孝義的區別性標志。吳利、阮會真制作經文的方式,主要是模仿式地利用佛教的詞匯、結構元素和概念,在修訂非佛教的善書與經文時,則將自身的道教與千禧年思想融入其中。學界已有不少關于東南亞地區中國宗教的研究,如李亦園、陳志明、傅莫朔(Bernard Formoso)等學者的成果,其中,華人宗教的組織模式與傳播是主要的關注點之一。在這個專題,鐘云鶯以漢字經文為中心,揭示越南宗教運動的文本源頭,探究領導者如何改造經文,適應新的文化與社會語境。近些年對于域外宗教文本的搜集、整理與出版,取得了不少成果,但關于宗教文本在域外的改造、使用與傳播等方面,討論仍然不多。
延續中國宗教文本在海外傳播的討論也是本書的重要專題。詹姆斯·杰瑞米(Jeremy Jammes)②詹姆斯·杰瑞米,2006 年博士畢業于法國巴黎第十大學,研究課題為高臺教,現為文萊大學亞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東南亞的宗教。和宗樹人(David A.Palmer)③宗樹人,2002 年博士畢業于法國巴黎索邦大學,現為中國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及社會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社會的信仰變遷、民間信仰與道教儀式、道教的全球化等;與人合著《夢道華山:全球道教與現代精神追求的困境》(Dream Trippers: Global Daoism and the Predicament of Modern Spirituality)、《近代中國的宗教問題》(The Religious Question in Modern China)等書。討論的主題是:“《大乘真教》:從先天道傳統到越南殖民地時期的一部高臺教經文”,主要探究中國救度傳統與歐洲玄學文化在越南的交匯融合。越南明理與高臺宗教團體核心的天地觀與實踐同中國救世的末世論與先天道傳統的實踐關系密切,后來作者又融入法國玄學,作為“現代主義的”話語與解釋的手段。兩位學者通過分析高臺教四大經文之一的《大乘真教》,認為高臺教在譜系、宗教環境、文本形式上與中國救世團體相聯系,但它所展現的獨特性與法國殖民的背景相關聯,涉及特定的跨語言實踐和跨國宗教傳播與相互滲透。這一個案表明,在越南殖民地的復雜語境下,中國宗教文本的改造是多種文化力量相互作用下的宗教創新,它經過層層改造、語言轉換,宗教文本甚至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其根源令人難以辨識。
最后是主編柯若樸在方法論上的反思,題為“扶鸞結社研究的文本與語境:一個民族志與語文學關系的方法論反思”??氯魳阋喳[堂經文的創造為例,探究兩種方法的互補性。在鸞堂創造的文本當中,被視為經典的經文常是“無時間性的”,且文本極少涉及創作環境。民族志可為文本研究注解經文創作的環境與動機,如揭示經文創作背后的人際關系與群體互動,采集未被記錄的數據等。語文學方法可為民族志提供“額外價值”,經文是扶鸞團體教義系統最為系統化與抽象的闡述,是民族志觀察和訪談方法難以獲得的數據結構。因此,在扶鸞結社的研究中,民族志與語文學相結合,這種雙重且互相充實的方法是必不可缺的。本專題是柯若樸在其博士論文①Philip Clart, “The Ritual Context of Morality Books: A Case-Study of a Taiwanese Spirit-Writing Cult,”Diss.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1996.基礎上的反思與提升,強調兩種研究方法融合的獨特意義與價值。他的兩位指導教授歐大年(Daniel L.Overmyer,1935—2021)和焦大衛(David K.Jordan)是來自歷史學與人類學兩個領域的學者,多年前便意識到融合這兩種方法對于中國宗教研究的重要意義,并在《飛鸞:臺灣民間教派面面觀》(The Flying Phoenix: Aspects of Sectarianism in Taiwan)一書中進行了初步的嘗試,該書亦成為中國扶鸞研究的重要里程碑。但是,對于兩種方法的融合性研究仍需不斷探索。柯若樸以鸞堂“經”的創作為例,細膩地討論了融合兩種方法的過程與價值,讓我們充分認識與理解這種研究思路對于中國宗教研究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總體而言,《中國宗教近代史中的文本與語境》圍繞近代宗教文本,探討了救世團體對文本的使用與依賴程度、領導者使用宗教文本的差異、新技術與觀念對宗教文本的影響、海外宗教文本傳播的新語境等諸多問題。這讓我們清晰地認識到,對于宗教文本的研究,不能局限于文本內容的解讀與文本創作主體的歷史研究,而更應該重視宗教文本如何被創造、被改造、被使用、被傳播等問題,探究文本所處的語境,才能更為全面地解讀宗教文本。
海外漢學界對近代中國宗教運動的關注仍然持續,近兩年又有幾種新書面世。近代宗教文本的主要創作方式是扶鸞,高萬桑(Vincent Goossaert)的新書《讓神明發言:中國宗教史上神啟的儀式創造》(Making the Gods Speak: The Ritual Production of Revelation in Chinese Religious History,劍橋和倫敦:哈佛大學出版社,2022)是西方第一部有關扶鸞發展史的專著,是繼許地山《扶箕迷信底研究》(1946)之后的又一部對中國扶鸞史的系統研究,書中也有一些章節論及近代扶鸞文本。游子安和志賀市子合著的《道妙鸞通:扶乩與香港社會》(中國香港:三聯書店有限公司,2021)主要討論近代扶鸞運動在香港的流行以及扶鸞結社與族群間的互動等問題。拙著《潮州地區的扶鸞結社(1860—1949):地方宗教與跨區域宗教運動》(Spirit-Writing Cults in the Chaozhou Region between 1860 and 1949: Local Religion and Translocal Religious Movements,威斯巴登:赫赫索維茨出版社)于2023 年出版,主要探究近代扶鸞運動在潮州地區興起的語境等問題。另外,潘悉然和阿琳娜(Elena Valussi)主編的《與神明交流:中國歷史與社會中的扶鸞》(Communicating with the Gods: Spirit-Writing in Chinese History and Society)也于今年面世,大部分的篇幅是以近代扶鸞團體與文本為中心的專題研究。
關于近代中國宗教運動的研究,除了《中國宗教近代史中的文本與語境》所討論的問題,還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深入:首先是區域性研究,除了中國臺灣、香港、廣東、四川等地區已有較為豐富的成果外,其他區域的近代宗教運動研究成果仍較少。將研究范圍限定在特定區域內,可以有效地收集、解讀材料,在具體的時空環境中解析宗教團體與網絡的興起與發展,這是極為重要的基礎研究,是建構近代宗教運動全貌的關鍵。其次是文本的收集與整理,雖然王見川、柯若樸等學者致力于海內外宗教文本的收集、整理,已影印出版了上千種,但仍只是冰山一角。如筆者所關注的潮汕地區,已知的近代扶鸞創作的30 多種宗教文本都未在這些學者的收集之列。②詳見李國平:《近代扶鸞運動與地方宗教文本——潮州地區鸞書的著造及其分類》,載《宗教學研究》2023 年第1 期,第230—236 頁。若不抓緊收集,這些文本時刻面臨亡佚的危險,學界將失去研究民間社會的一個寶庫。最后是近代宗教運動在海外的傳播與跨國文化互動研究。自19 世紀后期始,救世團體及其思想開始流播海外,在這個過程中,救世團體的組織形式、宗教文本、思想文化等不斷地被改造,以適應新的環境,并最終以形態各異的新面貌扎根海外,同時也不斷地與原鄉進行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