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爾千年江山俏

睢雨錢

微笑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美好情緒，也是人類表達善意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世界上最著名、最具影響力的微笑當屬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達·芬奇的油畫《蒙娜麗莎》，畫中人物坐姿優雅、笑容微妙，背景山水幽深茫茫。那如夢似幻的嫵媚微笑被人們稱為“神秘的微笑”，吸引了無數人前去參觀。也正因為“微笑”的強大感染力，世界精神衛生組織將每年的5月8日定為“世界微笑日”，倡導人們彼此親和，傳遞愉悅與友善。

古人稱“微笑”為“莞爾”，《楚辭·漁父》說：“漁父莞爾而笑”；《論語·陽貨》說：“夫子促妹斷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鮮為人知的是，我國宋代便誕生了一尊比《蒙娜麗莎》足足早了四百年的青花貴婦微笑塑像（圖1），是陶瓷工匠用瓷泥、刻刀、白釉、蘇麻離青染料加上烈火焚燒創作出的一座青衫裹身、眼神睥睨、嘴角微笑、雍容華貴的婦女瓷像，也是目前可查資料中最早的一尊青花人物塑像，因此珍貴異常。

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是筆者在加拿大一位華人長者處見到的，它高約26厘米，底座約10厘米，不同于宋代瓷塑人物常見的夸張藝術形態，而是采用寫實的藝術手法，通過人像面容中眼角、唇邊等表露感情的關鍵部位以及衣著紋飾的張力表現，著重把握人物表情的精確與含蓄之間的辯證關系，巧妙塑造出一尊端詳而坐、雍容華貴、達到神韻之境的貴夫人寫實塑像，使人物的豐富內心情感和美麗外形達到完美結合，令人嘆為觀止。

我國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先生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筆者贊同陳寅恪先生的觀點，先不論宋代詩詞書畫，僅從我國陶瓷藝術發展史來看，兩宋時期我國不但誕生了享譽世界的“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也誕生了珍貴稀少的宋青花瓷，而這尊微笑了千年的宋代青花貴婦瓷像便是古人留給今人的珍貴文化遺產。

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胎釉特點

從外觀上看，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瓷胎、青花發色及其燒制工藝比唐代青花瓷器明顯成熟了許多，但仍處于探索發展階段。由于該塑像原料中的鐵、鈦元素含量較高，在氧化焰燒成后胎體呈灰黃色，顯得胎質較粗，并有不少鐵元素顆粒殘留，加上此時的青花瓷燒制工藝尚不成熟，塑像的胎體和釉色不如元明青花瓷精細。為了提高該尊塑像的觀賞性和產品價值，工匠在胎體表面滿施青白釉，釉質肥厚瑩潤，呈現油酥的亞光現象。另外，工匠們為了達到唐宋興盛的青綠山水畫效果，還在這尊塑像上嘗試使用了西域進口的蘇麻離青料描繪紋飾，因此整體呈色靛藍濃艷、線條清晰通透。然而，因其青料顆粒較粗，塑像上的紋飾有明顯的暈散現象，且青料凝聚處有烏黑或褐色結晶斑，結晶斑濃重處下凹深入胎骨，迎光側視有凹凸不平之處，器底露胎處布滿席紋。

值得注意的是，這尊青花塑像應是我國首次使用西域蘇麻離青料的標志性制品，因為塑像上的青花已經呈現出高鐵低錳鈷料特有的不規則黑褐色斑塊和錫光點片，并伴有凹凸、暈散、流釉、下沉、聚集絲、網、珠點等現象。但現有的資料證明，北宋并沒有蘇麻離青料礦料和生產技術，需要從西域各國進口蘇麻離青等國內沒有的陶瓷生產原料。因此，這尊青花貴婦塑像真實地反映了我國宋代陶瓷對外貿易是一種有進有出、互惠互利的交易，這種貿易形式在給西域各國帶去巨大利益的同時，也增加了宋王朝的收入，豐富了國內的物質產品，為宋代的經濟文化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

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紋飾含義

宋代瓷器上常見的紋飾有動物紋、植物紋、幾何紋等，繪畫紋飾也從簡單的幾何紋朝著中國傳統書畫的寫實、精致、豐富方向發展。加之中國陶器紋飾自古便奉行“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理念，宋代制瓷工匠在這尊貴婦瓷像身上采用了象征、隱喻、諧音等借物暗示和寓情于物的藝術方式，通過描繪折枝蓮紋、錢幣紋、水波紋、山崖紋四種吉祥圖案，表達了宋人祈求吉祥平安、幸福美滿生活的意愿。

通過折枝蓮紋祈福

在這尊宋代貴婦瓷像身上，工匠們用蘇麻離青料描繪了一株盛開的折枝蓮花。畫面上眾多舒展的荷葉托起十六七朵蓮花，畫師用淡藍的線條畫出蓮葉和蓮花瓣的輪廓，再畫花脈葉筋，蓮花尖瓣與同期的磁州窯和吉州窯一樣進行涂抹染色，增強了花朵的立體感，畫面顯得活潑有力。與這尊塑像相同的蓮花尖瓣染色圖案，也可以從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金代磁州窯三彩碗上欣賞到。由于蓮花是佛教八寶之一，有著至清至純的本質，佛家認為蓮花象征著修成正果。在儒家文化中，蓮花也寓意卓然而立的清白和清廉品質，宋代周敦頤將蓮譽為“花之君子”。因此，蓮花體現了儒、釋兩家倡導的在滾滾紅塵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與品格。

通過錢幣紋祈福

古人認為錢幣具有逢兇化吉的神奇效用，東晉魯褒撰《錢神論》時就提出“錢之為體，有乾有坤”，宋人據此認為錢幣在被澆鑄成形時就注入了負載“天道”、運行不窮的“神力”。這尊青花貴婦瓷像身上披著一條圍巾，圍巾上繪滿了排列整齊的錢幣紋，中間還有朵朵花瓣小點，象征著在瓷像上注入了點點“神力”，具有發財致富和護家鎮宅的雙重吉祥寓意。需要注意的是，宋代的錢幣紋與元明時期的錢幣紋雖然都是天圓地方的畫法，但宋代錢幣紋在“地方”的中間刻繪了梅花點狀紋飾或填有小花瓣，山西省博物院收藏的宋代連線錦紋銅鏡、首都博物館館藏的宋代荷葉形瓷枕以及倫敦蘇富比拍賣行2019年5月17日拍賣的北宋磁州窯劃花褐彩錢幣紋梅瓶腹部的錢幣紋上都有相同之處。

通過水波紋祈福

這尊青花貴婦塑像座下描繪了大量水波紋，因為在宋人眼里，水波紋寓意吉祥如意和福壽如海，是所有生命和財富的起源。因此，水波紋在宋代畫家的畫里以及眾多窯口的瓷器上大量出現，是一種常用的紋飾，兩者之間或許存在相互借鑒之處。比如南宋畫家馬遠的《水圖》，是中國繪畫史上罕見的專門以水為主題的教科書級別作品，其中有一幅叫“層波疊浪”的畫卷（圖2），與這尊宋代青花貴婦塑像上的水波紋畫法極為形似。宋代陶瓷工匠通過在該塑像腳下描繪翻卷飛濺的大小浪花營造了一種沁人心脾、攝人心魄的彌漫水意，同時給這尊靜止的青花塑像注入了強烈的動感元素，使這尊塑像仿佛擁有了無盡的生命力，寄托了宋人希望大宋王朝像湍急的流水那樣穿越各種險阻奔騰前行的美好愿望。

通過山崖紋祈福

“山崖”在中國古代往往與“不動”“安靜”“養物”等觀念結合在一起，如同“祿”“壽”“喜”等字含有強烈的吉祥寓意那樣，挺拔的山崖也被賦予了“福山”之意，因此，山崖紋也是中國陶瓷紋飾中常見的吉祥紋樣。當然，這尊宋代貴婦瓷像上山水紋飾的藝術價值也不可小覷。畫師似乎受到了唐代李思訓《江帆樓閣圖》青綠設色畫的影響，山水畫面以青花為主色調，注重青花色調的濃淡輕重畫法，線條簡短而松動，開始嘗試采用勾皴法表現山石，突出水波與山體的層巒疊嶂，凸顯了山界水而止、水隨山而行的動靜相宜之感，給觀者一種山如主無聲而壁立千仞、水如賓無形而無堅不摧的強烈視覺沖擊，在方寸之地實現了山的巍峨與水的靈秀完美融合的藝術效果。

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服飾和形體語言

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成功塑造了宋代貴族女性的豐滿形象，反映了兩宋交替時期貴族女性的審美理念和審美追求，表達了貴族女性的心理活動和內心訴求，是一件凝聚了大量宋代社會信息的珍貴載體。

塑像服飾反映的宋代貴族女性著裝特點

這尊宋代貴婦瓷像是宋代陶瓷工匠按照定制要求，依據當時的社會環境和人物特點進行的創作，具有極強的時代特征。瓷像充分體現了宋人的生活習俗，很好地展現了宋代流行的女性服飾及發型特點，為我們考證宋代女性服飾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

這尊塑像攏袖端坐，面帶微笑，大耳，耳上有穿孔，可垂耳墜，柳眉，鳳眼，高鼻，小嘴，嘴角微張，頭上黑發綰梳雙蟠髻，髻扎寬帶，后插牙梳。貴婦頭上的雙蟠髻又名“龍蕊髻”，是唐宋時期婦女的發式之一，蘇軾詞中有“紺綰雙蟠髻”，宋人畫的《半閑秋興圖》中也有雙蟠髻，這種發式沿襲唐五代之風，到北宋末年上下相仿，更是流行。

該貴婦的衣著也很有時代特色，上身內著窄袖對襟衫、外罩藍白色寬袖袍，下穿百褶裥裙，衣紋線條清晰，輕飄流暢，恰如宋詞所描述的“裙兒細裥如肩皺”的模樣。另外，貴婦足穿尖頭女鞋，頭似鳳嘴，微露于裙外，整體造型是宋代婦女典型裝束。貴婦外衣穿的寬袖長衫或長袍在宋代被稱為“褙子”，又名“背子”“綽子”“繡?”，始見于隋唐，由半臂發展而來，盛行于宋元時期。褙子的基本形制為直領對襟、長袖，長袖有寬有窄；衣長或齊膝，或至膝上，或長至腳踝處。褙子常于腋下開衩，在腋下和背后綴有帶子，不系結，起垂掛裝飾作用，前后衣身和衣襟不縫合，不施襻紐。與窄袖褙子不同，寬袖褙子在衣襟上常以花卉或花邊作裝飾，并且從領子一直裝飾到下擺。褙子一般不單獨穿，而是罩在衫、襦、裙等衣服外面，行動之間里面衣服的色彩和款式露出，盡顯內斂優雅。因此，宋代女性上至宮廷女眷，下至平民婦女，皆穿褙子，可做常服或禮服。

塑像形體語言中蘊含的北宋末年社會信息

清代朱琰在我國第一部陶瓷史專著《陶說》序言里有這么一段話：“后之視今，因器以知政，故不獨為博雅君子討論之資矣。”在這位前輩的眼里，每件陶器身上都承載著“因器知政”的信息，關鍵是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并讀懂它們？

第一，從這尊塑像整體外形上看，給人們一種位高權重的感覺。再結合這尊塑像底座上印刻的“政和元年”官方年號以及代表帝王江山的江水崖岸紋來看，這位貴婦極有可能是宋代頗有名聲的向皇后。向皇后（1046年—1101年），謚號欽圣憲肅皇后，宰相向敏中曾孫女，宋神宗趙頊皇后，1100年宋哲宗去世后一度臨朝聽政，力排宰相章惇之議，擁立端王趙佶為帝，是為宋徽宗。史書記載：“宋徽宗即位，請向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向太后以長君辭。宋徽宗泣拜，乃移時乃聽。凡紹圣、元符以還，惇所斥逐賢大夫、士，稍稍收用之。故事有如御正殿、避家諱、立誕節之類，皆不用。至聞賓召故老、寬徭息兵、愛護百姓崇尚節儉。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即還政于宋徽宗。”由此可知，向太后對自己選定的繼任者很滿意，這應該是青花塑像面露微笑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從該塑像上的青花釉料可以看出當時的北宋王朝商業繁榮、國庫充盈。據史料記載，由于北宋王朝多年堅持發展生產力，不僅大幅度提高了農作物單位面積產量，促進了以煤鐵開采及冶煉為代表的手工業的發展，也促進了宋代坊市制度的突破和城市商業經濟的發展，推動了海上貿易的昌盛，帶動了宋代造船業的繁榮，為宋代經濟和文化繁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應該是青花塑像面露微笑的第二個原因。

第三，從這位青花貴婦身上圍著的一條繡滿二方連續錢幣紋圍巾上，我們似乎看到了貴婦充滿矛盾的復雜心理。一方面這位貴婦似乎認為彼時的大宋江山一派欣欣向榮、國富民安的景象，她可以憑此告慰列位先祖，而這些成就的取得應該是貴婦面露微笑的第三個原因。另一方面，她似乎也在擔心大宋王朝的未來，想借助古錢幣“天圓地方”的形制告誡繼任者，希望他們能遵循“外圓內方”的天道循環法則，外要開源節流、充盈國庫，內要注重修養民生、藏富于民，這些都是趙宋王朝長治久安之道。

第四，通過塑像上的水波紋、山崖紋及折枝蓮紋，我們也仿佛看到了貴婦心中的憂慮，她似在借江山紋飾告誡后人要懂得唐太宗李世民說的“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另外，貴婦身上描繪的青蓮紋以及唐宋流行的雙手拱于胸前的叉手禮，似乎在告誡后人要堅持為官須清正廉潔的操守，要堅持寬徭息兵、愛護百姓、崇尚節儉的政策，如此方可永葆大宋王朝的江山穩固。

第五，從這尊青花貴婦瓷像的頭部還能看到她對后輩孜孜不倦的教誨之意。因為塑像的兩只眼睛左大右小，給人左睜右閉的感覺。古時有一種傳說，眼睛一大一小的人財運一般不錯且有貴人相。這位貴婦可能在向繼任者傳授帝王心術：處理政務時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揣著明白裝糊涂；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懂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諸多形體語言深刻表明了貴婦內心想讓大宋江山永固的愿望。

其實，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上有著明確的生產年代印記，從底足處即可清晰地看到模印的“政和元年”四字長方印章。政和元年就是公元1111年，是宋徽宗繼位的第十年，也是他在位時用的第四個年號。據史料記載，向太后去世后，宋徽宗及向氏族人對其感恩追念不已，因此官方命陶瓷工匠按向皇后生前相貌燒制瓷像紀念她，從情理和邏輯上講是很有可能的，這也是這尊青花塑像能堂而皇之刻印帶有宋徽宗官方年號的原因。

由于這個時期的瓷器基本保持“南青北白”的局面，雖然瓷器的器型、品類、釉色、裝飾方法豐富多樣，但仍以典雅含蓄、高貴樸實、有類玉效果單色瓷為貴。因此，這尊使用當時非常稀少的蘇麻離青料描繪紋飾以及采用官方紀年款的青花官窯瓷器，毫無疑義是一件有著重大工藝創新且有明確斷代意義的宋代青花瓷標準器。

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生產年代及產地探源

那么，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產地在哪里呢？

這本來是道難解之題，幸好現有一件收藏于江西省博物館的南宋素胎女坐俑像可解這道難題。這件1970年出土于景德鎮市郊洋湖大隊的南宋素胎女坐俑像（圖3），除了沒有上釉的素胎像，尺寸、紋飾、神態等與本文介紹的這尊青花貴婦塑像幾乎如出一轍。由此可猜測：這尊宋代青花貴婦瓷像的產地大概率是江西景德鎮。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么江西景德鎮生產成熟青花瓷的時間就提前了兩百年左右。

這尊微笑了近千年的宋代青花貴婦瓷像不但凝結了宋代窯工的心血和智慧，寄托了宋人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也承載著中華民族愛好和平的基因與血脈，理應成為承載中華文化和中國精神優秀價值符號的文明使者。因此，我熱切期待這尊漂泊海外的“微笑使者”早日踏上祖國大地，期待那些否認宋代有成熟宋青花瓷器的學者對這尊漂泊海外的“微笑使者”報以善意的微笑，更期待看到這尊“微笑使者”重歸故里時，面對各族人民當家作主的廣袤錦繡山河時發自內心的燦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