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欣 徐英東



面對日新月異的世界,美國學者羅伯特·塔利提出了“處所意識”這一概念,以描述面對時間縮短與空間壓縮時人們迫切求知自身位置和方向的焦慮感。人們由此產生了繪圖需求。文本的敘事正是現實地圖的典型映射方式之一,通過分析文本繪圖能對現實地圖進行重構,即使不能完全還原,也必將提高“繪圖”這一技能的熟練度。對此,塔利將文本敘事過程比喻成地圖的繪制,并提出“文學繪圖”這一術語。本文將使用“文學繪圖”相關理論,從敘事角度研究村上龍代表作《最后的家庭》中的文本結構空間、現實空間與心理空間。
《最后的家庭》作為村上龍后期成熟之作,運用了圓融的敘事技巧,體現了具有時代特征的空間意識。
首先,文本的章節命名模糊了時間,強調了空間的敘事角度,在流動的時間中截取一個橫截面片段,時間的概念在此虛化,空間的概念在此延長。其次,每個章節都變換視角與空間,通過人物與空間的關系展現人物的關系與權力。最后,值得深入的是,作者通過空間變化體現人物心理變化,根據人物行程軌跡繪制對作者和讀者有借鑒意義的地圖。
《最后的家庭》描寫的是一家四口從隔閡、對立、互相隱瞞逐漸走向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的過程。
長男秀樹罹患自閉癥,整日蝸居室內,拒絕外出且不與人交流,某夜發現鄰居的女人正在遭受家庭暴力,他生起助人之心,以此為契機,逐漸找到與外界交流的方法,成長起來。
溫柔耐心的母親昭子在兒子患病、女兒叛逆與丈夫冷漠的重壓之下尋求慰藉,迷戀上了一個年輕健康的木匠。在與木匠交往、尋找兒子的治療方法與兼職補貼家用的過程中,昭子逐漸向家庭之外邁出步伐,脫離困住她多年的“家庭”。
造成家庭分崩離析的最大外在因素則是父親秀吉被裁員的危機。同時,父親秀吉與兒子的正面沖突爆發,他不幸被孩子推下樓梯受傷入院,可對于秀吉而言,更不幸的是妻子昭子的建議—讓秀吉在外租房以避免與兒子的沖突。秀吉不得不暫離家庭、失去工作,獨自一人在外租房。
妹妹知美融入家庭卻也游離在外,沉溺于自己的煩惱,對整個家庭的危機袖手旁觀。她結識了陌生男人,產生了離家出國的想法。在家庭的暗潮洶涌下,知美逐漸堅定了自己的方向。
模糊時間與突出空間的敘事
塔利認為作者如制圖者,必須決定在故事或地圖中納入哪些元素。如同繪制地圖時選用的比例尺能體現地圖覆蓋的范圍,選用的標識能體現地圖的功能,那么我們試圖把握一部敘事作品的框架時,作者對章節標題的命名方式也能成為我們探尋敘事邏輯與主題的把手。
文本的章節雖然是以時間點與時間段為標題,但敘事時更多地強調空間,通過空間推動劇情發展,主要體現為時間的模糊表述、章節內時間流速不同、章節之間的時間間距不同。每個章節并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即按照先后順序記錄人物行為,而是截取一個模糊的時間段,記錄這個片段里不同人物在同一空間內的同時性行為。帶著這樣的空間意識,再結合章節標題看內容,就能更清晰地理解作者的敘事重點了。
時間的模糊表達
首先,新世紀初始的2001年,全球化浪潮席卷,新興的知識獲取與溝通交流手段給年輕人帶來了許多嶄新的信息與思想沖擊。主人公秀樹在試圖了解自己的病癥時,選擇的信息獲取方式是網絡,這是故事的開端,是敘事的切入點,是通過對空間的靜止描述體現的時間特點。
其次,秀樹通過網絡查到的援助中心熱線尋求幫助時,幾乎沒有時間延遲地與各個地區的工作人員進行溝通,構建了一個以秀樹為中心的信息網絡,同樣體現出對時間的弱化以及對空間內多人同時性行為的強調。
最后,具體月份的確定同樣是為補足空間提供信息,例如第二章節“二〇〇一年十月X日·上午~深夜”,在寒冷的深秋夜晚,秀樹初遇被虐待的女人,觸碰到女人冰冷的指尖。重要場面所處空間不需要闡明具體時間點,只需要特殊環境烘托情感,由此激發人物行為并推進劇情發展。
章節內時間流速不同
如同喬伊斯在《尤利烏斯》中繪制的都柏林地圖一般,“空間不是停滯地鋪陳開來,而是成為人物行進路線圖上的一個個點,使得人物的運動路線更加突出”。時間是無限的,若是截取一個時間段事無巨細地描寫,那么所能描繪的空間也是無限的,沒有取舍的敘事便會失去意義,如同沒有重點的地圖喪失了功能性。文本中,章節的時間跨度具有彈性。有時是某個早餐或晚餐時間段,有時卻涵蓋整個夜晚或白晝。這是由于家庭成員的作息各不相同,重要情節發展的時間點也并不重合,即使是描述一個時間段內、一個空間的故事,也會根據每個人的行動而在時間上有所側重與省略。但這樣的敘事與傳統時間線性敘事又有所不同,本書的敘事不按照人物之間所作所為的因果性,換言之,即使人物行為有時間上的先后,也無邏輯上的因果,這是空間敘事意識的重要體現之一。
章節之間的時間間距不同
章節之間的時間間距不同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每個章節所描述事件之間的時間間隔不明確,一個章節里每個人物行動的時間間隔不明確。
以上敘事技巧體現出對時間的有意模糊以及對空間的特意強調,是本書空間意識的重要體現。換言之。具體的時間點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空間里發生了什么樣的事件。空間具有代表性,家族成員共有的空間與各自私有的空間將人物匯集或隔開,于是淡化時間印記的空間成了劇情發展的錨點,無論是書中人物還是作者敘事,都不再采用時間點作為劇情的轉折點。
共有的公共空間與分隔的私人空間
敘事作品的繪圖功能是通過表征空間和創建空間體現的,二者是一回事,但是行為主體有區別,前者強調敘述者本身將腦中地圖通過文字呈現的過程,后者強調讀者在閱讀時跟隨人物行程或敘事路線在腦內重構的地圖。
作者即使試圖將現實空間復刻到文本上,客觀而言也是無法完成的,但只要有繪制地圖的意圖,那么文本中自然會呈現出具體直觀的空間,這是處于文本世界中的“現實空間”,有別于現實中的“現實空間”。
《最后的家庭》文如其名,描繪了一個搖搖欲墜、貌合神離的家庭,那么首先描繪的便是承載這個家庭的容器、家族成員共同居住的空間—房子。
文本并未直接呈現房子的整體構造與空間布局,而是以每個家庭成員所在位置為錨點,隨著人物的行動路線逐漸完善地圖。
故事的開端便是以這樣一個表明位置的空間描寫展開的:“昭子聽到了二樓秀樹房間傳來的搖滾樂聲。底樓的天花板似乎也有一種軋軋作響的震動感。”母親昭子照例在廚房準備家人的早餐,只能從頭頂天花板傳來的震動聲響猜測孩子的動態。這個空間的表述自然而然地暗示出人物之間的距離與態度,即母親的觀望與等待、孩子的拒絕與封閉。
從妹妹知美的角度出發,“隔著走廊聽到了從秀樹房間里傳來的音樂聲”。依舊是通過聽到秀樹房間傳來的搖滾聲體現房間之間的距離以及人物之間的心理距離。兄妹倆同處二樓、比鄰而居,孩子這一身份使二人在家庭中所處的位置類似。兩人房間之間僅隔一個長廊的距離,比起樓下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距離顯然更近,但兩人都只能感受到樂聲傳來的震動而聽不清具體的歌詞旋律。曖昧的空間距離暗示了家人之間的隔閡。
與妻女不同,父親秀吉聽不到秀樹房間的音樂聲。直到秀吉想到不遠處正在準備早餐的妻子,文本才終于開始描述一樓的格局:“一樓除了秀吉夫婦的日式臥室之外,還有一間十張榻榻米大小餐廳兼廚房的房間。”此處通過空間布局彰顯權力所在。父親秀吉如此看待兒子的自閉癥:“給孩子單獨的房間百害而無一利。孩子長期單獨待在自己的房間會養成自私和任性的性格,如果給了還是小學生的孩子單獨的房間,等于讓他成為自閉癥患者。”秀吉認為兒子正是因為過早擁有自己的空間才會患上自閉癥。父親內心深處想破壞孩子的獨立空間,作為整個房子的權力擁有者,需要通過控制他人空間的隔離與聯系來彰顯自身權力,尤其是在即將成年的兒女面前展現自身的權威。父親強行破門進入兒子房間以及失業后黯然離家的情節都是權力變化的體現。
法國哲學家福柯曾如此論證空間與權力的關系:“權力機制是所有關系的內在部分,它們循環地互為因果,權力要發揮作用則必須以空間為中介。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如果說兒女擁有各自獨立的房間是分散了父親的權力,那么母親大部分活動空間都在廚房則是自己空間權力的缺失。過去彰顯父親權力的方式是每天強制進行的家人共度晚餐這一環節,于是這一活動的舉辦空間—餐廳成為所有家庭成員共有的公共空間。在這個空間,父親的權力被具象化—父親晚歸,所有人要挨餓等著。于是,秀樹生病后拒絕這一活動也就失去了唯一與家人共聚的機會,這一點激怒了秀吉,是父子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空間是權力的載體,而權力是兩個及以上人物形成的關系,在家庭大空間里,父親掌握著大權,家庭成員們在各自獨立的空間里享有自身的權力。公共空間正是整個大空間的權力縮影,因為其具有具體現實的空間與完整的成員關系。
內空間的封閉與外空間的窺探
文本比喻性地描述自閉癥:“在這不同大小的三個圓中,最外圈的大圓代表社會,中間的一個圓代表家庭,核心的最小的圓則代表個人。自閉癥的狀態是三個圓互不連接、完全分離。”這段話也是整本書情節發展的邏輯和縮影。秀樹的癥狀早已明晰,一是恐懼人群、避免交流,二是與家人相處時有一定的暴力失控行為,三是其內心深處一直懷有焦慮。前兩點是表現,第三點是原因。塔利提出的“處所焦慮”一詞便闡釋了這種當代人共有的不安感,即對自己所處地方持續而強烈的意識和關切,且這種意識和關切往往帶有強烈的不安、不滿或焦慮等情緒。作者通過敘事即文學繪圖緩解焦慮,這一點投射在了主人公秀樹的自救過程上。
序章《直徑十厘米的希望》便描繪了秀樹自我封閉同時掙扎自救的焦慮心理:“內山秀樹在自家窗戶貼的黑紙上開了一個直徑十厘米的圓孔。”罹患自閉癥后,秀樹閉門不出甚至“不能忍受窗外的光照進屋內,所以把黑色的肯特紙糊在窗玻璃上……把他自己和外界重重阻隔開來”。強烈的自我封閉與對外界的隱秘窺探是焦慮外化的兩種表現。
一是向內封閉的行為。秀樹自閉癥的誘因是考試失利與校園霸凌,現實與預期的落差讓秀樹難以自處,無論是在校園、家庭還是社會上,秀樹都找不到自己的定位,焦慮不安是他心理的底色,同學的排擠與家人的期待形成重壓,擠占其生存空間,他只能不停地縮小自身存在以逃避壓力,于是外在表現成龜縮于房間內不與人交流。此外,封閉還體現為秀樹患上自閉癥這件事本身。在全球化與現代化高速發展的社會,優點與缺點都是信息膨脹爆炸與信息流通的高效快速。秀樹的壓力同樣來自身邊無孔不入的信息流,他通過外出、網絡、新聞媒體了解同齡人的人生進度,對比之下內心失衡,而身體是承載思維的容器,是最小的空間,自閉癥是秀樹對自己身體空間失去控制的表現。
二是向外窺探的行為。一方面,秀樹從紙中掏洞與透過相機鏡頭觀察街道,將現在的空間與過去的空間進行對比;另一方面,秀樹通過網站搜尋關于自閉癥的信息以及了解其他患者的現狀,再與自身對照,以此判斷自己病癥的嚴重程度。這兩種行為都體現出秀樹的自救心理,并且都是通過了解外界來定位自身的方式,與使用地圖時異曲同工,以周邊建筑為參照物找尋自身定位。
作者簡介:李德欣,女,漢族,湖南長沙人,哈爾濱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
徐英東,男,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哈爾濱理工大學,副教授,系主任,研究方向:文化、筆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