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一
最近我看的幾本書,都恰巧和“失敗的古典音樂家”有關:作者都從小學琴十幾年,十分刻苦努力,跟古典音樂有著不一般的緣分,無奈日后的生活讓他們與古典音樂背道而馳。寫書回憶,都是有特別的音樂經歷想傾訴,結論都是不后悔學音樂,也不后悔放棄,但思維習慣中,仍然有自責的本能(天知道古典音樂的學習者們,羞恥感多么深入骨髓);跟音樂的關系,則已經是恨過好幾輪,但往往又得天啟,最終既反思自己也反思音樂世界。這樣能發聲的幸運兒也頗為感人,我想以后他們應該在世界上形成一個特別的群,傾訴愛恨,更重要的是,能交流自己的“后音樂生活”。
二○○四年,《紐約時報》發表過這樣一篇文章《朱莉亞:十年之后》,講的都是這種真實的故事。大名鼎鼎的朱莉亞音樂學院中,來的都曾經是當地的神童、小名人。好不容易進了名人堆里苦苦掙扎,不料這并不能保證畢業后一定能拿到一個樂團位置。大批人重新面對生活的冷酷,房租付不上,“實在受不了窮日子了”,終于賣了自己的樂器,改了行。有人賣保險,有人在商店里賣東西,還有不少人硬著頭皮重新學門謀生的技藝。能教學生的,還算幸運了。最終能拿到管弦樂團穩定工作的,不到畢業生總數的四分之一。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朱莉婭畢業生現狀。
二○二○年,《紐約時報》上另有一篇文章《歌劇消失了,他們的夢幻工作亦然》。疫情防控期間,大都會歌劇院的音樂家們遭到沉重一擊,有些剛出道的歌唱家的歌唱生涯被攔腰斬斷,不少演奏者索性退休。演藝生涯的脆弱不消說,音樂家普遍別無長技,曾經住在林肯中心附近昂貴公寓的人,一瞬間不得不帶著家人從紐約州搬到南卡羅來納州,跟兄弟一起住,給父母打工。
英國樂評人莫里斯(Hugh Morris)在二○二一年寫過一篇文章《面對古典音樂界的酒精問題》,“每當有人想直面這些深植于古典音樂界的問題,總會被批評為‘想要剝奪這個艱難職業的唯一一點快樂”,“新冠肺炎疫情之后,音樂會組織者們都說必須讓音樂會更通俗才能吸引人,可事實上這個文化卻在‘更通俗的借口之下,更迷戀酒精”。
與此同時,生活中的許多人,聽說你會彈/拉/吹什么樂器,都會贊美道:“好棒,我要是也能演奏××就好了!”然后他們聽說你現在放棄了,又會一齊說:“真可惜!”還有件軼事,有位著名鼓手出現在電視的訪談上,主持人恭維說:“我真希望自己能敲得這么棒!”大師說:“不,你并不希望。”“怎么?”“如果你真想,現在已經敲成我這樣了。”
問答之間,是人與人生活萬里之遠的謎一樣的距離。
《音樂之結》(Wired for Music: A Search for Health and Joy Through the Science of Sound)也是這樣一本書,內容較蕪雜,從早期練琴的煉獄,到后來對世界音樂的探尋,以及音樂對人腦的作用和治療。強行簡化的話,這本書寫的是人和音樂的相愛相殺,也是人站在不同角度“看”音樂的影像。這樣的書必然難寫,因為要形成一個完整的敘事,似乎就要有個結論,而一個探尋的姿勢是不好找到結論的。讀完本書,我倒開始相信,是寫作的過程在幫助作者和自己和解,與音樂和解。作者在自己的博客上講述自己“最遺憾的事”,就是“花了太久才從音樂后的創傷中恢復”。
作者阿德里亞娜·巴通(Adriana Barton),加拿大記者。她五歲開始拉大提琴,據說是這么開始的:“一個白頭發的老師問我想不想拉大提琴,我把cello聽成‘Jell-O(果凍),就點點頭。后來老師給了我一把兒童尺寸的琴,讓我試著拉一下。終于拉出聲音,我感覺一種強烈的振動從頭穿到底,可是找不出一個不難聽的詞來形容,因為我想說的是,‘屁股都感覺到了。”
到了可以用成年琴的時候,她的畫家媽媽用自己的一幅得意之作去換了一把琴,本來是她留著想賣個好價錢的。平常,作者練習的時候,媽媽就經常在旁邊拿她當模特畫素描。
學琴的過程除了痛苦,也有很多小小的、令人興奮的進步,比如跟鋼琴伴奏老師的合作。掐指一算,到了十三歲,作者已經在教室里花了三百四十小時了,可是越來越討厭自己的老師,遂換成一位渥太華樂團的演奏員。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她觀看了一場馬友友的演奏會,結束后被媽媽拖著追星追到后臺,善意的大師問她正練什么曲子,還把自己名貴的斯特拉迪瓦里(Stradivari,提琴制作家)給她拉。她嚇傻了,只敢拉了幾個音符,然后怯怯地問了大師“一個自己已經知道答案的技術問題”。
后來,她極為幸運地進入美國克利夫蘭音樂學院學習,但不久后又不走運地拉傷了手,這對她是個轉折點,從此灰心。她跟老師道別,收拾東西離開美國。回到加拿大,她在商場的餐廳里當服務員,之后終于有機會進入麥吉爾大學,幾經波折后拿到音樂學位,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出風頭的機會,一切看上去并不太糟。可是,經歷了這些年輕學習者都有過的怯場、自我懷疑和厭倦之后,她思來想去,最終為自己選擇了另一條音樂之路:去了解古典之外的音樂。在蒙特利爾的經濟蕭條中,擁有名牌大學演奏學位的作者好不容易找到個在電臺做接待員的工作。就這樣,一個曾經勤奮自律的古典音樂家,天天面對的都是睡眼惺忪的搖滾明星,也算“入鄉隨俗”。
“你不會寫音樂,根本不是真正的音樂家。你只會拉別人的音樂,像寄生蟲一樣。”說這話的是一個朋克鼓手,在街頭表演中天天嘗試自己的新靈感,而她居然被奚落得抬不起頭。“是呀,我只會像只被耍的猴子一樣,按老師的要求多加點揉弦或者多停頓一下。”不過,當這個鼓手離開她,踏上行程之后,她想來想去,恨不得追上去找他理論,“我沒寫過歌,但我的演奏打動過別人,讓別人在巴赫的音樂中流淚,我并非一無是處”,“可是我也知道自己的遺憾”。父親在她一歲的時候不幸患癌離世,后來媽媽過了一段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拖著兩個蹣跚學步的娃,一路搭車去了溫哥華,到那不久愛上了一個本地小樂隊的風笛手。于是,作者兩三歲的時候,耳朵里其實全是這種嬉皮音樂。后來媽媽生活漸漸安定,離開了那個嬉皮樂手,一家人生活大轉彎,作者成了最嚴厲的古典音樂訓練體系中的一員,再也沒有那種隨性的音樂感,甚至不記得自己跟音樂曾經有過這么一段“前世”的情緣。
二
對于這段“忘記”,作者后來有過反復的思索。其實,很多嬰兒在出生后會記得一些在子宮中聽到的音樂。生命、語言和音樂,進化、生存與協作,這些循環相生的概念,不斷遇到自己的悖論。而我們的日常語匯,太容易按現成的體系化的人類行為來描述人腦,比如經常會有人說某人有“音樂天賦”“寫作天賦”。可是大腦中并沒有“音樂腦區”“寫作腦區”或者“數學腦區”。各種人類活動都極為復雜,也彼此高度重合,所謂音樂才能完全可以分解成一百個方面,其中可能有八十個都跟所謂的“語言才能”共享許多特征。但音樂和語言也有明顯的分野,僅僅從腦科學來說,有人語言能力受損,但音樂能力尚好;也有人患阿爾茨海默癥之后,僅有音樂能喚醒部分記憶。
心理學家平克(Steven Pink)在《心智探奇》(How Mind Works)一書中說了句被批判過無數次的話:音樂在進化中不是必需品,它是個聽覺方面(可有可無)的奶油蛋糕—語言才是真正的進化果實,音樂只是碰巧發生的附屬品。這話當然讓音樂學家、人類學家們群起而攻之,并且人們發現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音樂可以發生在語言之前。而對節奏和音高的感知,不消說對音樂極為重要,但人們常常忽視這兩者對語言也非常重要,我們往往是通過節奏和音調的微妙變化來表意的。
人類學家們也基本可以確認:世上沒有一種無音樂的人類文化。
但用進化來解釋人類文化,或者用古生物知識來解釋現在的人類行為,總會讓人不踏實,更會陷入愚蠢的陷阱(比如有人輕易認為女人喜歡購物是因為遠古時期的采摘,女人喜歡粉紅色是因為摘水果,等等),還常常會被種族主義者、性別歧視者利用。但人又無法不好奇那個遠古的自己和當下的聯系。僅就音樂的一個方面—節奏來說,很多人都以為因脈搏之故,嬰兒在子宮里就會聽節拍了—這是正確的,但原因在哪里?畢竟絕大多數哺乳動物的胎兒對脈搏都沒有感覺。音樂學家湯姆林森(Gary Tomlinson)在《音樂百萬年》(A Million Years of Music: The Emergence of Human Modernity)提到一個有趣的考古佐證,一百七十萬年以前,人們在鑿巖石的時候就已經留下了節奏的痕跡。“Rock Music!”本書作者巴通很得意自己這個雙關。鑿石頭是當時人類的日常,無數年的操習,尤其是集體的協作,讓人學會控制運動中樞,形成了節奏感。節奏也是一種重要的社會連結(social bonding),比如舞蹈體現的協作。而協作本身,出現得比語言和音樂都早得多。
即便作為一個獨奏者,彈到一些復雜微妙的節奏,我都會想,當我彈得妥帖的時候,我也許就跟作曲家真正共振了—“一起”是個神奇的詞,背后充滿美妙的人類故事,足夠寫出最好聽的詩歌。而人和人能在如此復雜的迷霧里“一起”,多個個體能捕捉到類似的東西,更加不可思議。
三
結束音樂生活后,作者當起了自由撰稿人,也給人打掃房間來補貼收入,勉強謀生。之后也經歷了許多音樂探險,比如在溫哥華音樂節結識了一位名叫克萊伯的巴西樂手,跟著他們去了巴西,在一個新奇的環境里跟著樂隊玩許多種樂器,真正的吹拉彈唱。離開巴西前,克萊伯在她的箱子里塞滿CD,說你可以回去在大提琴上跟著拉喜歡的歌。“可是我早已不拉琴了。”
回家以后,作者才發現自己周圍的人除了在洗澡的時候哼哼,根本沒有唱歌的習慣,大概是怕唱不好。“如果克萊伯來到這里,打死也不會信!”“我和妹妹都學樂器,可是從來沒想過一起拉,一起唱。”此時妹妹也早已放棄了提琴,而若干年前作者有機會在公眾場合拉琴的時候,家里也只有媽媽來聽,學琴多年的妹妹毫無興趣。許許多多琴童的家就是這樣,孩子硬著頭皮去面對一個跟自己沒什么關系的文化傳統,家里也根本想不起來去配合創造這樣一種音樂氣氛。
此時,她讀到一篇文章《音樂如何釋放提高情緒的化學物質》,又是一驚—既然科學都肯定了音樂帶給人的喜悅,為什么古典音樂訓練卻只給她留下抑郁和焦慮?
作者的感受并不特別,我們在生活中也經常聽說大大小小的古典音樂家為各種焦慮所苦。音樂的產生不可能是為了讓人不快樂,那為什么職業音樂家收獲的是音樂的反面?我猜,適量的音樂的確給人快樂,“過量”則未必;古典音樂的苛刻讓人有無窮的空間可以進取,既然“可能”,就會成為“期待”,因為總有更高的山峰在等待,不可能不“過量”;職業世界里的高度競爭感和音樂家的強烈的自我意識捆綁在一起,堅硬又脆弱,一觸即潰;音樂教育在進步,音樂職業機會卻在減少,內卷得越來越厲害。諷刺的是,在這樣的職業壓力面前,音樂的治愈能力和快樂倒顯得微不足道了。電視劇《叢林里的莫扎特》講的就是這些故事。順便說一下,《叢林里的莫扎特》雖然讓熱衷“內幕”的人大為興奮,但它畢竟是虛構,其作者自己后來的生活則比小說還令人瞠目,則為另話。總之,你可以說這是音樂界的問題,錯的不是音樂,而是“音樂界”或者“音樂工業中人生的一種狀態”,甚至也可能,“音樂界”也沒什么更好的存在方式,因為人生和內心的永不調和的沖突注定是一種絕境。許多音樂大師(當然,并不限于音樂領域)似乎都把自己交給了魔鬼,比如斯特拉文斯基等人,都犧牲了正常的人際關系,要么孤立,要么跟別人惡斗不斷。這些處于探索人性的藝術中心或者說黑洞中的人,卻變得“更不像人”,人的心理現象就是這么難以理解。
此外,如今網絡資源豐富,傳統音樂的教學方法越來越科學,只要有興趣在網上搜索,不時會看見鋼琴教師的心得分享。可是,讓孩子彈好一曲,甚至彈好幾年琴、走上專業道路的方式,能讓他們多愛音樂幾年嗎?甚至,能讓他們在閑暇時想起來去聽張唱片,聽一場音樂會嗎?一個嚴格的老師可能教出比賽的獲獎者,但是不是也會制造出許多像本書作者這樣,為音樂競爭的黑暗面所傷,決然放棄音樂的學生?
我作為一個關心音樂界的讀者,面對的事實是,這個古典音樂世界,摸索出越來越多讓幼兒和青少年學音樂的辦法,比如小朋友能演奏難度越來越深的作品,而且做得很好;但要讓他們長期愛音樂,似乎沒有好的藥方。難道愛音樂比參加鋼琴比賽還難,怎么會?大概是不同的人生綻放在不同的系統參數之下吧。
四
那么,音樂真的能治愈和影響大腦嗎?《音樂之結》一書中提到個著名的實驗,實驗心理學家羅斯舍爾(Frances Rauscher,此人曾是位古典大提琴家,還是個神童,不過后來放棄了音樂去學心理學)招人在加州做了個實驗,驗證“莫扎特是否讓人變聰明”。參加實驗的人們認真聽了十分鐘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對照組則在沉默中靜坐),之后發現“莫扎特組”的智商果然提高了八九分—雖然十五分鐘之后效果就消失了,可是在種種市場操作中,還是掀起了一陣古怪的“莫扎特熱”。之后世界各地至少有上千撥人重復這個實驗,可惜再也不能復現“智商提高”的結果。
二○二○年,一組科學家分析了一九八六年至二○一九年音樂訓練的數據,結果受過音樂訓練的人并未在認知技能和學習成績上顯示出相關性。他們的結論是,用音樂訓練來提高學習技能“沒有用處”。至于之前人們普遍認為學音樂的孩子更聰明,更可能是因為調查中的孩子在學習音樂之前就已經有了區別。但也有一個數字,證明幾十年來的科學類諾貝爾獎獲得者中,更高的比例(對照其他未獲獎的科學家)在成年后繼續堅持音樂的愛好。還有一個發現,對比非音樂家、業余音樂家和職業音樂家,居然是業余音樂家的大腦顯示了最大的胼胝體(Corpus callosum,連結左右兩個大腦半球的白質帶)變化,因為他們中的多數除了音樂還做許多事情,大腦受到的刺激和鍛煉比狹窄領域中的職業音樂家更多!
這些研究和實驗當然并沒有定論,因為要孤立的因素太多了,需要很長時間的跟蹤研究。不過有定論的是,許多科學觀察、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結果都顯示,作家、畫家、數學家的大腦從CT掃描中看不出來,音樂家的大腦則一看便知:胼胝體明顯增厚,聽覺中樞、運動中樞區域的灰質帶也增加了。而灰質也就是神經纖維(或稱軸突),負責傳遞神經信號。“音樂家就是個聽覺—運動中樞的運動員。”神經科學家說。而且這個實驗在非音樂家中也可以重現結果,也就是說,音樂上的白丁,經過一定的訓練,大腦也會出現變化。所謂“音樂讓人聰明”因為太過泛泛,很難在科學上證明,但音樂改變人的大腦結構,則有了充足的證據。有趣的是,不同樂器演奏者還顯示了不同的結構變化:鋼琴家在視覺中樞有更多灰質(因為讀譜對空間感要求更高),鼓手的運動中樞更有效率。弦樂演奏者按弦的手指在對應的“皮質小人圖”中顯示了擴張。
我猜,舞者以及一些跟隨音樂進行的運動員,大腦也會有類似變化。這些用身體去圖解音樂的人,值得更多的研究。
五
書中也寫到,作者曾經極為文藝和浪漫的母親,老年不幸罹患失智癥(Dementia)。作者在痛苦中追索,開始后悔沒有建議母親學一種樂器,據說那可以降低患病概率,雖然還沒有極可靠的數據證明音樂能造成持久的變化。而作者自己的“后大提琴時代”也并不好過,因為曾經深嵌在自我中的支柱沒有了—但回到從前更不可能,她甚至痛恨任何“寫于一九四○年之前的東西”,尤其受不了任何弦樂。有些前古典音樂家搖身成為報紙的樂評家,而她雖然給報紙撰稿,但不想再談古典音樂。不過,后來她對“音樂治療”發生了一點興趣,就去了解各種神奇的音樂療法。
有一段時間,作者的興趣就是追索各種對癌癥的“非傳統療法”,包括音樂治療以及其中的騙局。而據我觀察,如今任何認真一點的音樂—科學—醫學節目,都會提醒人當心音樂治療的大坑。
兜兜轉轉之后,作者仍然確認自己不想重拉大提琴。她去學尼日利亞的擊鼓,還有很多種奇奇怪怪的樂器和音樂,有一些索性是別的文化的生活方式。此時,搖身變成鼓手的作者,寶寶已經好幾歲了,她能為他寫出像樣的歌曲了。再往后,混的樂隊一支又一支。十七年的大提琴生活之后,打了七年手鼓,一年桑巴,然后是尤克里里,唱歌。音樂變快(樂)了。之后, 工程師丈夫把項目暫時交給合伙人,一家人到波蘭、津巴布韋、海地等國游歷一周,飽聽各種音樂。題外話,作者討論了“音樂是全人類的語言”這一說法,這據說是詩人朗費羅的首創,曾經極有市場,而我完全認同作者對它的批判。音樂有時可以穿越語言,但世上的障礙不止語言,人生的隔絕形成文化的隔絕,連翻譯都穿不透。用作者的話說,剛果人的文化中,小調根本不代表憂傷,甚至曾被認為人類普遍規律的和諧不和諧之分,也在一些民族比如玻利瓦爾的音樂傳統面前敗下陣來。
“你以后還會拉琴嗎?”周圍的人不斷這樣問她。很多年來,大提琴上灰塵累累。曾經,作者發現自己別無長物,全部財產中最值錢的就是那把大提琴。她也不斷反思自己學琴的經歷,其實一切并不一定那么痛苦,如果方法好一點的話;甚至,即便痛苦,她也并不愿意跟姐妹們交換一個不用練琴的童年。她一直在逃離大提琴和古典音樂嗎?并沒有,只是現在更加贊美的是“人腦的精彩”。
作為一個讀者,我贊美作者的勇敢:她接受了自己目前沒有“被歸類為音樂家”的現狀,包括曾經差點“被歸類”—去讀音樂倫理學的博士,但因為寶寶還小,最終決定放棄。除了寫作本書,她是一名記者和母親。其他的描述,“玩很多樂器的音樂人”“關注音樂治療的人”“對世界音樂充滿好奇的人”,好像不存在于我們的詞匯中,至少還沒涌現出造詞的需求。你最好能在中文中被描述為××家,或者英文中是什么“ist”,在對陌生人的自我介紹中才能踏實,不然面對世界就會感到孤立無援。
六
幾個月前,我要去聽一場音樂會,之前按自己的習慣,在網上搜索了歌利亞夫(Osvaldo Golijov)這個名字和節目單上的曲目《藍》(Azul)。幾秒鐘內就大大驚艷,雖說在世作曲家的音樂難以一語論定,但如此一瀉千里,又持續地粘住人的音樂,還真不多呢!細看,原來是馬友友的委約之作,難怪。再細看,這次來獨奏的大提琴家維勒斯坦(Alisa Weilerstein)第一次演出此曲,是在十五年前的林肯中心。而原作雖是馬友友委約,但作曲家為她又重寫一遍,然后她索性又首演過好幾部馬友友的作品。作曲家歌利亞夫是阿根廷人,現居美國。
現場演出那晚,指揮簡單介紹了作品之后,對觀眾說請等等,我來邀請獨奏家們上臺—這種待遇我也是第一次見。結果他小跑到幕后,帶回來的不是一位而是一群,除了一襲鮮紅長裙的著名大提琴家維勒斯坦,還有好幾位拿一堆小樂器(包括絨毛、刷子、小鼓,或者鳥籠子形狀的東西,據說總共有五十種)。這幾位大叔穿著南美風的服裝,坐在舞臺正中間,比指揮還出風頭,每人輪換拿著小刷子、三角鐵敲敲點點,用時髦的話說,“一股清流”,或者干脆“放飛自我”。在這些奇怪的樂器中,手風琴是必須,其他可以因地制宜。唯一的遺憾是,大約條件所限,沒有用到“超級手風琴”(hyper-accordion)—一種美國樂手自制的、音域奇特的新式手風琴。這在《藍》的演出中,本該是點睛之音。
音樂在現場對人的引領,更加難以抗拒。大提琴音色深而發光,紛繁的音響之海都被它照徹。新鮮又好記的節奏妥帖地連結了一切。在上半場結束時,觀眾瘋狂高呼,強烈要求加演,就安可了作曲家的另一首短作品。音樂奇在思緒的收斂和熱情的釋放共存得很好,有傳統的旋律和節奏,民間藝術的詭異,更有大提琴上深濃的刻畫和正統歐洲音樂的炫技。音樂流溢著快樂,我猜想這些多彩的樂器,可能帶給人“快一點的快樂”,也就是說,比傳統音樂訓練離普通生活近一米的快樂。這些人,到底是傳統演奏員臨時兼任,還是“專業”民間高手偶露崢嶸?可惜,這種燦爛得能跟藍天、陽光的對話,跟“五十種樂器”的傳說在音樂廳中曇花一現。
讀完這本書,已經是音樂會三個月后。我發現作者現在也住在溫哥華,不由得想,她有沒有去聽?這場充滿奇葩樂器加上大提琴的音樂會,會讓她共鳴吧?我自作多情地點開她的推特賬號,上面根本未提及。她可能并不知曉這場音樂會,如果這種音樂廳體驗對她早已疏離的話。
可是我覺得這并不壞,反正音樂精英的理想、舞臺上的喜樂和凡人的心靈傷口都并不長久,種種體驗,最終會在人的身體和回憶中匯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