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韜
張洲博士歷年致力于宋元文化史的研究,二○二一年出版的《曾鞏新傳》,對曾鞏這位久被忽視的文化巨匠作了一番發覆鉤沉的工作;筆蘸溫情,對其一生學行作了精細而廣泛的描述,其孝悌之情可感,弦誦之聲可聞;師友之交,具見進退之度;政爭之直,如見岸然之身;施政之道,足征仁厚之情。時間上由宋天禧年間至于元豐年間,履歷從江西南豐走向汴京,又由汴京外放越州、齊州、洪州、福州等,直到老還京國,終至病逝金陵。曾鞏一生行藏出處,固然了然一卷;而其間文運之質文遞變,政途之波瀾翻覆,亦具體而微。將此書作為一部北宋知識分子生態的側影來看,也未嘗不可。
陳寅恪先生將魏晉隋唐史研究稱為“不今不古之學”,而治宋代之史,或就可稱“亦今亦古之學”了。此時材料紛繁,既有文獻豐贍之利,亦有真訛雜出之病,這是“亦今亦古之學”的特點。本書作者在龐雜的材料中細加甄選,平正溫厚,不炫奇、不尚僻,足可稱“慎”;傳主及其家族深陷北宋黨爭旋渦,千年以來爭議未斷,作者不循舊說,不徇時論,可謂得其“平”;述評一位古文大家一生的道德文章,正文與引文之間,古語今言相協調,以一種深具文言韻味的文體,生動委婉地復原當時情景,古賢之謦欬在耳,須眉可睹,文章至此,則可稱“雅”。我閱讀此書,時有所感,留下一些筆錄札記,茲理出數則,以就教于作者與同讀此書的讀者。
閩楚新士族之興
如稱治宋代之史為“亦今亦古之學”,不獨因其材料豐富于唐以前,更因其社會特質之新變。北宋正是中國經濟文化中心由北轉南之關捩。經中晚唐的戰亂和五代的蹂躪,北方地區延續歷朝不衰的舊式世族,如太原王氏、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聞喜裴氏、弘農楊氏、滎陽鄭氏、京兆韋氏等都紛紛掃蕩凈盡。北方舊式世族徹底衰敗,與北方作為經濟文化中心之衰落相表里。
經過宋初一百多年的休養生息,用日本漢學家宮崎市定的話來說,迎來了新的“景氣”(《亞洲史論考雜纂》),而這一“景氣”,在我看來,主要是江南的進一步發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江西、福建這些地方的經濟、人文的昌盛。宋代較低門檻的科舉制度也為這些新區的學人士子提供了條件,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世族發達的地方,如今通過科舉制度,以中下階層出身而釋褐入仕的人群迅猛增加,逐步走上政治文化舞臺的中央,并形成一定規模的家族傳統。
本書作者對兩宋江西的教育作了細致的描述,“全國334所書院中,江西就占了112所”(見本書14頁,以下凡引本書者僅注頁碼),寒門苦讀,在江西隨處可見。這也是新式士族崛起的社會基礎。書中“秋雨名家”一節,描述傳主所屬的南豐曾氏家族,因祖父曾致堯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其“家世為儒,故不業他”的家族傳統就更為鮮明了,從太平興國八年(983)到寶祐元年(1253)這二百多年中,“曾氏子孫進士及第者共有五十五人,解試四十一人,薦辟十九人,在朝為官者超過百人,可謂碩臣云集、文星燦爛”(11頁)。僅曾鞏的父輩,就有進士四人;到曾鞏及其侄輩,更創造了“一門六進士”的佳話(116頁)。可以說,“秋雨名家”正是宋代以來新士族的絕佳代表。
除了南豐曾氏之外,作者還臚列了臨川之晏(殊)氏家族、王(安石)氏家族、蔡氏家族、樂氏家族、陳氏家族、危氏家族(120頁),足見臨川人才之盛;廬陵歐陽修,其父其子,三代人均屢中進士;至于臨江之李覯,以及孔平仲、文仲、武仲兄弟,劉敞、劉攽兄弟,亦可謂“文星燦爛”。
嘉祐年間所撰《余干縣學記》:“古者江南不能與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閩二浙與江之西東,冠帶詩書,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隨后更指出江西饒州又甲于江南。(轉引自《容齋四筆》)此段值得注意的是,江西、福建與較早發達的兩浙一起并稱“甲天下”,江西個別地方更稱“甲江南”,這真是宋代的“新景氣”。閩贛并起,人才相埒。與曾鞏大致同時期的閩籍當朝高官就有:晉江曾公亮,一門四相,有“曾半朝”之說;至于建州陳升之,浦城章惇、章楶兄弟,晉江呂惠卿,仙游蔡襄、蔡京、蔡卞等,指不勝屈,盡管各人事業之優劣隆污,評價迥異,然均通過科舉一途,而榮登天子之堂。
而北宋初葉,對于南士的崛起,北人是很不適應的。太祖、太宗兩朝宰相是絕不用南方人的。至真宗時期,南士更盛,北方重臣寇準努力阻遏其勢,當他成功阻止江西人蕭貫點狀元,逢人就說“又與中原奪得一狀元”;而到神宗起用陳升之、王安石為相之后,征求司馬光意見,司馬光啟奏:“閩人狡險,楚(宋人稱江西為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淳厚?”(《續資治通鑒·卷六十七》)可見閩贛新士族之興所引起的猜妒;醇儒如歐陽修、曾鞏,也一度深受謠言中傷(61頁)。從中亦可以看出,“熙寧變法”時期的沖突與“慶歷新政”時期的不同,它不僅是改革與保守之爭,更是尊儒與用法之爭,亦不無南人與北人的意氣之爭。
新士族之“新”
司馬光自己當然不屬于舊世族,但可以說是殘存著北方舊世族式的偏見。新士族不同于舊世族,他們是沒有舊式莊園經濟為基礎的,其晉升之道,舍科舉而幾無他途,門族的政治影響力已遠遠不如晉唐以前之舊世族。歐陽修父親歐陽觀于咸平三年考中進士,出任州判官,但未幾病逝,歐陽修四歲而孤,家庭頓時重陷貧寒,他母親只能“荻稈在沙地寫字教他讀書,這個故事一直為世人傳為美談”(40頁)。可見曾鞏自述的“家世為儒,故不業他”,在這些新士族中,是比較普遍的。
另外,新士族在仕宦過程中,較少門戶之限,獨立于朝,各伸己見,雖在父師,不足移其子弟。在熙寧變法之際,這種師生兄弟異見的現象尤其突出。
曾鞏與其弟曾布政見就很不相同。據本書所述,早在皇祐五年(1053),曾鞏與回鄉奔喪的王安石談及軍事邊防,已開始有政見的歧異,至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拜相之初,曾鞏在臨出任越州通判前夕,上疏申明了與王安石完全不同的觀點,隨即就失意離京。正是此時,弟弟曾布則以王安石的重要支持者身份,而走上了朝廷的中心舞臺,作者引《捫虱新話》的話:“荊公嘗曰:吾行吾新法,終始以為不可者,司馬光也;終始以為可行者,曾布也。”“王安石的構思很多新法條例均通過曾布的斟酌、損益,才得以推行。”(156頁)
王安石有“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志,以其雄辯之詞,鼓吹厲行變法,由來已久。到神宗登位,君臣相得,終于坐言起行,一申其志。熙寧變法涉及面之廣,推行力之巨,影響之大,都可說是空前的。對此,王安石的長弟王安國沒有完全茍同,當神宗皇帝問及對于其兄掌政的評價時,王安國答道:“但恨聚斂太急,知人不明耳。”認為兄長急于斂財而施新法手段粗糲,又不善擇才而用,以至執法不當,政策在實施中變形而影響了改革效果。
另一對兄弟異志的,則數韓億之子韓絳、韓維兄弟。韓絳是熙寧變法的主要推行者之一,尤其是將“差役法”變更為“免役法”的主要操刀者。其弟韓維則是變法的反對者,因此亦自請外放。盡管他在神宗皇帝還是淮陽王之時,已作為記室,侍讀潛邸。但他既不認同其兄的變法之議,連神宗說出“卿是東宮舊人,當留以輔政”這樣充滿溫情的話,也不為所動,韓維鏗然作答:如讓臣的主張得到施行,則勝于富貴加身。如果只是因有舊恩而攀附得到任用,則非我所愿。(282頁)最終還是拂袖而去。讀著作者這一段的文字敘述,千載之下,回聲如在。
尊其所聞,行其所知;不恤門第之親,勇破門戶之見,這當然是可敬的。但這種爭相以其所學以陳政見、動主聽,也激起了士人在政見爭辯時那種策士之風。蘇洵、蘇軾、蘇轍固然已有縱橫家之目,而王安石之論政,何嘗無辯士之雄?對于文彥博、歐陽修、富弼、司馬光等人,盡管他們或于己有師生之誼,或有推薦之恩,但都以凌厲無敵的詞鋒,辟其議、去其位。祖宗尚不足法,當仁何讓于師?
士有以學易天下之志,君有用“異論相攪”之心,共同促成“新士族”的策士之風。此前宋真宗就曾明確說“且要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轉引自鄧廣銘《王安石傳》第六章)。所謂“異論相攪”,或有益于納言兼聽之明,創造一個與士人共天下的寬松言論環境。但亦鼓勵士人間各鼓其張儀、蘇秦之舌,高論危言,極陳利弊。作者張洲在另一處指出,宋代諫院的設立,位同三省,諫官不受宰相所轄,而直接由皇帝親擢,明顯提高了諫官地位,宰相亦在受諷議之列。這就讓“異論相攪”更加制度化,亦助長了士人間的言辯之風。
“諫議大夫制詞”就是曾鞏起草的,其理想本是“能通上下之情,而使朕立于無蔽之地”。然而,言既可解蔽,亦足以成蔽。曾鞏內心對當時那種“策士”之風是自有看法的。本書作者在“館閣校勘”一節中,饒有深意地點評了曾氏為《戰國策》所作的序言,“駁斥劉向‘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的論點,指出劉向的錯誤為‘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并且進一步提出了‘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的觀點。”(138頁)曾鞏批評“戰國謀士”之風,其實是很有現實針對性的。后來事實證明,各人據一偏之見,往往將一時的問題,說成百年之患;將一地的問題,視為寰中之危。以同道為朋,以異端相攻。新黨如是,舊黨何嘗不如是?蜀黨如是,洛黨、朔黨何嘗不如是?借用王夫之的話:“尚口紛呶之朝廷,搖四海于三寸之管”(《宋論》卷四),于是政壇左右搖擺,黨爭不已。
朝廷無共識,家庭有對立,師生反目,正邪翻覆。金朝詩人馬定國感慨:“三十年來無定論,到頭奸黨是誰人?”
曾王異同
作者在論述曾鞏的史才史識時,非常重視他的《唐論》一文,認為它有“入于史,出于今”的行文特征。其中“出于今”三字,尤見卓識。此文深埋著曾鞏王安石二人政見異同之情結,以至直接影響了王安石“熙寧入對”的話語取向。
王安石最著名的高論,莫過于熙寧元年(1068)那次越次入對,這是新皇帝準備大用王安石的一次關鍵對話。宋神宗問他:“唐太宗如何?”答:“陛下每事當以堯舜為法。唐太宗所知不遠,所為不盡合法度。”這一對話被王夫之批評為“以大言震神宗”(《宋論》卷六)。這一大言,可稱為“貶唐說”,這與他本人以前“尚唐”觀點有很大轉變。
這一轉變引起過錢鍾書先生的注意(見《宋詩選注》“王安石詩”一節)。早年王安石寫《河北民》詩是“尚唐”的:“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錢無兵戎”,表露了他對貞觀之治的向往。更重要的是,嘉祐三年(1058)《上仁宗皇帝萬言書》(以下簡稱《萬言書》)也是贊許唐太宗、魏徵之政的:“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鄭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合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提出了一個貞觀之治大略合于先王之政的觀點。而十年后的熙寧入對,王安石由“尚唐”轉為“貶唐”,這在很大程度上,應是受曾鞏影響,故曾氏《唐論》一文,尤其值得注意。
王安石的《萬言書》,曾鞏必是熟悉的。但是按照曾鞏崇儒的一貫之見,他一不會同意其中“生財”“尚武”“重邊疆、宿衛”這些義近申、商的觀點;二不會同意“貞觀之治合于先王之政”的觀點,這見諸他的三篇唐史論:《唐令目錄序》《唐論》《書魏鄭公傳》。
在王安石上《萬言書》之后,嘉祐七年(1062)至治平四年(1067)之間,曾鞏任職史館,寫下《唐令目錄序》,而更為重要的就是《唐論》,這是比較深入全面的“貶唐論”。(有人疑此文作于未第時,不對。按其語脈,與立言之旨,與在史館深研《唐令》等唐代政制有關,也與王安石《萬言書》有關,還與隨后曾鞏所上《熙寧轉對疏》相呼應。)
《唐令目錄序》最主要的觀點就是唐太宗所以不稱先王之政,在有制度而不行—“使能推其類,盡其道,則唐之治,豈難至于三代之盛哉?讀其書,嘉其制度有庶幾于古者,而惜其不復行也。”而行才是關鍵。《唐論》則是對這一觀點的深入延伸。《唐論》批評太宗有四方面不如“先王”,首先就落在“法度之行”上。其次是對尚武、重邊疆宿衛的反對:太宗“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天下之效,然而不得與先王并者,法度之行,擬之先王未備也;禮樂之具,田疇之制,庠序之教,擬之先王未備也;躬親行陣之間,戰必勝,攻必克,天下莫不以為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夷萬里,古所未及以為政者,莫不服從,天下莫不以為盛,而非先王之所務也。”并且進一步批評說:“雖孔子之圣、孟子之賢而不遇,雖太宗之為君而未可以必得其志于其時也。”用詞是越來越嚴厲的。其中包含了對王安石《萬言書》觀點的批評,這是二人從皇祐五年(1053)談及軍事邊防時政見分歧的發展,也是他隨后上《熙寧轉對疏》嘆“孔孟不遇”之先聲。
從“熙寧廷對”中王安石的那一番“大言”來看,他是吸收了曾鞏《唐論》對唐太宗批評的觀點,轉持“貶唐”之論,提高其論政標準,以杜保守者悠悠之口,更提振新皇帝之雄心;而他一向所持的急行變法、廣財強兵的觀點,這是他與神宗最契合的地方,則未加稍變,且馬上將大權在握。至此,曾鞏之《熙寧轉對疏》就不能不作了,意味最深長的是這一段:唐太宗“由其學不能遠而所知者陋,故足以賢于近世之庸主矣,若夫議唐虞三代之盛德,則彼烏足以云乎?由其如此,故自周衰以來,千有余年,天下之言理者,亦皆卑近淺陋,以趨世主之所便,而言先王之道者,皆絀而不省。故以孔子之圣、孟子之賢,而猶不遇也”。將“貶唐”與尊孔孟、反申商連為一氣。所謂“卑近淺陋,以趨世主之所便”,王安石在所難免。曾王二人,在貶唐上“貌合”,而變法上“神離”。二人就此分道:一個深傷孔孟之不遇,一個暗效申商以大行。于是,曾鞏自此翩然遠引矣。
從時間順序與邏輯順序來看:先有王安石《萬言書》持“唐太宗近于先王之政”的觀點,然后曾鞏《唐論》說“太宗之政與先王之政有四不合”,到王安石熙寧入對,改稱“法堯舜,不尚唐太宗”。其間表面話語的趨同,實埋藏著一條相反的政策路徑。
總而言之,王安石是政治家,講的是政治學,雖自命稷契而實效商鞅,面對現實而切于世務,未免四面出擊,難偕老成,易使小人,失之在急。曾鞏是理學家,講的是政治理想,志在致君堯舜而景行孔孟,崇尚教化以毓養世道人心,然亦論高難行,失之在緩。曾王二人觀點異同,是當時諸種分歧的縮影。治國如弈,勇則失算,慎則失時,北宋的元氣也就在新舊、左右的纏斗中漸耗漸盡了。
《曾鞏新傳》一書,如一個多棱鏡,北宋士人之攻守異同、依違進退,亦可概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