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芬
一個作家也許生前就已經聲名赫赫,也許一生都在顛沛流離,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我想,人到中年的馬洛伊·山多爾(Márai Sándor,1900-1989)對此應該感觸頗深。
四十八歲,還差兩年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知天命的年紀,山多爾最終還是決定去那不勒斯避難。早先,朋友們就已經幫他謀劃了一些出路,但他總是在猶豫、在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形勢變得更好,還是更差。左右不是,帶來的不僅僅是尷尬,還有雙方對他的敵意。實際上,山多爾看不慣的那些人同樣也看不慣他,他們都將他視為難斗的天敵。早在德國入侵匈牙利之前,他就到處奔告呼吁大家警惕納粹。納粹因此對他恨之入骨,以至于一九四四年,山多爾不得不在國內四處逃亡。到了一九四五年,蘇聯人進入匈牙利。《自由人》(Szabad Nép)的主編馬頓·霍瓦特(Márton Horváth)發表了一篇題為《巴比契的死亡面具》(Babits halotti maszkja)的文章,發起了一場專門針對山多爾的批判運動。巴比契(Mihály Babits)是匈牙利詩人,也是資產階級自由傳統的代表。山多爾一直以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代表人被熟知,左翼給他貼的標簽不可謂不精準。
山多爾出生在奧匈帝國還未瓦解的時候,雖然自稱“市民”,但他的家族其實是處于中上層的貴族。小時候,他家隔壁有一家銀行,行長跟他父親交情匪淺,銀行部分辦公還需要借他家的某個房間。盡管這些錢并不屬于他們家,但這家銀行的存在還是給他提供了一種特殊的安全感,或許這恰恰說明他對金錢缺乏概念,也從一個側面解釋了為什么他在成年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都過得捉襟見肘。對山多爾來說,重要的是精神生活。
后來,山多爾到德國上學,但不務正業。他鐘情的是文學與寫作,是最早發現卡夫卡的人。就像后來他在眾多的別國作家身上發現的那樣,在卡夫卡身上,山多爾找到了某種熟悉感,這就是我們稱之為隱秘傳統的東西。作為一個奧匈帝國的孩子,山多爾始終試圖在東西方之間尋找身份。年少時他的家鄉與德語文化還保持著親緣關系,就像他在自傳式小說《一個市民的自白》中提到的那樣,北部地區的鄉紳講的依舊是某種德語方言,他父母有很多德語藏書。這就造成了他對歐洲的主流文化圈始終抱有一種親近感,而這種親近又由于他地處中歐而帶著某種隔閡。他此后的歐洲之旅,完全可以理解成一趟文化尋根之旅。他到了德國,覺得熟悉又安全。他沿著歌德的足跡旅行。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地理概念上的“歐洲”已經在一戰的陰影下逐步瓦解。在德國,他看到人們在盡力維持表面的秩序,但這種努力顯得如此徒勞,對比出他們內在的焦慮和迷惘。實際上,整個歐洲都在遭受分裂與巨變。他在意大利看到納粹暴風般突起,對彼時尚是弱者的社會主義者充滿了同情:
法西斯主義在那幾個月里如風卷殘云般將社會民主主義擊得粉碎,使之化成飛煙。社會主義者遭到迫害,轉入地下,就像第一批天主教徒在地洞里集會。我是來自彼岸的人,對受到重挫的工人運動充滿同情,我緊張地目睹勝利的獨裁者耀武揚威的大游行,內心深處充滿了抵抗。(《一個市民的自白》,余澤民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
動蕩不安成為山多爾繞不開的命運。表面看來他只是在混亂失序的世界路過的年輕人,但他一直保持著警醒,在城市的叢林中東鉆西躥,觀察著周遭那些深藏在暗處的急流。他從德國到了法國、意大利,又去了英國。他問:什么是歐洲呢?有沒有人首先是一個歐洲人,然后才是一個丹麥人、一個波蘭人?他觀察著他們的行為、動作、表情和那些秘而不宣的傳統,試圖在整體上把握住某種身份。在那個分裂的時代,因為傳統的秩序正在瓦解,身份的命題反而變得格外重要。山多爾倉皇四顧,覺得自己東西皆不是。他感覺自己從小受到的教育及其信仰的階層文化都在崩塌:“我所出生的那個階層,跟迅速攀升的階層混淆到了一起;它的文化層次在最后二十年里令人震驚地墜落,文明人的需求岌岌可危。” (《一個市民的自白》)
山多爾就是那種典型的中歐知識分子:
他們在多種語言間如在家中自由出入,或者至少說是多種語言的常客;他們突出的特征是博覽群書,典故信手拈來;他們非常孤獨。這群獨特的人可以稱為“中歐人文主義者”。(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李小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山多爾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在萊比錫,他長久地坐在車站里,“等待那些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對他們也不抱任何期待的陌生人”(《一個市民的自白》)。他熱愛著他們,即使在流亡的歲月里,他依舊熱愛著他們。他的行李幾年都不打開,好像隨時準備搬走。他也會在旅行經過的城市,一待就是幾年。這種偶然性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義。陌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東西蠱惑著他呢?他從法蘭克福到柏林,去過斯圖加特、埃森、漢堡、柯尼斯堡、達姆施塔特、慕尼黑,又從魏瑪到巴黎,到佛羅倫薩,過倫敦……他交了無數的朋友,包括女朋友,轉眼又把他們忘記。
漫游了十年之后,他感到這種生活缺乏切己的現實感,他應該開始“個體生命和命運的對話”,而這個對話“只能在家鄉進行,用匈牙利語”(《一個市民的自白》)。
父親過世的時候,山多爾終于回到了匈牙利。其實他并不是因為病危父親的呼喚才回家的,就像古代的奧德修斯一樣,英雄的旅程充滿了無法預料的艱難險阻,他聽不到母親因為想念他心碎而死。游蕩的浪子終究要回家的。這個時機,或遲或早,但是跟至親的生死無關。
一九二八年,他回到祖國,這時候的匈牙利早已經不是他離開時的那個匈牙利。他的家鄉考紹已經被劃分給捷克斯洛伐克。納粹正在崛起,匈牙利在選擇站隊。在他看來,內憂和外患也許并沒有截然的區別。后來,他在日記中尖銳地指出,匈牙利和他鐘情的中產階級文化都在不可挽回地潰敗下去:
匈牙利的中產階級就像波旁王朝:他們什么也沒學到,什么也沒忘記。現在,當他們頭頂的天空被打破的時候,他們就一邊眨眼和叫喚、清嗓子,一邊已經在調換位置了。他們輕聲斥責那些箭十字武裝分子,希望把責任推到他們身上,這樣就可以避免引起人們的注意。(Márai Sándor, A teljes napló 1945,? Budapest: Helikon)
這一指責無疑充斥著復雜的愛恨糾葛,但他能怎么辦呢?“這些在這個‘階層’最后一個榮耀時刻降生的人,命運都相同”,他只能“盡可能地活下來,并寫作”(《一個市民的自白》)。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像《一個市民的自白》《燭燼》和《偽裝成獨白的愛情》的第一部《真愛》,都誕生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他歸國的這段時間。這是他的黃金時代,二十八歲到四十八歲,至少是他寫作的黃金時代,動蕩撕裂著他的生活。他悲憤交加,他開始回憶,甚至好像是只有回憶和書寫回憶這兩件事可做。在《一個市民的自白》中,他不無深情地緬懷著那已經逝去的童年、青少年以及在歐洲漫游的青年時代。他好像連聽眾都沒有,就像這部小說的名字和后來的《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所暗示的那樣,主人公總是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往事,說給誰聽呢?《燭燼》中是四十一年后歸來卻打定主意絕不回應的舊友;《真愛》中,是一個讀者不知道模樣的依稀故人。山多爾把他的感情全交給了他的主人公,這幾乎壓垮了他們。感情洪流沖擊來的,是貴族、市民和社會底層難以區分敵我的糾葛和沖突。《燭燼》中,亨利克和康拉德這對舊友是奧匈帝國的青年軍官,一個來自貴族階層,一個需要父母節衣縮食來維持兒子在外社交的體面,后者把前者帶到他家,把他的貧困揭給他看,他們互相原諒了,“康拉德寬恕了朋友的財富,近衛官的兒子寬恕了康拉德的貧窮”(《燭燼》,余澤民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但是又沒有真的原諒,在那個難以分清誰是獵手誰是獵物的密林里,康拉德站在亨利克的背后,殺機肆起,他將槍口悄悄地對準了自己的朋友,又悄悄地放下,沒有告別地離開了。被真相糾纏的亨利克等了他“四十一年零四十三天”。康拉德回來了。等待年深日久,可是審判只需要一支蠟燭燃盡的時間。
“我的家園,”客人說,“已經滅亡了,解體了。我的家園曾是波蘭和維也納,是那幢房子和那座城市里的軍營,是加利西亞和肖邦。它們中哪個現在還存在?把我跟它們聯系到一起的那條秘密紐帶已經不復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變成碎片。我的家園,曾是一種情感。這種情感被傷害了。人在這種時候會毅然出走。去熱帶,或更遠的地方。”(《燭燼》)
康拉德也有他的正義和理由。就像《真愛》中說的那樣,“市民要窮其一生地不斷證明自己”,而貴族“從一降生就獲得了確鑿的身份”(《偽裝成獨白的愛情》)。舊家國分崩離析了,人們也作鳥獸散,各自尋找安放余生的路。年輕的貴族擯棄了人世所有的歡樂、離群索居。而康拉德呢?他在遙遠的異鄉九死一生,又更換了國籍。他說:“到時間中避難。” (《燭燼》)
往事不能解釋,只能回憶。在《一個市民的自白》中,歸來的主人公說自己像從一場慘敗的戰役中歸來的幸存者,“我想要記住,我想要沉默”。到底是記住,還是沉默呢?難道記憶就意味著沉默嗎?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一個市民的自白》書寫呢?作為一個資產階級青年的“自白”,這本書變成了以資產階級新人成長為使命的西方成長小說的最后挽歌。個性、理性和自由變得岌岌可危。新的形勢對文學的美學政治提出了新的要求,他們甚至不允許“自由的沉默”。書寫“階層”而不是“階級”的山多爾無論如何也不會向努力推行新政策的匈牙利當局妥協。一九四五年,以盧卡奇為代表的主流對他發起了批判。他被稱為“與新社會格格不入的資產階級殘渣”(《一個市民的自白》后記)。
山多爾把他的痛苦都記錄在日記中。在日記中,他甚至想到了自殺。實際上,山多爾從一九四三年開始記日記,起初他的文字還保持著個人視角和典雅的風格,但是很快,隨著匈牙利和歐洲局勢的變遷,他的記述越來越多地被集體事件占據。在他看來,他的個人身份和集體身份都變成了有問題的。
一九四八年,山多爾終于決定離開。他知道,這是與他年輕時漫游歐洲不同的路,這次他是流亡;但他并不知道,這條路他要走上四十一年。
他先到了意大利那不勒斯,后來移居紐約,甚至一度又回到歐洲—意大利南部的薩萊諾,最后還是定居在美國圣地亞哥。他在美國也竭力躲著匈牙利人,但卻堅持用匈牙利語寫作。早在德國學習期間,山多爾就已經開始給《法蘭克福日報》寫專欄,那時候該報的專欄作家有托馬斯·曼、斯蒂芬·茨威格、蓋爾哈特·霍普特曼等。但是,“家鄉只有一個,那個講匈牙利語的地方。跟文字命運相系的人不可能有別的家鄉,只有母語”(《一個市民的自白》)。匈牙利早已禁了他的書。在美國用匈牙利語寫作,意味著丟失了讀者和聽眾。令人不安的分裂構成了他的人生。
在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七年的日記中,山多爾甚至留下了一些批評猶太人的言論,這與他反對納粹而同情受難猶太人的總體方向產生了令人困惑的偏差。究其原因,是他拒絕簡單的受害者意識,而試圖對丑聞錄似的歷史進行更為深刻、全面的反思。他對德國和蘇聯流露出類似的不安,甚至對崇美主義也深表懷疑。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八三年之間,他編輯和出版了五卷本的日記。但直到二○○五年,一個完整的集子出版,人們才發現山多爾過去對自己的日記做了大量的刪減,尤其是那些對匈牙利懷著個人情緒和情感的部分都被最大限度地壓制了。
從前,年輕的山多爾在歐洲漫游時,他在“道路”上尋找自己作為歐洲人的同時也是匈牙利人的身份和使命。而如今,當他流亡時,故鄉和他鄉都變成了異己之地。他為自己身為歐洲人而感到有罪。那他最終定居的圣地亞哥—這個與歐洲相像的地方,是否給他帶來了一點殘留的安慰呢?一九八六年,山多爾的妻子去世,一年后他的養子也離世。此后,山多爾又孤獨地過了兩年,疾病纏身,終于在一九八九年飲彈而亡。
山多爾在死后被西方人重新發現,先是一九九二年的法國,再是歐洲各國,最后他的祖國也終于接納了他,以他的名字為名的文學獎項在匈牙利設立。
一生顛沛流離,卻過著偉大的生活。那是屬于個人的偉大,但不是屬于苦難的偉大。我們無法為苦難奉上任何東西,比如善、比如美。
在自傳式小說中他寫道:
我根本就不在乎一位作家在他生活、宿命所進行的地方,到底純凈不純凈。我只對作品的純凈感興趣。我認為,假如作家將自己的好奇心給了生活閱歷,那么他就迷失了自我。毫無疑問,王爾德在蹲過監獄后再沒能寫出更好的東西;《瑞丁監獄之歌》只是證明了偉大的才華什么都能忍受,包括“生活閱歷”……(《一個市民的自白》)
其實,真正的悲劇早已經將他淹沒了。在他回到祖國時,他的年輕歲月就已經結束了,同時他也告別了一個時代。他預感到自己要“學會另一種匈牙利語”,必須“再次‘證實’自己是誰”(《一個市民的自白》)。倔強執拗地又抗爭了下半生的他,是否最終證實了自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