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揚
一
即便是對曼波·賈爾迪內里的生平履歷和他所擁有的“阿根廷文學三杰”之一的美譽還不甚知曉,《流亡者的夢》也是那種只需瞄上幾眼,就能立馬辨識出來的典型拉美文學作品。且不論小說骨子里對拉美“文學爆炸”時期諸多現代主義美學的有力承接,以及小說中無處不在的直入拉美人文歷史的深刻反思,單憑字里行間接二連三出現的國茶“馬黛茶”,就足以讓人斷定,小說的背景一定是阿根廷,小說的作者最熟悉的也一定是阿根廷。
巧合的是,這本《流亡者的夢》正似一壺馬黛茶。小說里如同過山車般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敘事,就像猛地喝上一大口馬黛茶那樣令人提神;而馬黛茶的特有口感,也正如小說晦暗的色調、肅殺的氛圍、沉悶的對話所帶來的獨特觀感,苦澀而蒼涼,讓人悵然若失。無論是《安德烈·洛佩茲的遭遇》中醫生因遭遇悍匪挾持綁架而慌亂失措的短暫旅途,《11公里》中下士被喝令反反復復彈奏同一曲目的尷尬場景,還是《老爸與鋼琴》中一架鋼琴從天而降、被摔得粉碎的駭人畫面,都引導著主人公們沉溺于無限驚恐,就好比是夜行的路人突然被一只麻袋牢牢地套住了腦袋,無法把控事態的發展,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前途命運。
有的時候,賈爾迪內里還會拿捏起讀者的情緒,來幾把措手不及的“反殺”。比如,當讀者正揪心于《安德烈·洛佩茲的遭遇》中醫生的生命安全時,賈爾迪內里卻忽地放緩了節奏,講起了人質和劫匪之間的閑聊,甚至還講起醫生淡定地“欣賞寬闊河灘的壯麗風景和夜幕降臨時與陰影混淆不清的樹木”。然而,敘事之弦并沒有就此一再放松,在毫無征兆的當口,賈爾迪內里又是猛地拉緊,交代起“兩輛警車擦肩而過,尖利的警笛聲此起彼伏”。當讀者隨著劫匪和醫生一起緊張得發怵之時,賈爾迪內里再次反轉情節,讓劫匪在臨死前拼盡全力喊出了一句“別碰那老頭(醫生)”。一度以最惡面目出現的劫匪,卻在彌留之際一反常態地展現出善的人性光輝,而小說開篇不經意被提到的“綠色獵鷹轎車”再次出現在警車之中,又恰恰說明善良劫匪的被殺正是源于醫生難辨對錯的舉報。故事處處設伏、一波三折,人性時暗時明、彼此對照,讓賈爾迪內里的小說呈現出獨特的文本魅力,恰如何塞·格拉在談及拉美文學時所說的:“(他們)使用新的美學和形式,談論了要改變的現實。”
照理說,《流亡者的夢》是短篇小說集,收錄其中的二十余篇小說也都獨立成篇,各有各的情節;不過,賈爾迪內里卻借著自由穿梭的意象,讓文本之間產生了呼應和承接的可能。在頗具魔幻現實主義特色的小說《吃掉他》中,賈爾迪內里讓身為正常人的洛克,因為萌發助人的善心而誤入瘋人院,小說最后,大群的精神病人已經被動物化,“夢魘般的怪物們越逼越緊,低語著,怪笑著—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洛克命懸一線。這樣的場景,與書中另外一篇小說《豐收的季節》的結尾類似,主人公胡安在被追趕圍攻的疲憊和疼痛中喪失了全部力氣,眼睜睜地看著“幾條狗一齊向他猛撲過來”。無獨有偶,阿根廷新生代作家薩曼塔·施維伯林的短篇小說《殺死一條狗》,也同樣在最后出現了一群惡犬,它們“漸漸拱起身子,向我望來”。無論是“狗”還是類狗怪物們的出現,都伴隨著暴力的侵害和隨之而來的無限驚恐。在常規思維里,狗是附屬物件,其歸屬在人。賈爾迪內里所要探究的自然不是狗的作惡和狗所暗示的心理狀態,而是“誰是這群惡狗的主人”“豢養惡狗的他們又是什么企圖”。
除此之外,“雨天”的意象也在賈爾迪內里的小說中反復出現。在《胡安與太陽》里,因為“一個雨水泛濫的夜晚”而結識的三兄弟,又在“連綿的陰雨”之中送走了其中一人。“大水”所蘊含的死亡寓意早在《圣經》和希臘神話中就已經形成,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更是讓初美、綠子父親、直子姐姐等幾乎每一個人物的死亡都伴隨著孤冷的陰雨。于是當后面的小說《管子一樣的響尾蛇》中再次出現“漫天大水”,再次強調“雨水多得就跟在參加一場世界降雨錦標賽”的時候,讀者們就已經在西方文學的傳統和賈爾迪內里的意象呼應之中嗅到了死亡氣息,也預料到了主人公波萊迪被響尾蛇噬咬倒地后的最終命運—死神必將降臨于他。
二
“死亡”和“尊嚴”是《流亡者的夢》貫穿始終的母題。賈爾迪內里所要呈現的不僅僅是“死亡”這一特殊的生命狀態,更是人面對死亡時無法抑制的悲傷、恐懼或懊悔,是隱匿于各種非正常死亡之下極為繁復的社會和政治問題。比如《珍妮·米勒》中的珍妮,就是因為一場充滿種族歧視的愛情欺騙,才會絕望到用一盞豆角燭臺刺穿小腹,自殺而亡;《那家伙》中的“他”,之所以長期處于被監視、被跟蹤、被暗殺的無限惶恐之中,究其原因只是寫了一篇痛擊大人物的署名簡訊;《鮑勃叔叔》中的鮑勃,雖然生前風光無限,但直到逝世也無法兌現戰場上的生死承諾,最終在對殘酷戰爭的遺憾中默然離去……賈爾迪內里筆下頻繁出現的死亡,如同多棱鏡一般折射著豐富而又詭譎的社會形態,小說主人公們在與死亡的對抗中從未占過上風,也毫無疑問會敗下陣來,最終以滿目瘡痍的絕望,被迫迎來始料不及的生命歸宿。
作家李銳曾在評價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時提到,深藏在福克納內心深處的,是他深廣無邊的對人的悲憫情懷,是他永生不舍的對人的尊嚴的追懷,是他面對歷史和時間無盡的生命感嘆。如同福克納一樣,賈爾迪內里書寫“生死”也是在書寫“尊嚴”。在《流亡者的夢》中,不同年齡階段的不同人物都面臨著尊嚴的困境,他們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已經成為弱者,對保全尊嚴近乎哀求,但即便如此還是不得不親自見證自我尊嚴的無情潰敗。年少的女孩,如同待宰的羔羊,被貧窮麻木的親人當成商品一樣轉手交易(《亮黃》);中年的米爾塔,沒能在前夫的死亡中迎來生活的解脫,相反,亡夫莫名而來的私生女,卻讓她接連遭遇了作為妻子和作為母親的“尊嚴塌方”(《苦橘子果醬》);老年的父親,無法接受自己“換不了新駕照”“沒法再當出租車司機”的既定事實,試圖以修理桌角來挽回年邁的尊嚴,但無論如何也沒法回避被送往老人院的最終命運(《老爸與鋼琴》);垂死的路易斯,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宛如一件任人處置的物件,生命的去和留,都取決于“我”自以為是的感覺和牧師隨機而定的選擇(《柯格蘭車站》)。
賈爾迪內里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位小說敘事的“調色大師”。書中這些普通人物喪失尊嚴的故事,無一例外都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晦暗,而《亮黃》中唯一出現的亮色,不僅沒讓小說的色調變柔變暖,相反卻以更加刺眼醒目的對比,烘托出異常壓抑和更為凝重的氛圍。雖然,喪失尊嚴的過程令人無比絕望,但賈爾迪內里接近于零度的敘事,就像是在濃烈的馬黛茶里沖入一大杯清水,這些被稀釋了的悲劇,可以說是存在主義文學的影像,但一定程度上更是賈爾迪內里對痛苦的消解,就像胡安·魯爾福稱贊賈爾迪內里的那樣:“曾經的流亡經歷教會了他如何忍受痛苦甚至更多……或許要感謝藝術,讓他得以成功地將世上的苦痛之事轉化為悅納人生且富有創造力的文學作品。”
三
作為拉美文學承上啟下的關鍵作家,賈爾迪內里的創作有力地繼承了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魯爾福、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經典作家的文學傳統,并且也像他們一樣,體現了對福克納、阿爾貝·加繆、塞繆爾·貝克特等西方現代主義大師的借鑒。《流亡者的夢》中的不少作品,正是賈爾迪內里以回溯性的寫作向他們表達敬意。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博爾赫斯丟失的書稿》。借用博爾赫斯最為膾炙人口的小說技巧,賈爾迪內里設置起了“內—內”“內—外”兩個維度的敘事圈套。在讀者和文本之間,賈爾迪內里跨越時空,虛構了自己和博爾赫斯在飛機上的一次偶遇,言辭煞有介事,敘述以假亂真,不禁讓人懷疑眼前景象到底是虛構的小說還是真實的追憶;在小說人物內部,作為虛構形象的博爾赫斯和文學史上真實存在的博爾赫斯一樣,竟然在生活中也操持起了最為得心應手的敘事圈套,小說里的“我”被博爾赫斯的玩笑騙得暈頭轉向,直到故事最后才恍然大悟,像極了《小徑分岔的花園》結尾處歐·亨利的味道。
而在另一篇《彼端起舞,此處哭泣》中,賈爾迪內里效仿魯爾福,打破了傳統文學一貫的線性敘事,將原本完整的故事情節敲打成碎片,再如同洗牌一樣以看似錯置的方式重新組合。小說以胡安娜為羅薩洛埋尸起筆,再借助胡安娜的回憶寫生前的湖畔舞會、夫妻對話,最后用胡安娜“走進炭火”的殉情收筆,賈爾迪內里構建起的“死—生—死”的敘事結構,既是對拉丁美洲時間循環觀念的遵循,當然也是對魯爾福代表作《佩德羅·巴拉莫》中由生到死的環形敘事的承接。無論是這篇《彼端起舞,此處哭泣》,還是書中的《亮黃》《豐收的季節》等篇,都描繪了一個經歷著貧窮與破敗、充斥著粗鄙和愚昧的南方,這樣的南方既會讓人聯想到拉美“大地小說”中最擅長表現的文明與野蠻之爭,更會讓人聯想到魯爾福在《佩德羅·巴拉莫》《燃燒的原野》中,對吞噬鄉村的仇恨和暴力寒光畢露的描繪,以及對底層農民的貧窮和落后痛徹心扉的陳述。
除此之外,書中其他一些小說,比如《傷感的旅途》中此起彼伏的心理活動,延續了意識流和心理現實主義的衣缽,與埃內斯托·薩瓦托的杰作《隧道》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八個兄弟姐妹》的開頭“每當我在某座宅子里看見一名女傭在客廳中進進出出……便會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朋友埃克托就是在那個夜里十二點整的時候,突然大哭了起來”,則顯露出鮮明的“馬爾克斯范兒”;至于《鏡子的奧秘》,單從題目就能窺探出對博爾赫斯“鏡子”意象的致敬,而小說中對即將破碎的鏡子驚心動魄而又毫無懸念的等待,又會讓人想到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以及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拉美文學向來與時代緊密相扣。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就曾在論著中表示:拉美新小說雖然打破了寫實主義傳統,卻以更加開放的、實驗性的和含混的作品,更有力度地涉及社會和政治內部。和胡利奧·科塔薩爾、巴爾加斯·略薩等阿根廷作家一樣,賈爾迪內里的寫作也自帶“流亡基因”,對流亡生涯和二十世紀拉丁美洲獨裁政治的反思,也是賈爾迪內里最為彌足珍貴的文學素材。如同馬爾克斯在《族長的沒落》里以宿命論詛咒獨裁者的孤老終死一樣,書中收錄的《上帝的懲罰》也借貢薩雷斯將軍之子尋醫未果后的病故,表明了賈爾迪內里對因果報應的信仰,在他看來,施暴者必將自掘墳墓,“受到上帝降下的最具懲戒性和最公平的懲罰”。而在其他更多的小說中,賈爾迪內里則把目光投向了特殊政治環境下的渺小個體,在暗沉壓抑的筆調、匪夷所思而又順理成章的故事中,他所要追尋的正是“人”這個永恒的命題。《加西亞司令》暗喻了獨裁思想對蕓蕓眾生的靈魂侵蝕,《迪多,再也不會》講述了獨裁政權垮臺后傷殘軍人草芥般的棄嬰命運,《那家伙》展現了獨裁政治對普通人無情的生命褫奪。賈爾迪內里用極其哀婉的方式呈現了特殊時期無法自持的個體身份,當然也為不堪回首的民族創傷奏響了一曲曲挽歌。在同題小說《流亡者的夢》中,賈爾迪內里塑造了一名“精疲力竭卻身披榮光的勇士”,我們可以將其視為賈爾迪內里對整個拉丁美洲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