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組詩）

張光杰

寫給母親

那時候，您穿一件碎花藍布大襟襖

腆著大肚子

顯得臃腫、笨拙，甚至還有些丑陋

您在田野上

揀拾一顆顆遺落的大豆

總是先用手捂著肚子

然后，再把身子斜下去

后來，在一面鏡子前

我看到被玻璃抱著的自己，已有些蒼老

我想象不出那時在母親身體里的樣子

有一次，我在打碎的鏡子里

找到了無數的我

它們閃爍著

就像母親當年布襟上的碎花

母親啊，當時您不停地用手撫摸著

就像在撫摸著一個個變小的我

就像那一個個我

也被您抱著

釋放金星的人

小時候，因為餓，或者碰壁

我常常眼冒金星

它們像螢火蟲一樣飛舞著，每一顆

都像救星

當我使勁揉揉眼睛，它們便一顆顆

鉆進我的身體里

后來，遇到繁星滿天的夜晚

我總是祈禱：在黑夜收走它們之前

讓我找到那個可憐的孩子吧

我甚至還想再餓一次

或者再碰一次壁

好讓我重新成為釋放金星的人

就像世上有兩個受難的兄弟

我們走著

一個在天上

一個在人間

奔命的螞蟻

一定是發生了重大變故

成群結隊的螞蟻逃離家園

長途奔命。我不知道它們懷著怎樣的悲愴

但我知道，它們肯定有過血淚控訴

也一定會有激昂的演說

你看，領頭的那只螞蟻多么義憤填膺

村頭那棵老槐樹

——這轉動太陽的表針

把巨大的陰影投過來

將那群螞蟻打入人間低谷

但它們依然無所畏懼，昂首前行

似乎在雄赳赳地向著陽光挺進

又似乎是那根表針

長出了無數的腿

我相信

我相信星星，可以像原野上的綿羊

繁衍成群，我相信

靈魂可以出竅

你看：天上忽明忽暗的螢火

多像提燈巡夜的神仙。在我們鄉下

投進火堆里的樹枝，噼啪作響

就像鐵匠鋪里的漢子

喊一聲疼，然后，拋出一顆星球

而天上隕落的星辰，如果愛上了

人間的鐵

就會有一簇簇星子們，夢回天庭

親愛的，百年之后

當你化作一團磷火

一定要在空中等等我

我相信，兩團彼此追逐的磷火

可以擁抱在一起

就像兩顆相愛的星辰，我們之間

有著與生俱來的引力

畫手表

總愛趁父親閑下來

找他在我手腕上畫表。每畫一個

我都如獲至寶

在他懷里歡呼雀躍

不記得父親畫了多少塊手表

時光擦去一個，就續上一個

那些手表早沒了蹤影

側耳細聽，仍能聽到表針走動

嘀嗒嘀嗒……

多么動聽的聲音

仿佛它就在我的身體里

——哦，我就是父親畫出的手表

后來，我的影子無聲地落在父親墓碑上

像一道重合的指針，它們在用身子

為我標注最后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