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舫
歷史唯物主義從“現實的人”出發,科學闡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實踐本質和一般規律,是指導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以實現自由全面發展的科學世界觀,蘊含著批判性與建構性的有機統一。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闡述“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時,特別強調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3版。。我們如果將歷史唯物主義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聯系起來進行考察,可以認識到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時代變化。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正式提出之前,歷史唯物主義對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全球化進程的剖析主要呈現出批判性的理論向度,形成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現實實踐的全面批判性路向;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正式提出之后,歷史唯物主義則從“批判性世界觀”開始轉變、拓展和提升為全球化時代的“建構性世界觀”,致力于實現對資本邏輯支配世界歷史進程的現狀及蘊含于其中的西方哲學世界觀的超越。建構性理論不僅需要中國社會現實發展的實踐支撐,還需要我們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具備理論建構與創新的自覺意識,并積極開展相應的自覺行動。
在馬克思看來,歷史唯物主義既有“解釋世界”的理論覺識,又有“改變世界”的實踐意向,是批判性與建構性有機統一的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批判性與建構性兩種不同性質的思維方式之所以能夠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實現統一,其根本原因在于“解釋世界”層面流露出的問題意識對“改變世界”深層境界的渴求。
在“解釋世界”層面,馬克思堅定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基本認知,從根本上打破了唯心主義以及舊唯物主義借助“預設的思想框架”解釋和預言歷史發展主體、動力與進程的認識窠臼,以實踐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根基和本體,使其理論本性在解釋實踐觀點中得到充分展開,凸顯了歷史唯物主義“解釋功能”的現實指向與建構意向。
首先,解釋功能的現實指向主要表現為歷史唯物主義對現實世界的科學闡述。馬克思在考察、分析人類社會歷史總體進程的基礎上指出,生命個體的存在與發展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前提,生產物質生活本身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人民群眾是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真正主體,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運動是推動歷史發展的內在動力,人類社會形態呈現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的總體上演變態勢,并最終朝著人類解放和“自由人聯合體”方向前進。馬克思在對人類社會形態演變的論述中始終強調社會存在的歷史性,表明人的歷史實踐同人類社會整體運行的歷史進程密切相關,現實的個人自由自覺聯合起來的歷史正是實現自身目的的實踐進程,突出了哲學在現實中獲得自我揚棄、不斷超越的解釋功能。
其次,解釋功能的建構意向主要體現為歷史唯物主義蘊含改變現存世界的實踐要求。單純“解釋世界”的哲學是不存在的,任何哲學的解釋功能都內在地包含著改變現存世界的價值取向。支撐“解釋”功能的標準是哲學家們所秉持的高于并優于現實世界的“真理”,諸如柏拉圖的“理念”和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等,借用“真理”評判一切現實的理論活動實質上已蘊藏了以追求“真理”為依歸,不斷變革現實世界、建構理想世界的情懷與意向。馬爾庫塞指出:“尋求正確的定義,尋求善、正義、忠孝和知識的‘概念’,于是就變成一項顛覆性的事業,因為所要尋求的概念意指一種新的城邦。”(2)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頁。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真正的歷史科學,其“解釋世界”的理論功能內在地表征著以歷史主體的真正解放為旨歸的“改變世界”的建構意向,在“解釋世界”的實踐問題中揭示實踐所蘊含的本體論前提,把“解釋世界”的實踐觀點提升為本體論的建構性思維。
在“改變世界”層面,馬克思秉持歷史分析與道德批判相統一的辯證批判立場(3)余京華《歷史唯物主義之辯證批判立場及其當代啟示》,《馬克思主義研究》2012年第9期,第93頁。,一方面肯定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資本主義出場的歷史必然性及其現實價值,認為“自由競爭以及與自由競爭相適應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資產階級的經濟統治和政治統治”取代封建社會的所有制關系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4)卡·馬克思、弗·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肯定了資產階級在促進市民社會形成和提高現代人物質生活上的歷史作用;另一方面則批判資本主義的道德退化及其剝削本性,指責資產階級“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他們“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5)卡·馬克思、弗·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4頁。,導致整個世界呈現出窮者愈窮、富者愈富和利益至上、道德滑坡的現實境況。但是,剖析、批判資本主義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價值旨歸,其現實目的在于實現“批判的武器”向“武器的批判”的有效轉化,以“批判”助力“改造”。因而,“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6)卡·馬克思、弗·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7頁。,優化、完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存在狀態,促使一切社會生產力朝著符合人自由的道德本性和倫理關系的方向發展。馬克思對“改變世界”的認識,恢復了哲學在時代發展中的真實面貌與理論地位,表明任何時代的哲學都源于對現實的人類生存性問題的自覺反映,內蘊著人類在從事生產活動中如何改變現狀或改造既成規則的實質內容。在對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及其構筑的世界市場體系進行歷史分析與道德批判的同時,馬克思進一步闡述未來理想社會的方向,立足人類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揭示理想社會的存在根基,建構性地提出未來理想社會的發展階段和基本特征,充分彰顯了歷史唯物主義本體論的思想方法。
“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統一于歷史唯物主義。對二者的關系認知,學界存在“二元對立論”和“有機統一論”的爭論。主張“二元對立論”的學者堅持“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二分法,強調馬克思哲學是致力于改變世界的真正哲學,而其他哲學則是困囿于解釋世界的保守哲學。有學者明確提出,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中,“把理解同解釋對立起來,把實踐的哲學同直觀的哲學對立起來,把以理解世界(目的在于改變世界)為己任的哲學同以解釋世界(目的在于與世界調和)為己任的哲學對立起來”(7)Г.A.巴加圖里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單志澄譯,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列主義研究資料》編輯部編《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4年第1輯,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頁。。秉持“有機統一論”的學者認為,在哲學的理論框架內,“解釋世界”所指向的“真”與“改變世界”所追求的“善”和“美”的有機統一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過程,人為將二者分離甚至對立,是對哲學本性的誤解(8)賀來《論馬克思哲學研究中的兩個教條及其超越》,《求是學刊》2004年第1期,第34頁。。筆者傾向于“有機統一論”,即“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在新哲學的確立中實現有機統一。從“解釋世界”的維度來看,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外的其他哲學凸顯了其“解釋世界”的功能,給人們留下了重“解釋”輕“改變”的刻板印象,但事實上“沒有一個哲學家不是以‘改變世界’為己任的,或者說沒有一個哲學家是滿足于‘解釋世界’的”(9)孫正聿《怎樣理解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3期,第5頁。,只是以往的哲學家們沉浸于對過去世界現實經驗的解釋而難以揭穿隱藏于其后的本體論承諾,進而無法立足于真正的實踐內涵抵達改變世界的功能。從“改變世界”的維度分析,馬克思主義哲學也不是片面注重“改變世界”而忽視甚至摒棄“解釋世界”的“畸形兒”。在馬克思哲學中,“解釋世界”不是一種游離于改變世界之外的獨立存在,“改變世界”也不是脫離“解釋世界”而獨自發揮作用的孤立存在。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為歷史唯物主義實現從批判性到建構性方法論的“時代轉換”提供了理論支撐。
歷史唯物主義形成于西方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這一時期,經濟危機、貧富分化、營私逐利和剝削壓迫等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病不斷顯露,而人類社會尚未出現整體上優于資本主義性質的社會制度,批判性地剖析資本主義世界成為當時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向度。隨著歷史更替與時勢變遷,中國共產黨結合本國國情和現實生存需要,總結中國近代史上受資本主義國家壓榨而被迫走上“西學東漸”的經驗教訓,逐漸形成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的理論自覺,并帶領中華民族走上了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截然不同的發展道路,確立了整體優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形態——社會主義社會。這一嶄新社會形態的建設、發展和經驗推動了歷史唯物主義建構性研究的當代轉化。
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17、18世紀通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推翻封建專制統治后逐步確立資本主義制度,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的建設發展期,至今已四百余年。資本主義的發展經歷了經濟危機、兩次世界大戰、工人運動等歷史境遇,資本主義國家雖采取了諸如新經濟政策、福利國家制度的“應急緩解措施”,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在資本邏輯充分展開的當代世界,世界格局逐漸從帝國霸權秩序、兩極霸權秩序行進至多極化秩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推動中國牢牢地占據其中“一極”,即“所謂多極,中國算一極。中國不要貶低自己,怎么樣也算一極”(10)鄧小平《國際形勢和經濟問題》(1990年3月3日),《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頁。。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在建國后30年的奠基之上穩步推進、不斷發展,相繼走過了“以鄧小平為代表的開創時期,以江澤民和胡錦濤為代表的推進時期,如今進入了以習近平為代表的、全國人民努力奮斗共同創造、全面發展的新時代”(11)王偉光《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最新理論成果——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體會》,《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2期,第2頁。,明確了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總任務,確定了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是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矛盾,形成了道路、理論、制度和文化“四個自信”的科學內涵以及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的總體布局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形態的中國式創造,是歷史唯物主義所構想的共產主義社會的邏輯推演和現實圖景,盡管這種現實圖景帶有初級的、不發達的特質,但當代中國的建設實踐卻直接承襲無產階級革命的批判方法和建構激情,在接納市場經濟原則以實現現代化的同時,前提性地將超越資本現代性作為內在目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實踐的革命性前提及其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緊密關聯,使得我們不再面臨西方改良或是徹底革命的痛苦選擇,而能夠以強有力的意志將建設實踐放置于反思資本和揚棄資本的歷史坐標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確立了與西方資本主義根本不同的現代化道路,并在由資本主義主導的全球化歷程中贏得“獨當一面”的生存發展空間,勇于揭露資本主義的制度弊端及其造成的時代危機,提升了社會主義的國際地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機融合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的多重因素,開創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四化并舉”的特色發展模式,以一種全新的面貌打破了資本主義掌控世界的壟斷格局。近年來,在全球化發展進程高度復雜化、全球性危機與挑戰日益增長的背景下,人與生活世界的分裂愈加凸顯,潛藏著人在諸多矛盾實踐和模式化社會形式中的“自我異化”,這與歷史唯物主義對現實的人在歷史中從事實現自身目標的活動的肯認相背離。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主張的提出與全球性踐行更是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建構性轉向提供了最佳契機。
從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史看,中國共產黨自誕生以來就以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思想,將實現共產主義確立為自身的最高綱領。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成立以來就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國家性質、制度建構和價值基礎等方面存在根本差異。尤其在國家性質上,不論是在新民主主義時期還是在社會主義革命及建設時期,中國始終堅守社會主義的基本性質。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到1956年社會主義制度確立的時期,中國的社會性質是過渡性的“新民主主義社會”,新民主主義社會性質的特殊概念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的既有論述,而是中國共產黨人基于特殊國情的理論創造,集中彰顯了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復雜性、長期性與過程性的特征。在新民主主義社會時期,中國共產黨對確定社會性質的迫切問題具有清醒的認識,指出這一社會的“性質是資本主義的,但又是人民大眾的,不是社會主義,也不是老資本主義,而是新資本主義,或者說是新民主主義”(12)毛澤東《關于陜甘寧邊區的文化教育問題》(1944年3月22日),《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0頁。,這一階段為中國向社會主義社會邁進積累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層面的發展經驗。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后,生產資料實現了由私有制向公有制的過渡,中國正式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國家,為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推進奠定了根本政治前提和制度基礎。1978年伊始的改革開放拉開中國歷史新序幕,中國開始步入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期。2012年黨的十八大召開則開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新時代。從新時期到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中,除了要發揮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社會病理學”的批判性作用外,“由革命而來的執政者應該怎樣保持一種先進的、解放的力量,如何代表歷史的發展方向,開創人類文明的新形態,換言之,在社會建設實踐中,如何能夠不忘初心,將革命精神轉化成為建設實踐中的能動力量,提出成熟的社會治理和社會發展理論,漸進地推動社會的整體進步”(13)羅騫、滕藤《闡釋與創新:建構性馬克思主義的提出——羅騫教授訪談錄》,《江海學刊》2019年第3期,第19頁。,成為更加重要的問題。正是在這種問題意識的驅動下,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建構性要求變得更加突出與急迫。進入新時代,中國的社會現實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在經濟形勢快速發展、社會動能加速釋放的同時,社會諸領域不斷分化,導致了社會整合危機。這種危機既表現在制度建設的整合手段跟不上時代發展變化,也表現在意識形態的價值統攝能力滯后于社會思潮發展變化。新的社會現實催生了復雜的時代心態:一方面是對民族復興帶來的繁榮局面的期盼與自豪,另一方面則是對社會發展帶來的利益沖突的焦慮與無奈。因此,從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重建“利益和價值共同體”,凝聚社會共識等現實問題,必然成為國家治理的重大課題。這一社會背景正是歷史唯物主義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從批判性到建構性轉變的現實根據。正如有論者指出的,立足社會轉型期的“當代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形態被稱為建構性馬克思主義。建構性馬克思主義就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思想,將革命主體性精神轉化為社會建設強大動力的當代馬克思主義”(14)羅騫、滕藤《闡釋與創新:建構性馬克思主義的提出——羅騫教授訪談錄》,《江海學刊》2019年第3期,第13頁。。當代歷史唯物主義的建構性取向應是一種朝向重建“利益和價值共同體”的學術闡釋方式,它既批判社會現實的弊病,更強調通過建構性的研究介入現實,以解決社會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所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建構性研究取向將有助于推進新時代中國的價值文化重建運動,既為從根本上克服歷史虛無主義的錯誤思潮奠定理論基礎,還能夠為社會生活體制機制的建設提供理論支撐(15)劉同舫《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的三重解釋張力及其認知變化》,《哲學研究》2019年第9期,第7頁。。
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為歷史唯物主義批判性與建構性的雙重功能及其轉換確立了堅實的現實基礎。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誕生,而為何歷史唯物主義在蘇聯時期未能實現自身方法論的建構性轉向?答案應該在于:實現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從批判性到建構性轉換的前提是社會主義事業的真正發展。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實踐在特定歷史時期曾取得一定成就,但其總體上背離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則,忽視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自然歷史過程”,片面囿于社會主義優于資本主義的理論設想而不切實際地推進經濟建設、政治改革和社會整合,最終陷入“蘇聯解體”、“蘇共解散”的境地(16)蘇聯解體是內外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在內因層面,日益僵化的“蘇聯模式”不斷偏離科學社會主義內在邏輯的運行。“蘇聯模式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促進了蘇聯經濟社會快速發展,也為蘇聯軍民奪取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發揮了重要作用。但由于不尊重經濟規律等,隨著時間推移,其弊端日益暴露,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嚴重體制障礙。”(參見: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蘇聯領導人在社會主義建設實踐中背離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則,“推行了一條錯誤的路線,即人道的民主社會主義路線”,并“為敵對勢力煽動群眾、制造動亂、亂中奪權提供了可乘之機”(參見:教育部鄧小平理論研究中心課題組《社會主義在曲折中前進——談談如何看待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的挫折和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蓬勃發展》,《高校理論戰線》2001年第6期,第3、2頁)。在外因層面,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所采取的“和平演變”戰略也是“蘇聯解體”、“蘇共解散”的一大原因。而在致使“蘇聯解體”、“蘇共解散”的內外因中,內因是最為重要的影響因素,經濟發展方向的偏離在根本上造成了蘇聯建設基礎的崩潰。。同時,蘇聯社會主義建設實踐處于冷戰的國際背景之下,以蘇聯為首的東方社會主義陣營和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相互對峙、彼此博弈。在針鋒相對的世界局勢之中,蘇聯立足“人類社會”的哲學立場提出以全人類解放為價值旨歸的全球性主張幾乎沒有現實可能性。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總體性的宏大敘事,其“對現代社會的總體性批判、總體性革命的提出、未來人類發展道路的構想等,都體現出總體性的方法論特征”(17)羅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命題》,《理論探討》2018年第2期,第5頁。。因而,蘇聯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成果及其所處的國際環境并不具備實現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轉向建構性的基本條件。中國共產黨“以蘇為鑒”,始終堅持以解決社會基本矛盾、實現民族復興和滿足本國人民幸福生活為根本價值追求,在社會主義改革和建設的歷史進程中帶領全國各族人民促改革、謀發展、求突破、重創新,在國民經濟、民主法制、思想文化、人民生活、生態文明、國際外交等眾多領域取得了開創性成就,在參與全球化發展的進程中主動抓住機遇、迎接挑戰,中國國際地位和影響力顯著提升。黨的十八大以來,面對全球化所引致的各種問題,中國迎難而上、銳意進取,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以有擔當、負責任的大國形象主動參與全球性難題的治理,呼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以消解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現存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帶來的負面影響,為實現真正的國際民主、主權平等和成果共享貢獻力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及其所取得的歷史性成就為歷史唯物主義研究方法論的建構性轉向奠定了現實基礎。
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中國始終堅持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政策宗旨,致力于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18)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5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的提出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發展的內在必然,也是對現存國際政治經濟秩序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與創新。這一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的提出,致力于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與全球化的整體推進,促進歷史實踐經驗與未來發展要求的有機結合,推動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式從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辯證性批判到對未來全球性社會形態的建構性闡明,繼而推進歷史唯物主義從批判性世界觀提升為全球化時代的“建構性世界觀”(19)劉同舫《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70年及其歷史貢獻》,《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2頁。。
現存國際秩序與全球治理體系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所掌控,在形式上表現出對公平正義、自由平等、合作共贏等價值形態的追求,實則滲透著資本主義的利益訴求與價值理念。面對內在構成日趨復雜、數量規模持續擴大、影響程度不斷加深的全球性問題,在國際秩序及全球治理體系中掌控絕對話語權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固守零和博弈思維、奉行強權政治、實行霸權主義政策,在經濟領域推行貿易和投資保護主義、政治領域強制干涉他國內政、文化領域倡導普世價值、社會領域轉嫁發展危機、生態領域推卸道義責任等,致使世界面臨的不穩定性、不確定性、不可預測性因素更加突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堅決推行的強權邏輯導致了全球化時代的發展困境,造成了世界范圍內交流與交鋒、協商與斗爭多樣交錯的復雜局勢。面對日趨復雜的世界局勢,變革、重構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迫在眉睫。“隨著全球性挑戰增多,加強全球治理、推進全球治理體制變革已是大勢所趨。這不僅事關應對各種全球性挑戰,而且事關給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定規則、定方向;不僅事關對發展制高點的爭奪,而且事關各國在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長遠制度性安排中的地位和作用”(20)習近平《推動全球治理體制更加公正更加合理 為我國發展和世界和平創造有利條件》,《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4日,第1版。。面對變革、重構全球治理體系的現實目標,在國際秩序中處于被動、受制、邊緣地位的后發現代化國家期冀打破現有的、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西方中心主義發展格局和治理體系,進而重建一個更具合理性、正義性以及平等性的全球治理體系。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文化多樣化的深入發展,其實質是世界市場運作的一體化,新興市場國家和廣大發展中國家開始群體性崛起,國際力量對比趨于平衡、合理,國際秩序也在不斷地變革、調整。中國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的典型代表,牢牢抓住了經濟發展的戰略機遇,綜合國力、國際地位以及世界影響力、號召力顯著提升,其在全球治理中的地位也逐漸實現從被動到主動、由邊緣至中心的提升。基于現存國際秩序、全球治理體系變革調整的客觀需求和新全球化時代世界歷史接續發展的迫切要求,中國在深度參與全球化進程中明確了新世界觀的構建之于重塑全球治理體系的決定性意義。“人類命運共同體奠基于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統一的基礎之上,這一命運共同體絕不是凌駕于現實的個人與不同的民族國家之上的一個抽象性共同體,它是從人類社會的現實出發而又積極回應時代發展的現實性窘境的實踐探索與理論思考;它反對國際霸權主義與單邊主義的舊有的國際關系,尊重人類文明的多樣性及其積極建構符合全球化發展要求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寬廣的全球視野,擁有博大的世界人文情懷,注重國家之間的互利合作、平等共處與多元共贏,是自由人聯合體在當代的具體實踐”(21)邵發軍《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論內涵與實踐路徑研究》,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8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方案的提出,能夠從價值旨歸、現實指向、實現路徑等維度彌補資本主義全球化及其主導的世界市場體系和全球治理體系的內在不足,為破解全球性治理難題貢獻新智慧和新方案。
馬克思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立場上,將資本作為現代社會最基本的中介性范疇,深入到感性的物質實踐層面,“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資本追求剩余價值與不斷擴張的演化趨勢和邏輯,造成人的自由自覺發展邏輯的斷裂,解開了人們異化命運的真正奧秘”(22)韓淑梅、劉同舫《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批判及其邊界意識》,《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第39頁。,確立了以革命為主要手段推翻資本主義統治,實現人自由全面發展的目標追求。歷史唯物主義在這一時期針對全球化問題的研究集中呈現出理性的批判態度,即圍繞全球化時代危機與人類社會發展本質要求相違背的現實展開辯證的批判。雖然歷史唯物主義通過批判資本的逐利本性,揭示出全球化的不合理之處,由此提出了改造方案,但其理論傾向主要還是批判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的出場,旨在破解全球性治理難題、創新全球治理體系和實現人類整體共建共享,推動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式實現由批判性至建構性的歷史轉向,并在現實的構建實踐中上升為一種“建構性世界觀”。
所謂“建構性世界觀”,就是在批判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現存國際秩序以及全球治理體系的基礎上,預見性地判斷、闡明和規劃由多樣社會文明、社會制度、發展模式以及各種社會領域、社會要素、社會關系所構成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本結構、建構方式、發展方向和價值目標。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理念的提出經歷了一個時間和空間交互疊加、不斷發展的過程,其基本結構、建構方式、發展方向和價值目標所構成的有機體系也將逐漸完善(23)劉同舫《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70年及其歷史貢獻》,《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2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內蘊的“建構性世界觀”,在本質上與人類歷史運行的基本規律息息相關,其具體內涵指向人類社會整體發展的辯證規律與趨勢本身,呈現為以不斷融合的人類共同的歷史為現實內容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當今時代全新的價值意蘊,實現人類歷史規律與人自身建構性力量的內在融合。
在基本結構上,習近平從政治、經濟、文化、安全和生態五大方面展開了具體闡釋:建立平等相待、互商互諒的伙伴關系,營造公道正義、共建共享的安全格局,謀求開放創新、包容互惠的發展前景,促進“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構筑尊崇自然、綠色發展的生態體系(24)習近平《攜手構建合作共贏新伙伴 同心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在第七十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時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9月29日,第2版。。人類利益發展的整體性決定了生產體系格局的內在一致性,人類命運面臨的發展困境的多層次要求形成多樣化的組織形式,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文化共同體、安全共同體以及人與自然為內核的生命共同體的有機統一,倡導世界各國不分國家性質、制度、大小、強弱、貧富等差異而一律平等,堅持互幫互助、互惠互利、共同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模式,推崇相互尊重、彼此借鑒、和諧共存的文化交流之道,主張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安全新觀念,強調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環保意識與綠色、低碳、循環、可持續發展之路,為人類社會勾勒出一個全方位、寬領域、多層次的發展藍圖。
在建構方式上,中國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致力于打造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立足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略目標,中國以負責任的大國形象主動承擔全球化時代的全球治理重任,摒棄我贏你輸、贏者通吃的僵化思維,堅定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打造伙伴關系、支持多邊主義的決心,積極訴諸“上合組織”、“二十國集團”、“金磚銀行”、“亞投行”、“一帶一路”、“中巴命運共同體”、“中非命運共同體”、“亞洲命運共同體”等合作組織,為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提供參與全球性問題治理、投身新型國際關系構建、實現全面綜合發展、提供綜合國力的新機遇與新平臺,推動各國在國際合作中實現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推進全球治理規則民主化、法治化,努力使全球治理體制更加公正地反映大多數國家意愿和利益,尤其是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利益訴求。構建不同參與主體相互尊重、平等交流的新型國際關系以消解西方發達國家在全球治理、國際關系中的壟斷性地位,從而將“中心-邊緣”體系轉變為“平行網絡”體系,將零和博弈模式改變為合作共贏模式,為保障廣大發展中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的實際權利貢獻重要力量,真正實現人類社會整體共生共存、共建共享的目標訴求。
在發展方向上,人類命運共同體以馬克思所預設的“自由人聯合體”為根本依歸,為實現全人類的總體解放、人類個體的自由全面發展積蓄力量。“自由人聯合體”是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發展前景的科學預判,其得以實現的基本條件在于生產力高度發展、物質財富極大豐富、人民精神境界極大提高,走向自由人聯合體,消解人的異化狀態,解決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一切異化關系,真正實現人的本性的復歸以及人與自然、社會的和諧共存。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基于當代世界發展的實際境況對人類社會未來圖景的具體創建,蘊藏世界各國共命運、同進步、促發展的目標取向,具有營造和平環境、發展共同利益、凝聚全球共識、推進文明進程等內在價值。“從一定意義上說,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在營造未來社會建立和發展的基礎,就是今天在世界范圍內的共產主義實踐”(25)石云霞《習近平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科學體系研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8年第2期,第22頁。。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蘊含了世界歷史發展的本質性規律,儼然成為關于共產主義理想的獨特的內涵邏輯。雖然人類命運共同體與“自由人聯合體”在基本性質、實踐基礎、社會主體、實現形式、發展程度等方面存在差異,但二者均是對人類生存發展狀況的真切關懷,都致力于實現全人類的真正解放。人類命運共同體在世界范圍內積極推行過程中主動突破資本主義狹隘的社會生產動機和私有財產觀念,以極力凝合全球生產力并治理資本邏輯留下的病灶為重要使命,致力于為實現個人全面自由的發展而塑造全新的社會交往方式和社會關系,體現了“自由人聯合體”的本質特征。
在價值目標上,習近平提出了關于未來世界圖景的構想,即堅持對話協商,建設一個持久和平的世界;堅持共建共享,建設一個普遍安全的世界;堅持合作共贏,建設一個共同繁榮的世界;堅持交流互鑒,建設一個開放包容的世界;堅持綠色低碳,建設一個清潔美麗的世界(26)習近平《習近平主席在出席世界經濟論壇2017年年會和訪問聯合國日內瓦總部時的演講》,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4-29頁。。黨的十九大報告對這一未來世界圖景展開了更加詳盡的闡釋:政治上是一個相互尊重、平等協商,摒棄冷戰思維和強權政治,堅持對話不對抗、結伴不結盟的持久和平世界;經濟上是一個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全球化進程展現出愈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之發展趨勢的共同繁榮世界;文化上是一個多樣文明和諧并存、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的開放包容世界;安全上是一個堅持對話協商,反對爭端分歧,統籌應對傳統和非傳統安全危險,反對一切形式的恐怖主義的普遍安全世界;生態上是一個環境友好、綠色高效、資源節約,合作應對氣候變化,共同保護地球家園的清潔美麗世界(27)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17年10月28日,第1版。。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致力于實現的現實目標涉及人類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內在包含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全人類共同價值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價值觀基礎,確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道義性,奠定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認同基礎”(28)林伯海《論全人類共同價值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辯證關系》,《馬克思主義研究》2021年第11期,第79頁。。 將人類高度認同的價值觀念視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實踐中的目標指向,有利于激活人類整體追求美好生活、建設美好世界的內生動力,為人類社會的賡續發展、世界文明的深入推進注入強勁動力。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倡議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是雙向建構、共同發展的關系。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歷史唯物主義與時俱進、拓展提升的現實契機,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檢審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與實踐方案,有利于保證其構建實踐的正確方向。在全球化持續推進的當今世界,“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研究,我們應秉持動態的、發展的歷史眼光: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自在的世界性實體,而是世界歷史進程中全球化的實踐成果。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我們也應秉持現實的、創新的理論態度:歷史唯物主義不是超歷史的‘歷史哲學理論’,也不是傳統教科書所闡述的‘普遍原理體系’,而是在批判人類社會實踐中不斷建構發展的理論體系”(29)劉同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創性貢獻》,《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7期,第19頁。。歷史唯物主義理應將人類命運共同體納入自身的研究視野之中,并將這一思想落到實處。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踐中不斷深化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需要我們積極開展理論建構與創新的自覺行動,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在當代世界的創新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