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蜂少年（18）

謝長華│文

8

終于放寒假了，爹媽仍然沒有回來。

剛一放假，志根就去了丁家村，一住就是三天。

他發現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老是咳嗽，走路也要拄拐杖——可能是因為牽掛爹爹的身體導致的；奶奶的身體還算正常，她白天也沒怎么向志根嘮叨，但她夜晚似乎沒怎么睡覺，總是和爺爺低聲說話，一說就說到天亮……

在前兩天里，志根一直忙著劈柴火，并把這些劈好的干柴全部搬進奶奶的廚房里，碼得整整齊齊，高得像一堵墻。

爺爺奶奶家的干柴倒有很多，都是鄉鄰們農閑時砍來的，比往年爹媽抽空回來砍下的柴多得多。

估計這些劈好的柴火夠爺爺奶奶燒上個把月了，志根又騎車去市場上買了一大堆雞、魚、肉回來，全部放進奶奶的廚房里，然后匆匆趕往銀坪水庫。農村里是不用買蔬菜的，勤勞的奶奶、爺爺總是種了許多菜蔬，以前還經常要他們帶走一些。

志根本來也想去看看駐村的扶貧干部，尤其是想向嚴叔叔問候一聲，但他牽掛著銀坪水庫的蜂箱和一攤子雜事，又想著嚴叔叔他們可能早已回家過年去了，只好打消了這份念頭。

越往高山上走，路面上的冰雪就越厚。后來，志根幾乎是推著自行車來到銀坪水庫的。他立即對丁老三說：“老三叔，你趕緊回家吧，這里有老四叔陪我就夠了。快過年啦，你家的糍粑沒舂、甜酒沒釀、年豬沒殺，四嬸一定很著急。如果我爹媽一直沒回來，就請老四叔陪我在這里過年吧。”

丁老三和丁老四稍微商量了一下，丁老三收拾好衣物，把那個賬本交給志根，然后騎上摩托車，小心而艱難地往山下駛去……

有老有小的當家男人，春節臨近之際，哪能不牽掛家里呢？丁老三實在是君子一言，在盡量履行自己的承諾啊！

丁老三走后，整天面對這白茫茫的峰嶺，面對沉默寡言的丁老四，志根就更加想念爹媽了：快過年啦，你們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他很想借丁老四的手機打個電話，可是，在這高山密林之間，完全沒有信號，下山一次太費力——如果沒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的話。

由于地上的冰雪一天天加厚，一天比一天堅硬光滑，就連上山撿柴都有些爬不上坡了。

除了給蜂箱喂喂糖水，實在沒有多少事情可干。志根的心情也越來越焦慮，根本沒有往年那種春節臨近的喜悅。

這天，終于雪后放晴，并且是個大晴天，地上的冰雪融得像一團團稀泥，雪水四處流淌；就連從人字帳篷上滑落下來的一堆堆積雪，都融得坑坑洼洼的，像一個個極不規則的巨大馬蜂窩。

丁老四說：“志根，今天能下山啦。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我去山下買些東西吧。要不，冰雪又要封路了。你看要買些什么呢？”

志根這才想起過年這回事，他看了看帳篷里所剩不多的生活用品，對丁老四一一說著需要購買的東西：蠟燭、雞、魚、肉、瓜子、花生、糖果、甜酒等等，分別買多少……

畢竟要過年了，過年總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吧——何況人家特意過來陪伴、幫助自己，總不能把年過得太寒酸。

丁老四把所有需要購買的物品詳細記在一張紙片上。

末了，志根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數也沒數，遞給丁老四：“老四叔，那就麻煩你了，用多少是多少。看到哪些東西便宜實惠，可以適當多買一些。”

丁老四：“哪里需要這么多錢？何況我身上還有一些錢，是賣菌和筍得來的。”

“四叔，你拿著！你的錢是你的，怎么可以再花你的錢呢？”

丁老四還是不愿拿太多錢下山，說：“你總要留些錢應急。再說了，買來的東西我也要吃、要用……”

倆人正在推讓，帳篷外面突然傳來不一樣的聲響——是汽車發動機的聲音。

在這人煙稀少、冰雪封山的寒冬，汽車的聲響顯得那么陌生、那么新奇。

倆人同時走出帳篷。

果然是一輛中型面包車——雪水飛濺地開了上來。

丁火石和豐紅蓮的腦袋從車窗兩側伸了出來，不斷打招手：“老四！志根！你們還好嗎？辛苦了……”

志根飛奔過去，本來想大聲招呼幾聲，一股熱流卻涌上喉嚨，硬是叫不出聲音來，熱流在體內一頓亂躥，居然躥上腦袋，然后涌出眼眶，頓時眼淚迷蒙了……

大家一陣忙亂，有說有問有笑，本來不太言語的丁老四也不斷述說著、詢問著，手腳卻忙個不停，從車上搬下一大堆東西——除了一大堆衣物和住院用品，還有許多過年貨物。豐紅蓮自然也忙個不停。

最后，銀花扶著丁火石，從后排車座走了出來。志根不斷擦著淚眼，向爹爹走去。

丁火石也非常激動，一歪一拐地走向兒子。志根終于說出話來：“爹，你，你的身體還沒恢復？……那你，不要急著回來……”

丁火石夫婦和銀花的臉色頓時暗了下來。頭頂上方明亮的陽光似乎突然隱到了陰云后面。

豐紅蓮把兒子拉到一邊，眼眶紅紅地輕聲說道：“根崽啊，你爹爹算是恢復得比較理想了……我們已經盡力了，還特意去過兩家專科醫院……你爹爹，他今后只能這樣走路了。你現在不要提這件事，要多安慰你爹爹，別讓他難過……”

志根的頭頂上方似乎突然劈過一個驚雷，將他擊得眼冒金星，迷迷瞪瞪。

豐紅蓮拉了拉兒子的手：“志根，你爹爹累了，快扶你爹去床上休息。”

志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自己的情緒穩定了些，然后攙著爹爹，來到帳篷內側那張大床上，輕輕把爹爹扶了下去。

在這沒有外人的角落里，丁火石忽然淚如雨下，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輕聲說道：“志根，辛苦你了……對不起，我拖累你們了，我可能會拖累你們一輩子……”

志根緊緊抱住爹爹的肩頭，嗚嗚低泣：“爹，你說什么呀？再苦再難我們都是骨肉相連的一家人，不要說什么拖累，也不要說什么辛苦……爹，我已經長大了，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受苦受累……你好好休息吧。”淚水一下子浸濕了父親的肩頭。

丁火石輕輕推開兒子，撫摸著兒子的肩頭，覺得兒子確實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動情地說：“好，我不說這些了……我今后會加強鍛煉，盡量讓自己恢復得更好些，免得讓別人同情，也免得讓親朋們為我們擔心，盡量少拖累大家……”

志根趕緊強裝笑顏，雙手豎起大拇指：“爹，我相信你，你是好樣的！”

“兒子，你更是好樣的！”

帳篷外，丁老四說：“紅蓮嫂，既然你們已經回來了，又買好了年貨，趁著今天天氣好，我該走了。需要幫忙的時候打個招呼就是。”

豐紅蓮說了一大堆感激和挽留的話——至少得留他吃過午飯之后再走，丁老四還是立即要走。她也不好挽留了。

銀花說：“那我就搭老四的摩托車回去。”回頭對面包車司機說，“師傅，我不用租你的車回去了，你有事先走吧。”豐紅蓮趕緊付完租車費，面包車調轉車頭，下山去了。

豐紅蓮更加不好挽留銀花——人家陪同自己去省城一個多月，家里積攢了一大堆事，丈夫和孩子早就盼著她回去呢。

丁老四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一大堆物什，銀花也提上自己的衣物包裹，一起走向摩托車。豐紅蓮連忙跑過去，說：“銀花、老四，還是那句話‘大恩不言謝’……但我還有一個請求，不要把火石現在的身體狀況如實告訴志根的爺爺和奶奶，也不要透露給其他人，免得讓大家繼續為我們擔心。”

銀花和丁老四慎重地點了點頭。

摩托車啟動了，豐紅蓮又跑過去，對銀花說：“銀花妹，你的……”

“紅蓮嫂，說什么呀！”銀花立即打斷了對方的話，“我又不急著用，你們現在根本不要去考慮這些，調養好火石哥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豐紅蓮只好不斷揮手，看不到摩托車的蹤影，也聽不見摩托車的聲音了，她還在寒風中固執地揮著雙手。

9

在這年關之際，一家人分別了快兩個月，總算團聚了，這畢竟是值得高興的事。

母子倆在石塊壘成的灶臺前歡快地忙碌著，丁火石也一拐一歪地過來幫忙，又是洗菜，又是燒火……

天還沒全黑，簡易餐桌上已擺好了四菜一湯，熱騰騰、香噴噴的。

“哎呀，俗話說，外面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回來了就是好啊！”開餐之際，丁火石聽著帳篷外呼嘯的寒風，滿臉激動地抒發著感慨。

一頓難得如此豐盛而團圓的晚餐后，丁火石又滿臉凝重起來，悶悶地說：“今年過年，我們就不去你爺爺奶奶家了，也不把他們接過來過年了。唉……”

豐紅蓮沉默了一下，說：“行！暫時不讓兩位老人知道你的狀況，也是好事，免得讓他們過年鬧心。志根，你這次回去陪爺爺奶奶過年吧。記住，不要把你爹爹的實際情況告訴他們，就說一切都好。這里有我和爹守著就行，每天挑水做飯，給蜂箱喂些糖水，我一個人完全忙得過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