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雪山之下

◆楊海蒂

尼阿多天梯

在遙遠的滇東南，在奔騰不息的紅河兩岸，在巍峨綿亙的哀牢山中，有一片仿佛被施了魔法的神奇土地，那就是紅河哈尼梯田。

哈尼梯田，是地球上最壯觀的梯田，是華夏神州最壯麗的梯田，是獨具一格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迄今為止，是世界上唯一的活態文化遺產，是唯一以民族命名的世界文化遺產，是唯一以農耕文化為內容的世界文化遺產。

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使得中國一躍成為第二大世界遺產國（超越了西班牙，僅次于意大利）。

遠古的哈尼梯田，既出自造物主之手，也出自哈尼族人之手。

古老而神奇的元陽，為紅河州哈尼族聚居大縣，是哈尼人故鄉和哈尼梯田核心區。哈尼梯田充滿高山河谷，布滿原野大地；山重水復中，近二十萬畝哈尼梯田蔚為大觀，被譽為“中華風度，世界奇觀”。

經由天神的啟示，經由靈感的引導，勤勞智慧的哈尼人民，依靠獨特的地理優勢，以樸拙而又巧妙的藝術形式，將民族精神表現于梯田之中。

哈尼人墾殖梯田的想象力無比豐富：依山順勢，層層疊疊，小者如簸箕，大則數畝地；低者幾十層，高則數千級，連綿向上，直達云海。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哈尼梯田就有多高。

無論登上元陽哪座山頂，眼前洶涌而來的都是梯田。繞著山路轉一圈，每個角度都能見到不一樣的梯田。

哈尼梯田是什么樣子，取決于你在什么季節看到它。春季，微風過處，梯田波光粼粼，像極了木刻年畫；夏季，禾苗生長，梯田青翠欲滴，自是清新水彩畫；秋季，稻浪起伏，梯田金黃燦爛，正是絢麗的版畫；冬季，層林盡染，梯田五彩斑斕，便是濃墨重彩的油畫。

固然四季如畫，然而初春是探訪哈尼梯田的最好時節，也是游客和攝影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時候。此時，梯田里一汪一汪的活水，閃爍著神秘的光芒，梯田間一級一級的田埂，集合成磅礴的曲線交響樂。云霧繚繞中，哈尼梯田撲朔迷離如夢如幻，當陽光穿過云層照耀下來，哈尼梯田美輪美奐如詩如畫。

群山環抱的箐口村，是哈尼族聚居村寨，蘑菇房舍錯落有致，五彩梯田宛如織錦。安寧靜謐的村子，民族特色鮮明，純樸本真的村民，保持著對天地的敬畏。《中國國家地理》曾評選出六大“中國最美鄉村古鎮”，紅河哈尼村落排名第二，評語是“萬千明鏡映炊煙”。箐口村，就是這樣一個“萬千明鏡映炊煙”的美麗鄉村。

箐口梯田以梯田、云海、日出三景合一聞名。當旭日東升噴薄而出，當山頂放射出紫紅霞光，當白茫茫的云海盈滿山谷，當水波上面是云朵、云朵旁邊是桃花，當天、地、人融為一體，恍入仙境的我想起一首古詩：“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

山勢險峻氣勢恢宏的老虎嘴梯田，日落時分最為迷人，“看那青山蕩漾水上，看那晚霞吻著夕陽”，令人心醉神迷。壩達梯田，能將天空分割成千萬塊，能把太陽分化成萬千顆，千變萬化奇妙莫測，令人目瞪口呆。

隋唐以來，哀牢山上的哈尼人挖筑了近五千條水溝，溝渠如一條條銀色腰帶，將大山一道道緊緊纏繞，被截入溝渠內的水流，從根本上解決了梯田稻作的命脈問題。絕美的哈尼梯田，既是舉世矚目的農耕景觀，也是世所罕見的水利工程，自然風光與人類藝術，農耕傳統與現代文明，在這兒對接得如此完美。哈尼梯田，以中華民族文化經典的方式，呈現出哈尼族人民頑強的意志，展現出哈尼族人民卓越的心靈。

哈尼族人，生命與信仰一致，勞作與藝術一致；動人的哈尼古歌，在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永恒傳唱。

哈尼梯田——哈尼族人民用靈魂歌頌的“尼阿多天梯”，你是天神的恩賜，你是大地的雕塑，你是自然的造化，你是人類的詩篇。

雪山之下

二十年前，遇到過一位中年大學女教師，一面之交，沒有交談，也不知道她姓名，但她癡迷的神情、反復的自語，永遠烙印在了我心底：“我剛從西藏回來，我把魂丟那兒了。我剛從西藏回來，我把魂丟那兒了。我剛從西藏回來，我把魂丟那兒了……”

西藏固然令世人傾倒，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她這般心醉神迷？是五百山水的誘惑，還是三千佛唱的吸引？我不知道。只是，從那時候起，只要看到“西藏”兩個字，不由自主地，那個瘋魔般的女子，那副圣徒般的面容，立刻會浮現于眼前。

有人說，西藏接近天堂。天堂什么樣子，我不知道。只是，我立下了誓愿：如果有一個地方，今生非去不可，那就是西藏；如果有一條道路，今生非走不可，那就是通向世界屋脊的天路。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西藏！

那里有最高的宮殿，那里有最長的史詩，那里有最清的湖泊，那里有最深的峽谷，那里有最純的笑容，那里有最美的歌舞……那里是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高聳入云；那里有不朽的傳奇，雅魯藏布江萬古奔流。

沒有親眼眺望過雄偉壯麗的布達拉宮，怎么體會松贊干布的驍勇與深情？沒有匍匐在大昭寺佛祖等身像前頂禮膜拜，怎能領受到佛陀的加持？沒有用腳步丈量過八廓街的轉經道，如何領悟朝圣者三步一長頭的虔誠？

“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里，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平原，心中便會充滿了日常戰斗的勇氣。”這是羅曼·羅蘭的話，偉大的文學家總能精妙地道出我們的心聲。

讓我魂牽夢縈的神秘西藏，壯美而空靈的雪域高原，安謐如遠古洪荒的地球第三極，今天，我終于投入了你的懷抱。

當飛機停落貢嘎機場，當汽車駛過拉薩河，當雄渾的群峰撲入眼簾，當雅魯藏布江流淌眼前……我依然感覺如夢如幻，直到抵達以佛寺立城的拉薩。

挪威著名建筑學家說：“拉薩，西藏歷史聚集點，像羅馬、麥加、瓦拉納西、耶路撒冷這些偉大的宗教城市一樣，已經成為了一個‘磁場’。”綺麗的高原風光、獨特的民族風情、濃厚的宗教色彩，使圣城拉薩聞名于世，成為“歐洲游客最喜愛的旅游城市”“世界特色魅力城市二百強”……

仰望紅山之巔的布達拉宮，仰望這座拉薩城的文化地標，我無比尊崇，心懷敬畏。我相信，任何一個游客，即便不了解佛教，并非前來朝圣，也會與我感同身受。

在布達拉宮，瞻仰到了大清順治皇帝接見五世達賴的畫像，這讓我很驚奇。原以為，順治帝只是多情的少年天子，甚至因情殤出家披上袈裟，卻原來，他六歲登基后將西藏納入大清版圖，十六歲接見西藏喇嘛教首領五世達賴、正式賜予“達賴喇嘛”的封號；俯仰之間，他一統山河，成為文韜武略的一代英主。在布達拉宮，怎能不想起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怎能不想起他讓人心靈顫栗的詩句：“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尋求你的一絲氣息；那一月，我轉過所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遇；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喜樂平安。”倉央嘉措，這“雪域最大的王，世間最美的情郎”，為了愛情，拼死也要掙脫束縛于身的僧衣。

一個自斷塵緣，一個直通歡場；漢藏兩個王者，讓人一聲嘆息。好在最終，佛法能“度一切苦厄”。

八廓街周長一公里多，沿途建筑多為白色，唯東南角上有一幢黃色的別致小樓，是倉央嘉措的秘宮，據說情詩《在那東山頂上》，便是在這里寫就。“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年輕姑娘的面容，漸漸浮現心上。黃昏去會情人，黎明大雪飛揚，莫說瞞與不瞞，腳印已留在雪上。”這個讓倉央嘉措將一切置之度外的姑娘，叫瑪吉阿米。而今，倉央嘉措秘宮變身最火網紅餐廳，名稱“瑪吉阿米”。

古老的八廓街，宗教與世俗并存，傳統與現代相融。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來來往往：有磕三步等身長頭的朝圣者，也有腳踏旱冰鞋青春飛揚的少年；有身著僧袍的僧侶，也有衣著時尚的女郎；有低眉順目的藏族同胞，也有面露得意的游客……幾個轉經的藏族老人，右手搖著轉經筒，左手捻著念珠，在夕陽的余暉下，他們的腳步沉著堅定。他們對靈魂轉世堅信不疑，轉經之路就是輪回之路。

想起影片《可可西里》中的場景：以當代藏族英雄索南達杰為原型的主人公日泰說，“見過磕長頭的人嗎？他們的臉和手很臟，可他們的心靈特別干凈”。

盡管高原反應嚴重，盡管同伴竭力阻攔，但是，納木措——狀如金剛度母靜臥的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我怎能因貪生怕死而不前往朝拜？

連綿的雪山，靜穆而偉大；純凈的圣湖，高貴而單純。天縱的壯闊、威儀，亙古的尊嚴、氣度。置身無垠的時空，面對極致的自然，我怎能不全身心崇拜服從？

如洗的天空、遠去的白云，飄揚的經幡、飛舞的風馬，低沉的誦經、高亢的歌聲……又怎能不使我熱淚盈眶？

最為打動我的，是藏族同胞對信仰的堅守。

他們的信仰無處不在。他們相信宿命，相信萬物有緣起，篤信因果報應，認為生命由神靈主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而坦然接受命運。“積德行善一定會有回報，不在今世也會在來生。”他們說。在他們看來，幫助別人就是成就自己。他們的笑容，是那樣的樸實；他們的眼神，是那樣的坦蕩。

供奉神佛是藏族人最重要的美德，施舍是他們的天性。他們生活在日常社會中，更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他們的精神世界獨特而神秘。

有信仰的民族，平安、喜樂、安詳、幸福。

從藏區回來的弟弟對我說：“人是多么自私頑劣的動物，可為什么有那么多藏人，愿意舍棄財富供奉神靈？為什么他們幾乎全民信佛？那就是，必定有神靈的存在，讓他們看得見也感覺得到。”

或許，信仰并非告訴人們世上有無所不能的神靈，而是讓我們知曉：在這個未知的世界上，人類需要心存敬畏和謙卑。

弟弟是音樂家，為藏族音樂著迷，一次次來到藏區，離開又返回。藏族人在獨特的生存環境中，創造出撼人心弦的音樂。西藏音樂既熱烈又深沉，既歡快又悲傷，既雄渾又真切，既明快又含蓄，每次聽到，心頭都會涌上地老天荒之感，宛若回到了無限久遠的過去，又仿佛走入了無限遙遠的未來。

喬治·波格爾是第一個進入西藏的英國人。一七九五年，他受英國政府之命考察西藏，被藏族人的虔誠深深打動。他說：“我希望你擁有這種在文明國家已成絕響的歡樂。當文明人在無盡地追求貪欲和野心時，藏族人在與世隔絕的荒野上安享和平與喜樂，除了人類的本能以外，別無所求。”

千百年來，藏族人一直如此：承受著身體的苦，享受著靈魂的樂。

而今，西藏早已不是與世隔絕的荒野，商店已遍布雪域高原。在八廓街，我花一百元編二十五根藏族小辮，花一千元買兩條藏式長裙。對經商的藏人來說，以點頭代替磕頭，讓生意經取代念佛經，或許他們有過心靈掙扎，但卻是社會轉型中的必然。

布達拉宮下方的乃瓊村，是內地援藏建設的美麗城中村，“村花”卓瑪在四川上過大學，能講比較流利的漢語。卓瑪說，“不上學的話，家里的牦牛就要被牽走”；卓瑪說，“我們藏人一生接受三次洗禮，被你們漢人傳說成一生只洗三次澡”；卓瑪說，“你們漢人是躺著（生病）花錢，我們藏人是站著花錢”。

我能感覺到她對漢人和漢文化的矛盾心理。

性格直率出語潑辣的卓瑪，大費心思為村里推銷藏銀產品。她說祖父是藏醫，長桌上堆砌的銀器全都是藏藥銀，“銀代表健康”。她說賺錢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上哲蚌寺供奉佛祖，還有就是為村里建希望小學。我花費近一萬元，買了銀梳、銀鐲、銀碗、銀勺。銀梳上刻著漢文《心經》，銀鐲上的藏飾花紋很精美。買價格不菲的銀碗和銀勺，純屬為希望小學獻上一點心意。

后來同伴說，在拉薩一些商場的銀器柜臺，同樣的藏藥銀物品，價格要便宜得多。想起卓瑪的指天發誓，想起卓瑪的錚錚誓言“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要是說了瞎話騙了人，會遭到報應的”，我告訴同伴：“對不少藏人來說，比風水更大的是善心，比法律更大的是因果。我堅信卓瑪不會騙人，我盼望希望小學早日建成，我期待以后能為之多作點貢獻。”

據說來到西藏的人，一定會相信靈魂的存在，也一定會得到心靈的凈化。愚頑的我，還是脫不了俗，但至少這一刻，心靈至誠至純。

我來到布達拉宮西墻外，來到那排望不到邊際的金色轉經筒前。在陽光照耀下，布達拉宮金碧輝煌，轉經筒發出萬道光芒。我學著藏族同胞，用右手順時針轉動著巨大的轉經筒，喃喃著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景東美如斯

在淅淅瀝瀝飄灑不停的細雨中，汽車從昆明出發，穿過以山歌著稱于世的彌渡，繞過以蒼山洱海聞名中外的大理，數小時后，終于抵達滇西南歷史文化名城——普洱市景東彝族自治縣。

“景東”系傣語轉音，意為“壩子城”。

早在數千年前，就有人類在景東（古稱“銀生”）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并創造出新石器文化。唐、宋時期，銀生在南詔國中疆域最為廣闊，元代，銀生列入了中國史冊和版圖。

其實，景東縣境內還居住著哈尼族、傣族、瑤族、回族等二十多種少數民族，少數民族人口超過總人口一半，漢族倒實實在在成了景東的“少數民族”。異彩紛呈交相輝映的各種文化、古文明在這里匯集、撞擊、融合、發展，共同造就景東璀璨奪目的歷史文化。

暮色中，有婉轉動聽的歌聲，乘著初夏的涼風，滑過古老的城墻，從街巷深處悠揚地傳來。夜里，伴著河水的流淌和小鳥的啁啾，我進入了安寧的夢鄉。

一個美好的早晨。景東展現出迷人姿容：朝霞從城區頂空灑下輕柔的光線，給古樸潔凈的錦屏（縣城所在地）披上一件鮮艷的彩袍；穿城而過的川河，在朝陽照耀下泛著溫柔的亮光和氤氳的靈氣。

擁有這般良辰美景的景東人，除了飽享眼福外，有沒有口福呢？我是個信奉“民以食為天”的俗人，是故，每到訪一個地方，總要找機會去街市逛逛，以期了解當地的飲食文化。等不及吃早餐，我便興致勃勃地趕往縣城的集市。

上百個大大小小的集市攤檔，除了賣蔬菜、水果、肉類，也賣各種日常用品。讓我驚奇的是，在京城店鋪里高價出售的靈芝、何首烏、草烏、香櫞、吳萸、蓽拔等珍貴藥材，在這兒隨處可見，而且貨真價廉；黑木耳、香菌、松茸、雞樅等山珍，在這兒多得就像白菜蘿卜，價格便宜得讓我咂舌。各種奇花異草，五元錢就能買到一大把，讓我羨煞了景東人。我買下一把金黃艷麗的“野花”，邊走邊嗅它撲鼻的香氣，追趕而至“保駕護航”的景東女詩人王云告知：這是一種當地名貴藥材，對風濕病有特效。不由感嘆大自然對景東的慷慨饋贈。

早餐時不經意一抬頭，看到影影綽綽的山巒。錦屏是一座被山岳、河流包圍的小城，城西聳立著無量山，城東矗立著哀牢山，它們都是國家級自然生態保護區，都被世界自然基金會確認“具有全球保護意義”。這真是一個奇跡。怒濤洶涌的瀾滄江，纏繞著無量山、哀牢山奔騰不息。眾多的江、河、溪、澗，構成景東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

因為水源極其充沛，二十世紀末，景東一下建成兩座國家級大型水電站。

五十年前，德籍英國經濟學家舒馬赫通過經濟學的實證，給了世界一個全新的發現：“小的是美好的。”這一觀點在諸多發達國家和地區成為潮流，成為簡單生活方式和社會模式的實踐，成為城市規劃和市政建設的“圣經”。因為，“小”，能給人帶來悠閑生活的慢板，帶來美好生活的真諦。景東踐行著這一經濟理論和社會哲學：在城區建設經濟發展中，不貪大求全，不以生態破壞為代價，避開了“經濟發展，環境污染”的宿命怪圈。

無量山以“高聳入云不可躋，面積寬大不可量”得名。

道教言“無量”有三義：一為天尊慈悲，度人無量；二為大道法力，廣大無量；三為諸天神仙，數眾無量。佛教曰“無量”即無量無邊無窮無盡，往往用來形容慈悲、善行、壽命、光芒、功德無所不能達。

林海浩渺的無量山，生長著大批歷經數百年、上千年風霜的珍稀瀕危保護植物。植物種類的豐富，自然生態的完好，為鳥、獸棲息、繁衍提供了樂園和庇護所。無量山有巨蜥、云豹、黑熊等上百種珍稀動物，鳥類資源占到全國鳥類近三成，并有“畫眉之鄉”的美稱。

有多少人因為看了《天龍八部》而去的大理？其實，要探尋金庸筆下的奇妙王國，最好的途徑就是上無量山。金庸先生對無量山飽含深情，在其著作中，無量山毒蛇猛獸、奇蟲仙鳥、琪花瑤草無奇不有。

一條玉龍從懸崖峭壁飛奔而下，跌入深潭形成湖泊，湖邊常有揮劍飛舞的神秘身影，飛瀑后面是光滑如鏡的紫黑色石壁，石壁又將神秘身影反射到湖面——它們就是金大俠筆下的“無量劍湖”“無量玉璧”“無量劍”“玉璧仙影”。這“一條玉龍”就是無量山的劍湖瀑布，這“無量劍湖”就是無量山的劍湖。《天龍八部》中的“無量石洞玉像”等自然和人文景觀，也都在無量山上覓到了蹤影。

無量山是現實版的神話之地，是一個真實與神話交融的世界。上到無量山，金庸筆下神話般的世界，將毫無保留地展現你眼前。

文人騷客將中國山水之美概括為“雄、奇、險、秀、幽、奧、曠”，而我眼中的無量山，囊括了所有的山水之美。

山路曲折起伏不斷，兩旁的樹林濃密翠綠，山崖下是歡欣跳蕩的溪澗，溪畔是層層疊疊的梯田……越野車左轉右轉，轉過無數密集的彎道后，把我們帶入景東海拔最高的村寨——黃草嶺。

黃草嶺深藏于無量山中，嶺上生長著多種奇形怪狀的植物，各種樹木或高大挺拔，或虬枝盤旋，或橫向延伸，張揚著頑強的生命力；熱帶蘭花、山茶花、無量含笑等野生花卉，或妖艷嫵媚，或花團錦簇，或婀娜多姿，散發著誘人的吸引力。火紅的花椒、碩大的蜜桃、肥壯的刺包菜，還有蘋果、黃梨、櫻桃、木瓜、山石榴……瓜果帶著山野的清新芬芳，向遠方的客人點頭致意。林中偶爾傳來幾聲蟬鳴、鳥啾，更顯出黃草嶺的幽靜空靈。

掩映在繁茂果林里的黃草嶺村民居，密密匝匝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在陽光下反射出奇異的光芒。因當地沒有可燒制瓦片的膠泥，加之普通瓦片難以抵御山風的侵襲，聰明的黃草嶺人就地取材，將山中巨石劈為石板磚、瓦，建造出外觀獨特冬暖夏涼的房屋。青色石頭鋪就的村道和臺階，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將各家各戶連在一起。

穿過花草樹木，走在房前屋后，聞著自然的氣息，看著裊裊的炊煙，我突然有點想流淚。這是愜意的農家生活，是真實的人生滋味，也是我內心渴望而久違了的場景啊。

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噢噢”“噢噢”聲，當地向導告訴我們：這就是被譽為“世界僅有，中國之冠”的山林精靈黑冠長臂猿的啼聲！

頓時，我們斂氣息聲，然后，跟著當地向導循聲追尋。自然垂頭喪氣而歸。景東是“世界黑冠長臂猿之鄉”，有多少動物愛好者、攝影愛好者、探險旅游愛好者，在無量山茫茫林海中追蹤黑冠長臂猿，然而，黑冠長臂猿極其機警，一有風吹草動便迅速遁入密林，它們超長的雙臂攀行時如同鳥兒飛翔，即使兩樹相隔十多米也能準確騰空、掠過、落下，因此，只有極少數幸運者目睹過它們的姿容。據說曾有大漢因未能遂愿，竟然當眾失聲痛哭。

景東黑冠長臂猿是世界尚存的四大類人猿之一，是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因高度瀕危、極其稀少，被美國《時代》周刊公布為“世界上25 種瀕危靈長目動物中數量最少者”。它們神秘高貴，終年生活在古木參天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里，只食沒被蟲害污染的植物嫩芽、花朵、漿果，只飲樹葉上的露水，極少下地行走，在樹上蜷曲而眠。它們至死保持尊嚴，從不讓人看到尸首。

每天太陽初升時，黑冠長臂猿就開始引吭高歌，宣告對領地的權利，警告外來者不得入侵。它們過著家族式群體生活，性情霸道卻極重感情，看到同伴受傷、生病或死亡，會悲傷，很長時間不唱歌不嬉鬧。它們對愛情從一而終，倘若伴侶去世，配偶便哀鳴而終。相比天性見異思遷的人類，它們才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生也相從，死也相從”的典范。

一路為我充當講解員的景東文聯王敬主席告訴我，有一個年輕的博士研究生，離別尚在昆明求學的女友，獨自在無量山尋覓、追蹤、觀測黑冠長臂猿整整四年。因為長年累月與世隔絕，他的性格變得很孤僻，對人世和人事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理，卻與黑冠長臂猿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我默默地想，只有內心對黑冠長臂猿有大愛大悲憫，他才能生出這種大義大奉獻的殉道精神。

突然間，淚水就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

哀牢山，一個讓我莫名心動又心酸的名字。

“哀牢”系用漢字對古代傣語“哀隆”的記音。公元前五世紀，一個神秘王國——哀牢古國在此出現，開國之王為“召隆”（意為“大王”），各國首領稱其為“哀隆”（意為“大哥”、漢譯“哀牢”）。它歷時四百多年，是云南歷史上的文明古國之一，其石器文化、青銅文化、耕織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民俗文化以及音樂、舞蹈等民族民間文化，都十分豐富且獨具特色。由于歷史久遠，哀牢國的地上文物幾乎無存，只有一些與之相關的地名、山水、傳說，依稀傳遞出遠古歲月的信息。

哀牢山山高谷深，終年云纏霧繞，海拔在六百至三千米之間變化，形成寒溫帶、亞熱帶、熱帶氣候混合交錯的立體氣候。山上古老、名貴植物種類很多，繁茂連片、林相完整、結構復雜的常綠闊葉林，性質之原始、面積之廣大、保存之完好、人為干擾之少世間罕見，是“天然綠色寶庫”“鑲嵌在植物王國皇冠上的一塊綠寶石”。具有國際聲譽的著名植物學家、中科院資深院士吳征鎰先生說：“哀牢山擁有的常綠闊葉林，對全世界生態系統的研究來講是至為重要的……”

野生動物當然鐘愛這樣的地方。哀牢山是南、北動物的天然“走廊”，是候鳥遷徙的必經之地，是中國最大的生物王國：有著占全國總量三分之一的物種，有數十種國家重點保護動物，還有大量的珍貴經濟動物、藥用動物和觀賞鳥類。它也是地球同緯度上生物資源最為豐富的自然綜合體，被中外學者譽為“天然物種基因庫”。

哀牢山以奇特的地質、大氣、水文、生態景觀，成為聯合國“人與生物圈”定位觀察點，吸引著國內外專家經常前來實地考察，也吸引著無數海內外旅游探險家慕名而來。

長年不間斷的朝霧暮雨，使得哀牢山氣候非常潮濕，有人說，“哀牢山是神仙久居之地，但非人類久留之地”。然而，中科院哀牢山生態研究站的工作人員，多年來一直堅守山上，為哀牢山的生態研究無私奉獻，劉站長在自己的研究論文集后記中寫道：“雖然在哀牢山上工作是辛苦的，氣候條件差，碰到的困難也多，但是我們的工作是愉快的，我非常珍惜和熱愛這個崗位，并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言如其人，十分淳樸，令人感動。

在哀牢山的崇山峻嶺中，還有哈尼人用頑強毅力開鑿出的哈尼梯田，在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之外，饋贈給世人一方無比壯美的藝術圣地。

踩著地上積得厚厚的枯枝殘葉，高一腳低一腳進入到“彩林翠海”。在這片密林中，喬木、灌木、附生植物、寄生植物、藤本植物、草本植物高低參差形態各異，錯落的景觀真是曼妙多姿：高大的喬木仰望緲緲長空，“欲與天公試比高”；藤本植物攀爬到樹冠頂部分披垂掛，附生植物、寄生植物死死糾纏著喬木、灌木；地面上，各類矮小的蕨類、苔蘚等草本植物密密匝匝，互不相讓擁擠成堆，展示著另類的生命姿態。仔細察看之下，我發現眼前雖然全是綠色植物，其實色彩繽紛各不相同。

森林靜悄悄的，一陣風吹過來，林濤陣陣如歌如泣。翡翠似的山林，彌漫著植物的芳香，我不禁深深地長吸一口氣，盡情呼吸這一塵不染的空氣。

一面巨大的銀鏡閃入眼簾，是鑲嵌在山巔的杜鵑湖。白云映照湖水，湖面銀光閃閃。

杜鵑湖，因湖邊綻放各色大王杜鵑花得名。絢爛多姿的杜鵑花，不僅裝點著湖泊，也讓這片“世界上保存得最完好的原生態亞熱帶山地濕性森林”顯得分外妖嬈。杜鵑湖是哀牢山之巔的“瓦爾登湖”，美得簡直讓我心碎，在這兒，世間塵囂諸般煩惱全都被拋諸腦后。

煙雨蒙蒙，天地一片混沌。越野車蹚著汩汩的泥石流前行，前往云南“四大土林”之一的景東文井土林。

所謂土林，原是山勢平緩的砂礫巖山體，經過千萬年風刻雨雕后，表層的砂土、軟巖層都被沖走了，硬巖層和巖層中的鐵分子鈣離子凝結成不透水的膠結層保留下來，形成千姿百態的土柱土峰。它們高矮逶迤，或酷似廢棄的古堡，或形肖神情逼真的飛禽走獸，或好比靜止的雕塑藝術品，大都分布在河岸、河床或溝壑兩側。置身于荒涼雄渾的土林，我仿佛走進了宇宙中的另一個時空。

文井土林依附于哀牢山的原始密林，分布于兩座小山之間，景觀面積約一平方公里。遠遠望去，它猶如一座中世紀的大教堂，頂上一個個小尖塔直刺蒼穹，近看之下，它似重重疊疊排列有序的千層塔林。它也讓我想起瑪雅太陽神殿。

登臨高處俯瞰土林，那些被暴雨沖擊出的裂痕，那些被時光雕刻出的溝壑，突然間就把我的心揪住了。霎時我感覺到，這片土林是活生生的，它的脈搏在跳動，它的血液在奔騰，它的身體在受傷，它的心靈在疼痛。

“茶出銀生城界諸山”，這是唐代學者的論斷，意思是：茶葉源自景東的無量山、哀牢山，銀生城是茶樹的搖籃。無量山孕育了世界上最年長的野生古茶樹群落，也是地球上野生茶分布海拔最高的地方。

當今世界三大飲品中，茶被譽為“靈魂的飲料”。“茶為國飲，普洱當先”。普洱茶與其他茶類的不同之處在于，歲月的流逝不僅無損其價值，反而益發增其尊貴。普洱茶有個美稱：可以喝的古董。這種獨特的品質，使它成為各民族宗教祭祀的“圣茶”：佛教坐禪、道教養心、伊斯蘭教齋戒，飲品都是普洱茶。莫非，只有在古色古香普洱茶的浸潤下，人類靈魂才能漸漸升華到敬、清、和、靜的境界？

景東先民不僅為世人發現了“國飲”，還創造了悠久豐富的茶文化。

普洱茶源遠流長，最早可溯及東漢。及至中唐，飲茶之風盛行，上自皇室貴胄、下至庶民百姓無茶不歡，品飲普洱茶被視為飲茶的至高境界。宋代，茶文化進一步發展，宋徽宗甚至親著《大觀茶論》。到了明、清，普洱茶成為宮廷貢茶，備受達官顯貴喜愛，都市茶館茶坊林立，成為市民休閑、聚會、娛樂的主要場所，一整套茶文化——茶禮、茶俗、茶禪、茶食、茶道——漸漸形成，并成為國人精神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

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深厚獨特的人文歷史，使景東普洱茶成為普洱茶原料中的極品，成為人們競相收藏的寶物。

景東文廟始建于元末明初，它前觀川河后枕玉屏，依山傍水古樸雄偉，是景東最具代表性的古建筑遺存。它的興建，意味著以“重道崇儒、實行教化”為核心的中原文化與色彩斑斕的銀生本土文化相融合，對景東的文化生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景東文廟，當身著艷麗民族服裝的彝族姑娘笑吟吟上前，為我捧上一杯芬芳的普洱茶，當一片片茶葉在清水中蕩開，瞬間迸發出光澤、散發出柔情，我仿佛看到了舒展在茶杯中的歲月、流動在茶水中的光陰，仿佛聽到了茶馬古道上隱隱傳來的馬蹄聲聲。

聞名世界的茶馬古道，起源于銀生時期的銀生古城。

離開景東已經好幾個月了，然而，景東的所有景象，在景東的美好感受，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一次又一次地沉醉。昆明、大理、麗江、迪慶、曲靖、紅河……彩云之南這些美麗的地方都曾讓我流連忘返，但景東的山水、風土、人情、生態，最是讓我魂牽夢縈。

癡迷景東的粉絲大有人在，外國人更是“骨灰級”發燒友。一九八五年，美國加州大學海莫夫博士到景東考察黑冠長臂猿，剛回到美國，就迫不及待地給景東人民寫信道：“我訪問景東之前，曾經考察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但從來沒有見過像景東這樣美麗的地方。景東四季如春，終年鳥語花香山清水秀……我在景東看到的東西太多了，景東多美啊！”更有甚者，一九九六年，荷蘭野生動植物保護專家瑞耐斯先生到無量山考察，因貪戀神奇美麗的風光，竟累到走不動路而被擔架抬下山。

但凡到過景東的游子學士，無不被她的美好深深吸引。無數人像我一樣，在臨別之際許下心愿：景東，我一定還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