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穎 于元元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1)
《神秘的河流》是澳大利亞著名女作家凱特·格倫維爾(Kate Grenville,1950-)的代表作品之一,該書曾于2006年斬獲英聯邦作家獎,并獲得2006年邁爾斯·弗蘭克林獎提名,成為凱特·格倫維爾迄今為止在國際上影響最為深遠的書籍。國內外學者多將目光聚焦于《神秘的河流》中的種族和解、后殖民解讀以及身份建構等方面,鮮有人關注白人殖民者對黑人土著居民的權力凝視。筆者認為白人殖民者對黑人土著的凝視是造成黑人土著居民邊緣化、物化的重要原因,同時導致了土著群體的集體失語,黑人的權力亦消解于殖民者的權力凝視目光之下。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其三部著作《瘋癲與文明》《臨床醫學的誕生》《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中對凝視進行了深入的探討。福柯認為,凝視是一種單向行為,凝視者攜帶著權力運作的目光觀看被凝視者,而被凝視者只能位于被觀看、審視的位置。《神秘的河流》一書清晰地描繪出了白人凝視視域下的黑人土著形象,他們是“黑鬼”,是“光著身子,不知廉恥,到處亂跑的野蠻人”[1](P209),是無法與白人種族相提并論的原始人,甚至連作為人的基本權力都被白人抹殺。有學者將福柯的凝視理論要義進行了歸納,其中提到:“作為一種觀看方式,凝視是目光的投射,是監視,是視覺的主體施加于客體上的一種行為。”[2]《神秘的河流》中白人殖民者將審視的目光投射到土著居民身上,于是黑人土著變成了審視的客體,赤裸裸地暴露在白人的目光之下,接受著白人的凝視與審判。本書對黑人土著的刻畫采用了很多有關動物的描寫,在索尼爾一行人商討如何對付黑人的過程中,白人斯邁舍曾稱黑人為“見了血的蒼蠅”[1](P157)、同伴韋伯感嘆他們都是“寄生蟲,跟老鼠一樣,都是害人的家伙”[1](P158)。當索尼爾駕著“希望號”返航回家時,威利告訴他黑人到過自己的家,而索尼爾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幅畫面則是“薩爾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已經死了。但眼睛還沒有閉上,望著天空。瑪麗在她旁邊,身上的血已經讓黑人們吸干了,一堆碎布片靜靜躺在地上。黑人們還剝了巴布和約翰尼的皮,把他倆切成片活生生地烤著吃了。這是黑人們最喜歡的食物。”[1](P185)在白人殖民者的凝視目光下,黑人土著被描繪成與象征著文明的白人截然不同的飲毛茹血的野蠻物種,甚至淪為白人眼中的蒼蠅、老鼠、寄生蟲。即使是作為索尼爾奴隸的奈德和丹也看不起黑人土著,他們甚至認為黑人土著比自己奴隸的身份更為低下。當看到黑人時,丹會無情地嘲笑“天哪,看看他屁股后面的縫,還長著毛,狗都比他知道羞恥!”[1](P197)白人攜帶著權力運作的目光使黑人的身份消解,在白人的凝視目光下,黑人土著赤身裸體的形象甚至與動物別無二致。流放至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的罪犯、流放犯人挑選的奴隸以及黑人土著之間構成了一條鄙視鏈,而黑人土著則處在鄙視鏈的最底端,在白人殖民者欺壓凌辱下失去作為人的生存權和居住權。
進一步深入探究,在《神秘的河流》中,白人主導下的社會不僅對黑人女性這一群體存在著種族意義上的凝視,同時存在著性別意義上的凝視。文中曾多次描寫黑人女性裸露的身體,“她的乳房左右擺動,乳頭垂著”[1](P188),“那些年輕女人們尚未發育完全的乳房和修長的大腿,讓男人們覺得眼花繚亂。當其中一個女人伸手去拿帽子的時候,她絲綢般肌膚的光澤在肩頭和尚未發育完全的乳房周圍滑動著”[1](P194-P195)。此時丹和奈德則赤裸裸地盯著這群姑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男性欲望。索尼爾的好友斯邁舍訓練了一位黑人女性供自己玩弄取樂,在這種權力機制下,黑人女性儼然成為斯邁舍的性奴和玩具。福柯將規訓定義為:“近代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既是權力干預、訓練和監視肉體的技術,又是制造知識的手段,規范化是這種技術的核心特征。”[3](P375)黑人女性被關在斯邁舍建造的監獄之中,斯邁舍監督著她的肉體,使其成為男性目光下權力干預和規訓的對象。對于福柯而言,規范化是權力干預、訓練和監視肉體的核心特征,斯邁舍規范著黑人女性的行為,使其成為徹底臣服于自己的動物。在這種規訓的權力場中,黑人女性沒有任何權力,只能被物化為白人男性的性欲發泄工具,而白人男性卻是絕對話語權的掌控者。白人男性與黑人女性之間建構了一個凝視欲望的權力場,而黑人女性只能淪為權力場中的犧牲者,被剝奪自由與權力。白人男性無情暴力的鞭打是馴服黑人女性的手段之一,以至于那個被囚禁的黑人女性“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膚呈現出灰白色,而且好多處都已經剝落。她站在那里,手里舉著拴在腳上的鎖鏈”[1](P246)。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曾提及全景敞視監獄,“四周是一個環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形建筑。環形建筑被分為許多小囚室,每個囚室都貫穿建筑物的橫切面,各囚室都有兩個窗戶”,“這些囚室就像是許多小籠子、小舞臺,在里面,每個演員都是煢煢孑立,各具特色并歷歷在目。敞視建筑機制在安排空間單位時,使之可以被隨時觀看和一眼辨認。”[3](P224)白人男性對黑人女性的囚禁場所同樣構成了一處全景敞視監獄,此時白人男性攜帶著權力運作的目光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黑人女性,而黑人女性只能處于被觀看的位置,成為白人男性凝視欲望的客體,而全景敞視監獄使得白人由監視產生的權力得以一直維持下去。在《神秘的河流》中,斯邁舍對黑人女性的囚禁與規訓并非個例,小說中曾暗指許多白人男性對黑人女性進行類似的監禁,甚至連索尼爾也曾被引誘馴養黑人女性供自己發泄性欲。黑人女性被白人監禁與折磨,淪為白人欲望凝視下的犧牲者,最終亦無法逃脫帝國殖民過程中被統治、被殺戮的結局。
黑人的聲音在白人絕對權威的凝視目光下被吞噬,最終淪為殖民進程中失語的存在。安東尼奧·葛蘭西(Gramsci Antonio,1891—1937)是20世紀著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最早使用“屬下階層”(subaltern)來代指無產階級,隨后佳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1942-)將“屬下階層”的適用范圍擴大到了非精英階層的人們。斯皮瓦克認為屬下階層無法為自己發聲,但這并非指他們生理上無法發聲,而是屬下階層的聲音無法被他人聽到。這種“屬下”根本就沒有可能說話,因為他們即使發出聲音,發出的也是“他者”或者資本主義文化賦予的聲音,而不是他們自己的聲音[4]。
《神秘的河流》中,索尼爾曾嘗試與黑人土著溝通,黑人土著也并非生理上無法發出聲音,而是彼此語言的陌生使他們無法交流。“那人嘰里咕嚕說了一大段,聲音不大,滔滔不絕,但卻如同他的皮膚一樣,讓人分不清哪里是邊界。”[1](P137)對索尼爾而言,這位黑人老人所說的話不過是“一大堆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1](P137),同時他認為黑人土著“還不如學狗叫呢。”[1](P138)當索尼爾與前來掰玉米的黑人對峙時,黑人的失語則體現地淋漓盡致。“老人的話在索尼爾聽來跟鳥叫聲并沒太大區別”[1](P191),當索尼爾與黑人老人再一次溝通失敗之后,他“渴望聽到真正的語言”[1](P191)。對黑人老人而言,索尼爾說的話“不過是一陣吹過樹梢的微風,毫無價值”[1](P137)。“他們看著對方,各自的語言就像擋在他們之間的一堵墻”[1](P191)。黑人土著與白人之間無法達到直接有效的溝通,語言的陌生成為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種族之間的矛盾也隨之愈演愈烈直至無法消解。一個種族的失語是另一種族對其進行壓迫的證據,殖民進程中只有殖民者的聲音才能被聽到,而被殖民的屬下階層群體只能一直充當緘默的“他者”,帝國主義殖民的殘酷也隨之被掩蓋。
《神秘的河流》一書對黑人土著居民著墨不多,白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讀懂黑人的語言,對于讀者來說同樣如此。黑人土著居民處于白人殖民者絕對權威的凝視目光之下,這種權威的凝視目光導致了黑人種族的集體失語。話語與權力息息相關,掌控話語意味著掌控權力,黑人土著在白人凝視目光下的失語則暗含了其權力的消解。作為被殖民奴役的對象,黑人土著居民并不能享受與白人一樣的權力,甚至被白人殖民者當作可以肆意殺戮、凌辱的動物。當黑人土著屢屢侵犯到白人利益時,倫敦的君主并沒有關注黑人的權力問題,而是理所當然地將土地看作白人所屬物,并派遣麥克勒姆—什魯斯伯里新任的船長帶領部下圍剿黑人土著居民。
文章的敘事視角同樣可以佐證白人凝視下黑人群體的失聲,《神秘的河流》以索尼爾的視角展開敘事,黑人土著相較于主角索尼爾而言描寫較少,這導致讀者更容易與索尼爾產生情感上的共鳴,而黑人土著的聲音卻極其容易被忽略。格倫維爾在一次訪談中曾提到《神秘的河流》是一部以自己祖先為原型創作的小說,與索尼爾經歷相似,格倫維爾的祖先是曾被流放至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的英國底層人,后在這片土地上開拓新人生,《神秘的河流》中黑人土著與白人殖民者的紛爭也借鑒了其祖先的經歷。格倫維爾希望通過《神秘的河流》表達自己的歉意,向土著居民說一聲“對不起”[5],但這部歷史和解小說是否達到和解目的猶未可知。白人殖民者凝視著黑人土著,而作者格倫維爾同樣以白人的身份凝視著黑人土著居民,盡管文中描述了一些黑人土著被奴役欺凌的場景,但毋庸置疑的是,作者格倫維爾始終以白人的目光看待被殖民奴役的黑人,她將索尼爾的行為美化成自衛而非蓄意殺害黑人土著,因此很難客觀地還原出白人殖民者罪惡的全貌。所以黑人土著群體仍無法為自己發聲,只能在凝視的權力場中淪為被凝視的客體和殖民過程中緘默的存在,失去話語與權力。
被殖民者在殖民進程中被迫暴露在殖民者的凝視目光之下,兩個種族之間互成“他者”關系。對白人殖民者來說,黑人土著居民是野蠻的“他者”,站在象征著文明的白人對立面,而另一方面,對黑人土著居民而言,白人同樣是侵占土地、摧毀家園的“他者”。彼此身份的二元對立使得黑人土著居民與白人殖民者天然地站在彼此的對立面,兩個種族之間的隔閡與矛盾難以消解。白人殖民者攜帶著權力運作的目光投射使得黑人與自己命脈相連的土地分割開來,他們自以為是地將腳下的土地視作自己的所屬物。黑人土著居民原本賴以生存的土地淪為白人殖民者眼中的私有產物,自己卻是白人凝視視域下的野蠻人,甚至被視為理應驅逐的骯臟物種。白人殖民者的權力凝視裹挾著不平等性和對被殖民種族的毀滅性,帝國主義殖民者居高臨下的目光注視著被殖民者,這導致被殖民者的聲音淹沒在殖民進程之中,最后難以逃脫被驅逐、奴役的命運。
天然對立的排他關系使得白人殖民者與黑人土著之間存在不可消解的種族矛盾。起初這種排他性體現在彼此陌生的語言和文化上,黑人土著與白人殖民者之間無法進行良性有效的溝通,白人自詡的文明與黑人的土著文化天然排斥互為“他者”的彼此。盡管索尼爾曾嘗試與黑人土著溝通,教會他們更文明的生活方式,例如索尼爾用面粉換取袋鼠肉,并嘗試教會黑人以物換物,進行最簡單的交易。但這一趨勢并沒有進行下去,最終帝國主義殖民者還是發動了戰爭,試圖用暴力的方式解決與黑人土著之間的種族矛盾。土地的歸屬權是《神秘的河流》中至關重要的問題,也是種族矛盾關鍵之處,這片土地究竟應該誰做主?黑人土著對這片土地彷佛有與生俱來的歸屬感,即使最終在爭奪土地的戰爭中失敗了,這一點也沒有改變。在黑人土著眼中,這塊土地天然與他們命脈相連。黑人杰克曾強硬拒絕索尼爾對其的施舍,“杰克的手重重地落在地上,蕩起一片塵土,不一會兒塵土又飄散開了。這里是我的,杰克說,我的地方”[1](P323)。相較于黑人土著居民對土地深厚的感情,以索尼爾為代表的白人卻缺乏對這片土地的歸屬感,相反地,回到倫敦才是支撐索尼爾熬過艱難歲月的重要信念,而留守在這片新土地上不過是為獲取物質財富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以索尼爾為代表的白人熱衷于用自己的姓名命名土地,但這并非是熱愛土地的表現,用姓名命名土地更像是殖民者對土地所屬權的宣示和對黑人土著的示威。白人以殖民者的目光凝視著腳下的土地,這種目光極具侵略性卻缺乏個人感情的傾注。歸根結底,筆者認為這群白人殖民者不過是被自己國家拋棄驅逐的罪犯,他們不為主流社會所包容,只能選擇在這塊流放犯人的土地上以侵略他人的方式開啟所謂的新人生。無論格倫維爾的筆觸怎樣溫和,都掩蓋不了黑人土著被白人殖民者無情地趕出本該屬于自己的土地,在戰爭中被殺戮,在囚禁中喪失自由和人權的事實,但黑人土著的聲音卻泯滅在時間的長河之中,被殖民的苦楚無處訴說。小說結尾,即使以索尼爾為代表的白人贏得了土地爭奪的勝利,索尼爾卻依舊陷入了迷茫與空虛之中。“但是,當看到杰克用手撫摸著土地的時候,他心中卻泛起了一陣空虛。這是他所沒有的:一片與他的血肉和靈魂融為一體的土地。杰克不管去了哪里都會再回到這里,僅僅就是為了踏在這片土地上的感覺。而索尼爾卻不會對世界上的任何一片地方產生如此深厚的感情”[1](P323)。索尼爾攜帶著殖民者的審視目光注定了他與黑人土著不同,殖民者難以與腳下的土地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和歸屬感。
《神秘的河流》一書以威廉·索尼爾的個人發家史為切入點,使讀者得以一覽澳大利亞早期殖民歷程。在白人的凝視下,黑人土著是飲毛茹血的野蠻人,是沒有人權、話語被忽略的“他者”,在帝國殖民者攜帶著權力運作的目光下只能處于被凝視的位置。白人殖民者與黑人土著居民之間構成互為“他者”關系,兩者天然地站在彼此的對立面。語言的陌生使得這兩個種族之間無法溝通,關于土地所屬權的矛盾也隨之難以和解。在白人殖民黑人土著的過程中,黑人的聲音泯滅于時間的長河之中,成為帝國殖民過程中緘默的存在。《神秘的河流》中白人殖民者凝視著黑人土著居民,作者格倫維爾同樣以白人的視角來創作黑人形象,讀者只能從只言片語中了解黑人土著群體,難以與其產生情感上的共鳴,這間接導致了種族失語。黑人土著居民的話語在殖民過程中被吞噬,被忽略,其所遭受的痛苦也掩蓋在殖民統治之下。然而,筆者認為揭示種族失語下的殘忍歷史并非最終目的,人們更應著眼于被殖民種族如何擁有為自己發聲的途徑,繼而真正消除殘酷的殖民壓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抵達自由平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