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3日,上海。
到中國第4天的杜威,為千余愛國青年演講。不料次日,五四運動爆發。這場席卷華夏的民族自救運動,竟以一種“偶遇”的方式與杜威產生聯系。像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這場“偶遇”,帶著命運的投射與暈染,改變了杜威,也改變了中國。
杜威著作等身。其中,作為傳世的教育經典,《民主主義與教育》如同一堵嘆息之墻,厚重、冷峻,但巨墻之下,又有一扇微啟的窄門,穿過它,可抵浩瀚而光明的人生新境。
相比于其他名著,小到詞句體例,大到結構意向,這本書似乎都難叫人親近,常有人戲稱其為“哲學的火焰”“智力的悲劇”。隨著閱讀的深入,杜威的過人之處方才漸露真容。他繼承了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精神,卻沒有陷入唯心論的泥沼;立于達爾文的進化論,又遷之于教育,意識到人與自然交互下的成長意義;巧用詹姆斯的機能心理學解釋兒童行為……另外,如腦科學、社會學、政治學、傳播學也被嫻熟地用于書中,一個博大而嚴密的“杜氏宇宙”悄然浮現。
我對德育的理解來自此書。在書中,無論是從教育哲學觀、方法論,還是實踐論來看,杜威始終認為德育是教育之首,甚至認為,一個人做好人還不夠,他還須做有用的好人。評說美國的民主傳統本質“既不是技術的,也不是政治的,更不是實利的,而是道德的”。
何謂“有用的好人”,又何謂“道德的民主”?理解這些話,尚需一味名叫“人生閱歷”的藥引。
10年前我正帶高三,兼著校團委的工作,任務很重。但晦澀難懂的杜氏著作,我每日還在堅持“啃”。然而,淺嘗輒止,內心頗多抗拒。那時,有關學校“可能拆并”的消息傳來,一時人心惶惶。也許是命運的安排,突然聽到一位老主任鼓氣:“大家不要多想,杜威說過:‘支配想象的是未來,而不是過去;黃金時代是在我們前面,不是在我們背后。’咱們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一語驚醒夢中人。杜威的名字,明明熟悉,卻又那么陌生。想起老子說“中士聞道,若存若亡”,自己之前就是這樣的狀態吧,將信未信,空有讀書之形而已。實際上,走近名著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名著自帶的“學問結界”,如知識門檻、文化隔閡等,阻退了許多人。但奇妙的是,柳暗花明有時只是“偶得”的一句話而已。于是,再次翻讀時,便有了由衷的敬意:“我們并不生活在一個固定不變的和完結了的世界,而是生活在一個向前發展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展望未來,而回顧過去的價值在于使我們可靠地、安全地和有效地應付未來。”
從此,杜威的聲音在夜晚的臥讀中一遍遍回蕩。書中介紹,1896年,杜威打造了自己的實驗學校,在建構“微型共同體”的理念下,他與一群或大或小的孩子“嬉鬧”在一起。煎雞蛋、修木凳、紡紗線,甚至合力搭起了木屋,不亦樂乎。這所學校雖只存在8年,卻催生了偉大的《民主主義與教育》。每念至此,心潮澎湃。我漸漸萌發建構“師生共同體”的念頭,并竭力嘗試辦《心智家園報》,以心理健康為支點,為孩子們提供精神棲息之地,我還創辦了校刊《今天第二》,提倡“慢學習”“慢生活”,以抵抗效率主義。我召集語文組、歷史組、生物組的青年教師為孩子編寫故事、詩歌、謎語,以杜氏的溫暖共情,書寫個人的教育理解與實踐。
美國學者斯普林格在總結西方的教育哲學時,喟嘆每個人的腦袋中都裝有一個禁錮思想的“輪子”。正是這個“輪子”定義著真善美、假丑惡,人人卻渾然不覺,奉為圭臬。但杜威偏偏要將之打破,喊出“教育隨時都是自己的報酬”。他用個體的努力沖破舊俗的鉗制,并鼓舞后來者。
讀任何一本書,始于辨義,然后得宏旨,煉精華,直至靈活運用,通融四達。《民主主義與教育》對教育的描繪越深刻細致,學問則越旁逸漫溯,深難見底。我受之震撼,才明白教育學的本質是“人學”,而“人”的復雜性似乎不亞于理性,那么教育“人”的工作,將是何其之難!這正是康德感嘆教育是“能夠交托給人的最大問題和最困難問題”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相比于在閱讀中獲得知識,領悟其有限性,并讓個人始終保持謙卑、敬畏、勤學的職業姿態才更重要。
與孔子主張的“人學”不同,杜威認為教育是一套聯結社會的“道德系統”,含義有5:發展能力、熏染意識、形成習慣、鍛煉思想、激發感情(情緒)。大致可以和我國傳統文化的5個字對應:能、意、行、思、情。馬克思對“人”的本質定義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個“總和”,在杜威看來,盡在其中。
如何修煉“道德系統”呢?《民主主義與教育》認為,可在“智慧”“道德”和“文化”三個層面提升。每一位班主任,一方面可打造班級文化,無論是文化標識、主題閱讀、環境營造,還是動漫、繪畫、藝術,皆隨心所欲不逾矩。其實,從管理的角度說,“文化自覺”(費孝通語)是管理的至高追求,杜威也以“文化資本的繼承者”作為對德育成功的最大褒獎。另一方面,文化又必須來源具體時空的人物和場景,所以,基于人本主義的“智慧”和“道德”,成了文化的載體和依托。
這讓我想到了班旗。一面旗幟,就是一股精神,一團斗志,一脈文化。在班旗下,衣食住行、唱念做打從此就有了“核”。在畢業之前,再請所有人在班旗上簽名。這既是一項活動的完美謝幕,也應該是對走向成熟的再出發。時間、實踐、識見,隨之而厚積,漸漸煉成杜威所說的“成長”。
但是,我們要想深刻理解它,實在需要花很多功夫研究。就以心理學來說,“觀察”就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民主主義與教育》說“如果對個人的心理結構和活動缺乏深入的觀察,教育的過程將變成偶然性的、獨斷的”,那在實踐中,該如何落地呢?不妨暫以楊絳先生的做法為例。她當小學教師時,很會管學生,班級秩序井然。其實,她班上的孩子多來自窮人家,散漫粗野,并不好管。不過,她有一個獨到的發現:小學生像《太平廣記》神怪小說里的精怪,一旦叫出他的名字,就被降伏了。所以每臨新學期,一堂課記一批名字,三節課后便都記熟。
楊絳先生分析說,首批記住的對象,往往最淘氣或最乖、最可愛、最伶俐,總之個性極為鮮明。最聰明的孩子,往往在次批中,因為常深沉,不輕易外露。末批的孩子,個性最模糊,往往是班上最混沌的。這個觀察的結果,不但在心理上對孩子做到了因材施教,更使每一個人能感受到師者的用心良苦。
除了“觀察”,全書還對想象(聯想)、思維、語言等做了不厭其煩的介紹。可以說,《民主主義與教育》用了杜威全部的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知識,成功地從一個個宏大、繁復而抽象的學術細節中重新定義了“生長”。“道德就是教育”,他總結說,而“德育”成功的唯一標準,就在于幫助每一個學生實現“生長”。
依照個人的經驗,這本“人學”之書,外剛內柔,似繁實簡,藏巧于拙。每一位有心參悟的老師,無不經過“知”“行”“意”的三關考驗,實現職業生命的新發現、新可能、新成就。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本“為人生打底”的作品,可以拿一輩子來回參悟、反復實踐。走進杜威的教育世界,尤其是德育經緯,雖不是一件輕松愜意的事,但層層“改造經驗”后,前方的大光明將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