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尊瓷器開片（組詩）

高鳳超

朽木

月光柔和，腐爛另有知覺

在木香散盡之前

它不是清白的

什么能從時間里完全退出

不過是換了存在的方式

時空中有多少不明的塵粒

沒有最終的抽身，朽木腐盡

消失的木屑在消失時

一定抓住了永恒的虛無

聽一尊瓷器開片

“語言一經說出就是謊。”

——丘特切夫

1

靜夜，如水的月光中

有神的手指觸碰

我是被繞過的肉身

出窯的瓷，泥的脫胎轉世

它們是活的

不會說話的瓷，是啞瓷

一觸即碎的瓷

一定因為

心中充滿了太多激情

2

心懷語聲，它是淡定的

它必須不能主動

它必須這樣交出自己

靜靜把自己放在那兒

讓自己

不在自己的把控中

3

它發出了動聽的語聲

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它綻開了滿身紋路

完全是情不自禁的

在破碎與完好之間

它找到了一個既炸裂

又無損的自己

并向我們證實了

吶喊，是失敗的

永遠的沉默，也是失敗的

4

我得不到這樣的點化、再塑

我交出過純凈的自己

在無夢的睡眠時

我靜靜放在那兒的身體

是一個暫時的忘記

是一具被欲望用舊的

不潔之身

逃離了時間的時間

一只飛鳥，一匹奔跑的馬，一棵站立的樹

它們顯現時間的形體

它們囚住了充滿它們的時間

飛，奔跑，站立，搖晃

或者這是從時間里逃離出的時間

它們從恒定的整體里擺脫出來

找到了封閉自己的東西，不越界，各懷分秒

虛無的逃離是失敗的，塔樓在水中的倒影

仍被恒定的時間所控

一種時間跟隨一塊卵石退守成一粒沙

最后的消失，是時間對時間的毀滅

空間描繪花香

傍晚，花叢間，花香正濃濃擴散

空間正為它漫動的邊緣

閃讓出精美線條

空間描繪花香比描繪花叢更有快感

繁密的枝條、花朵、葉子

拒它于表面

而花香會撫摸，能與它相互滲透

天光漸暗，不會打擾它們

只要無風，花香就會從那里

慢慢擴散出一個整體

調皮的風介入了

它迫使空間在慌亂中為飄散的花香

拋出了更彎曲優美的線條

這仿佛正是空間所期待的

它討厭靜止，渴望突變的舞動

渴望它描繪的東西，反過來把它描繪

遲疑

一次減速，一個空洞的漩渦

一個影子的眾多影子

一張朝你，向所有方向微笑的臉

一根試探的針，刺出無數小孔

在孔與孔之間，那換針的速度

形成命運——

一個轉圈找自己的你

你的周圍都是照你的鏡子

對影子的洞察

1

一個蘋果的影子

知道

自己是甜的

2

早晨，光線明亮

一群飛鳥的影子

在一群樓影之間

盤旋

當它們

飛離了那群樓影

仿佛已經完全知道了

那些高樓中

所有房間里的秘密

3

如果一個人的動作總是重復的

你是否看出他的影子已有了

要先于他完成下個動作的表情

4

這棵在鏡子里搖晃的樹

無法不像外面那棵樹

那樣搖晃

但它知道

它已替那棵樹擺脫了

它無法擺脫的風

5

相比深愛我的你

我更深信的

是自己的影子

我見過這樣的場景

槍響了，驚飛一群影子

只有一個影子

理解了對方的死亡

它是清醒的

并在那清醒中

完全服從了

對方的那種墜落

6

無數個你

握著無數把刀

刺我

在無法忍受的

劇痛中

我竟然忘了

你和你握的刀

是影子

7

午后，光線更加強烈

我閉上眼睛，來到我的影子里

放大了它的無限

此時，你離我多遠

你已披上了我的影子

我閉著眼睛

用我放大的影子覆蓋了

光在外面覆蓋的世界

而光

一直在外面把我包圍

8

雁門鎮的鎮口趴著四頭石雕的獅子

門樓上，落著六只欲飛的石鳥

它們的影子每天都躍出它們的身體

以它們的表情等它們復活

9

這個對著落地鏡跳舞的人

一邊跳舞

一邊想看見自己跳舞

怎么也做不到

她想看見的那個自己

總在她看見時

從她身上消失

10

月光，藍色的夜

馬

它的內心漾動漣漪

像一個水里的影子

它被自己揉皺

擴散，并無聲地

波及了周圍

11

只需一次逃離

火苗的影子就熄滅了火苗

我的心里究竟有什么難以靜滅

我看見我的影子仍懷著燃燒我的表情

影子要找到我最終的純潔

當它再次逃離

出現在我看不見的凈地

正如我不能再看見影子的影子

12

一次在湖邊散步

我看見有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來

向湖面撲去

它把湖里那個自己的影子

吸到水面上

和它貼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