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所載兩種《〈五經正義〉表》探析

韓宏韜,韓 笑

(1.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23；2.北京語言大學 高級翻譯學院，北京 100086)

一、問題的提出

所謂《五經正義》，是指初唐鴻儒孔穎達奉唐太宗之命主持編撰之《毛詩正義》《周易正義》《尚書正義》《禮記正義》《春秋左傳正義》五種集大成式的經學著作。現代學者一般所熟知的是《五經正義》這部著名的儒家經典著作，以及孔穎達本人所撰寫的《五經正義》序文，很少有人知道在此之外還有《〈五經正義〉表》。事實上，經學史上不僅有《五經正義》表文，而且根據史料所載，可見者竟有兩種：其一，署名孔穎達，見載于明鄭真《滎陽外史集》[1]；其二署名長孫無忌，見載于《全唐文》，又載于清盧文弨《群書拾補》[2]1-14，又載于《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3]1323。有學者可能有疑問，《〈五經正義〉表》是真的嗎？如果不是偽作為什么流傳不廣？如果是真的為什么會出現兩種表文？

二、明鄭真《滎陽外史集》中的《〈五經正義〉表》

根據孔穎達《〈五經正義〉序》的內容，我們知道《五經正義》的編撰工作可以分為主撰和復審兩個階段。太宗曾下詔給予褒獎。《舊唐書·孔穎達》傳曰：

先是，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琰等諸儒受詔撰定《五經》義訓，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太宗下詔曰：“卿等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圣人之幽旨，實為不朽。”付國子監施行，賜穎達物三百段。[4]2602-2603

顯然，在接受獎勵之前，孔穎達作為領銜應該向太宗皇帝書表告成。太宗不僅盛贊這項文化工程“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圣人之幽旨，實為不朽”，而且準備“付國子監施行”。至此，說明《五經正義》的編撰業已竣工。但是，后來發生意外。《舊唐書》云：“時又有太學博士馬嘉運駁穎達所撰《正義》，詔更令詳定，功竟未就。”[4]2603

《新唐書·孔穎達傳》亦云：“雖包貫異家為詳博，然其中不能無謬冗，博士馬嘉運駁正其失，至相譏詆。有詔更令裁定，功未就。”[5]5643因為馬嘉運提出《正義》存在的“謬冗”問題，《五經正義》的施行計劃不得不擱淺，而再審工作又提上日程。根據兩《唐書·孔穎達傳》的記載，再審工作起初仍然是由孔穎達來主持的，但是這項工作并沒有順利完成。《舊唐書·孔穎達傳》云：

十七年，以年老致仕。十八年，圖形于凌煙閣，贊曰：“道光列第，風傳闕里。精義霞開，掞辭飚起。”二十二年卒，陪葬昭陵，贈太常卿，謚曰憲。[4]2603

根據姜光輝和白長虹的考察(1)姜光輝認為，貞觀十二年(638)，就是孔穎達受詔始撰《五經正義》的時間。他將整個修撰過程分為四個階段：(1)受詔階段，從貞觀十二年開始；(2)主撰階段，貞觀十二年始撰；(3)復審階段，貞觀十六年；(4)刊定階段，永徽二年到永徽四年。見(姜光輝《政治的統一與經學的統一》，出自其《中國經學思想史》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34-737頁)。白長虹作了更具體的考察，她說“《五經正義》基本經歷了三個階段規模較大的編撰修訂、一段插曲和一段尾聲。第一階段(初撰)：貞觀十二年至十四年初次編撰。第二階段(初修)：十六年初次修訂。插曲：十六年初修后馬嘉運掎摭之，詔更令詳定而竟未就。第三階段(刊定)：永徽二年三月下詔刊定，四年二月二十四日長孫無忌上表，三月一日頒于天下。尾聲：永徽四年十月之后至六年詔崔義玄等討論是非，事竟不就。至此《五經正義》的修撰前后時間跨度約17年，其中三次有結果的修撰約5年，沒能完成的詳定討論約3年。前后涉及人員有名氏記載者共41人，而實際參加人員遠不止此數。”參見白長虹《〈毛詩正義〉撰者及編撰時間考論》(《南京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孔穎達主持初撰是在貞觀十四年(640)完成的，復審始于貞觀十六年。但是，貞觀十七年，孔穎達因為年老退休，貞觀二十二年結束了生命旅程。其間，孔穎達在貞觀十八年還受到褒獎。故筆者認為，復審工作沒有完成，主要原因不是孔穎達消極怠工，也不是主撰者和修訂者之間意見紛紜，而是孔穎達年老所限。之后，復審工作擱置。

由此，我們可以推知：《五經正義》各序文，寫于貞觀十六年，即復審階段；而《〈五經正義〉表》則是寫于貞觀十四年。《五經正義》初撰完成之后，因為馬嘉運提出異議，所以才有復審的工作。明代鄭真所載孔穎達《〈五經正義〉表》云：

貞觀十四年祭酒孔颕達上《〈五經正義〉表》：伏以萬國文明，久仰緝熙之學；《五經》簡奧，曷彰訓詁之功。用輯前言，敬陳睿覽。竊以《易》言卜筮，紀卦爻辭象之文。《書》載典謨，盡政事謀猷之要。《禮》總言乎大小，《詩》遍采于歌謠。至若魯史之《春秋》，實出圣人之筆削。尊王抑伯允著綱常，內夏外夷具嚴界限。浩矣文辭之盛，淵乎旨趣之深。睠此群書，實為大訓。蓋非但人君致治之本，抑且為下學立心之基。更秦氏亂亡以來，不勝灰燼，迨漢儒補綴之后，僅免遺亡。且論說之紛然，于指歸之何在？百家裒集，宜明去取之公；萬理同歸，當著是非之正。用有殫于緗素，期不朽于汗青。恭惟皇帝陛下羲畫心傳，禹謨天授，北辰示極，藹聲歌典制之華，南面居尊，裒褎貶賞罰之正，詢謀而宏教化，制作以闡人文，念師說之多端，恐經傳之益舛，遂令微藐，獲在討論。臣某俯愧非才，仰叨成命，用進冕流之側，敢修鉛刊之功。愿乞清閑，微加省覽，俾圣賢可法，遂明道統之傳，以帝王為師，誕著治功之盛。[1]

按照常理，孔穎達書表上奏符合實情，而且，上表的時間恰在貞觀十四年《正義》初撰完成之后，這也沒有疑問。但有學者從文風的角度對其真偽提出質疑：“與《五經正義》各序相對照，此文似與孔穎達樸實精簡的文風有出入。”[6]其實，從文學特點看，將《〈五經正義〉表》與《五經正義》各序文對照，多用四六文，是沿襲六朝以來的駢文文風，此表是從修撰《正義》的目的和現實意義而言，簡捷明快。而后來的各序文則是詳細介紹了《正義》修撰的經過和編修的人員，前后互相補充。不過，讓人不解的是，此表唐代史料中不見記載，數百年后，突然出現在明代鄭真的《滎陽外史集》中，不明源頭何來？盡管如此，此表屬名孔穎達，在沒有可靠的證據之前，尚不能斷定為偽作。

三、《全唐文》等史料中的《〈五經正義〉表》

直到高宗永徽二年(651)，詔令長孫無忌來主持復審的任務。迄永徽四年，長孫無忌主持的刊定工作前后歷時三年。之后，長孫無忌書表上奏。《全唐文》錄作《進〈五經正義〉表》，而盧文弨《群書拾補》[2]1-4與《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3]1323均作《〈五經正義〉表》，《全唐文》所錄多一“進”字。其余皆同。《表》云：

臣無忌等言：臣聞混元初辟，三極之道分焉；醇德既醨，六籍之文著矣。于是龜書浮于溫洛，爰演九疇；龍圖出于榮河，以彰八卦。故能范圍天地，埏埴陰陽，道濟四溟，知周萬物。所以七教八政，垂炯誡于百王；五始六虛，貽徽范于千古。詠歌明得失之跡，雅頌表興廢之由。實刑政之紀綱，乃人倫之隱括。昔云官司契之后，火紀建極之君，雖步驟不同，質文有異，莫不開茲膠序，樂以典墳，敦稽古以宏風，闡儒雅以立訓，啟含靈之耳目，贊神化之丹青。姬孔發揮于前，荀孟抑揚于后。馬鄭迭進，成均之望郁興；蕭戴同升，石渠之業愈峻。歷夷險其教不墜，經隆替其道彌尊。斯乃邦家之基，王化之本者也。伏惟皇帝陛下得一繼明，通三撫運，乘天地之正，齊日月之暉。敷四術而緯俗經邦，蘊九德而辨方軌物。御紫宸而訪道，坐元扈以裁仁。化被丹澤，政洽幽陵。三秀六穗之祥，府無虛月；集囿巢閣之瑞，史不絕書。照金鏡而泰階平，運玉衡而景宿麗。可謂鴻名軼于軒昊，茂績冠于勛華。而垂拱無為，游心經典，以為圣教幽賾，妙理深元，訓詁紛綸，文疏踳駁。先儒競生別見，后進爭出異端，未辨三豕之疑，莫祛五日之惑。故祭酒上護軍曲阜縣開國子孔穎達，宏才碩學，名振當時，貞觀年中，奉敕修撰。雖加討覈，尚有未周，爰降絲綸，更令刊定。

敕太尉揚州都督監修國史上柱國趙國公臣無忌，司空上柱國英國公臣勣，尚書左仆射兼太子少師監修國史上柱國燕國公臣志寧，尚書右仆射兼太子少傅監修國史上護軍曲阜縣開國公臣行成，光祿大夫侍中兼太子少保監修國史上護軍蓨縣開國公臣季輔，光祿大夫吏部尚書監修國史上柱國河南郡開國公臣褚遂良，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令監修國史上騎都尉臣柳奭，前諫議大夫宏文館學士臣谷那律，國子博士宏文館學士臣劉伯莊，朝議大夫國子博士臣王德韶，朝散大夫行太學博士臣賈公彥，朝散大夫行太學博士宏文館直學士臣范義頵，朝散大夫行太常博士臣柳宣通，直郎太學博士臣齊威，宣德郎守國子助教臣史士宏，宣德郎守太學博士臣孔志約，右內率府長史宏文館直學士臣薛伯珍，太學助教臣鄭祖元，徵事郎守太學助教臣隨德素，徵事郎守四門博士臣趙君贊，承務郎守太學助教臣周元達，承務郎守四門助教臣李元植，儒林郎守四門助教臣王真儒等，上稟宸旨，傍摭群書，釋左氏之膏肓，翦古文之煩亂，探曲臺之奧趣，索連山之元言，囊括百家，森羅萬有。比之天象，與七政而長懸；方之地軸，將五岳而永久。筆削已了，繕寫如前。臣等學謝伏恭，業慚張禹，雖罄庸淺，懼乖典正，謹以上聞，伏增戰越。謹言。永徽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太尉揚州都督上柱國公臣無忌等上。[7]604

此表確為長孫無忌所作無疑。首先，從內證看，《表》之開首有“臣無忌等言”，《表》末有“太尉揚州都督上柱國公臣無忌等上”，《表》中所列預修者名單，長孫無忌居其首，凡此不僅說明此表長孫無忌是以第一人稱的形式來寫，而且說明其領銜的身份；其次，從外證看，三種文獻所載均署名作者為長孫無忌；再次，從傳播方式看，此表流傳淵源有自。清盧文弨《群書拾補·〈五經正義〉表》其后有按語：

此表《文苑英華》不載。見明錢孫保求赤影鈔宋本《周易注疏》首。今所傳梓本皆無之，故備載于此。元本半頁九行，每行十七字，其敕字唐人皆作勑。今并提行皆仍之。以不失其舊。惟宋人避諱缺筆之處，今皆改寫正字。東里盧文弨紹弓識。[2]1-4

清代盧文弨所錄，來自明代錢孫保求赤影鈔本，明代影印宋本，而且詳其出處：“宋本《周易注疏》首”；從傳抄和刊印的角度看，自唐，至宋，至元，皆有時代特征。《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云：

倫明撰《〈五經正義〉表》一卷(嘉慶抱經堂刊本)：清盧文弨錄。按是表今所行梓本，具缺。《文苑英華》亦不載。惟明錢孫保影鈔宋本《周易注疏》首有之，文弨因為錄出。其敕字唐人皆作勑。并提行。俱仍其舊。惟宋諱缺筆之字。則為改正。刊而傳之。以弁群書拾補焉。[3]1323

這一版本系統傳承有序，足以說明此《表》不是偽作。此外，長孫無忌所進《〈五經正義〉表》還提供了關于孔穎達領銜與其本人分別修撰《五經正義》的情況：

垂拱無為，游心經典，以為圣教幽賾，妙理深元，訓詁紛綸，文疏踳駁。先儒競生別見，后進爭出異端，未辨三豕之疑，莫祛五日之惑。故祭酒上護軍曲阜縣開國子孔穎達，宏才碩學，名振當時，貞觀年中，奉敕修撰。雖加討覈，尚有未周，爰降絲綸，更令刊定。[7]604

孔穎達奉敕修撰的原因是先儒對于五經經義解釋紛紜，有必要進行統一認識。另外，由于孔穎達修撰工作“尚有未周”，仍然需要進一步修繕。此亦長孫無忌進《〈五經正義〉表》的緣由。

四、結語

綜上所述，根據初唐《五經正義》的編撰進程及其特殊情況，可能存在兩種《〈五經正義〉表》。兩表之所以流傳不廣，不為大多數學者所知，應該是限于《五經正義》的編撰體例，表文不像序文，作為《五經正義》內容的一部分與正文一起頒布流傳，而是長期淹沒在其他典籍中，鮮為學者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