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桂林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暨慈善公益研究院,湖南 長沙 410081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中國慈善史研究領域,有一個雖未形成熱點卻令許多學人無法回避、且對理解明清慈善事業發展趨向頗為重要的問題:明末清初之際,同善會究竟是如何興起、傳衍與流播,它呈現出一種什么樣的地理分布格局?
日本學者夫馬進在1982年發表《同善會小史》一文,率先對明末清初的同善會進行了開創性研究①[日]夫馬進:「同善會小史——中國社會福祉史上におけゐ明末清初の位置づけのために」,『史林』第65 卷第4號,1982年,第37—76 頁,后收入氏著中略有改動,可參見[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伍躍、楊文信、張學鋒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78—115 頁。。他明確指出,同善會起源于中州,萬歷十八年(1590)由楊東明創設于河南虞城,至萬歷后期高攀龍等人正推行于江南地區,它是創立最早、影響后世最大的民間善會,在中國慈善事業發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與極其深遠的意義。此后,國內外學界始對同善會問題給予關注,陸續有論著問世,對晚明時期武進、無錫、昆山、嘉善、太倉等州縣同善會的創設及其運作進行了論析。②主要成果有梁其姿:《明末清初民間慈善活動的興起——以江浙地區為例》,《食貨月刊》第15 卷第7—8 期,1986年;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0—54 頁;陳寶良:《明代的社與會》,《歷史研究》1991年第5 期;王衛平:《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民間慈善事業》,《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1 期;王衛平:《實念與實事:晚明高攀龍的救世理念與實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 期;王衛平:《做好人與行善事:陳龍正與嘉善同善會的慈善活動》,《歷史教學》2016年第4 期(后兩文略有修改,收入氏著:《清代江南地區慈善事業系譜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75—89、131—146 頁);Smith, Joanna Handlin.The Art of Doing Good: Charity in Late Ming China, Berke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9。概而觀之,夫馬進的觀點在學界影響廣泛,但不時也受到挑戰,或認為同善會的興起不能偏重于客觀社會背景分析,還應該從社會需求等主觀方面考慮;①王衛平:《從需求的角度看明末慈善事業的興起》,《光明日報》2014年12月10日,第14 版。或認為向河南尋找同善會的源流的推斷是存在缺環的,“江南地區的同善會有著自己的發生發展邏輯”②王衛平:《實念與實事:晚明高攀龍的救世理念與實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 期。。對于后一問題,涉及同善會的傳衍與流播,筆者不揣冒昧,也加入這一討論中,通過勾稽原始史料,進一步明晰了江南地區同善會由張師繹“傳自中州”的傳播路徑。③曾桂林:《楊東明與虞城同善會——兼論同善會在江南地區的流播》,《安徽史學》2022年第6 期。至此,同善會從河南虞城傳到江南地區武進、無錫、嘉善等縣的途徑與方式基本廓清。而前述各縣同善會的發展運作情形,經夫馬進、王衛平、韓德琳(J.Handlin Smith)等學人探究,已得到較完整的揭示。不過,筆者在仔細梳理既有成果時也發現,即便夫馬氏對同善會研究較為深入、全面,然其論域主要囿于江南地區,尤以無錫、嘉善為中心,而其他地區僅稍有涉及,或是一筆帶過,語焉不詳,時段則集中在萬歷后期至崇禎前期(約1614—1635)。④[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82—89、93—102 頁。緣此,明末同善會研究尚存薄弱之處,值得進一步探討。在前賢的基礎上,本文擬將關注的時段下移、空間拓展,由此前學人關注的萬歷、天啟、崇禎之際下移到崇禎后期,從江南地區放眼于南北諸省,通過廣泛爬梳明清之際的地方志、文集、日記、年譜等文獻,鉤沉抉摘,詳其所略,補其所遺,嘗試再對明末同善會的傳衍與流播情形作一考述,以期加深對這一問題及明清慈善史的認識。所幸的是,在研究中發掘到一些新史料,雖為吉光片裘,或可補苴罅隙之用。
萬歷十八年(1590),楊東明在河南虞城縣首創同善會,后在其著述《山居功課》中敘及虞城同善會創設緣起與會約,引起了時人的關注。至萬歷后期,經張師繹的引介、倡議,同善會開始在江南地區傳布,先是錢一本設立武進縣同善會,繼而陳幼學、高攀龍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創立無錫縣同善會,并進一步完善了會則。同善會移植到無錫后,獲得了飛躍的發展與充實,一年四次集會,宣講施善,對周邊地區產生了很大影響。崇禎四年(1631),陳龍正創設嘉善縣同善會即受乃師高攀龍影響。無錫縣同善會、嘉善縣同善會作為晚明時期同善會江南地區興起與發展的藍本,學界已有較多論述,本節略其所詳,不再贅述,而擬著重考述江南核心區域的蘇州府同善會的發展脈絡。
明末,蘇州府領一州七縣,附郭吳縣同善會創設最早,由鄉宦嚴一鵬所倡建。嚴一鵬(1549—1639),字化卿,原為常州府無錫縣人,幼孤隨母舅姓趙,遂落籍吳縣,后復姓歸宗。萬歷丁丑(1577)成進士,曾任浙江、福建道御史,后因劾東廠及稅監得罪閹黨,乞養歸里。崇禎《吳縣志》稱:嚴一鵬“居林,絕不通長安書問。久之,起大理寺丞,晉應天府丞,甫三月,輒謝政歸,與諸耆碩倡同善會,濟孤貧,瘞遺骨。再啟光祿寺卿。”⑤崇禎《吳縣志》卷44《人物五·才識》,崇禎十五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第48 頁下。方志并未載明同善會設立時間,而據《明實錄》載,萬歷四十二年(1614)初起升原任福建道御史嚴一鵬為大理寺右寺丞,萬歷四十五年(1617)二月他曾以應天府丞職銜上疏,而升南京光祿寺卿在萬歷四十七年(1619)正月。⑥《明神宗實錄》卷516、卷554、卷578,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所1962年影印本,第9725、10468、10944 頁。由此推測,嚴一鵬倡行同善會應在萬歷四十五、四十六年間,其時他已年近古稀,歸居林下,亦為吳中耆宿。這可看出嚴一鵬所倡吳縣同善會猶有虞城同善會的印痕,略帶些怡老會的色彩,但從其善舉內容來看,亦明顯受到武進、無錫兩地同善會影響。
昆山縣同善會,依現存史料來看,始見載于康熙《昆山縣志》,爾后乾隆《昆山新陽合志》、道光《昆新兩縣志》、光緒《昆新兩縣續修合志》皆因襲之。然與前朝舊事僅隔四五十年,康熙志中有關同善會的發起人及創設時間即語焉不詳,略云:“邑有同善會,其法始于梁溪高忠憲公,明季邑諸紳老仿而行之”。①康熙《昆山縣志》卷6《風俗》,康熙十四年纂修,蘇州圖書館藏鈔本,不著頁碼。而據陳瑚于庚辰、辛巳年間所作日記《窮理錄》:“高忠憲公始創同善會,近歲鹿城踵而行之”②陳瑚:《確庵日記》卷3《庚辰至辛巳·同善會》,太倉圖書館丙寅(1926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第48 頁下。按:該卷原題為《窮理錄》,分類記述庚辰(1640)、辛巳(1641)兩年間所見所得。,應不晚于崇禎十三年(1640)。由于昆山縣同善會是受高攀龍所創無錫同善會影響而成立,其舉辦方法也與之相仿,“每歲一季一舉,人出其贏余,以九為數。蓋計日積一,則三月當余九。出銀者多至九兩,少止九分,出錢者稱是。至會日,悉儲之主會,散給邑中之貧不能為生者,而以其余制扁〔匾〕褒獎已故及現在忠孝節烈之家。即于會日,公請一老成有望者敷講六諭。”③康熙《昆山縣志》卷6《風俗》,蘇州圖書館藏鈔本。由此而見,昆山縣同善會同樣是一年集會四次,并以會員自愿捐助會資的形式來賑濟縣內無以為生的貧民,或旌表忠孝節烈之家,同時亦延請德高望重者在集會之日宣講六諭。不過,稍有異的是,昆山縣同善會舉辦的慈善活動中沒有施棺,而代之以表彰忠孝、旌獎節烈。崇禎十六年(1643)夏,昆山縣同善會由知縣萬曰吉主會,并請鄉賢顧天敘擔任主講。至此,明季昆山縣同善會發展臻于鼎盛。④康熙《昆山縣志》卷6《風俗》,蘇州圖書館藏鈔本。后來縣志在“名宦傳”中述萬曰吉政績引《四朝成仁錄》亦謂:“邑舊有同善會,曰吉延顧天敘主講,敷陳六義,民俗一變”⑤道光《昆新兩縣志》卷18《名宦》,《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15 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61 頁。。從這兩則史料來看,昆山縣同善會后來在一定程度上由官府主導。夫馬進甚至認為它“已經成為知縣和鄉紳共同運營的組織”⑥[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85 頁。,盡管這種觀察還有待進一步證實,但亦不無道理。
同善會的影響還在進一步擴大,很快波及到襟江帶海的太倉州,一些鄉宦士紳也在積極醞釀組織同善會。如明季江南黨社運動的重要盟主張采(1596—1648),字受先,在天啟年間即與張溥同倡應社,時有“婁東二張”之謂。崇禎元年(1628)登進士后,授臨川知縣,張采在任上恤民扶弱,多有善政,又立合社,更是名聲大張,數年后以疾乞歸。其時,養病居家的張采在獲悉嘉善、昆山相繼創有同善會之后,也生發慈心善念,并不顧體弱氣虛,著手籌劃起來。如他在《婁東同善會引》所說:
人性皆善,可無立說。自性學不明,于是分先天后天。先天者于誠,后天者于明。誠者因心見事,明者即事生心。要之善惟一原,何容先后?故四海之遠,圣人或出,心同理同,斷斷如也。前賢約立茲會,所謂即事生心者。今夫不為善者,陷溺使然,固可哀憫。……即今約略規條,正如掘地引水,先儒謂成得一分己,方成得一方物。此際工夫難到,且同舉斯會,孶孶不已,則成得一分物,庶幾成得一分己。但隨時隨力,使心無不盡。蓋心統性情,乃心既盡,則人無貧富,數無多寡。……抑知即我不經,便成兩益,即或移我必需,當無大損。茍肯推心,即全善事。采見友人舉于魏塘則心動,繼舉鹿城,心益動。雖兩年瀕死,而此念不退。病中分款立例,登板布告,茲得幸生,擬克日連會,乃諸君子先自匯集,反以相召,則知善本各足,不謀自應。心同理同,即斯其兆,推諸鄉邑,當有翕感者矣。①張采:《知畏堂文存》卷10《婁東同善會引》,《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81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66—667 頁。
在這篇創會的序文中,張采除闡發為善樂善的道理外,還敘述了太倉州興設的緣起、經過,盡管他還在病中就已參與其事,“分款立例”,然最終仍為“諸君子”捷足先登,“反以相召”。張采所言“諸君子”,即陸世儀、顧士璉等人,他們后來成為了太倉州同善會的實際運作者。
從外部因素來看,太倉州同善會的籌設,還與江南地區“庚辛大災”有關。陸允正為其父陸世儀所撰《府君行實》就說:“辛巳大饑,人相食,道路僵仆者相望,府君見之惻然,乃約同志數人為同善會,日聚銀米拯饑民。”②凌錫祺編:《尊道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9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651 頁。而從陸世儀本人所寫日記《志學錄》中可知,此事開始籌措于崇禎十四年(1641)春。當時,因上年大旱,春荒已成,③詳見陸世儀:《志學錄》,崇禎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四月初一、初六日條,《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第182 頁。陸世儀和顧士璉遂為籌設同善會四處奔走聯絡。
陸世儀(1611—1672),字道威,號剛齋,又號桴亭,精研程朱理學,主張“居敬窮理”“躬身踐履”,被后世譽為“江南大儒”,與陸隴其并稱“二陸”。然而,他在明季還只是一介諸生。盡管從崇禎九年(1636)冬起,陸世儀與陳瑚、江士韶、盛敬拜盟為“太倉四君子”,作“西軒之約”,“乃相商讀書為善之法”④凌錫祺編:《尊道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9 冊,第637 頁。,力行遷善改過,然此時名聲尚未聞達于地方社會。顧士璉(1608—1691),字殷重,此時亦是諸生身份,而他以精于水利之名蜚聲江南已是清初順治年間。陸世儀、顧士璉二人既不是世宦名門之裔,也非豪族富室之嗣。或許緣于這樣的身份與地位,他們籌設同善會并不順利,其間多有波折與嫌隙。據陸世儀日記所載,崇禎十四年(1641)三月十二日,顧士璉“以同善會事約見州尊,州尊欲以同善會屬受先,其意猶未能盡信諸兄也”。可見,時任太倉州知州錢肅樂并不是很信任顧士璉、陸世儀等生員,而屬意于更有聲望的鄉宦張采來主持同善會事務。陸世儀覺得顧士璉此舉有些莽撞,主張稍加變更,即“以名歸州尊,以銀歸受先”⑤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78 頁。。在他看來,同善會不應是士紳們的“私會”,主會亦應如昆山縣一樣,由地方長官出任,方有號召、影響,而善款收支事務則不妨委辦于張采。
三月十七日,陸世儀先捐出會資,將分金送到顧士璉家,詢問同善會事。顧士璉出示所擬條例,并告知“始會之日,具連名呈請州尊,又請受老登座講道”,由此,創會之事遂成。陸世儀聽后,也極表贊同:“一道同風之治,宜歸州尊,必不當有私會;受老臨講,亦宜州尊具柬以請。”⑥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79 頁。他堅持認為同善會不應成為沒有官府支持的團體,且應由知州以公事名義邀請張采主講。最初,這一主張并不為諸友所理解,但最后還是都同意了,并推他為同善會事代筆寫信給錢知州。他慨然應允,頗有義不容辭的自豪感。①陸世儀在三月十七日、十八日的日記寫道:“因欲予作書致州尊,予直任不辭”;“為同善會代作致州尊書。可作而作,義也;不可與而不與,亦義也。此際胸中頗無留滯”。參見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79 頁。而接下來的幾天,陸世儀卻又與顧士璉在同善會的運營管理方面發生嚴重分歧,甚至有退會的念頭。他在日記中抱怨地寫道:“今聞顧殷重頗不從諫,不宜身入其中與之謀議,欲凡事一聽之彼。若初不與者,此念亦甚痛快。”但慮及同善會尚屬初創,且已列名會簿名冊,即“以名與會中,不欲其決裂”,于是與陳瑚進行商量。②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80 頁。
在同善會條例的議定過程中,鑒于近歲時有災荒、動亂之虞,陳瑚也提出自己的一些設想,如仿行義倉、適當變通救濟對象等。他曾在日記中直抒胸臆:“高忠憲公始創同善會,近歲鹿城踵而行之,吾婁賢者亦欲行此。此義舉也,兇歲務施勸分,亦得古人社倉之遺意,然愚謂不如竟仿社倉行之尤善。蓋給銀不如給米,給米之法于春夏荒月則散之,于秋成米賤則少取其值。如秋成不償者,明年即不復與。如此則惠可以不竭,而小民又已受利無窮矣。”③陳瑚:《確庵日記》卷3《庚辰至辛巳·同善會》,太倉圖書館丙寅(1926年)刻本,第48 頁下—第49 頁上。同時,他還認為“同善會止給節孝之家,意取勸善。然而,此太平禮樂之事也,行之于近日則當變而通之。即有強力之人而遇歉無所恃賴,亦不妨與之。蓋此等之人最易倡亂,給之以米,使無匱食之憂,亦是戢亂一法。況彼既受城中大姓之惠,則有急亦可驅而用之,以御外寇,亦甚便矣。”④陳瑚:《確庵日記》卷3《庚辰至辛巳·同善會》,太倉圖書館丙寅(1926年)刻本,第49 頁上。這些內容似乎并沒被采納、吸收到后來的條款中。不過,從前面所述中,仍不難發現有著同善會的基本特征,如采取會員制、由會員捐資充作會費等。同時,他們還對在神前盟誓均表贊同。⑤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81 頁。
太倉州同善會的集會之期,在每年四月十五日和十月十五日,即一年只有春、秋季兩次,這在江南地區的同善會中是較為特殊的,完全不同于武進、無錫、嘉善和昆山等縣的同善會每季一舉,一年四次活動。這應是根據各地情形尤其地方財力及會眾多寡而做的變更。據陸世儀日記所載,崇禎十四年(1641)四月十五日是太倉州同善會成立后的第一會,集會議程也是先宣講,再散放救濟款。當日,陸世儀與陳瑚一同赴城隍廟參加同善會的首次活動。“至城隍廟,見設講壇在殿內,不便眾聽,乃與諸兄言移之于外。聽受先先生講同善會,語甚警策。聽者皆贊嘆,州尊色喜,予亦深喜。”⑥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84 頁。張采在同善會宣講取得了較好效果,頗受眾人稱許。隨后,發放同善會救助金。陸世儀原打算按登錄在冊的男、女于兩處分別給發,且已分好左、右兩列,但顧士璉不聽,執意先發男冊銀兩,而讓老婦等候多時,以致饑疲不堪。由此,一種不和諧的氛圍也彌漫在同善會發起人當中,漸漸削弱了同善會的凝聚力。集會后兩天,陸世儀再次萌生退會之念,“予與曰夏欲辭去己名而勢有不可,恐反隳厥事。乃語以名不必去,但勞不能任,幸以格外待我兩人可也”⑦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84 頁。。
由上來看,太倉州同善會在醞釀籌設中所呈圖景,正如美國學者韓德琳所揭示的那樣,是一個充滿緊張不安也不夠穩定的慈善團體,它不同于高攀龍、陳龍正創設的同善會景象——“一個和諧、有效且能讓會員有愉悅、滿足感的組織”,這是兩幅大相迥異的畫面。“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所用文獻史料的顯著差異,一種是楊東明、高攀龍、陳龍正等人正式的、‘公開’的文集,另一則是陸世儀個人日記。由此呈現出的善會也有兩種不同的視角:一是理想化的,一是現實性的,從中也折射出他們的社會地位。楊、高和陳的自信與富有,使其很自然地擔當起道德領袖的角色,且很樂觀地相信他們的善會最終會實現。而由紳權與財富構建起來的聲望,讓他們得以進行公共演講,鼓動聽眾行動起來。”①Smith, Joanna Handlin.The Art of Doing Good: Charity in Late Ming China, Berke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9, p130.而陸世儀的社會背景就遜色得多。也許正因如此,盡管他最初也關注地方公益,參與籌設同善會,但較之陳龍正,他似乎并沒有那種慨然視為己任的“熱腸”,也缺少些責任擔當;而對于同善會的未來,他更寄望于官府,以保一方安謐,“州尊好賢樂善,將來必更有可觀,地方安寧,吾輩可安坐讀書也”②陸世儀:《志學錄》,《叢書集成三編》第15 冊,第184 頁。。
在太倉州同善會的籌設與發展過程中,從地方文獻來看,知州錢肅樂顯然發揮了主導作用,如宣統《太倉州志》載:“錢肅樂,字希聲,鄞縣人。崇禎十年進士,授太倉知州。……舉同善會,周恤善類,全活甚眾。在任五年,善政畢舉。”③宣統《太倉州志》卷12《名宦》,《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18 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27 頁。錢肅樂對太倉州同善會的垂注,猶如同期萬曰吉之于昆山縣同善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或說決定了它的發展趨向。其時,江南大饑,陳瑚屢向知州錢肅樂上呈條議,論及民食、勸義等,還對同善會條規提出增補建議,但后者未被采納。在其年譜也載有此事,稱是年夏“又有補同善會規二條,一崇耆老以風仁壽,二勸習射以豫武備,先后上之當事,不果行”④陳溥:《安道公年譜》卷上,《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71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302 頁。。這也可略見太倉州同善會的舉辦者中知州與諸生員的關系,即官紳之間既有密切合作又有矛盾沖突,凸顯出官僚體系下民間慈善團體發展的內在困境。
太倉州同善會的主導者為地方社會的中層官紳,如知州錢肅樂、前臨川知縣張采,他們都有進士身份,不過在具體運作中也多依靠陸世儀、顧士璉、陳瑚等下層鄉紳。或緣于江南地區紳權素來發達,同善會各項善舉之施與,也有賴于地方中下層官紳鄉民的通力合作。至于明末太倉州同善會管理運作的具體情形,夫馬進已述及⑤[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96—99 頁。,茲不贅述。
在太倉州同善會蓬勃開展之際,一些地方開始出現了由官府倡辦而非由民間自發結成的同善會,這是明末同善會運動興起過程中呈現出的一個新現象。夫馬進較早注意到,它不同于以往由鄉紳自發倡設的同善會,而是由地方官自上而下推動成立的。⑥[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100 頁。這其中,最具典型的是夏允彝在福建福州府長樂縣推行的同善會。
夏允彝(1596—1645),字彝仲,號緩公,松江府華亭縣人⑦夏允彝以浙江嘉興府嘉善縣籍應試中舉及登進士,曾纂修《長樂縣志》,在纂修人員一欄,姓氏前冠以“禾郡”“嘉善”,而在該志卷3《官師志》載為“嘉善籍,華亭人”。參見崇禎《長樂縣志》,崇禎十四年刻本,方寶川、陳旭東主編:《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6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317 頁。。崇禎初年,與同邑陳子龍等六人結成“幾社”,在明末文壇頗負盛名。崇禎十年(1637),夏允彝進士及第,翌年任長樂知縣,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出任實授的官職。他在長樂居官五年,“善決疑獄”,“邑大治”,吏部“舉天下廉能知縣七人,以允彝為首”①《明史》卷277《列傳第一百六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098 頁。。時福建按察使許世蔭也稱許說:“云間夏緩公以經世之才烹鮮長邑,凡邑之風俗利病,如握徑寸之珠,坐炤千里,教化翔洽,而治以無事”②崇禎《長樂縣志》卷首《徐世蔭序》,方寶川、陳旭東主編:《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6 冊,第6—7 頁。。由此,夏允彝被崇禎皇帝召見,特擬擢用,但不久因丁憂歸里。雖然夏允彝沒有顯赫的仕宦經歷,但他在這段短暫的宦游生涯中,卻能體恤民情,興利除弊,政績卓著。他在長樂縣的各項施政舉措中,倡行同善會就是一項引人注目的善政。
長樂縣同善會的情形,在夏允彝自編的遺集文錄中并不見載,而他在創議過程中曾致信好友祁彪佳,寄去《同善會議》。祁彪佳在日記《感慕錄》崇禎十三年五月十六日即記:“得夏彝仲書,示以治邑之譜,如征糧法、同善會,極為美政。”③祁彪佳:《感慕錄》,《祁彪佳文稿》第2 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1192 頁。其時,祁彪佳正應紹興府及附郭山陰縣當事之請,為荒政忙碌奔波。在救荒賑饑之余,他“又念饑荒遍海內,救之者或有心無術,反擾民,因輯古今救荒全書”④祁彪佳:《祁彪佳集》卷10《行實》,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37 頁。,廣泛收錄歷代、當朝救荒文獻、名臣奏議及邸報函札。由此,“極為美政”的長樂同善會議亦被祁彪佳輯入《救荒全書》這部鴻篇巨制中,編次為卷九《當機章·勸富》。據該書所載,《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共16 條,包括“廣勸募”“定都會”“核名數”“募與會”“廣愿力”“酌施予”“嚴督課”“助婚產”“商葬埋”“誘自新”“處惡少”“議供應”“稽出入”“均勞逸”“隆優異”“勸平糶”等⑤《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不著頁碼,國家圖書館藏遠山堂稿本,縮微膠卷。該稿本中,祁彪佳對夏允彝《同善會議》各條有多處刪改,所引系據膠片圖版辨識復原的夏氏擬稿文本。,內容頗為豐富。
夏允彝認為,現有保甲法“大抵防不肖之意居多”,而不能“禁民為非”,更不能“為至貧至困者求一生計”。而人心思變以至民眾騷亂,其根源在于“多困”,因而為民父母應“化之于前而禁之于后”。有鑒于此,夏允彝設想將同善會與保甲結合起來,“故特倡為同善會,與保甲相翼而行”⑥《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或許,他已慮及長樂為荒陬海澨之地,畢竟不如江南地區富庶繁華,倘若自發結會醵資將根本無法組織和維系下去,惟有依靠鄉村社會已有的基層行政體系,即以都、甲為基礎來設立。由此,他將保甲法“微有損益”,通過都甲體系向全縣紳民廣為勸募,“凡縉紳先生與我良士民,必欣然愿與。如其不與者,是明自擯于善人之外也”。⑦《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這也顯出其并非以個人自愿參與為基礎。
長樂縣同善會是以都、甲為基礎設立的,因而它不同于晚明江南地區同善會設于城廂,而彌散到廣大的鄉村社會中。具體言之,由縣內八個都設立一個同善會,由都甲長推薦都內的縉紳孝廉為會長;“或會中無縉紳孝廉,各都甲長會集甲長,不拘太學子衿、素封長者,但有慷慨好義、正大詳謹者,公推一人為會[長],專主其事”;如有保長、約正能勝任會長,則以都甲長八人佐之。“每二人共司一季,周而復始”。如剩有一、二都甲,也可附入其他都甲的同善會。同時,如以八都成立一會,“恐地界太遼闊,都甲長奔走不皇”,有疏漏之虞,還可“約略道里適均,定為都會”。⑧《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這種組織機構表明,夏允彝在長樂縣推行的同善會無疑是一種自上而下式的官辦同善會,它與保甲、鄉約體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甚至有的都甲長、保長或約正“一身而二任”,共同發揮了鄉村控制的作用。
盡管如此,正如夫馬進先生所指出的,長樂縣同善會“既然使用了同善會的名稱,就不得不繼承同善會的共同特征,采取結社的組織形式,開展富人向貧民施舍的救濟事業”①[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100 頁。。在救濟事項方面,長樂縣同善會在“核名數”“募與會”“廣愿力”“酌施予”“商葬埋”“助婚產”等多個條款都有規定。如“核名數”,長樂縣同善會首先明確了“本縣邑內所最急欲周者有四”,即“饑無食、寒無衣、病無藥、死無棺”。這與楊東明、高攀龍所倡同善會的濟貧對象是契合的。其具體程序與要求是:“都甲長先各查本都某甲極貧無食者若干戶、戶若干人,次貧無衣者若干人,或久病不能生理者若干人,各填的名年貌,匯造一式二簿,一送本縣存案,一送會長稽查,以憑按簿分別賑給。”②《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募與會”和“廣愿力”,主要是涉及同善會善款的募集。夏允彝指出,“自蒞任來,每遇有貧而求濟者,或死無以殮者,或棺暴露不能瘞者”,常常“捐薄俸以助之”,“但恐薄俸有限,而四境之失所者無窮,故特倡茲會,計縉紳長者必有同心而起者。”③《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這也是他倡行同善會的緣由,進而希冀善與人同,眾善共舉。但緣于官倡官辦,長樂縣同善會在資金募集的制度設計上,也就迥異于江南地區,而更多借重于充任會長的都甲長、保長或約正的力量。“各會長各置簿二扇,送縣用印,付都甲長隨方勸募。自縉紳以及士庶,人不論貴賤,銀不論多寡,或一年總題,或按季分題。先募一人捐題若干倡首,其余隨所樂助,各書名簿上,一送本縣存案,一送會長收執。其銀即送都甲長轉送會長,設立公篋收貯,以聽公用。或有題助米谷者更妙。其米谷暫賃無礙民房一間貯之,俟日后積有羸〔贏〕余,即公買修為同善倉,以垂永久。倘會中既鮮縉紳又乏富室,所入不足供所出,本縣身任其責,捐俸佐之,不虞不給也”。“倘縉紳先生及素封長者慨然發博施弘愿,不拘一二會,或三四會,或五六會,俱喜捐助者,即于勸募日隨給告白,明開愿助若干會,付都甲長實粘鄰會地界,聽鄰會都甲長登門募題”。④《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在勸募、查核貧戶等環節,也多由甲長擔當分勞。“一會之中,擇都甲長八人,共襄善事”,“初行勸募,每人先置小簿一本,各募本都。或甲長同心好善者,聽自募甲內以分其勞。又各查本都極貧、次貧人戶。此件須同各甲長逐戶挨查,不得聽甲長混報。募查既畢,約期集會長處,公同登人印簿。其同善簿一以銀米多寡為先后,戶口簿一以極貧、次貧為先后,量入為出。大略已得過半,編定二人共司一季。此一季中,收募散給等項俱二人均任其勞。至季終,與接管者同集會長家,交盤受事,方可卸擔,不得互相推諉。”⑤《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由都甲長編定冊簿后,同善會即按之發放救濟。這種救濟方式與自上而下組織起來的保甲、鄉約并無二致。
“酌施予”則詳細規定了濟貧對象及其救助標準。具體為:“極貧無食者:壯丁壯口,每名月給米二斗;幼丁口,十五歲以下者,月給米一斗五升;十歲以下者,月給米一斗。會長先算明每月應給米若干,為價若干,每月二次,按簿分給,率以為嘗〔常〕。次貧無衣者:至冬孟時同極貧丁口,年壯者每名給銀二錢五分,置買衣絮;十五歲以下者給銀二錢,十歲以下者給銀一錢五分。歲只一給。有死喪貧不能殮者,甲長登時報都甲長,都甲長登時報會長,給銀五錢,付喪主棺殮。或時值銀數不敷,即報本縣,捐俸補足。或有病不能贖藥者,約每劑定價一分,十劑一給。藥完而病未愈,又給銀一錢,務病愈而后已。”①《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施棺助葬為江南地區同善會一項主要善舉,長樂縣同善會亦類此。鑒于當地多有停棺不葬,掩骼之典久廢,“欲為永久計,惟有廣義冢之一法”。即由都甲長在本會內尋找官山數畝,或公買附近一區,設立義冢。“遇有貧不能葬者,給銀二錢,雇工埋瘞。或棺主力能自埋,特苦無力買山者,準聽葬入山內,量出銀一錢,付會長以充公用”。②《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可見,其救助之旨與江南地區同善會基本相通。
值得注意的是,長樂同善會還將“助婚產”列為善舉之一。鑒于婚娶費用繁雜且昂,貧民苦借貸無門。“倘貧民從此拮據,力能議親,告明都甲長,轉報會長,于納幣時先給助銀五錢,至婚期再給五錢助之”;同時,對貧民生子或不能舉者也給予資助,“以后貧民每遇生產,不論男女,登時報都甲長領之,同報會長,注名簿內,每月給米一斗,永以為常”。③《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此舉完全超出無錫、嘉善等地同善會所辦的濟貧活動,而將施善內容擴而充之,頗類似于宋元以降江南地區盛行的義莊、舉子莊。
除賑濟貧民外,長樂縣同善會還勸平糶,以便“四民之自食其力者”。 該會希望地方縉紳、素封之家“慷慨好善,肯略通融減價,以為之倡”,谷價漸趨平抑。具體做法是:“其自百畝以上,或數百畝,或千畝,倘每百畝肯糶谷三十石,即所糶之谷不貲矣。仍乞明書簿內,或大張告白,相助若干外,愿糶本會內谷若干石,每石減價若干,自五斗以至三石,俱不拘時日,聽其陸續買糴。……各會長仍于季終將會內平糶芳名、谷數,匯造簿內送查,另行旌獎。” 平糶所減之價,每石數分,多糶至數百石,所差銀數于富室巨紳而言亦只如太倉一粟,然對平抑一縣谷價則很有用。在夏允彝看來,長樂同善會倡勸平糶,亦可稱善量廣大。此外,對于一些力行不倦、查有實績的樂善者,長樂縣同善會給予旌表,或送匾,或免差,“使慕善者知所向風”。④《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與江南地區的同善會相比,長樂縣同善會也還存在一些差異,甚至頗為明顯。這主要緣于它創設初衷乃冀望“與保甲相翼而行”,故而十分重視社會治安的維持。首先,體現在“誘自新”“處惡少”等條款。夏允彝認為,偷竊之舉皆因良民饑寒交迫所致,及至事情敗露或受捕快恫嚇勒索,漸為慣盜。為地方治安長久計,應給予自新之路。由此,長樂縣同善會規定都甲長各查本都內自愿改過的慣盜案犯,編造姓名冊簿。“會長集眾約之,諭以改圖,按月計口,照例給米,任地方巡邏之責。歲終無事,量加給賞,以堅其自新。”如果該都甲內有一家被盜,同善會則將其送官究責,著落身上追贓。如會內原無盜案,而附近鄰會有之,也可協助并予賑恤,“以資偵伺之役”。⑤《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另外,對于地方惡少,也先予規勸化導。都甲長將本都內素性無賴、為害地方最著者編造名簿,一式二份,分別送知縣和會長。集眾約之,既往不咎,“從今嘉與維新,諭其改弦易轍,按月給米,為地方獨任守望之助”。如果怙惡不悛,“集眾送官究治,重加枷責”;“若能翻然改圖,為地方出膂力,捍外患”,則更樂視之為豪俠,亦不辜與人為善之意。⑥《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其次,“嚴督課”也是長樂縣同善會有別于江南同類機構之處。自魏晉以來,救濟機構通常是有養無教,至明末養濟院此類問題尤為突出。①夫馬進對自兩漢魏晉以來國家的鰥寡孤獨政策及救濟設施進行了簡要回顧與評述,指出明代養濟院已出現了種種弊端,呂坤曾嘗試對養濟院政策進行改革。參見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34—65 頁。夏允彝認為這并不可持久,“有食有衣,不事生理,此待盡之術也,誰能引長江之水以給之?”緣此,他在長樂縣同善會條議中提出“嚴督課”,即主張對少壯者要嚴加督飭,教養兼施。“凡我貧民,惟年七十以外、十歲以內及手足不全者,竟行贍給。此外,年力尚可營生者,自領米以后,俱要隨資質所近,或肩挑,或雜技,各習一藝生活。即于領米之日報明會長,某人愿習某事,各與登記本名下。至月終通計生活所得,足供幾日之費,仍報會長,量為扣減,稽其勤惰,分別獎戒之。”如此類受助貧民一月內無所事事,養之無益,可由都甲長送縣責懲,姑且準再給米一月,聽其改正。如下月仍不事事,送縣責治外,盡革其米。“其十五歲以下者,課督如之。”②《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再次,長樂縣同善會的財務收支狀況直接向知縣呈報,而不向會員報告,這也是其迥異之處。如:“各會長置循環二簿,送縣用印,登記出入,雖分厘斗升,俱對值季都甲長,備細登簿,每季終送縣倒換稽查。其本季用剩銀米,仍注明存貯若干,以備下季支用。”③《長樂令夏允彝同善會議》,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如有不足,則先算清短缺之數。顯然,這與它是以都、甲為基礎建立起來而非會員結社而成有關;所募款項也源于都甲的征收,而非會員醵資捐獻。
透過上述分析,不難窺見長樂縣同善會的運作情形,而這是其諸多施政舉措的一部分。誠如天啟進士、邑人馬思理《開河記》中所言:“公為人推誠與人,通于世務,以經術潤飾吏事,事事類古人。其立常平倉,常歲平斂,荒年蠲救,又時其緩急而先后之,人不病饑而官府蓄積,似劉晏;視稅定役,弛微戶,使無所與,定戶完糧,里無役侵而閭闬樂輸,其詳定役法,似沈括、蘇軾;立同善會,而鄉之鰥寡孤獨者有養,則古之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以贍貧窮也,似次公;誘進儒生,親自飭勵,使人人爭自濯磨以有成立,似文翁。”④崇禎《長樂縣志》卷2《經略志·城池》,方寶川、陳旭東主編:《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6 冊,第201—202 頁。此處將夏允彝與漢代黃霸、文翁,唐代劉晏及宋代沈括、蘇軾等循吏名宦相類比,且以他所倡行同善會視若潁川太守黃霸贍恤鰥寡貧窮之舉,足見其口碑載道。不單鄉評如此,官聲亦佳。如福建布政使胡維霖稱:“至立同善會以恤窮困,有保甲之利,無保甲之擾。此則移風易俗又非才吏之所能為且也。”⑤胡維霖:《崇禎辛巳修縣志序》,民國《長樂縣志》卷20《藝文錄上》,《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21 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345 頁。按:前引崇禎《長樂縣志》影印本不見此序,卷首僅有按察使徐世蔭及邑人曹學佺、劉沂春所撰的三篇序文,或胡序原在徐序之前,因藏本久遠,書頁已脫落。這兩句話雖主要評騭夏允彝的施政舉措,然言及同善會也屬肯綮之語,可見其確有實績實效。由此,祁彪佳一見夏允彝所示“治邑之譜”即贊同善會為“美政”也就不足為奇了。后來,他又將《同善會議》收錄荒政書中,并附注批語:“以會行勸,此真善于勸者也,且不待其荒而賑救于平日,尤得先事之妙。”⑥祁彪佳:《救荒全書》卷9《當機章二·第十七勸富》。
明清之際,世家大族向來視為民間社會教化之基地。太倉州人陸世儀就說:“夫風俗之淳厚,非必盡由在上之人有以風厲之也;一邑之中有一二世家大族,以禮義廉恥治其家,則相觀而善磨勵而興起者多矣。”①陸世儀:《桴亭先生文集》卷4《龍城郝氏宗譜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398 冊,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7 頁。確實,風教興衰也映照著世運升降。當此明清易代之際,縉紳士大夫以“禮”為“教”,移風易俗,其所承擔的傳統之責在這一特定的歷史情勢之下,也別具一番“制度實踐”的意義。②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7 頁。陳龍正的看法也甚相似,在同善會最初的制度設計中,即以施善、教化為內容,以安定秩序消弭動亂為目標的,有如鄉約、保甲一樣,是一種“安鄉之舉”“固圉之策”。崇禎十一年(1638),陳龍正給浙江巡按使喬可聘的復函即言:“蓋自設是會以來,幾無餓殍、無道饉;又時時講解勸誘,以提醒良心,消弭邪孽,可莫為鄉約、保甲之助。”③陳龍正:《幾亭全書》卷45《文錄·書牘五》,《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59 頁。或許,正緣于同善會具有安定人心、維系社會穩定之功效,不單官紳在地方社會積極創設同善會,一些世家大族也將同善會作為緩和貴賤沖突、紓解社會矛盾的潤滑劑。
崇禎十一年(1638),無錫人華允誠在家族中舉行同善會。據華衷黃所述年譜,稱其父華允誠于是年“舉同善會”,并言:“吾宗子姓繁衍,貧富不齊,府君分資厚者三等,貧困者四等,以有余濟不足,每季聚資,合族于祠而分給之,歲饑則月舉焉。于貧困中,鰥寡孤獨者加厚,善良者尤加厚。扶濟之中默寓獎勵,所以聯通族血脈于一會中,而潛消其怨貧嫉富之心、詆訟角釁之端也。”④華衷黃:《奉直大夫吏部員外郎豫如府君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0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316 頁。華氏此舉流澤匪淺,影響頗遠,以致入清數十年后,無錫縣耆民、儒學為他呈請入祠崇祀所具實事亦有載,贊其“孝友齊家”,“惠澤尤沾閭里”,常“推贏余用周乏”,“濟孤寡則廣同善之盟”,⑤華衷黃:《奉直大夫吏部員外郎豫如府君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0 冊,第359、360 頁。又言“于居鄉日……倡行甲兌以救貧里,舉同善會以贍貧族”,并于庚辛大災之際“首倡捐米,減價平糶,賑饑弭亂,全活一方”⑥華衷黃:《奉直大夫吏部員外郎豫如府君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0 冊,第375 頁。。類似情形,亦見于江南地區其他仕宦之家,如吳中葉氏、太倉王氏。
吳中葉氏自宋初開派以來,其后裔在吳地繁衍生息,支脈昌盛,書香不絕,代有聞人,至明中后期已成江南望族。吳江分湖葉氏(屬吳中葉氏同里派分支)在明清之際還出現了一門七世九進士,而第九世葉紹颙、葉紹袁堂兄弟于天啟五年(1625)乙丑科同榜進士及第,一時傳為佳話。葉紹袁初任南京武學教授,后入京任工部主事,因見朝綱廢弛、吏治腐敗,遂乞身歸休,隱居分湖,誓不出仕。崇禎十三、十四年(1640—1641),江南迭遭水旱之災。自崇禎十三年五月起,淫雨不止,米珠薪桂,民情騷動。歸隱鄉居的葉紹袁見此災情,寄家書給時任南京光祿寺卿的兄長葉紹颙,云:“家鄉幾為戊申之續,幸而猶得插青,但米貴甚,米價益貴而巨家益閉,不肯糶,小民豈能枵腹待秋成乎?倘傳教家督,或開糶,或廣貸,使民有食以為于耜之資,嗷嗷眾口誦德不淺矣!”⑦葉紹袁:《天寥道人自撰年譜·續譜》,吳興嘉業堂民國二年刻本,第6 頁下。繼而商籌社倉平糶事宜。及至翌年春,他又在分湖仿行同善會,賑恤了一些孤苦無依的貧民災黎。據其自撰年譜所載,“十四年辛巳……二月十五日,舉同善會,昉于錫山高忠憲公(名攀龍),友人陳發交(名龍正)繼行于武塘,今余亦仿故例為之。首贍節孝,次賑孤煢,又次施棺,刻有《同善會錄》。”⑧葉紹袁:《天寥道人自撰年譜·續譜》,吳興嘉業堂民國二年刻本,第8 頁上。按:括號內系原刻本雙行小字夾注。葉紹袁自幼生活和求學于袁黃家中,受其影響頗深,又與陳龍正為舊交,情誼深厚,①葉紹袁晚年在《年譜別記》中追憶道:“乙巳(1605),與袁若思、陳賁聞、發交兄弟共事筆硯,自是往往相同,日則論文講義,夜則樽酒談笑,并席篝燈,連床對影,歲不輟也。余與若思俱成乙丑進士,發交登甲戌榜,只賁聞戊午浙江解元,僅南宮一試,下第遂殞命,傷哉!”,可見,葉紹袁與袁儼及陳龍正兄弟堪稱同聲同氣。參見葉紹袁:《天寥道人年譜別記》,吳興嘉業堂民國二年刻本,第2 頁下。其為人仁厚,雖家產不豐而猶能扶危助困,急難好義,因而災變之際遂設同善會賑濟鄉鄰之善舉。至五月,米價更昂,人心洶洶,葉紹袁原擬倡設義倉,賑濟貧族,后見城中未行平糶,乃決然先行于鄉,“每升以錢四十文為率,人心胥悅”。在他的倡率下,吳江縣城也設倉平糶,最終“鄉城俱帖然矣”。②葉紹袁:《天寥道人自撰年譜·續譜》,吳興嘉業堂民國二年刻本,第9 頁上、下。由此,同善會與社倉、義倉等一起,在災年發揮了救荒濟貧的作用。
太倉王氏自明中葉以后亦是簪纓累世,王錫爵、王衡父子皆中榜眼,王錫爵官至內閣首輔。王衡早卒,其子王時敏以蔭官入朝,未久辭官歸里,后于崇禎十五年(1642)春設同善會,主要向闔族募集善款。如年譜載:“春,作一家同善會引,倡率合家眷屬及家人輩,至在宅各男女,或銀錢,或米麥糠粞,隨力輸助,廣施粥餅,親自給散。”③王寶仁編:《奉常公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66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384—385 頁。在明季奴變、民變多發之時,剛經歷庚辛大災之后,此舉無疑有助于地方社會的安寧。由此而見,同善會在“化民成俗”方面,世家大族仍有其重要的示范意義。
在北方,也有世家大族倡行同善會。崇禎十四年(1641),魯西南旱荒,兗州府曹縣人武岷源、武張聯父子發起成立同善會。如康熙《曹縣志》之人物傳“武岷源”條載:“庚辰,子張聯制同善會以濟眾,欣然贊成之”④康熙《曹縣志》卷13《人物志中·歷代名賢》,康熙年間刻本,國家圖書館藏,第58 頁上。。可見,創設同善會之議由武張聯(1612—1681)首先提出,并得到其父的贊允。武氏為曹縣大族,洪武初年自山西遷入,至七世武圖功萬歷甲辰科(1604)進士及第,家聲日隆,至明末清初已屬世宦之家。武岷源為圖功三子,“敦倫好禮,樂善安仁”,“忘人我,處朱門若蓬戶,視天下為一家。……每與親故之落魄不偶者,問疾苦,道寒暄,終日不倦”⑤康熙《曹縣志》卷13《人物志中·歷代名賢》,康熙年間刻本,第57 頁下—第58 頁上。。武張聯也深受其父影響,性尚簡樸,“處貴介而無驕矜之色,席素封而有韋布之風”⑥光緒《曹縣志》卷14《人物·歷代名賢》,《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294 頁。。關于其設同善會濟貧一事,光緒年間纂修的方志載述稍詳:“庚辰,歲大饑,立粥廠,養殘疾,育嬰兒,施藥餌,遐邇頌德,莫不曰武善人也。”⑦光緒《曹縣志》卷14《人物·歷代名賢》,《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第294 頁。而此善舉,還可能得到了他兩位伯父的支持,如方志載,武崑源,“崇禎十三年,大祲,捐粟賑鄰,全活甚眾。疇皆逋負,一切焚券,而德色不形于面”;武崙源,“庚辰大祲,輸粟濟荒,捐金建梵宇,為煮粥之所”⑧光緒《曹縣志》卷14《人物·歷代名賢》,《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第287、290 頁。。在舉辦同善會過程時,武張聯還撰述有《同善會書》,李澹園、李悅心為之作序,于崇禎辛巳年刊刻流通。然至乾隆四十七年(1782),湖北巡撫姚成烈以“內載錢謙益鑒定”為由而奏準禁毀。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62 頁。
武張聯創設同善會,其實也受陳龍正的影響。方志載稱,武張聯喜談名理,“不屑屑為舉子業,桐月李先生,理學名家也,與之訂忘年交,竟日講論,無非濂洛關閩”。⑩光緒《曹縣志》卷14《人物·歷代名賢》,《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第294 頁。李桐月即李悅心,與陳龍正交好,為崇禎甲戌科同年,先授行人司行人,后擢監察御史,①光緒《曹縣志》卷14《人物·歷代名賢》,《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第286 頁。又與劉宗周友善,曾上疏薦舉陳龍正、葉廷秀等人。此外,與新任曹縣知縣梁州杰②梁州杰,字皋廡,崇禎四年(1631)辛未科進士。原本姓李,為嘉善丁賓家奴之子,少聰敏,令伴讀,得補諸生,由此與陳龍正相識。后與丁家交惡逃走,輾轉至揚州,為山西鹽商梁尚億收為義子,再捐納補諸生,后入襄陵民籍應舉。進士及第后,先后為城固、長安令,崇禎十三年調任曹縣。參見談遷:《北游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35—336 頁。又,光緒《曹縣志》卷9《官職志·縣令》載,梁州杰,“字皋廉,揚州人,辛未進士”(《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84 冊,第147 頁),皋廉,誤。的倡行、贊允也有一定關聯,而梁氏為陳龍正舊日相識,崇禎十四年陳龍正曾致函梁氏,勸其仿行同善會,“以惠此一方民”。③《與曹縣令梁皋廡》,陳龍正:《幾亭全書》卷46《文錄·書牘六》,《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 冊,第474 頁。正緣于李桐月、梁州杰均與陳龍正有交集,武張聯獲悉江南地區同善會的發展情形,進而發起創設了曹縣同善會。
此外,在山東青州府樂安縣(今廣饒縣),邑人孫三錫于崇禎十年(1637)重刻了陳龍正的《同善會錄》。而該會錄是陳龍正將嘉善同善會章程及講語等刊印成書,在京城時向各友朋、官紳廣為贈閱。④參見陳龍正:《幾亭全書》卷45《文錄·書牘五》、卷46《文錄·書牘六》,《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 冊,第422—423、459、472、474 頁。兵科給事中孫三杰遂將此會錄寄給其弟,后又作《孫孝子悔庵重刻同善會序》,敘事之原委,闡發同善之義。其序文曰:“千古圣賢只是有善無惡,千古善事只是一道同風。善哉乎!錢啟新先生同善會所由起,高景逸先生及陳幾亭所為惓惓,發明力行不怠者與!夫人見利不輕,則其向善必不勇。……吾家季弟懷萬夙具善根,心輕阿堵。……歲在丁丑,余率爾小草,家季奉慈幃甘旨。余不遑恤緯 ,特取幾亭所刻《同善會錄》為寄。家季亦不迂我于乘障登陴之余,亟命諸剞劂氏,謂:‘正可藉此發明效死勿去之義,以人和保地利也。’刻成寄余。”⑤孫三杰:《孫孝子悔庵重刻同善會序》,雍正《樂安縣志》卷20《藝文》,國家圖書館藏,第60 頁下—第61 頁下。孫三杰在天啟、崇禎朝以清廉恤民、直言敢諫著稱,尤其在大明危亡之秋,他冒死上疏,連續五次彈劾首輔周延儒誤國,可謂鐵骨錚錚。⑥有關孫三杰略傳,可參見雍正《樂安縣志》卷12《人物志》,第15 頁上;民國《樂安縣志》卷10《人物志上》,《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30 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01 頁。其弟孫三錫則以孝義名聞閭閻,盡管《同善會錄》刻成后是否創行同善會尚無史料證實,然他多行善舉,無疑與此有關,即無同善會之名亦有其實。如縣志載述,孫三錫“勇于施濟,凡邑中義舉,眾力所能為者必先之,眾力所不能成必后之,先后捐資以累萬計,如設義田,建社倉,立鄉塾,掩露胔,助人婚喪,重修學宮,不可殫述。而置學田以膳諸生,都數百頃,創修草橋長堤,延十余里為尤著。”⑦民國《樂安縣志》卷10《人物志上》,《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30 冊,第104 頁。另,雍正《樂安縣志》卷12《人物志》略有異:“志在施濟,慨學宮荒圮,出資修建,更捐腴產以膳弟子員,他如置義田以贍族,立社倉以備賑,創草橋長堤十余里。凡邑中公事義舉,眾力所能為者公必先之,眾力所不能成公必后之,先后捐資以累萬計。”(第18 頁下—19 頁上。)由此,孫氏兄弟一時在邑中頗著聲望。
明季同善會的流播,除世家大族倡行之外,一些官宦游寓也有播遷之功。崇禎年間,湖廣省亦設有同善會。崇禎元年(1628),無錫人蔣元敬由舉人任岳州府平江縣知縣。⑧同治《平江縣志》卷34《職官志·官師》、卷35《職官志·名宦》,《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9 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7、66 頁。下車伊始,他見“一切鰥寡孤獨及流亡行乞之徒,死無所歸,卒多暴露”,而平江自明以來未聞有漏澤園,若逢炎暑,更形腥穢,尤可憫惻,遂有仿行家鄉前賢之善舉,成立同善會,以掩骼埋胔。據蔣元敬《漏澤園記》載稱:“予司此土,不忍聞見已,創同善會,施棺殮藏,復遍訪空門官地,捐俸置買民田,以為區處。”①乾隆《平江縣志》卷23《藝文》,《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第8 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7 頁。此善舉還得到地方士紳的響應與贊襄,鄉達李元陽率先捐地一丘,諸生童光楚亦捐出山地一丘,各有二百余弓,由此,平江縣始設立漏澤園。從有限的史料來看,平江縣同善會僅以施棺助葬為善舉,似乎并未開展賑恤鰥寡孤獨等活動。
夫馬進等諸位先行者的研究曾揭示,由于高攀龍、陳龍正等人的推行,無錫、嘉善同善會成立后,在江南地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久,周邊一些府縣州仿而效之,相繼發起創設同善會,如蘇州府昆山縣和太倉州。而陳龍正尤為熱心,他不僅上奏朝廷希冀借助國家力量加以推廣,同時還刊印《同善會錄》寄給親朋好友,積極向他們宣介,倡建同善會。②[日]夫馬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第86—87 頁。這樣,明末同善會似有勸善運動之趨向,影響日益擴大,逐漸在全國南北諸省傳衍、流播開來,并于山東、福建等省的一些州縣播下善種,結出善果。本文的研究,不僅可以讓人們了解明末同善會在傳播與發展過程中鮮為人知的一面,彌補既有研究之闕失,而且能夠還原山東曹縣、樂安、福建長樂、湖廣平江等地同善會與江南地區的往來聯系,以及江南地域內部吳縣、昆山、太倉、吳江各州縣同善會之間的關聯。同時,通過考察福建長樂同善會的運作情形和世家大族倡行同善會的概貌,進一步展現出同善會在明末社會鼎革之際何以迅速傳衍與流播的若干圖景,也映照出明清之際士人經世致用、匡時濟民取向的一個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