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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學院 文物與博物館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近年來,隨著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考古學”的建設,中國考古學的研究愈趨多元化,成果也越加豐富精彩。對于實驗考古或實驗室考古,學界多有提及,但我們發現仍有一些概念需要厘清,故成文嘗試對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之間的差異進行闡述,以供學界參考。
就文字表述而言,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之間,僅一字之差,在表達上有著較多相似性,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學界時而將實驗室考古的研究內容表述成實驗考古,亦或將實驗考古稱為實驗室考古。在中文的表達中,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區別不大,但在英文的表述中,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匯。實驗考古的英文為Experimental Archaeology,而實驗室考古的英文為Laboratory Archaeology。究其原因,實驗室考古是中國考古學的產物,而實驗考古為歐美考古學的分支,兩者在源屬上具有本質區別。
實驗室考古,是由我國考古學者通過長期以來的田野實踐與理論相結合,發端于室內考古清理,融合科技分析與文物保護方法而提出的考古學概念。早在20世紀80年代,國內學界便出現了實驗室考古的說法,主要指對出土器物采用實驗室的檢測分析,解決器物成分、年代等考古學問題的學術活動,后來這類學術活動又被稱作科技考古。進入21世紀初期,實驗室考古清理、實驗室微型發掘等具有實驗室考古字眼的表述在學界出現,但更多是指在實驗室內開展小型的考古清理操作[1]。
1998年,李虎侯先生在《實驗室考古學》一書中提出,“實驗室考古是運用自然科學實驗的手段對古代遺存進行測量、分析和鑒定,取得數據資料,并以這些數據資料為依據闡述古代的實物、人物和事物,從而達到認識古代社會的目的”[2]。而后隨著學界不斷積累,2010年杜金鵬先生在大河口西周墓實驗室考古項目成果匯報會上宣讀《實驗室考古初論》文稿,對實驗室考古概念進行了系統性闡述,認為構成實驗室考古的主要內容為“在實驗室內的考古發掘清理、文物檢測分析、文物保護處理、遺跡遺物研究、文物仿制復制等一系列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活動”[1]。隨后,實驗室考古的概念在國內學界廣為流行,在2013年中國考古學界的權威刊物《考古》上,推出了實驗室考古專稿,代表著中國考古學界對于實驗室考古概念的認可[1]。近年來,李存信先生等開展了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實驗室考古研究,如對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劉賀墓主棺的實驗室考古發掘。在理論方面,通過近十年的積淀,杜金鵬先生著有《實驗室考古入門》一書,系統詳細地闡述了實驗室考古的源起、發展與操作流程等內容[3]。
實驗室考古是中國考古學發展的結晶,而實驗考古則不同,是歐美考古學理論變革的產物。實驗考古,早在19世紀40年代便已興起,斯堪的納維亞考古學家首次使用實驗考古方法,解釋考古記錄中的人類行為,以斯文·尼爾松(Sven Nilsson)為代表,將斯堪的納維亞石器與世界范圍內的民族志標本相對比,確定了石器的生產方式與使用方法,這是實驗考古的一次較早嘗試。在1868年,英國考古學家伊文斯(Evans)使用實驗考古的方法對發掘出土的手斧來源及技術進行研究,并向公眾展示其操作過程,被視為實驗考古發展具有標志性的事件[4]。
直到20世紀60年代,實驗考古的理論與研究方法才在歐美考古學界得到系統性的梳理與運用。20世紀下半葉,美國興起了過程主義考古學,即“新考古學”,代表人物為美國考古學家路易斯·賓福德(Lewis Binford)。新考古學的理論基礎是實證主義,倡導“假說-演繹”的研究模式,認為考古學的目的是探究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新考古學”嘗試對過去的事物進行實證,在對考古資料的研究中運用中程理論方法,衍生出兩種新型考古學分支,民族考古學與實驗考古學。1979年,英國考古學家約翰·科爾(John Cole)的《實驗考古學》出版,該著作影響深遠,詳細介紹了實驗考古學理論與實踐,是西方較早出版的實驗考古學術著作,為實驗考古學的推廣起到很大的作用[5]。
新考古學是歐美考古學發展歷程中的一次變革,主要體現在對歐美考古學界過往的歷史文化考古學階段研究范式的更新,主張通過考古遺存客觀科學地解釋古代物質文化,并探索推動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機制。新考古學強調考古學的科學屬性,其理論的核心為西方哲學,如中程理論、系統論、文化傳播論等,而非歷史文獻學。實驗考古作為新考古學的兩大核心支柱之一,在推動新考古學的發展上起到了巨大作用,時至今日,實驗考古已在歐美考古學界廣為流行,成為構成考古學理論和研究方法的重要版塊。
實驗室考古與實驗考古雖一字之別,在源屬上卻存在較大差異。實驗室考古歸屬于中國考古學,而實驗考古的來源是歐美考古學。
在研究范式上,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可能存在一些方面的交叉,但實際上不論是研究目的,還是研究方法,都存在較大差異。
杜金鵬先生將實驗室考古定義為“考古專家與文物保護專家相互協作,運用多種科技手段在室內開展古代文化遺存的發掘清理,根據相關檢測分析結果及時實施文物保護,通過對相關遺跡遺物的現場觀察、分析、實驗,探索古代人類活動及科學技術等問題的考古活動”。同時,也將“在實驗室內通過成分分析和年代測定等研究文物的生產技術、地點、時間的分析考古學”(或稱科技考古)和“通過模擬實驗研究古代人類活動和科學技術的實驗考古學”皆納入到實驗室考古的范疇[6]。
從實驗室考古的定義看,其具有顯著的科技考古與文物保護相融合的特征,“發掘清理、檢測分析、保護處理、研究復原是其基本的工作要素”[6]。因實驗室考古范圍內涉及到了研究復原的模擬實驗,所以杜金鵬先生在其定義中,將實驗考古歸入到了實驗室考古。
細觀實驗室考古中涉及研究復原的模擬實驗,主要指“及時觀察研究新發現的各種遺跡遺物,就其品類、形制、結構、工藝、用途等進行探討,并隨時在計算機中模擬復原,或通過實驗手段進行復制,以實現文化遺產的傳承”[6]。實驗室考古定義范圍內的實驗考古,更加強調器物的復制,其目的是為了在未來更好的展示。
200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偃師二里頭遺址宮殿區三號宮殿院落貴族墓M3發掘出的綠松石片鑲嵌的“龍形器”,在實驗室中進行了清理、保護和仿制,被認為是“邁入實驗室考古門檻的體現”[7]。“龍形器”的仿制,被視為實驗室考古中的實驗考古部分。
可以看到,實驗室考古范疇內的實驗考古,主要是指通過對考古遺存的觀察記錄與科技分析,在實驗室內開展的復制工作,其核心功能是器物的復制與還原,而這與歐美考古學定義下的實驗考古,具有較大差異。
美國考古學家詹姆斯·馬修(James R.Mathieu)將實驗考古定義為考古學研究的一個子領域,在可控的實驗條件下采用多種方法、技術來分析重建過去的現象,這個現象包括了從器物到社會系統的重建,并采用假說-演繹法進行驗證,為考古解釋提供或加強類比[8]。英國考古學家科林·倫福儒(Colin Renfrew)在《考古學:關鍵概念》中提及,“實驗考古學這個術語包括所有解決考古學問題的實驗。實驗考古一般包括所有了解器物制作技術與功能的推斷實驗、基于地表平面或地下考古特征所進行的地表建筑復原,物品與建筑的破壞和腐爛過程研究以及農業操作與資源管理的全程實驗等”[9]。
陳淳先生在《考古學理論》一書中提到,“實驗考古學并不滿足于復原和記錄古代的遺物和遺跡,而是意在更深入地了解人類行為方式,以檢驗一些復雜的考古學理論闡釋模式”[10]。
在研究目的上,實驗考古是通過重建過去的現象來解決考古學問題,而不是實驗室考古定義下的采用復制還原器物的方式來更好地保護傳承文化遺產。實驗考古開展的一切實驗都是圍繞著考古學問題而進行設計和實施的。在研究方法上,實驗考古以假說-演繹法為核心,在對遺存遺跡進行詳細觀察記錄后,提出考古解釋并通過實驗進行驗證。在實驗過程中,嚴格地控制實驗變量,關注不同變量與實驗結果、考古解釋之間的關系。實驗考古的程序性操作邏輯和中程理論運用,是實驗室考古所不具備的。如玉器加工實驗,這些器物復制還原的目的是探討考古學問題,如玉器是如何被切割鉆孔,需要使用什么樣的工具,不同的加工工具是否會在玉器表面留下不同的加工痕跡,是否可以通過實驗得到的加工痕跡與發掘出土的玉器表面痕跡形成對照,借此推測古代的制玉技術。
在研究范圍方面,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也有所不同。實驗室考古定義下的實驗考古,是在實驗室內對器物進行復制還原,實驗的環境是在實驗室內,實驗的對象為出土器物。而實驗考古的范圍則更廣闊,除了在實驗室內進行出土器物的復制還原外,如玉器加工實驗等,也包括在戶外開展實驗,如史前房屋實驗、遺物埋藏廢棄實驗等,實驗考古的環境是實驗室和野外,實驗對象也更為多樣。就實驗考古而言,器物的復制還原只是其最基本的實驗,更進一步的實驗還包括對于人類行為、技術流程、社會系統等進行的重建,而這些也是實驗室考古沒有包含的內容。
實驗室考古所擁有的文物保護等內容,同樣是實驗考古所不具備的。所以,從研究范式的角度,實驗室考古與實驗考古之間雖有交叉,但依舊是兩個不同的考古學分支。
任何一種研究方法,都會隨著歲月的積淀而變化,實驗考古也不例外。隨著20世紀下半葉新考古學的興起,實驗考古迅速在歐美地區流行,受時代發展的影響,當時實驗考古的研究范圍以重建人類技術與行為過程為主,較少涉及精神信仰的探索。正如陳淳先生在《考古學理論》中所評論的,“實驗考古學的研究領域幾乎完全關注人類生存和技術方面的問題,并不涵蓋人類文化的所有方面,然而它恰恰涉足于構成考古學主體的那些古代殘存下來的物質文化”[10]。
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后過程主義考古在歐美學界影響深遠,實驗考古受到后過程主義思想的改變,在實驗過程中,也關注實施、參與實驗過程中人的主觀感受,嘗試對古代的精神信仰進行討論。
我們認為,實驗考古就像一座跨越古今的橋梁,通過對古代遺跡遺存進行系統性認識分析后,設計開展實驗,將靜態的考古遺存轉化為動態的實驗過程,以助于發現可能忽視的遺跡現象。同時,關注記錄開展和參與實驗過程中人的主觀感受,嘗試探討遺跡遺存與人在精神世界中的關系。
進行實驗考古研究,有四個方面需要注意。一是盡量保證實驗的原生性,盡量使用與古代相同的材料,不能超越古代時空的物質條件范疇,如制作石器、金銀器時,不能使用電鉆等現代工具進行加工。在開展史前陶器實驗時,盡量選取遺址區域的原生土壤并在遺址附近進行燒制,保證實驗條件與古人趨于一致。
二是實驗的科學性與可控性。實驗假設和結果檢驗,都需要科學客觀地分析,盡量排除實驗者的主觀想法,記錄實驗的真實情況,不論實驗成功或是失敗,都是可貴且有意義的,所有的實驗都可以經得起重復實驗。實驗中的變量控制、變量與結果之間關系的討論等是評估一項實驗考古水平高低的重要依據。
三是實驗目的是解決考古學問題。一些簡單的可控實驗,如文物的復制,不是以探討考古學問題為目的,不能歸入到實驗考古中。一些博物館仿古體驗活動,如用小口尖底瓶盛水、燧石片剃須、青銅刀切水果、穿戴古代衣物等,都只能算作體驗,雖然模擬了古代場景,但不是以解決考古學問題為目的開展的,也不能算到實驗考古的范疇中。
四是確保實驗記錄的有效性。任何一項重建實驗的開展,都需對數據進行選擇性的記錄。操作時間一般不作為實驗記錄的核心要點,比如制作石器、砍伐樹木、制作金銀器等所消耗的時間,這些時間與古代工匠的操作熟練度有很大關系,現代的實驗重建記錄的時間,最多是一個客觀參考,并不能給予考古研究強有力的解釋支撐。建設房屋、開挖墓葬、修筑祭壇等所需的勞動力人數,也一般不作為實驗記錄的重點,因為現代人身體提供的勞力與古代人可能存在較大差異,這些記錄只能作為參考。男女性別的記錄也是次要的,比如在陶器重建實驗中,發現女性較男性能更好地將陶器拉坯成型,這些是由現代男女性別差異帶來的習慣區別,且在不同時空下仍存在較大不同,所以基于實驗過程對男女性別的記錄與討論,一般是不可取的。
實驗室考古是中國考古學發展過程中的結晶,旨在將考古遺存置于實驗室中進行科技分析與保護,并對部分遺物開展復制,以用于更好的展示與保護。而實驗考古源自歐美考古學的進步,建構于中程理論之上,以假說-演繹的方法為主,對考古遺存進行模擬重建,嘗試搭建在靜態的古代遺存與動態的現代實驗之間溝通古今的橋梁,從而對考古學現象進行解讀。可以說,實驗考古與實驗室考古兩個學術名詞,雖然在中文表意上有所相似,但不論在源屬或是研究范式上,均存在較大差異。
現階段,中國考古學已步入發展的黃金時期,伴隨“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考古學”的建設,我們深信,實驗考古學也能較好地融入中國考古學的發展,甚至進一步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實驗考古學,與其他考古學分支共同助力中國考古學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