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度若飛做夢都沒想到,剎那間他就年滿六十了,脫下沾滿油泥和鐵屑的工裝,領取了一個大紅封皮退休證,從城北的軌道交通研究所,回到城南的流年巷度家小院。
流年巷彎彎曲曲,像是一條窄窄的湍急的溪河,流走了無數個春朝秋夕。一些人出生了、長大了,一些人衰老了、辭世了,后浪推前浪。當度若飛的目光觸摸到“流年巷”的巷牌,他真切地聽到“流年似水”的嘩嘩聲。他呱呱墜地時,在一家鐵道工廠當工程師的父親,從樂府詩“關山度若飛”一句中,取出“度若飛”三個字作了他的名。這似乎成了一種預言,上一輩和下一輩都是干鐵道工業的。
退休了的度若飛,常會想到“時間度若飛”,一去不復返。他如今步入花甲之境,兀地可以被人稱為“爺”了。
“度爺,忙完公事了?”
“忙完了,忙完了。”
“度爺,可以和夫人雙飛雙棲了。”
“是啊,是啊。”
街坊鄰居看見度若飛,都說就像看見當年的老度爺:瘦瘦高高,一頭黑里夾白的亂發,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
度若飛尷尬地笑了笑,說:“我難道是突然老的?”
“是這些年難得見到你度爺的真容。”
“抱歉,抱歉。”
度若飛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想一些陳年舊事。三十多年前,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分配到老家株洲的軌道交通研究所,參加內燃機車、電力機車、高速動車的研究,畫不完的圖紙,做不完的試驗,哪里有工作時間和業余時間的區別,連談情說愛的過程都簡省。當度若飛和教中學語文的計小耕經人牽線認識,彼此有好印象,就趕快進了洞房。
流年巷在城南,度若飛供職的軌道交通研究所卻在城北,坐公交車來回需要兩個多小時。于是,度若飛向單位要了間單人宿舍,即便有時回流年巷,也是夜歸曉出,度家小院倒成了他的驛站。
這時計小耕走了過來。度若飛站起來,說:“剛才鄰居說這些年他們很少見到我,讓我很愧疚。你上班忙,下班教養孩子還是忙,我卻成了個甩手掌柜,想的只是所里的事,苦了你一個人!”
計小耕笑了,巧妙地把話題轉到兒子身上。可惜兒子快速地跳過了童年、少年時代,進入了青年時代,真是倍速人生。如今在上海,與幾個同學辦起一家精密機床制造廠,鬧得熱氣沖天的。
度若飛聽后嘆了口氣,惆悵地說:“挺羨慕兒子的忙。我這個有一身本事的高級技工,閑得老骨頭發酸發軟。”
葡萄架上的藤葉,窸窸索索地響,落下一對翠羽紅喙的小鳥,你一聲我一聲地叫,很好聽。計小耕說:“既然退休了,就該讓時間慢下來。”
“像坐專為老人設立的旅游慢速列車嗎?連小站都會停下來!”
“對。”
退休了的度若飛,覺得白天很悠長,長夜更難熬。難以入眠,腦子里呈現著一張一張的圖紙、一個一個錚亮的零部件,直到院子里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沙、沙、沙……度若飛打一個愣噤,說:“試驗開始了,是飛跑的車輪在磨擦鋼軌,有雜音。”
計小耕醒了,說:“是雨點落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快睡吧。”
“我怕上班遲到。”
“你已經退休了,還上什么班?”
“……”
天剛亮,度若飛與妻子雙雙出門,穿過長長的巷道,到巷尾外的南湖公園去散步,過小橋,穿樹林,繞假山,行花徑。但度若飛的步子邁得又急又大,好像是趕著去上班,總把妻子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度若飛見身后無人,只好焦急地停下來等候。
散完步,兩人再去公園邊的農貿市場買菜,妻子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細看,然后耐心地和攤主砍價。度若飛忍不住掏出手機掃碼付款,說:“就這個價吧,耽誤了多少時間!”
計小耕說:“你還陷在自己的心理時間里,想慢都慢不下來。你得找到一個標示客觀時間真實行進的物件,來矯正思維模式的慣性使然。”
“鐘表嗎,還是手機?我們都有。”
計小耕腦子靈光一閃,眨了眨眼,說:“不,是古代計時用的‘銅壺滴漏’,滴水之聲便是時間之聲。”
“那物件只博物館有。”
“你是高級技工,可以仿制。讀大學時不是聽老師細說過‘銅壺滴漏’的構造和原理嘛,制作可以磨慢你的性子。”
在鐘表還沒有面世之前,古人晴天用圭表(又稱日晷),測日影以計算時辰;陰雨天和夜晚則用“銅壺滴漏”,壺中盛滿了水,逐漸從壺底的小管往外滴落。
度若飛的精氣神忽地火旺起來。他到工業器材市場,購回了各種工具和材料,小鉗工桌、榔頭、老虎鉗、鐵砧、扳手、銼刀、鋼鑿、鋼剪、小焊槍、白鐵薄板、水籠頭、鐵管、銅管……又收拾出一間空房,作為他的“車間”。白天,畫圖、計算、制作,一遍遍地測試、改裝。一落黑,下班,怕鋼鳴鐵響驚擾了左鄰右舍。洗罷澡,吃罷晚飯,他對妻子說:“今晚有懷舊電影《廬山戀》,我們去好好欣賞。”妻子微微一笑,說:“好。”
三個月后,“銅壺滴漏”制作成功。而且,就安放在他們臥室的窗子邊。兩個長圓形的白鐵無蓋圓壺,依次立在兩層梯形的紅漆木架上,上層的壺底伸出一個黃銅管滴嘴,一滴一滴的水漏入下面的壺中,叮咚,叮咚,聲音很清亮。上層的壺里固定著長竹條的刻箭,刻箭上面刻著二十四格,一格代表一個小時。
計小耕左看右看,然后對著手表聽水的滴落聲,大聲說:“不愧是大匠神工!兒子回來探親,就讓他睡這間房,聽聽時間之聲。”
“你試著把這‘銅壺滴漏’的視頻發給兒子,順便問問他什么時候可以回家來住幾天。”
“我也是這樣想的。”
在“銅壺滴漏”聲中,度若飛走路放慢了步子,心情也變得輕松起來。早晨和妻子一起并肩散步,挺直彎慣了的腰,雙手悠閑地擺動,一邊還說些閑話。進市場購物,任妻子去挑選、砍價,他站在旁邊看和聽,覺得很有意思。
長長的白天,度若飛侍弄一會兒花草,然后坐在書房里,安靜地讀一陣書。他從妻子給他找好的各種文學范本中,先挑出一本細讀。他讀到王沂孫《鎖窗寒》中的“趁酒梨花,催詩柳絮,一窗春怨”,“春怨”怎么是“一窗” 呢?應該是“一懷”才準確。他便去問妻子。
計小耕聽著問題,睜大眼睛看丈夫的面相,說:“你臉上的肌肉,褪去了緊張感,有光澤有喜氣,顯得年輕了。”
“夫人可以上街擺攤看相了。”
叮咚——叮咚——
在“銅壺滴漏”的聲音中,床頭柜上的座機忽然響起了鈴聲。
度若飛立刻醒了過來,抓起話筒,問:“哪位?”
“爸,是我,我剛回宿舍。早些日子媽發來‘銅壺滴漏’的視頻,又古典又現代,有形有色有聲,好玩意呵。爸能把設計圖紙、工藝流程說明快遞過來嗎?”
“當然行。你要這個做什么?”
“這是個好玩意兒,讓我突然想起一種微型均速高效銑床的設計。我還想在株洲辦個分廠,聘你這位老將當技術顧問,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度若飛興奮起來,大聲說:“這個美差我應了。”
計小耕在旁邊尖著耳朵聽他們父子說話。她見丈夫擱下了話筒,忙問:“你這急性子,也不問兒子什么時候回家?”
叮咚——叮咚——
“銅壺滴漏”的聲音,在度若飛的耳鼓上敲打,變得高亢、宏重,像鋪天蓋地的鋼鳴鐵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