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嫄 葉 石 勇
1. 景德鎮陶瓷大學設計藝術學院 江西景德鎮 333000
2. 紅河學院美術學院 云南紅河 661199
中國是陶藝大國,豐厚的民族文化沃土孕育了姿態萬千的民族民間陶藝,它們不單是實用之物,還以“物”為媒介講述著故事,傳承和延續著歷史信息。建水紫陶作為云南省建水縣的一種獨特地方傳統陶瓷工藝,同樣,也以物質化的形態講述故事,鐫刻歷史,記錄傳統。本文將從符號學的角度,以建水紫陶代表性產品汽鍋為例,嘗試分析其是如何進行敘事的,并從中挖掘民間造物敘事的一些方式和經驗,希望能給當下的設計實踐以啟示。
建水紫陶是對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縣的一種地方傳統制陶工藝及其制品的概括性總稱,是清中期受中原文化逐漸深入以及文人造物藝術的影響而產生的。建水紫陶最具特色的是裝飾中的“刻坯填泥”與“無釉磨光”工藝。制陶藝人將書畫圖像繪于器物表面,然后用傘骨制作的足刀將有圖案部分的泥挑出,再將制備好的各色彩泥通過反復的填、壓、修步驟,使色泥與坯體緊密結合,讓裝飾內容顯現出來。磨光工藝是建水紫陶制作工藝最后一道工序,打磨后陶器有鏡面光、亮光、亞光和磨砂等多種不同的質感效果。“刻坯填泥”和“無釉磨光”工藝是建水紫陶發展過程中的關鍵點,是建水紫陶與傳統書畫藝術結合的技術基礎。書畫裝飾的加入,一方面為建水紫陶工藝帶來了具有文人審美的“古雅”趣味,奠定了其今后設計的基調與特色;一方面也讓建水紫陶具有了敘事的特征,表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精神境界的追求、對道德的宣講與勸誡等。發展至今,建水紫陶早已從民間日用造物成長為中國“四大名陶”之一,以鮮明的特色于2008年列入中國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我國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在《悼念沈從文先生》一文記述沈從文曾請他吃過一頓畢生難忘的飯——云南汽鍋雞,盛裝所用的鍋“古色古香,雖系廚房用品,然卻古樸高雅,簡直可以成為案頭清供,與商鼎周彝斗艷爭輝”[1]。這個讓他銘記于心的鍋,正是建水紫陶中銷量最大、最具代表性的產品——建水紫陶汽鍋。 汽鍋是一種利用蒸汽烹飪食物的炊具,由何人在何時發明已無法考證。 20世紀初, 建水制陶名家向逢春(1895—1964年)對原有的汽鍋進行了改進,奠定了如今汽鍋的基本形態。
敘事學所研究的對象是敘事作品,也就是敘事文本(narrative text)。米克·巴爾將敘事文本定義為“是敘事行動者(narrative agent)或主體用一種特定的媒介,向敘述接受者傳遞故事的文本”[2]。與由語言符號構成的文學文本不同,建水紫陶的敘事是以“物”為媒介展開的,設計者設計制作產品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編碼過程,把要傳達的信息通過產品自身的設計符號要素——形態、裝飾、色彩、質感、肌理等,按一定的關系和語法規則在空間中聚合,構成一個整體、連貫的符號系統,即“敘事文本”。在結構語言學中,索緒爾首先提出了符號的“雙軸”關系,他認為符號文本的建構和展開有兩個向度,一為組合關系,稱為“組合軸”或“毗鄰軸”,指的是符號間的連接方式,表現為一種不可逆和不可替代性,是符號的“在場”;另一類為聚合關系,也稱為“聚合軸”或者“系譜軸”,是符號文本每個成分背后與“在場”符號之間存在著可替換關系的符號,它們具有某種相同的作用,自然聚集成群,又因其差異點形成各自的特點,從而構成潛在的符號庫。任何的符號表意活動,都必須依賴雙軸關系展開,將這種構成方式放入產品符號結構中,組合軸可以看作一個由產品功能單元組成的系統,以建水紫陶汽鍋為例,它的組合軸由鍋蓋、鍋體、氣柱、耳四部分組成(見圖1)。鍋體主要盛裝烹飪食材,收集湯汁;鍋體內部有一喇叭狀氣柱,柱端與鍋口平齊,往下逐漸放大,底部與器壁相連,成為汽鍋底足的一部分,蒸汽正是經由這一通道進入鍋內;鍋蓋阻擋鍋內蒸汽逸出;對稱而突出的耳主要適應端拿的需要。這幾部分在功能上相對獨立,又緊密聯系,形成一個良好的蒸汽循環利用系統,引導蒸汽在鍋內流動,在提供熱能蒸熟食物的同時,還能將蒸汽聚集,凝結成湯。可以看到組合關系形成的這一結構與連接方式承載的是使用價值,即其基本價值,不能隨意變化。而其聚合軸則指同一組成部分不同的式樣,涉及形態、尺寸比例、裝飾、色彩、質感、肌理等要素的分類聚合,這些則為“變項”,它們是建水紫陶汽鍋語意產生和形成的關鍵,產品風格以及其所蘊含的情感、身份、文化等精神層面的內涵意義均由此生成。

圖1 汽鍋結構示意圖
羅蘭·巴特認為符號的意義是外延意義(denotation)與內涵意義(connotation)的有機統一。外延是由能指和所指結合構成的第一層意指系統,又稱“直接意指”,是符號具有的顯在的原始的本質的意義。內涵是第一層意指系統結合一個附加意義的所指構成的二層意指系統,又稱“含蓄意指”,包括情感聯想、社會文化象征、意識形態等。產品的敘事被解構成多重結構元素隱藏于符號背后,并透過符號形式顯于外延。因此,經由對符號形式的分析,我們可以進入內涵意義,最終建構出完整的敘事脈絡。以下將以圖示“向逢春制,汪佩青增藍母西少校汽鍋”(見圖2)為例,對其設計敘事進行解讀。

圖2 向逢春制,汪佩青贈藍母西少校汽鍋
鍋身文字表明汽鍋是由汪佩青定制,向逢春制作,并贈予藍母西少校的一個禮物。據考,藍母西(Glyn Ramsey)少校曾于1944年擔任中美空軍混合聯隊第五大隊第十七中隊中隊長。作為禮物,使得該汽鍋不但是一個使用物,更是表征饋贈雙方關系意義的符號載體。從造型來看,采用的是汽鍋的經典橢圓造型,追求簡潔、整體、均衡與敦實的品質;從質感上看,細膩柔和,有古樸之感;從色彩上看,黑色既能很好地襯托裝飾圖案和文字,又顯得沉穩莊重;從裝飾來看,鍋蓋上書“飲和食德”,四字以蓋鈕為圓心環繞分布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在鍋體腹部一面描繪著葦蟹圖,圖右上角書“逢春寫”,另一面則是建水紫陶裝飾藝術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殘帖”,由中國傳統藝術“錦灰堆”演變而來。“殘帖”裝飾主要以金石銘文、古籍、字帖、繪畫等作為主題,突出折疊、堆疊、殘破的視覺效果,是一種費時費工的裝飾方式,顯示這是一份精心雕飾的禮物。
“殘貼”由五張書法“殘頁”疊壓遮擋而成,每一張顏色各異,書體也不同,強化了層次與空間感,增強了視覺觀賞性的同時,以拼貼的方式,將多個不同時空的意象并置,形成一個敘事序列。殘貼中的第一層最為端正,用嚴謹的楷書書寫“藍母西少校紀念,第一方面軍司令部參謀、第四處少將處長汪佩青贈”,這是對關系的直接描述。第二層,左“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是唐王維《山居秋暝》中的一句,“明月”與“清泉”,以物明志,表征著高尚情操;右“長生作尊永寶”是上古青銅器上常見的吉祥語,是對宗族榮耀萬世流芳的期望,借金文儀式化的秩序感及“殘片”豎立的排布方式,突出一種“紀念碑性”,寄托對永恒價值的追求。第三層,左“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來自唐李白《關山月》,長風呼嘯,異域蒼茫,雖時過境遷,但明月如故,遠離家鄉征戰沙場的抗日將士們,依舊遙望著故土的方向;右是東晉王羲之《十七帖》之《七十帖》開頭“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體氣常佳……”一句。《七十帖》是王羲之寫給友人的信札,信中對友人的問候映照著對友情的珍重。
再看葦蟹圖,一只河蟹橫行于水草間,欲用雙螯夾住蘆花。中國食蟹歷史悠久,蒸是烹飪蟹的主流方式,以葦蟹圖作為裝飾,對應了汽鍋的用途。同時,蟹也是一個文化符號,既有譏諷、唯利是圖、橫行霸道之意,昔日蟹災也常作為兵災的象征。顯然,這里葦蟹圖正是以螃蟹諷刺日本侵略者,突出其橫行霸道的形象,也暗示了其終將被消滅(成為鍋中烹飪之物)的結局。
詩、書、畫在這里構成的互文文本圍繞汽鍋,將其物理空間連接進一個統一的敘事中:是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共同抗日的藍母西少校及其所代表的美方軍人的感謝,以及對中美友誼世代相傳的祝福,更是對浴血奮戰的所有抗日將士們的感恩,對他們英勇頑強、不畏犧牲精神的贊美,對取得勝利,早日結束戰爭的期望。但故事還沒有結束,蓋面以隸書寫就的“飲和食德”四字,莊重肅穆,指出做人就如同飲食一般,既要講究和諧,也要恪守道德,完成最終點題,將飲食升華到對道德認知的層面,給汽鍋注入了倫理的質素,將一餐美食變成充滿隱喻的時空之旅、文化之旅。
首先,建水紫陶的設計敘事是通過設計符號要素——形態、結構、裝飾、色彩、材質、肌理等,按一定的關系和語法規則構成一個相互關聯的敘事系統,在器物的使用過程中以多種體驗方式喚起人們的記憶、聯想,最終實現對歷史文脈、文化精神等的感知和理解。各類型符號的組織與結構都需要與產品的外延意義和內涵意義相配合,只有以一種統一的聯系線索和處理手法才能使敘事朝一致的方向推進,實現意義的有效傳達。
其次,在嵌入敘事時,制作者并不是直白地訴說,而是通過修辭的運用產生豐富的內涵與意蘊。比如“殘貼”裝飾就是運用隱喻,借助意象形成情節,從而使敘事超越時空限制,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和復雜的意蘊,余味無窮,激發更多的使用體驗和領悟。
再次,汽鍋的造型、尺寸比例等滿足了不同的使用場景需要,既能作為炊具,又能端上餐桌,作為精美的食器使用;既能進入家庭,成為千家萬戶的日常用具,也能層層疊放烹飪,滿足餐廳飯館對效率的需求,準確地定義了產品在飲食場景中的角色和行為,依托于此,才能更好地賦予其相應的內涵意義。
正如楊裕富所說:“敘事設計美學原本是各個文明中造型藝術最主要的表達形態”[3],中國的傳統造物設計中是有敘事傳統的,只是這一傳統被現代主義設計所割裂。今天,新時代的文化命題是“講好中國故事”,要求我們的設計更充分、更鮮明地展現所承載的中國文化與時代精神。因此,以設計敘事為切入點,對從中國傳統民間手工藝的經典設計進行研究,挖掘民間造物敘事的一些方式和經驗,對我們當下設計實踐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啟發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