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雪
回憶我最初寫詩的時候,第一個讀者是我的父親。我父親最喜歡閱讀詩歌,在他少年的時候就喜歡。他十七歲的時候出版了處女作,是一本詩集,名字叫《仙丹花》,是一首長詩。我父親太懂詩了,每次給他看我的詩歌,他都會認真地給我提意見,他會說,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之就是給我提一大堆意見。所以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把詩交給他看,特別別扭,總覺得他以小說家的眼光看詩歌是不是缺乏某種經驗遵循,我甚至懷疑他的文學觀與這個時代是不是能保持同步。后來,我就不再給他看了,寫完之后能發表的就發表,不能發表的放抽屜里自己留著看。
很長時間,大概有那么一兩年的時間吧,我才知道,盡管我不給他看,他還是在想盡辦法關注我的寫作。他發現是我的詩歌觀念出現了問題,就不再對我有任何批評,也沒有給我提出一個字的意見。有一次在他的書房,他看似很隨意地跟我說,有一首好詩,我想讀給你聽聽。當時我耐著性子聽,發現他并不是讀的,是背的。那是蘇金傘的一首詩叫《汗褂》。父親背完這首詩后,并沒有看我。臉是朝著窗外的,他說,蘇老對生活太有感受力了,詩歌就要這樣寫。不得不說,這首詩在當時確實引起了我內心的巨大震動,到此,這首詩和我父親的意圖,使我冥然頓悟,他又一次提醒我“要在生活中發現詩意”。
父親簡單的一句話,讓我從覺悟到轉變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大學期間在文學社受各種詩歌思潮的影響,艾略特、瓦雷里、聶魯達……各種詩意的姿態使我更多地在尋找情感相投的表達,或者說是在尋找情感補償,而非留時間給自己觀察發現生活的價值。在生活經驗和文學經驗的積累沒有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的作品常常以抽象敘事、困惑、異質、無解示人。一方面是對自己的真實感受有意識地抑制,有意識地使用隱喻、晦澀的象征、復雜的意象來掩飾。另外一方面,很多想象來自對現實生活的超越、掙脫和重塑。內心里對現實、或現實中的自己是不太滿意不太認可的。抽象敘事可以滿足叛逆、偏離、幽秘等語意信息。這種傳達的方式強調的是過程和方法,而非敘述本身。也不是生活本身。在這一點上我特別能理解抽象敘事對青年寫作者意味著什么,他們作為世界的組成部分卻在不斷地尋找著世界的異質感。
隨著年齡、閱歷和創作時間的不斷增長增加,審美也發生了變化和提升,當我重新回歸到現實生活中來,對先鋒、抽象、生活也有了重新的理解和認識。我多年的編輯經驗、創作實踐告訴我,一個詩人,無論你是天才還是普通人,都必須說“人話”。說樸素的話,“在求新成癖的時代,樸素更令人陌生,樸素也可能成為一種先鋒?!笔刈闼氐纳罹偷扔谑刈×嗽姼?。
但是要在別人反復掂量和書寫過的生活中有新的發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們恰恰就是要找出屬于自己的經驗、差異性內心體驗、觀察角度,避免自己的文字僅僅呈現雷同化、室內感。加強對人生、生活、大自然的體悟、省察。詩人懷特曾經說過,坐在沙發上吹牛,與騎在牛背上看風景,視野、心態、后果都差異巨大。因為寫詩的很多力量是從生活的感受力上獲得的,感受力是我們寫作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同樣的,我想起了偉大的詩人佛羅斯特,一輩子沒有用過桌子,也從來沒有專門用于寫作的房間。他喜歡露天活動,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喜歡讓泉水嘩嘩啦啦直接充分地流到蘋果、冬瓜和詩行里去。他有能力在干凈的、飽含水分的馬鈴薯上,復原一個廣大的牧場。他的詩歌無一不是在生活的源泉上流淌、蜿蜒生發的。
現在,我承認我的詩歌正在誠懇地書寫生活,但還沒有像這些偉大的詩人一樣獲得生活的廣闊性和完整性。我正努力讓自己的詩歌在生活的道路上留下更多的足跡和坐姿,并期希碰巧能夠擁有一個“一只麻雀落在我肩上,比佩戴任何勛章都光榮的時刻”,一個屬于詩人的光榮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