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傳說看屈原形象的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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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準備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大概是在開始記事的年齡,過端午節的時候,聽祖母有意無意地講起:端午節之所以要吃粽子,是因為從前有一位忠臣投江死了,人們怕魚鱉海怪來吃他的身體,就包了粽子撒到江里投喂它們,以免他的遺體受傷害。后來,又從周圍其他人那里得知,奶奶所說的那位忠臣,就是屈原。這件仿佛不經意間發生的小事,讓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我們平常生活中使用的某種物事,原來還可能會那樣地不同尋常!今天,再從民間文學研究者的角度,結合祖母不識字的情況,回想把端午習俗起源同屈原相關聯的傳說在自己家鄉甘肅天水流傳之廣,就尤其會為口頭藝術在形塑社會觀念與社會行為方面的強大力量而感慨。
在本文中,我將圍繞相關傳說對屈原形象的多維度塑造,來揭示口頭藝術在維系和傳承社會歷史認同方面的重要功能。所依據的資料,主要來自由湖北省秭歸縣編纂出版的《屈原傳說》①《屈原傳說》編纂委員會編:《屈原傳說》,宜昌:三峽電子音像出版社,2012 年。,該書按人物、風物、習俗和景觀四個類別,收錄了59 則有關屈原的傳說。這些傳說于2008 年經秭歸縣申報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屈原作為中華民族古老的文化符號和精神象征,其影響早已深入人心。值得注意的是,經典文獻記錄中的屈原,始終是以一種志存高遠、忠君憂民、冷峻嚴肅的形象出現。例如,一些研究者認為有關屈原的最早記錄是賈誼《吊屈原賦》,盡管缺乏對其具體事跡的描寫,但屈原仍是“一個被高度道德化而又極為籠統的人物形象”。①劉明:《漢初屈原形象書寫與〈離騷〉早期流傳》,《中國社會科學報》2023 年7 月19 日。在《屈原賈生列傳》這一傾注了司馬遷真摯心血的千古名篇中,屈原形象得到了相對完整清晰的刻畫:他在遭逢流放之前,“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被流放之后,仍然“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雖因再遭陷害,以至“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卻一直保持著“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高潔品格,直至投汨羅江。②司馬遷:《史記》第8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第2481—2504 頁。
這種形象,令人敬仰也值得懷念。但是,如果只是依靠文獻中這種相對抽象而又扁平的形象,而缺乏豐滿生動的相關傳說,屈原就不可能同民眾的生活與情感發生聯系,也不可能在歷史與現實中產生持續的影響。恰恰是由于存在諸如本文開始時提到的把屈原事跡與端午習俗來歷相粘連的各種傳說,屈原這個重要的民族精神符號,才獲得了鮮活持久的生命力。
研究者一般認為,端午節的最早起源,同古人感應氣候變化來調整安排作息的具體實踐有關。端午節處于夏至前后,古人認為這是陰陽之氣、死生之氣激烈交鋒的時節,各種邪毒最易發生。③劉曉峰:《端午節與東亞地域文化整合——以端午節獲批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中心》,《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3 期。而五月初五,毒氣尤甚,民間向來有“端午節,天氣熱,五毒醒,不安寧”的說法。有鑒于此,人們會采取各種相應手段,來祛除邪毒,祈求健康平安。至今流傳的飲雄黃酒、插菖蒲之類的習俗,便都屬于這一類的行動。但是,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特別是由于生產力和醫療水平的不斷提高,上述這類有關節日起源的物理性、自然性的解釋,盡管相對客觀,卻顯然已經難以支撐起節日的意義并維系它的持續傳承。實際上,任何一個節日,作為文化化的特定時間節點,必須要融合符合歷史和現實需要的各種人文要素,才能獲得豐富的意義,也才能獲得使之持續存在的基礎。著名的歷史人物或神話傳說人物及其特定事跡,可以說是為節日賦予意義的重要資源。而這些人物,所以能夠同某個特定的節日形成密切聯系,又往往需要通過廣泛流傳的相關傳說。
就端午節而言,由于有關其標志性要素吃粽子和劃龍舟來歷的普遍說法,都同屈原(或伍子胥、曹娥等)的投江殉節粘合在一起,因此,對于這一節日的起源,民間大都說成是為了紀念屈原。④在不同地區,與端午節起源相關的傳說人物會有所不同,例如,江浙地區更常見的說法是同伍子胥有關。但由于相比之下,屈原的影響更為廣泛,加之本文討論重點所限,因此這里不再旁及其他人物。謹此說明。這一說法,在《屈原傳說》中被演繹成了一段情節復雜的敘事:
屈原投江后不久,一場暴風雨驟然而至……鄉親們聞訊趕來,駕船沖入江中,競相打撈屈原的遺體。可風雨之中,茫茫渺渺,湖大船小,莫可奈何。父老鄉親們只得泊船靠岸,一時間,啕哭聲、懊惱聲、嘆息聲響成一片。
正傷心間,一個跛足和尚走來說道:“現下浪高雨急,打撈之事只能延后了。可屈原大夫沉于水中,大家要趕緊想個法子,防止魚蝦吞噬大夫遺體……照陰陽五行,屈原大夫的遺體應已東移,而饑魚餓蝦卻仍在西方。大家可將飯食撒入羅淵以西四五里的江中,定使魚蝦不向東徙。待風停雨住后再打撈大夫遺體不遲。”
……
跛和尚道:“這風狂雨暴,波立濤翻,原是洞庭、汨羅的水妖作怪,只要想法懾服他們,這汨羅江水立馬變得風平浪靜……大家可以將漁船妝扮成龍的樣子,架上鑼鼓邊敲打吆喝,邊同時向江上競發。水妖會以為是海龍王駕到,自然就遠遠躲避,再不敢興風作浪了。到時,屈原大夫的遺體也就能打撈上來了。”
照著跛和尚的吩咐,鄉親們先投了飯食,然后劃著龍船去找撈尸首,果然靈驗。
后來,端陽節這天便形成了在江河湖泊中投粽子、劃龍船的風俗。①《投粽子、劃龍船的傳說》,見《屈原傳說》編纂委員會編:《屈原傳說》,第84—85 頁。
類似的內容還有《彩絲纏粽、雄黃泡酒的傳說》。其中講道:屈原死難之后,每逢端午節,人們都會向江中投撒飯食和果品來祭奠他。但后來,屈原先后兩次顯靈,先是告訴人們由于魚蝦爭食,自己無法得到那些食物,并教會了大家把祭品包成粽子以防止爭搶的方法。后來則告訴世人,江中又出現一條惡龍,專門竊取供品,只有用五色絲線纏住粽子并在祭祀時向江中潑灑雄黃酒,才能阻止惡龍。于是便有了彩絲纏粽、雄黃泡酒的習俗。
需要指出的是,司馬遷在寫《史記》的過程中,采用了大量的民間傳說來構筑其宏大的歷史圖景,這在有關舜、張良、項羽、劉邦等諸多人物的傳記中都有突出的體現。②參見郭必恒:《〈史記〉民俗學探索與發現》,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 年,第3、126—132、175—180 頁。但是,如前所述,在屈原列傳中,卻沒有任何關于屈原殉國后人民爭相救助的描寫,更沒有關于端午習俗因此而來的記載。可見,至少在太史公的時代,還沒有把屈原殉節與端午節相聯系的說法,否則,以司馬遷對民間口頭資料的高度重視和熱情關注,這種說法必然會在《屈原賈生列傳》中留下痕跡。顯然,這則最早見于南北朝人著作中的傳說,是后世逐漸附會疊加的結果。③南北朝時期的文獻《荊楚歲時記》《續齊諧記》當中,出現了諸如“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一類的記載。
然而,從“被發明的傳統”④參見[英]E. 霍布斯鮑姆、T. 蘭格主編:《傳統的發明》,顧杭、龐冠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年,第1—3 頁。的角度來看,包括口頭藝術在內的所有傳統,其意義往往都是根據人們的現實需要陸續建構起來的。在某種傳統得到認可和持續流傳的過程中,有關其起源的解釋是否真實客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愿意相信這種解釋的真實性,并愿意通過這樣的解釋來加強自己與該傳統之間的關系。把端午節的來歷附著于屈原的傳說,就體現了這樣的特征。由于這類傳說的大量存在與廣泛流傳,一種特定食物(粽子),一種傳統競技活動(龍舟競渡),對于廣大民眾而言,不再只是一種單純的食物或單純的社會行為,而變成了與遙遠的歷史、與民族的偉大先祖有著密切關系的文化要素,具有了厚重的意義。與之相關,端午節因此被賦予了更充實的靈魂,更豐富的人文內涵;與此同時,屈原及其代表的偉大精神,也在年復一年的端午節慶活動與相關傳說中,獲得了生動而永恒的生命力。
除了表達上述與端午起源相關的這個廣為流傳主題的內容,在屈原的故鄉湖北秭歸,還大量傳承著其他方面的屈原傳說。這些已被列為國家級非遺項目的內容,從不同的側面塑造了豐富多元的屈原形象。
從主題來看,這些傳說主要可分為以下五類:
(1)神奇成長。傳說《伏虎哺屈原》講道:屈原剛出生的時候,因為食欲不佳,好幾個月一直面黃肌瘦,讓母親十分擔憂。但過了一陣,他卻突然像新發的竹筍猛長起來,不到一個月就變成了一個大胖小子。家里人后來驚訝地發現,原來是一只老虎在偷偷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小屈原。在老虎的哺養下,屈原茁壯成長,終于成了一位杰出的偉人。神奇誕生及神奇成長,是有關英雄人物的口頭藝術作品中的常見主題,它通過對主人公與生俱來的神異特征或神奇經歷的強調,寄托了對英雄無限美好的想象和期待。這則傳說中的屈原,顯然也是被賦予了這樣的屬性。
(2)少年經歷。這一類的傳說內容較多,大都圍繞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事件,既展示屈原與眾不同的才智和能力,又結合各種具體的生活實踐,把屈原同人們的真實生活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例如,《照面井》《金鎬掘井》《玉米三丘》《玉米田》《九畹溪的傳說》等,講述的都是少年屈原借助自己的聰明才智或神奇能力,或者幫助鄉民順利掘井解決飲水問題,或者為人們發現玉米、蘭花等重要作物并教導他們種植等等之類的故事。在這些傳說中,由于幫助人們發現或得到了屬于日常生活必需品的重要事項,屈原因此也具備了文化英雄的屬性。
這類傳說中,還有一篇《眼皮子巖》,講的是屈原小時候在誕生地習文練武、不斷取得進步的過程中,又時刻向往外面的世界,想盡各種辦法,希望能夠躲過大人和山神的監護去山外游歷。故事中屈原的聰明機智、神異能力,以及頑皮伶俐又從善如流的特點顯露無遺,生動展現了其性格的多面性。
(3)姊妹親情。這一類的傳說,主要講的是屈原和姐姐女媭、妹妹幺姑的故事。例如,《夜明珠》《三星照半月》《珍珠巖》等,都講到屈原在讀書、勞動等活動中和姐姐、妹妹的交往,表現了相互之間既親密無間又各有頑皮的特點。通過這些富于親情的描述,傳說塑造了一個有人情味、食人間煙火的屈原。相比于那種峨冠博帶、長劍陸離的冷峻形象,他更有著可親可敬的特征。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被神化的人物,而是充分體現出與普通人相同的面貌,因而也就更容易被廣大民眾所接受和親近。
(4)死節之后的故事。這一類的內容所占比重更大,前述端午節來歷的傳說,即屬于其中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之外,還主要有這樣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屈原死后顯靈佑護民眾的傳說。與端午來歷傳說中所講屈原顯靈主要是為了自己、為了讓民眾更加有效地為他提供祭品的情形不同,這一類傳說中所講的顯靈,主要是為了福佑鄉民。例如,傳說《硯窩臺》講,屈原通過托夢給芝蘭顏氏的老太公,指引他“靠山根,打眼井;苗肥壯,人精靈”。結果老太公按其所示,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屈原生前遺留下來的硯臺并順此開掘水井,解決了困擾族人多年的飲水和灌溉問題。在這樣的傳說中,屈原又具備了地方保護神的屬性。二是同當地多種習俗之間關聯的內容。例如,《紅漆棺材》講,秭歸一帶特有的喪葬習俗紅漆棺材的形成,就與屈原之死有關。傳說屈原死后,當地人民為了表達對他的敬仰,準備用紅漆棺材來安葬他。當時的地方官得知之后,出于嫉恨,就想破壞這一儀式。鄉民為了應對他的破壞,采取計謀,把村中所有老人的壽材都漆上紅漆,并且告訴前來查看的官員說,當地歷來是以紅漆棺木葬人。于是人們順利安葬了屈原,也在秭歸當地形成了紅漆棺木的習俗。
(5)景觀的遺留。這類傳說,把當地各種著名的自然景觀或風物,都同屈原聯系在一起。例如,《伏虎降鐘》的傳說,講當地著名的景觀伏虎山,是屈原當年借助天神幫助降伏餓虎而形成;《擂鼓臺》講當地一處被稱作擂鼓臺的石臺,是當年屈原返回故鄉時擂鼓指揮鄉人練兵的遺址;《聚魚坊》《烏龜石》《幺姑鳥》等講的則都是屈原各種身后之事導致的遺留,其中的《幺姑鳥》,更是把當地特有的一種飛鳥同屈原聯系在了一起。它講道:屈原的妹妹幺姑在屈原死后,在山頂大聲哭喊著“我哥——回喲”躍下懸崖,化身為一只美麗的小鳥。這種鳥被當地人稱作幺姑鳥,只在三峽歸州一帶才有,每逢端午時節,它便會顯露身形,張開紅嘴發出類似“我哥——回喲”的鳴叫。
從以上這些內容可以看到,在傳說當中,除了端午節這個具有廣泛影響的文化符號之外,當地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各種重要事項,幾乎都被打上了屈原的烙印,從而使屈原同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產生了密不可分的關聯。以此為基礎,這些傳說也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立體的、豐富的、鮮活的屈原形象。他不再是經典文獻記錄中那個形容槁枯、長發披拂的踽踽獨行者,而具備了民間有關圣人、英雄的所有想象,既品德高尚、才智過人,富于神異力量,有諸多豐功偉績,又不乏頑皮和淘氣的童年。這些綜合的特征,非但絲毫沒有削弱屈原的偉大,反而讓他變得更加可親,也更加可敬了。通過對屈原同人們日常生活之間密切關聯的強調,以及對有血有肉的屈原形象的塑造,傳說充分發揮了維系屈原及其精神的作用。
前文已經提到,這些傳說中的許多內容,可能都是后世的產物,有的產生的時間或許十分晚近,一些內容甚至可能還是地方文人模仿口頭傳說進行的個人創作。但是本文關注的重點,不在于這些文本的真偽,而是要強調,無論這些傳說來自多年的民間傳承,還是由于某些文人模擬和借鑒口頭藝術風格所作的加工乃至創作,相關敘事持續的流傳,或相關主題內容的不斷產生,都是屈原這個文化符號強大生命力的彰顯,它們也都在發揮著塑造、完善和鞏固屈原形象的作用。
鮑曼在對13 世紀冰島的薩迦表演及其中所體現的榮譽觀的研究中發現,當時或更早時期的英雄,十分重視自己的事跡能否達到“值得被薩迦記錄”的程度,這是判斷一個主要人物能否獲得被時人認為比生命還重要的“聲望”“榮譽”的標準。他由此對口頭傳統的表演與社會行動之間密切復雜的互動關系進行了富有開創性的分析,并展示了向來被視為靜態書面文獻的薩迦文本中包含的豐富的動態交流屬性。①參見[美]理查德·鮑曼:《13 世紀冰島的表演與榮譽》,《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楊利慧、安德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年,第157—196 頁。從這一視角及相關結論可以進一步看到,口頭藝術的表演(傳承和講述),實際上是保障英雄人物“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重要路徑。因為,如果不被“傳說”,就不可能被記住。
人們之所以要不斷傳說某個人物、某種事項,就是因為其有價值,值得說;而正是由于被反復不斷地傳講,相關人物、事件,才能在一個民族或社區的歷史中,獲得持久的生命力。經典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談及神話的功能時曾指出:“神話乃是人類文明中的一項重要的成分;不是閑話,而是吃苦的力量;不是理智的解說或藝術的想象,而是原始信仰與道德的特許證書。”②[英]馬林諾夫斯基:《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李安宅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 年,第86 頁。同神話一樣,口頭藝術的其他各種文體,如故事、傳說、史詩、歌謠,等等,往往也都能夠充當具體社會行動的重要依據,為相關的特定文化符號賦予新的生命力。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很多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可能都經歷過聽長輩絮絮叨叨的時光。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他們可能會針對某個問題、某件事情,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地對我們說個不停。而對這種反復絮叨的意義,只有當我們自己也經歷了許多人世滄桑之后,才可能會有所感悟:在這里,重要的并非絮叨的內容,而是絮叨、是說話本身!
說話是人的本能。圍繞著這種本能,形成了多種多樣的文化形式,它們構成了人類表達與交流系統中不可或缺的內容。文字的發明,極大提升了人類交流的水平,也促成了一種更具權威性的交流媒介與交流形式。相比于口頭表達的相對隨意性,書寫的形式以其相對穩定的特征確立了自己一度近乎神圣的地位。所謂倉頡造字導致“天雨粟,鬼神泣”的傳說,以及“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白紙黑字”之類的諺語俗語,都是在強調文字和書寫的神圣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對口頭或說話的傳統的強勢擠壓。的確,一個人、或一個人的事跡,如果能夠被以書寫方式記錄,能夠進入文獻歷史,必然是莫大的殊榮,尤其是在惜墨如金的時代。但是,即使是在交流手段得到極大豐富,書寫方式廣泛普及的情形下,口頭藝術作為一種“說話的藝術”,作為最基礎、最便捷也最普及的一種交流方式,其地位也始終無法被取代。從歷史和現實的事實來看,任何人,任何事,只有同時被文字和口頭記住,甚至首先要被口頭記住,才能夠真正彰顯其重要的價值。這也正是之所以在中國這個書寫傳統十分深厚而發達的國度,又同時存在著“口碑”這樣一個備受重視的概念及相應復雜觀念的原因。
按照民俗學表演理論的觀點,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其屬性和價值必然要通過“說—聽”這個基本的交流框架來得以呈現和達成。①參見[美]理查德·鮑曼:《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楊利慧、安德明譯,第6—16 頁。例如,講故事活動必然要有講述人和聽眾兩個方面的角色共同參與才能完成,所講述的具體內容,也才能夠因此得到展現和傳播。②參見安德明:《講故事:人類交流的基本形式》,《民間文化論壇》,2021 年第6 期。而口語表達的相對靈活性,又使得每一次的講述,即使講述的是同樣的內容,也都會表現為不同的“表演”,即一次獨特的交流事件,并形成不同的文本(異文)。
相比于書寫文獻的固定性,口語的這種相對靈活性會使口頭藝術所涉具體信息的真實可信度受到一定的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具有可信度。我們在這里提及口語的靈活性時始終以“相對”來修飾,就是為了強調,口頭藝術——乃至一切口頭表達,在因其媒介自身屬性而可能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不確定性之外,又會在另外一些方面具有較強的穩定性。例如,有關屈原與秭歸當地景觀之間關聯的傳說《擂鼓臺》《照面井》等,都有多個異文,每個異文所講的具體事件,有著較大的差別,但是,其中最核心的要素,如作為主人公的屈原,及所關涉的特定景觀(擂鼓臺或照面井),景觀因主人公的特定行為或事跡而形成的基本線索,卻始終不變。這正是民間文學理論在論及口頭藝術基本特征時所提煉的變異性和傳承性特點。它既保證著口頭藝術的活力,也維護著它在最根本層面的真實性。
與此相關,口語的相對靈活性也進一步保證了口頭藝術的活態特征。這種活態性,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它時刻與當下、與現在密切相關,是把當下和現在同過去連接起來的一種表達。二是它始終能夠根據現在、根據當下的需要來隨時調整具體的細節,以便更加準確、恰當地表達和滿足當前的需要。
在此前提下來看口頭傳說,就會看到它相對于書面文獻的多方面價值。首先,它能夠為特定的歷史對象提供不同于書面記載的豐富細節,滿足人們有關歷史的整體想象。這一點,在屈原傳說中有著鮮明的體現,諸多內容各異的文本,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書面文獻在屈原形象與性格描述方面的欠缺,拉近了傳說的講述聆聽者同歷史人物的距離。與書面記載相比,口頭講述有著更加明顯的主觀性,而民間文學研究的相關理論,恰恰是要在承認這種主觀性的前提下,力圖發現講述者與聽眾通過互動交流而達成的對相關事件、觀念或情感的共識,揭示交流各方在每一次口耳相傳的過程中圍繞交流內容而形成的有關個人與群體、當下與過去之密切聯系的特定理解。
需要再次強調的是,口頭藝術的價值,不只在于提供不同于書面內容的具體資料——比如說屈原當年到底是怎樣去讀書洞讀書,或者是如何為當地民眾發現一處特殊的水井的——更為重要的,是它能夠通過根植于其中的“言說”行為本身,維護和強化參與相關交流的多元行動主體的社會關系與歷史認同。以上述屈原傳說為例,其中大多數內容所涉及的實際上都是當地民眾所熟知的事象,但這些內容卻還是會被一遍遍地講述和傳承。這樣的講述和傳承,不只是為了強調所說內容的重要,更是為了通過對這些內容的重復,來表達講述者對其重要性的鮮活認識和理解,以及傳遞相關經驗的迫切心態,并由此把參與交流的每一個個體同其所在群體連接了起來,把當下和過去連接了起來。
因此,人們在端午節提到吃粽子習俗的起源傳說時,通常并不一定會詳細地去講述當年人們是如何為搶救屈原或為保護屈原的遺體而具體行動,而往往只是用一句話來傳遞最核心的信息:今天吃粽子,是為了紀念屈原。這樣的講述,會在諸如父母教育孩子、有朋往來之類的日常交往當中,很不經意又時時刻刻地發生。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既表達著敘述者和聆聽者對這些信息的情感、態度及其相互關聯,又起到了強化人們歷史與群體認同感的作用,可以看作是過去的歷史因其強大生命力而同當下密不可分的一種體現,也是當下對這種歷史鮮活、生動而頑強的記憶和傳承。
在這里,以口頭藝術為代表的各種口頭表達形式,又顯示出與書面文獻的另一個本質區別。寫在書面的內容,無論它在時尚的眼光中顯得多么高貴,無論它是用多么精美的材質來書寫和保存,假如不再被人們傳誦,也只能成為束之高閣的過去。相反,那些在口頭交流中被不斷重復的內容,無論其是否被文字所記錄,卻始終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不僅能夠彰顯相關人物或事件本身的光輝,而且還能以這種光輝連接過去和現在,并有力塑造當下和未來。
有同行曾在大學生中做過這樣的調查:岳飛和袁崇煥,作為著名愛國將領和民族英雄,有著高度相似的功績和經歷,但相比之下,岳飛的名聲遠勝袁崇煥,可以說知道后者的人寥寥無幾。根據調查得出的結論,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圍繞岳飛形成了內容豐富、膾炙人口的傳說故事,而袁崇煥在這方面卻遠遠不及。①感謝北京師范大學楊利慧教授為筆者提供了這方面的調查資料。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大量既富于生活化特征又充滿神奇想象的屈原傳說,而只有《離騷》和《天問》等偉大作品以及歷代文人撰寫的屈原傳記,屈原是不是還會同端午節發生聯系,是不是還能夠在民間獲得如此廣泛、持久的尊敬!事實上,正是由于這些傳說的存在或不斷產生,以及它們在日常生活中持續的傳播和傳承,屈原及其代表的偉大精神才獲得了綿延不絕的生命力和生生不息的創造力,而我們,也由此獲得了年復一年過端午、日復一日憶先賢的動力。
這是屈原傳說的魅力,也是包括屈原傳說在內的口頭藝術所以能夠被用“口碑”這個沉甸甸的名詞來指代的原因!
在有著發達書寫傳統的中國,盡管歷代傳世文獻中存在大量同屈原有關的資料,但民間鮮活流傳的口頭傳說,其地位卻始終無法被取代。通過充分發揮口頭藝術的活態性特征,借助大量被書面傳統所忽略的情感表達和豐富細節,它們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豐富立體、生動鮮活的屈原形象,迥異于文獻記錄中那個形容槁枯、長發披拂的踽踽獨行者,或者峨冠博帶、長劍陸離的抽象符號,而具備了可親可敬的特征。尤其重要的是,這些傳說,還能夠以富于情感和個人色彩的重復講述,連接起過去、現在和未來,強化人們歷史認同與群體認同,以活著的歷史,為一代又一代的國人提供持續前行的動力。這一點,是至少在作《史記》的過程中,就已經被太史公充分認可并全面借鑒的一種力量①參見郭必恒:《〈史記〉民俗學探索與發現》,第109—113 頁。,也是我們理解中國文脈賡續規律和特征的一個重要維度。
回到本文開頭提及的話題,當我把祖母當年講述屈原傳說的相關故事轉述給讀者諸君的時候,我既是在借助回憶體驗口頭藝術的魅力,也是在以一種個性化的方式,傳遞著口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