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娟 劉俊利
至今仍傳承和演述的彝族創世史詩《勒俄特依》對涼山彝族的影響源遠流長。 《勒俄特依》文化負載量巨大,講述了諾蘇彝族先民對于天地演變的認知與構想、人類與非人類生物譜系、先民居住地的選擇與彝族分支遷徙選住地等內容,適用于多學科、多維度的研究,是人類學、民俗學、民族學、語言文學等研究的重要資源。民間流傳眾多《勒俄特依》手抄本,版本不一且異文眾多,在流傳、演變過程中,該史詩經歷了由口頭逐步文本化的過程。如今《勒俄特依》口傳與書傳相結合,繼續影響著諾蘇彝族人民。
就譯本而言,《勒俄特依》翻譯多為彝譯漢。1960 年由馮元蔚等整理、翻譯的《勒俄特依》漢譯本出版,該翻譯底本是在多本民間手抄本基礎上整合彝族民間糾紛調解人員德古(ndepuggup,頭人)口述完成的譯本,至今影響最大,是中外學者引證的首要之選。但包括馮本在內的《勒俄特依》漢譯本在史詩內涵與特征傳遞方面仍有不足。巴莫曲布嫫曾就馮本中出現的文本迻錄“格式化”、譯本中“傳承人的消失”、史詩特征了解不足(包括活態特征、演述場域)等問題進行了探討。①參見巴莫曲布嫫:《“民間敘事傳統格式化”之批評——以彝族史詩〈勒俄特依〉的“文本迻錄”為例》,陳泳超主編:《中國民間文化的學術史關照》,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285—320 頁。就英文全譯本而言,阿庫烏霧與馬克·本德爾(Mark Bender)所著英譯本為翻譯首創,翻譯底本選擇上避開了主觀迻錄,直接根據史詩傳承人吉伍作曲珍藏的口傳與書傳相結合的文本進行了翻譯。英譯本竭力傳達該史詩的特質與文化內涵,介紹傳承人信息與“勒俄”演述場景等,一定程度上觀照了史詩活態特征,在《勒俄特依》翻譯史上做出了重要貢獻。此外,兩位譯者還不斷致力于該英譯成果與彝文化的傳播。
《勒俄特依》英譯在遵照民族詩學與人類學、民俗學相關學理的基礎上通過中外合作完成。以下將結合譯者背景、譯本翻譯貢獻與特點、傳播思維與途徑,探討彝族史詩《勒俄特依》外譯價值、意義與啟示。
本德爾就職于俄亥俄州立大學,乃東亞語言文學系主任,主要從事中國民間文學研究。除說唱文學與少數民族詩歌研究外,他還英譯了《七妹與蛇郎》《達斡爾族民間故事》《苗族史詩》《梅葛》等少數民族經典作品。本德爾在中國的研究見證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外交政策的轉變。其研究視域從中國逐步拓展至南亞、東南亞、東亞等區域,并將中外民間文學作品進行比較性研究。他運用了西方理論來研究中國民間文學,并探索出了個人的翻譯觀念與模式,即宇宙志翻譯觀(cosmographic translation)。
2006 年,本德爾根據馬學良、今旦所譯的中譯本《苗族史詩》翻譯了《蝴蝶媽媽:來自中國貴州的苗族創世史詩》。2011 年,本德爾又與中國學者吳一文、吳一方合作翻譯、出版了苗、漢、英三語版《苗族史詩》。從起初的漢譯英翻譯,到中外合作英譯,本德爾逐步探索了中美合作翻譯道路。正如本德爾所言,“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我所有的研究幾乎都是和中國的研究者們密切合作,為的是向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們展現中國民間文學領域所取得的相關成果。”①[美]馬克·本德爾:《合作研究中國民俗的一些往事》,張舉文、宋俊華編:《亞民俗:中美民俗學者交流的故事》(第1 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16 頁??偠灾?,本德爾的研究生涯與中國學者有著密切的聯系,且其研究也著眼于研究成果的世界化。
阿庫烏霧著有《冬天的河流》《阿庫烏霧詩歌選》《虎跡》等彝語詩集。阿庫烏霧在彝語與漢語中穿梭,是“兩條腿走路”的創作者,作為“文化混血”進行“邊界寫作”。同時,他還關注文化間的差異與融合,在海外傳播彝文化。
《勒俄特依》作為諾蘇支系世代傳承的大型族群敘事史詩,一直被彝人珍視為民族的“根譜”與文化的瑰寶,是包含歷史、民族、文化、宗教、習俗等內容的百科全書式的語言藝術品。②參見巴莫曲布嫫:《四川大涼山》,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2006 年,第7 頁?!袄斩怼薄艾斈痢钡纫妥迕耖g經典,不斷滋養著彝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塑造著彝人的道德品質與理想人格。在當今婚喪嫁娶等儀式中,畢摩仍會演述“勒俄”。從小沐浴在畢摩的經誦中,接受“勒俄”口頭論辯與彝族各項儀式熏陶,阿庫烏霧等彝族詩人的創作皆受到“勒俄”的影響,正如他所言,鄉情是他書寫彝文詩歌的永恒主題,而他的創作就從《勒俄特依》等彝族典籍中汲取養分,與其一脈相承。
《勒俄特依》以其生命力之頑強深植彝族人民心中,而阿庫烏霧的創作為其進一步注入了當代影響力。當今彝族文化受到多重沖擊,許多年輕一代的彝族人喪失母語能力,彝族傳統文化日漸衰微,阿庫烏霧常于詩中表達其憂慮。他所創作的《寨子里的最后一位畢摩》就表現了在新舊文化更迭之時,他對新的彝文化活力迸發的渴望。
如何更好地延續祖先創造的燦爛文化,是阿庫烏霧持續創作彝語詩歌并翻譯《勒俄特依》的重要精神支柱。就對《勒俄特依》的深刻理解與對彝族文化傳承的熱切而言,阿庫烏霧乃翻譯《勒俄特依》的不二人選。
正如阿庫烏霧所堅信,“民族文化的要義是傳播,民族文化的生命是傳播。只有通過傳播,單一民族文化才具備當代意義和世界意義?!雹侔鞛蹯F:《我用母語與當代世界詩壇對話》,曹順慶、徐行言主編:《跨文明對話:視界融合與文化互動》,成都:巴蜀書社, 2009 年,第417 頁。阿庫烏霧不止步于書寫彝族語言與傳承文化的憂慮,而是在實踐中肩負著彝族文化傳播的重任,在尊重他族文化基礎上,致力于傳播彝族文化并促進民族教育國際化。
2005 年,阿庫烏霧受本德爾之邀到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講學,之后又多次受邀到美國、韓國、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家進行訪問交流,主要就母語創作、詩歌文化、民族文化等主題發表演講,介紹其彝、漢語創作作品,傳播彝族文化。2021 年第六卷《日本翻譯文化教育研究》刊登了王建英用日語翻譯的7 首阿庫烏霧所作詩歌。阿庫烏霧還在實踐中探索出多種彝族文化傳播模式,特別在人才培養方面,他不斷探索,致力于民族教育國際化。筆者曾于2022 年2 月19 日對阿庫烏霧進行訪談,感受到了他對彝族文化推廣和少數民族教育推進的熱誠與期盼。他曾推動舉辦了“國際彝學大講堂”,打響了彝學學術講座品牌,推動了21 世紀彝學人才棟梁工程之“百名博士培養工程”的啟動。
阿庫烏霧對彝語文化傳播的國際視野,體現在其對世界少數族裔的尊重與對話中。在旅美學習期間,他調研參觀了印第安部落,關注印第安文明與其衰微,完成了《密西西比河的傾訴》《凱歐蒂神跡:阿庫烏霧旅美詩歌選》等作品。
阿庫烏霧與本徳爾教授進行過多次翻譯合作,2006 年彝族文學史上第一部彝英對照版詩集《虎跡》出版,2015 年漢英對照本《凱歐蒂神跡:阿庫烏霧旅美詩歌選》(Coyote Traces AkuWuwu's Poetic Sojourn in America)問世。這兩本英譯書籍制作者分別錄制了雙語朗誦音頻,存于俄亥俄州立大學官網上供學者學習與研究,通過音像化、媒體化文學作品得以傳播。兩人在翻譯、合作過程中結成深厚的友誼,這樣的合作經歷為隨后《勒俄特依》翻譯的順暢進行奠定了一定基礎。
阿庫烏霧與本德爾對人類學、對少數族裔文化的共同關切,為其合作提供了基礎,《勒俄特依》英譯本問世便是很好的例證。本德爾曾提到,他對阿庫烏霧的詩歌深有興趣的原因之一是:“他創造性理解了彝族儀式、經頌、史詩和神話的許多傳統特質。在某種方式上,他的詩作儼然是這些傳統素材在文化平面上為大不相同的讀者或受眾提供了一種即時性、突變性的語境,而非傳統中的語境?!雹隈R黑爾哈:《彝人之子阿庫烏霧》,《涼山文學》,2014 年第3 期。中美學者民間互通合作正是中美合作往來的民間縮影,從側面證明了不同國別與區域相似性的存在、交流性的可能。大范圍的民間互通、合作將有利于促進中美友誼的良好發展。
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民族典籍對外譯介得到國家重視,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独斩硖匾馈酚⒆g本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屬于其出版的中國少數民族族群研究系列叢書之一。除翻譯正文外,該書包含人類學家斯蒂文·郝瑞(Stevan Harrell)所著“前言”、本德爾所著的帶有插圖的“序言”和語音指導、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地圖、關于彝文化與史詩內容的詳細介紹、用彝語拼音展現的標準彝語原文鏈接、詞匯表以及大量的文末注釋。該譯本遵照民族志詩學方式,通過田野研究調查,組建小型翻譯團隊,在民間傳承人吉伍作曲所傳承、轉寫的文本的基礎上,最終經由討論式、研究式翻譯模式譯成,歷時十年之久。
在翻譯過程中,多方參與其中,多個主體都承擔了譯者角色。吉伍作曲收集的原文本為他從古舊經卷(現已失傳)中復錄而得,同時又對復錄文本進行修改,字對字地將其由民間古彝語轉譯成涼山標準彝語。阿庫烏霧用漢語逐字逐句向本德爾解釋史詩語法邏輯與深層文化內涵,經反復討論交流,本德爾完成英文初譯版本,而后與阿庫烏霧及其團隊成員進行探討以確保英譯準確傳達原義。最后朗讀彝文和英文,從聽覺上感受史詩的節奏和韻律,力爭對等。在這個過程中阿庫烏霧承擔了“橋梁”作用,架接起彝語與英語的轉換。
整個翻譯過程遵循民族志詩學理論,主要采用了“深度翻譯”與異質化的翻譯策略,注重對原文本的遵循。所謂“深度翻譯”,即為添加各種注釋、評論、序言、按語、跋語、附錄等將翻譯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情境中,力圖為譯語搭建或重構源語文本產生時的背景與氛圍。①參見K. A. Appiah compled,L.Venuti, ed.,“Thick Translation,”in The Translations Studies Reader,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00, pp.417—428。該英譯用大篇幅的前言與約200 頁的注釋介紹了彝族概況、文學、宗教、動植物與婚喪文化信息等,在語言轉換、文本選取、田野調研基礎上對口頭史詩活態特征進行觀照,為國內外對《勒俄特依》的接續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學術性文本。
王宏等將圖式理論引入民族典籍翻譯研究,指出現有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化典籍的外譯本大多將民族典籍翻譯成漢語版本,再從漢語翻譯成英語等其他國家語言,經過漢語過濾后的翻譯過濾掉部分內容,改變原有特征,而“民譯英”翻譯途徑可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文信息。②參見王宏、曹靈美:《圖式理論視域下的少數民族典籍英譯研究》,《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 2017 年第6 期。彝漢英三語有不同的語言體系,彝譯漢會存在誤譯或不可譯狀況。例如,彝語動詞可表達豐富的事物狀態。“彝語動詞不僅分自動和使動,而且根據不同的語境使用不同的詞。漢語一個動詞可以用在不同的主謂結構中,而彝語由于表述的事物性質不同,與之相應的必須選用不同的動詞?!雹壑煳男瘢骸兑蜐h語翻譯淺議》,《民族翻譯》,2011 年第3 期。如在轉換過程中錯誤理解詞義,會使英譯也發生錯誤。
相比之下,該英譯本在語言轉換方面,以漢語為交流、溝通中介,從彝語翻譯到英語,區別于中國少數民族典籍外譯常采用的民族語——漢語——外語路徑。在共同將彝文本轉化為拉丁字母化的彝文拼音基礎上,阿庫烏霧將彝語直譯為漢語進行翻譯輔助,他通過漢語和彝語兩種語言解釋字句意思、文化與語法結構,構建彝族語言、文學、文化圖示。此外,他還多次朗誦彝語以幫助本德爾理解彝語版《勒俄特依》,突出表現了他們在翻譯過程中對音韻對等效果的重視。彝語人名、地名等涉及豐富的文化內涵。人名多源于動植物名、職業名、器物名、居住地名、方位名等。在翻譯人、地名等專有名詞時,本德爾客觀保留這些專有名詞在羅馬音文本中體現的彝音特征,僅刪去音調指示詞,以便于學者進行研究?!独斩硖匾馈分蠫emo Ahly 是工匠師傅的名字,Ahly 是工匠之意,此處職業名融入了名字之中。北方天神名為Sysse Dihni,Sysse 為天神之意,Dihni 有紅云之意。④參見胡素華:《彝族史詩〈勒俄特依〉譯注及語言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 年,第37、40 頁。如果直接根據漢語發音譯為英語,學者便很難在此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語言學研究。
總而言之,兩人的翻譯模式觀照了彝語獨特的音韻節奏、文法結構與文化內涵,區別于純粹根據漢語文本所進行的經漢語過濾的翻譯。在田野調查基礎上,他們采用中外譯者討論式翻譯、譯后組員核驗、再次討論的回環模式,直接從民族語翻譯到外語,減少了“漢語過濾器”影響,為《勒俄特依》翻譯史上首創之舉。在文本選取方面,該翻譯避開迻錄的主觀性問題,找到了民間傳承人吉伍作曲所珍藏的,至今仍在流傳中的版本,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兩人在翻譯時皆客觀遵循原文本,按照文本原始模樣進行翻譯,并不改動明顯不規范的部分,音譯保留無法破譯的彝語部分,以便于學者進行學術研究。①參見馬晶晶:《彝族創世史詩〈勒俄特依〉的十年翻譯旅程——馬克·本德爾與阿庫烏霧談合作翻譯的經歷》,《民族翻譯》,2019 年第1 期。
《勒俄特依》乃口傳文本,其傳播過程也體現活態特征,諸如在婚喪嫁娶等各項儀式中會朗誦不同“勒俄”片段,口頭論辯“克智”也為其傳播載體之一。但之前的《勒俄特依》漢譯版本對其活態特征體現度不夠,譯后作品更具有書面文學特征。
《勒俄特依》英譯受到表演理論啟發,在譯文中充分體現了史詩的口頭特質,用大量民族志信息補充說明史詩的活態特征、慣常的史詩演述場域與文化背景,來補充譯文無法展現的口頭特質。經田野調查后的民族志翻譯從語境展現與語言迻譯兩個維度注重體現史詩的表演特性與活態特征。表演理論關注特定語境中的民俗表演事件,其代表人物鮑曼(Bauman)提到了語境的三個重要維度,即“文化意義語境”“功能語境”與“場景語境”②Bauman Richard, A World of Others' Words: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Intertexuality, Malden :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pp.32—33.,《勒俄特依》英譯本進行的語境展現大致遵循這三點。
本德爾對該史詩活態特征的文化意義語境展現通過前言介紹實現。他在史詩介紹部分提到了《勒俄特依》的活態特征,包括演述時文本的公母、“說史詩”與“唱史詩”區分的黑白勒俄區別以及勒俄“克智”演述方式。他指出《勒俄特依》的每次演述皆是有動態化變化的,即使是在復述一個相對固定的文本時,演唱者也會持續變化著他們的表達方式。在有些表演場景下,眼神與表情會在一定程度上變化以吸引聽眾,同時音量、語速、音質也會發生一定變化。③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introduction,”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9, p.64.與固定的書面文本相比,這種內容的表演正如世界各地的活態史詩演述那樣,是無序的,是表演背景的多重性的直接結果。
在場景語境展現方面,主要通過語音信息指導、傳承人演述語境與葬禮實景再現等方式,其中描寫的葬禮場景體現了彝族儀式與文化的凝聚力。介紹部分還提到“兩個”不同對表演形式與內容的影響。首先是演述者不同,表演形式與內容不同,且同一演述者的每次表演也不盡相同。其次是情景與場域不同,形式與內容不同。④Ibid., p.56.
本德爾在譯介書中以圖文方式介紹了傳承人吉伍作曲多次演誦《勒俄特依》的地點及場景。除此之外,書中還以圖文結合的方式描述了2007 年夏日參加的一次葬禮,其間兩位歌手在雙人對決形式下輪流吟唱“瓦子勒(vazyrhli)”,其后唱誦“勒俄”,歌手、畢摩、吟唱挽歌的男女及觀眾形成了一個整體的表演場景。⑤Ibid., pp.58—59.在這個過程中幾近達到了巴莫曲布嫫提到的田野調查的“五個在場”,即史詩演述傳統、表演事件、受眾、演述人、研究者的“在場”,是田野調查過程中客觀反映史詩活態特征之創舉。該場景有助于實現凝聚族群與“勒俄”對于后輩的教化功能。在翻譯的語言層面,用詞注重了史詩表達的口語化特點,文中出現的程式化套語,諸如口述者常提到的開篇句“在很久以前…”以及對話(多出現在石爾俄特找父親部分)也予以保留,同時也保留大量文本中顯得“贅余”重復的部分,達到回環復沓效果。彝族經籍多為五言,而該英譯句式不一。正如本德爾所提到的,口頭演述中四言、五言、六言等都可能出現。①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introduction,”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p.59.
本德爾曾指出少數民族口頭文學的翻譯最為理想的方式是“直接從語言A 到語言B 的翻譯,包括豐富的民族志背景、表演慣例的信息、表演者的背景,以至部分(或全部)原語言的段落(拉丁字轉寫或原有的書寫字母),田野工作者的看法,完整的文本過程等等”②[美]馬克·本德爾:《略論中國少數民族口頭文學的翻譯》,吳姍譯,巴莫曲布嫫審校,《民族文學研究》,2005 年第2 期。,而該英譯本直接體現了對該理想方式的追求。
綜上可知,該英譯本運用合作翻譯方式,在語言轉換方面,從源語到譯入語,盡量避開“漢語過濾器”影響;文本搜集方面避開文本的主觀迻譯;田野調研過程中遵從史詩獨特性,再現多重語境以關注史詩的活態特征。該譯本對于厘清史詩活態化特征,客觀傳播與推介少數民族文化有重要意義。
21 世紀國外學者對彝族重要分支之一——諾蘇彝族進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語言學、人類學等方面,涉及其語言、哲學與宗教、社會現狀與變遷,相關學者包括“國際彝學研討會”發起者郝瑞與海貝勒(Thomas Heberer)、魏明德(Beno?tVermander)、斯萬卡特(Katherine Swancutt)等。而本德爾主要關注諾蘇彝族民間文學的研究與翻譯。
正是本德爾對彝文化價值的重視才使阿庫烏霧的彝語詩經過譯介,成功走出國門。從阿庫烏霧的彝語詩歌翻譯再到彝族史詩《勒俄特依》譯介,本德爾對涼山傳統文化及詩歌的國際傳播發揮了關鍵作用。在筆者對本德爾采訪時,其指出要使國外對包括史詩在內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感興趣,只能通過譯介破除語言與文化障礙,從而使外國人民獲取相關信息,更好地意識到中國及其少數民族為世界文化發展做出的貢獻。值得一提的是《勒俄特依》英譯本較為罕見地由國外出版社免費出版,一方面源于國際彝學研究專家郝瑞的支持與幫助,另一方面在于該書極高的譯介質量,也體現了國外對彝族史詩文化價值的認可。除英譯外,工藤隆等日本學者于《四川省大涼山彝族創世神話調查記錄》中用日語譯介了《勒俄特依》,而捷克學者NinaVozková 在其碩士論文《勒俄特依:諾蘇彝族的神圣書》中也用捷克語完成了該史詩的譯介。
史詩《勒俄特依》作為彝文化組成得到了世界的關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彝文化的重要價值及其海外推介的極大潛力與市場。
《勒俄特依》英譯是促進彝文化國際交流與傳播的重要舉措,其翻譯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偶然在于翻譯底本的偶然獲得,其是兩位學者赴喜德縣進行田野調查時獲得的“意外之喜”。必然在于兩位譯者持續合作,堅持挖掘自身資源,基于田野調查深入地了解彝族文化,不懈探索彝文化國際交流與海外傳播途徑,文化“遺珠”的成功挖掘與譯介乃勢之必然。該英譯歷時十年之久,英譯進行過程中伴隨著各項文化傳播舉措,前文提及的阿庫烏霧助推開展“彝學大講堂”便在該時期內。
阿庫烏霧與本德爾還創造性地探索出高等教育國際化交流項目,即“中美大學生彝英雙語國際文化交流活動”。從2011 年至2019 年,該項目連續舉辦了九屆,進而探索出“1+1+1 國際大學生交流模式”。每年一屆的中美學生交流機會使得美國學生來到西南民大與等額的中國同齡學生相伴學習與生活,這樣的“同伴教育”為個人、高校乃至國家的國際交流創造了條件。該項目使得國外學生更深層次地了解彝族文化從而敬畏中國文化的同時,又為兩位譯者進行《勒俄特依》翻譯打破了時空限制。翻譯之余,兩位譯者還參與并推動了國際學術會議的召開。兩人將彝族文學創作、研究、翻譯經驗分享至“世界少數族裔文學國際研討會”,推進了彝文化研究國際化進程與世界少數族裔的發展。
此外,兩位譯者還直接對《勒俄特依》進行了推介。本德爾發表的《雪子:彝族史詩勒俄特依中的動植物》等文章在一定程度上與《勒俄特依》英譯文構成互文效果,促進了讀者對彝文化的理解,提升了彝文化傳播范圍及效果。英譯完成后,本德爾曾多次通過國際論壇、學術網站與播客等途徑介紹了《勒俄特依》英譯與彝文化,也在YouTube 等網站上提供了有關諾蘇文化的影像資源。阿庫烏霧則提供相關資源幫助學貫中西的青年學者對此書進行研究。除個人宣傳外,俄亥俄州立大學也多次在官網上進行同步宣傳。
海外學者對《勒俄特依》英譯書進行了評價,評價主要涉及翻譯的困難性,翻譯對彝族文化、生態觀念與生存方式的推介,以及翻譯對于拓寬西方讀者視野的作用。
郝瑞在為該英譯書所作前言中肯定了《勒俄特依》與其英譯的價值,認為英譯不僅可使西方讀者了解到與其完全不同的豐富文化與文學傳統,還可以拓寬視野,認識到世間生存的不同可能性。①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 Zopqu (transcriber),“Foreword,”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p.9.托馬斯·海貝勒主要從自然與生態角度進行了評價,他提到當前人類見證了全球范圍內的文化失落,尤其是少數族裔文化,而西方讀者能夠從該書中看到屬于中國少數民族彝族分支之一的諾蘇彝族對于萬物起源的想象,此書有利于向西方讀者展現彝族看待人與自然關系的獨特觀念。另一種看待世界的觀點可以使得西方讀者反觀自身。②Heberer, Thomas, “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 by Mark Bender and AkuWuwu(review),”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 vol. 25, no. 2, 2018, pp.171—174.巖佐一枝(Kazue Iwasa)從語言學角度指出了翻譯的不足,提到最遺憾的是沒有展示古彝語原文或有詳盡注釋的標準彝語文本,但總體上認為面對諸多困難與挑戰的英譯非常成功,為其他學者進行彝學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源。③Kazue Iwasa, “Mark Bender, AkuWuwu (translators) and JjivotZopqu (transcriber):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 Creation Epic from Southwest China,”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83, no. 1, 2020, pp.185—186.此外斯萬卡特、布林郝思特(Robert Bringhurst)、瑟斯頓(Timothy Thurston)等學者也對該英譯做出了積極評價。通過Worldcat 檢索該書,發現全球共545 個高校收藏該書,而《格薩爾王》(La vie surhumaine de Guésar de Ling)僅有60 個高校有藏書,間接說明高校較為重視該書的學術價值,納入藏書用于學術研究。
總而言之,該書受眾主要是專家學者與受過高等教育的讀者,這主要與譯者主張的翻譯設定及《勒俄特依》文本特點有關。國外學者對該譯文評價多集中在彝族認識世界與環境的獨特觀念上,而彝文化還有諸多精華之處也亟待海外讀者的關注。目前該英譯書電子版版權開放,免費供讀者查閱研究,該書的受眾與閱讀量將逐步增加。
少數民族典籍是中國文化的瑰寶,傳播民族典籍即是傳播中華文化。阿庫烏霧與本德爾共同完成的史詩《勒俄特依》英譯本是較為罕見的直接將中國少數民族語譯為英語的民族典籍文獻,是少數民族史詩外譯史上的重大成就,其對于少數民族典籍外譯及傳播的啟示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首先,回歸田野,創新田野調查思維。持續推進民間文本的保護性挖掘與搜集,避免主觀整理與拼湊,在此基礎上客觀傳達少數民族文化與特征,并做出優質翻譯,此乃文化傳播之基礎。為實現此目的,需搭建少數民族國際交流平臺,推動國內外研究成果的互融互通與中外學者的合作交流,以繼續推進少數民族譯者與國外譯者合作構成的小型翻譯團隊建設,彌補單個譯者翻譯之不足。民族典籍翻譯并非語言與文本的單一對應,面對內涵豐富的少數民族文化,譯者要研究與翻譯并舉。通過田野調查獲取豐富的民族志信息,運用多種途徑彌補翻譯過程中的文化缺失,展現文化的多樣性與豐富性,最關鍵的是要遵循并傳遞史詩獨特的文化內涵與特征,做到史詩語境的再現,而非是掩蓋活態史詩特征而轉譯為文本化的史詩。
其次,要樹立多維一體的傳播思維,深化典籍翻譯對于文化傳播的價值。翻譯時譯者要具有宏觀意識,并不局限于單個文本的翻譯與推介,而是從國際視野出發,多維度、多角度拓寬基于翻譯的文化傳播途徑,促進系列成果開花結果以更好地助推民族地區教育與經濟的發展。在該思維指導下,要逐步創新中外合作模式。中方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要做好源語文化準確、客觀譯介的監督者與引領者,又要在合作過程中主動承當民族文化傳播的資源爭取者。而西方譯者聯絡海外,既促使譯文在譯入語文化中被接受,又促進英譯成果海外出版,并通過論壇、社交媒體等渠道擴大國外傳播力度。總體而言,譯者雙方都應做到充分挖掘資源,克服阻礙探索出多種國際交流模式,既達到翻譯質量的嚴格把控,又依托民族典籍翻譯以衍生出海外傳播新模式。
再次,要參考影像文化志,采錄并提供原生態表演的真實影像,以更好地配合翻譯與傳播。利用融媒體進行多重傳播,融合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傳播途徑配合翻譯典籍,更好地傳播多樣化的民族文化,改善受眾局限問題。此外還需加快少數民族語言與表演信息建檔與共享。
最后,要充分發揮邊緣文化的傳播效用,充分挖掘彝族動植物文化、彝族生態觀的國際傳播潛質。
綜上,既要依托民族典籍的客觀翻譯又要延伸其價值,以期通過多渠道推動多樣化的少數民族文化進行多形式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