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成長的拋物線

十六歲的我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叛逆期。鏡子前的女孩涂著厚厚的象牙白粉底、番茄色的口紅以及暗紫色的眼影，這些都在張牙舞爪地宣告著我的離經叛道。我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著臉上的妝容，覺得實在是既大氣、成熟又美麗——于是我背起那個五顏六色的書包，以一種非常自信的姿態走在街上。

一路上都有學生好奇地看著我，我心虛起來。“莫非我今天化的妝不好看？”為了撐住臉面，我刻意將頭抬得更高，以表示自己毫不在乎甚至高高在上的態度，宛如一個女斗士，昂首挺胸地邁向學校。

可惜我的女斗士形象無法維持太久。艷麗的番茄色口紅使我與眾人格格不入。我正準備踏進校門時，卻被保安大叔攔了個正著。

“哎，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他挺著肚子奇怪地問道。

我感覺到一絲尷尬，但還是強硬地回答道：“當然是！”

“那我怎么從沒見過像你這副打扮的學生？你是哪個班的？”

也許是保安大叔的聲音太過響亮，周圍的學生路過時無不投來打量的目光，我甚至看到有人正和同伴對我指指點點。火辣辣的太陽明晃晃地暴曬著地上的一切，我在人群的圍觀下和保安的質問中低下頭，身上還不斷地冒著熱氣。我十六歲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處于弱勢。我猛地一抬頭，惡狠狠地瞪著眼睛。

“別看了！難道你們都不用上課嗎？”

人群在我的怒吼聲中散去，他們紛紛往教學樓走去。我如同一頭小獸，在草原上蓄勢待發準備捕獵，卻被路過的鬣狗偷襲，心里滿是委屈與憤憤不平——為什么要攔著我？而且我現在一定很難看，身上的熱汗一直往外冒，眼眶里快要滑落的淚水估計把眼影全暈染了。我的臉就是個調色盤！

保安大叔可能看到了我的校徽，上面清楚地寫著我的班級和學號。他用一只胳膊攔著我，另一只手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噼里啪啦地摁了幾個數字。

我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人群散去，上課鈴聲響起，偌大的校門口只有我傻愣愣地站著。但是我的手表很清楚地告訴我，時間只過去了十分鐘而已——就在這十分鐘后，一個長發飄飄的女人邁著大步向我走了過來。

糟糕，是我們班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此時我不再是頭小獸，而是只鴕鳥，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她在看到我的妝容后并沒有表現得很驚訝，而是微笑著沖我點了點頭，轉身與保安交談了幾句。我不安地捏著自己的衣角。

“來，跟老師回教學樓。”交談結束后，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在我失神的那一刻伸出手牽住了我。她的手很溫暖，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空白了很久，最后我稀里糊涂地被她帶到了辦公室。

她坐了下來，示意我也坐下來。她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白紙，又拿出了一支筆。

“還記得昨天我們上課學了什么嗎？”她問。

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瘋狂躲避著她溫和的眼神，聲如細蚊地回答道：“拋物線。”

我發誓我聽到了她的笑聲。不過這笑聲不是嘲笑，也不是虛情假意的笑——它帶著欣慰，帶著和藹，慢慢地擦拭著我塵封已久的心窗。

她欣然在紙上畫出一條開口向下的拋物線，然后在拋物線的頂端標了一個點。

“你看這條拋物線，像不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就像拋物線能表示不同的二次函數，我們也能想象它表示著不同的人生軌跡。”她又畫了一條拋物線，不過這次開口朝上，“無論朝上朝下，它都能表示出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我認真地聽著，不再在意自己小丑一樣的妝容和剛剛那段極其不愉快的回憶。我看著老師，她剛大學畢業一年，臉上尚且保留著學生的青澀。她戴著黑框眼鏡，長長的頭發溫柔地垂下，看著拋物線的眼眸沉淀著溫和。

“我很能理解你現在的愛美之心，因為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她笑著沖我眨眨眼，“所幸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數學老師，她也是我們班的班主任。”

“那一次我和你一樣，化了很濃的妝，但是沒被保安攔住。我走進教室時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現在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的驚訝。他們穿著白色的校服，扎著馬尾或理著寸頭，而我奇怪的打扮必然會引來他們異樣的目光。”老師笑著放下筆，“后來我被數學老師叫到了辦公室。不對，‘叫’聽起來像她要處罰我一樣。”

“其實她沒有處罰我。她只是溫和地看著我的臉，然后也畫了這么兩條拋物線。”

“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就像青春期少男少女難免存在的小小叛逆，先是越來越多，在達到頂點后便慢慢減少；開口向上的拋物線就像你的未來，雖然在今天的不愉快中下滑，卻也抵達了最低點——接著它開始上升，以一種無畏的姿態越來越高，直到消失在這張紙上，延伸到無窮的遠方。”

我一直沉默地聆聽著。而后我緩緩抬起頭，以非常堅定的眼神看著她。她的眼睛里倒映著妝容夸張的我——正如那一天，她的老師也在看著作為學生的她。兩位老師的眼睛里倒映著兩代人的叛逆青春。

我請了假，回家將臉洗干凈，而后飛快地回到學校。我扎著高馬尾，穿著校服走進教室，這次迎接我的不再是異樣的目光。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微笑地看著我，我抬起頭，眸子里閃爍著感激的光芒。

誰不愛美呢？愛美、愛打扮從來都不是錯的，我們心中可以存在對美的追求，只是我們需要讓它合乎時宜。

成長的拋物線，在數年前的某日出現在一張白紙上。她的老師溫和地洗滌著她的離經叛道，呵護了她青春里敏感多思的心靈，正如今天她微微笑著，也為我畫出了兩條開口不同的拋物線。拋物線一路下跌，那是成長中的叛逆，我們卻在青春的洗禮下慢慢成長；拋物線扭轉而上，那是我們美好的未來，沖出了白紙和黑筆的束縛，張揚自信地延伸至遙遠的地方。

我們的人生軌跡不可能永遠按部就班，有時也會出現一些小小的偏差。所幸我們能擁抱成長的拋物線，順著它一路昂揚的姿態，向上向遠，進而擁抱更好的自己。

（本刊原創稿件，橙子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