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樹籽節前一個月,旅人背著行囊,從東城門走進了萬物城。
城里,一個男孩兒特意停下來打量著旅人,男孩頭頂長著棵小椰子樹,邊看旅人邊從頭頂摘了顆小椰子,隨手在墻上磕開喝了起來。陽光底下,走出一身汗的旅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移開了目光。
萬物城的居民,人人頭頂生有一株袖珍植物。
腦袋上沒有植物的旅人,顯得格格不入。
萬物城地處兩座大山中間,從上方望去,活像是貝殼夾住的一片葉子。想要從城外繞過的話,非得翻山越嶺不可,要是不想爬山,只能從城中走。
這是旅人進城的原因。
東城門向內,有無數條錯綜復雜的小路。不等旅人上前求助,男孩就跑開了,其余的面孔都一派漠然。
看來,他得自己摸索出城的路了。
2
沒等他在第二條岔路口糾結完,指路的人就出現了。這個叫鈴鐺的小姑娘,笑起來面善極了。而且她頭頂上沒有植物,讓旅人在異鄉找到了難得的親切感。
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本地人。
鈴鐺在前頭帶路,興奮得很,自打出生以來,她還沒見過外鄉人。走到中央公園時,她停下來向旅人解釋大家頭頂上植物的由來。
公園圍繞萬物樹而建,樹的周圍有一圈嶙峋的怪石,讓人無法輕易靠近樹干。現在這株巨大的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深褐色的樹枝交錯著伸向四面八方,樹冠遮天蔽日。
每年的六月一日,萬物樹會開出滿樹綠色的花朵。
這花只開一天。
第二天,樹籽節,花朵凋謝,只留下樹籽。
這天,所有剛滿十歲的孩子都要排隊站在樹底下,攤開手,等待大樹的賜予。當手心落下一顆樹籽后,便立刻吃下去,次日腦袋上就會發出小芽,有經驗的長輩,看一眼嫩芽,就能認出是什么植物。
“原來是這樣,咦,下個月就到樹籽節了,”旅人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鈴鐺的頭頂,問道,“那你呢?是什么植物?”
“……我才九歲半呢。”鈴鐺這么說。
說完之后,她的快活勁兒一下子消失了,前一秒還嘰嘰喳喳的她突然沉默起來。
“你們萬物城里,有過了十歲,頭頂卻沒有植物的小姑娘嗎?”旅人又問。
鈴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過了中央公園,就不用鈴鐺繼續引路了,沿著前面這條大道,可以一直走到西城門。
“多謝你。”風塵仆仆的旅人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干脆從包里掏出了一張已經熟記于心的地圖,送給了鈴鐺,“再見了小姑娘,祝你樹籽節快樂。”
走出去百步開外,旅人還回頭和鈴鐺揮了揮手:“再見。”
“再見再見。”鈴鐺使勁搖著自己的手臂。一條小蛇從旅人的袖子里探出了腦袋,也想和她打個招呼,被旅人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
旅人的身影消失后,鈴鐺坐在公園外發起了呆。一只白色小鳥落在了鈴鐺肩頭,小嘴梳理著她的頭發:“啾啾。”
意思是“怕怕”。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真是只膽小的鳥。鈴鐺揉著啾啾的下巴:“我撒謊啦。”
鈴鐺并不是九歲半,她已經十一歲了。
3
那還是去年樹籽節。
鈴鐺總在陽光穿過窗洞,照到她的眼瞼上時起床。可那天一枚憑空出現的蛋,把小小的窗洞堵住了小半,也堵住了陽光。
好友小枝推醒她時,已經快遲到了。鈴鐺把蛋藏進干草里,牽著小枝的手,直奔中央公園。
萬物樹下,孩子們等待著萬物樹的賜予。沒過多久,小枝接到了一枚樹籽,趕緊吃了下去:“你有樹籽了嗎?”
鈴鐺搖頭,無聊地問小枝:“哎,你說我那個雞蛋,是煎著吃,還是燉著吃呢?”
“你可以孵出來,然后雞就會下蛋,這樣,你就有源源不斷的蛋了。”小枝說,“現在你應該專心地等待樹籽。”
這是個很好的建議,鈴鐺點點頭,把手又抬高一點兒。有時候,她覺得掌心微微一動,趕緊去看時,發現不過是只在此歇腳的飛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的孩子不斷發出歡呼,帶著他們的樹籽離開,鈴鐺的手心卻始終空空如也。
等啊等啊,小枝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靠著鈴鐺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地問:“你的樹籽吃了嗎?”
“沒有。”鈴鐺悶悶地說。
小枝的困意消了:“什么?怎么可能?”
夕陽已經落山,萬物樹底下只剩她們倆。
萬物樹的最后一片葉子,也飄了下來,這象征著樹籽節的結束。
不會再有新的樹籽了,天開始黑了,在難以言說的寂靜中,鈴鐺陪小枝回到家,又獨自往自己的小窩走去。
轉身的那一刻,鈴鐺望到了遠處巨樹的一點影子,她扁著嘴,將胳膊橫在眼睛上,眼淚涌了出來。
次日,街道上最有見識的阿伯,一一鑒定了孩子們頭頂的芽兒。小枝頭頂的,是梅花樹的芽,一個頭頂會開梅花的女孩子是多么招人喜歡啊。笨嘴拙舌的阿誠,腦袋上的是榆樹;邋里邋遢的卓卓,頭頂的是大王花……連最最窩囊的阿奇,腦袋上也長出了鼠尾草。
只有鈴鐺腦袋上空空如也,成了街道上的異類。
4
他們都說,一定是因為當年她犯下的那個可怕的錯誤。
只有鈴鐺自己知道,不是。
六歲時,小巷里風靡起關于皮球的游戲,拍呀,踢呀,頂呀,各色的小皮球在空中飛舞著。鈴鐺什么也沒有,眼巴巴地瞧著等著,在游戲需要更多參與者的時候,她就可以加進去玩一玩。
其中,最神氣的皮球是卓卓的,那是一只綠色的皮球,拿在邋里邋遢的卓卓手里,顯得極不相稱。真羨慕啊,要是能有這么個小皮球,鈴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東西去換。
可惜,她的所有也不值什么:搭在巷子尾比狗窩氣派不了多少的小窩,幾件舊衣裳,小枝送的發繩……沒了。
那天,他們一路跑到了中央公園附近,鈴鐺和卓卓一路追逐著那只綠皮球,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下一秒,卓卓一腳飛踢,小皮球擦過鈴鐺的肩膀,撞在一邊的石柱上,接著,它出人意料地反彈了出去,一個猛子扎到了萬物樹上。
并且,打斷了一根枝條。
卓卓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那張邋里邋遢的、對一切渾不在意的臉上,只剩下了驚恐。爸爸媽媽三令五申的要求,回蕩在他的耳邊:萬物樹,被萬物城視作生命樹。萬物樹,是絕對不可以破壞的。
然而,它被打斷了一根枝條。
鈴鐺試圖找到一個好辦法,幫卓卓蒙混過關。然而,在她想到主意之前,卓卓搶先一步化解了自己的麻煩:“是鈴鐺弄的!”
什么?鈴鐺不可置信地扭頭看他,卓卓看也不看她,顫抖的聲音逐漸變得堅定:“就是鈴鐺搞的。”
“不是我……”
“就是你,”卓卓好像突然變得特別聰明,他盯著鈴鐺,“那個球是你的,我早就送給你了。”
這句話,恰巧擊中了鈴鐺。
她羨慕那只皮球很久了。
就這樣,鈴鐺糊里糊涂地認下了這個責任。如果鈴鐺再大幾歲,如果鈴鐺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許她就會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然而六歲的鈴鐺什么也不知道,滿腦子都是:“嘿,我有皮球了。”
等她終于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以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沒法替自己澄清。
傷害萬物樹是很大的罪過。但她回憶時,只記得抱著小皮球的快樂,以及那群大人惡狠狠的目光。
對當年的鈴鐺來說,最傷心的莫過于她好不容易有了皮球,但所有的孩子都被禁止玩皮球的游戲。
5
“雞蛋”里孵出了一只小鳥。啾啾破殼而出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鈴鐺,它好像把鈴鐺當成了媽媽。從此以后,鈴鐺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密友。
在她看來,啾啾比阿誠聰明,比卓卓善良,比小枝……勇敢。
樹籽節過后,小枝也不怎么和鈴鐺玩了,有一次見面時,小枝說她要為上學做準備,但鈴鐺知道,小枝是怕了,她怕因為和鈴鐺玩多了,而被別人討厭。
萬物城只有一個萬物學校,年滿十一歲的孩子,都要去那里上學。
可是,像鈴鐺這樣腦袋上沒樹,又做過錯事的孩子,十有八九是進不去的。鈴鐺只來得及苦惱了一小會兒,就被敲門聲打斷了。
當然啦,對于這樣的小窩來說,用“敲門”這種詞都顯得過于鄭重其事了。小窩只比她高一點兒,建在巷子盡頭,所謂的門,也不過是一片廢紙板。小窩里面墊著厚厚的干草,充當床鋪。
鈴鐺掀開紙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就笑了出來:“木匠叔叔。”
木匠叔叔圓乎乎的臉,綻放出了可愛的笑容。
他們一前一后,沿著巷子,走到一個小土坡背后,那里有個木屋,是無植者的聚集點。無植者們,因各種原因失去了自己的植物。如果不是樹籽節過后,木匠叔叔主動找到鈴鐺,恐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里的存在。
木匠叔叔曾經有一株胡桃木。
一個尋常的下午,木匠再次做壞了一只小木匣子,這是為了求婚而設計的,他已經鉆研了半個月。這應當是一個美麗、光滑、溫潤、充滿機關的匣子,它的內部有兩只支臂,將在匣子被打開的同時徐徐撐起,托出一枚精美的戒指。沒有人值得他花這樣的心思,除了他心愛的女孩。要在這樣小的匣子里實現這一機關,必須組出數個細小的齒輪,一般的木材根本承受不住,有的根本雕琢不出來,有的雕琢出來之后,開關數次,就會損壞。
再次掰斷一枚齒輪后,木匠氣憤地把匣子丟在地上。難道真的尋不到合適的材料嗎?他在水池前洗了一把臉,抬起頭時,他突然發現了一樣新的木材。那就是生在他頭頂的胡桃木。
胡桃木,本是頂好頂好的木材,而生于木匠叔叔頭頂的這株胡桃木,更加堅韌筆直,渾身洋溢著好木材的氣息。從小就癡迷于木工活兒,摸著木料和刻刀就失去理智的他,沒有頂得住這樣的誘惑。
就這樣,他成了萬物城第一個砍下自己頭頂植株的人。他沒有失去理智,只取了半截,就做出了一只好匣子。女孩被“禿頭”木匠逗笑了,在感動的眼淚中,成了木匠的妻子。然而,這不是幸福的結局,而是不幸的開始,無論怎么照顧,只剩半截的胡桃木沒有發出新芽,而是逐漸枯萎,最后,徹底死去。
“那是萬物樹的詛咒!”
“誰讓他褻瀆萬物樹的恩賜呢!”
“是他太荒唐了!”
“要我說,他本來就不適合……”
沒錯,木匠的遭遇非但沒有贏得同情,反而招致了非議,大概是因為他特殊的職業吧。對萬物城的人來說,一個從小就癡迷于對木料敲敲打打、雕雕琢琢的人,怎么能不讓頭生植物的人心生排斥呢?
后來,他的妻子也受不了異樣的眼光,選擇了離開。
鈴鐺,是其中最特別的存在,只有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過自己的樹籽。
此刻在木屋等著的,只有翠子阿姨。翠子阿姨比鈴鐺倒霉,當年,她明明接到了樹籽,卻被一只途經此地的飛鳥蠻橫地搶走了。因此,她很討厭鳥,每次看見啾啾時,都會忍不住翻白眼。
屋里面,堆著一堆木材,是給鈴鐺造屋子用的。
“太寒酸了,總要有個能真的遮風擋雨的地方吧。”翠子阿姨說,“當然啦,鳥可以丟出去不要了。”
如今,木材終于收集夠了,盡管這里沒有一樣正經的木材,但在木匠叔叔的巧手下,就算是一片木屑,也能發揮它的作用。
6
新屋像小樹一樣無聲無息地成長起來的時候,萬物學堂的招生日也逐漸逼近。
鈴鐺很想很想上學,不單單因為那里有很多同齡人,更重要的是,那里可以學到知識。也許,她能在那里找到自己得不到樹籽的原因,也許,她能找到解決辦法,甚至幫木匠叔叔重新長出胡桃木,好讓他們不再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之中。
五月底的風暖烘烘的,吹在臉上有點兒癢癢,捎來花草的氣味,鈴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7
過了幾日,到了今年的樹籽節。
六月一日,萬物樹在一夜之間掛滿了綠色的花朵,那些花擠擠挨挨,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芬芳。這一天,萬物城的人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計,聚集到中央公園,感受著萬物樹的奇妙與魔力。
他們仰望著萬物樹,目光虔誠而炙熱。
第二日,花朵撲簌簌落盡,孩子們結伴而來,在樹下排隊。最頑皮的孩子,也會乖乖地閉上嘴,伸著手,準備迎接屬于自己的樹籽。
在矮矮的人群里,有一個身影顯得有點突兀。距離那次悲傷的樹籽節,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年,鈴鐺的個頭躥得更高了。面對身邊比她小的孩子,鈴鐺強裝鎮定。有個小男孩兒忍不住盯著她看,看了半天,看得鈴鐺十分心虛:“看什么!沒見過高個兒啊,小矮子!”
“小矮子”癟著嘴要哭。他的伙伴對鈴鐺反唇相譏:“可你連樹籽都沒有。”
鈴鐺還來不及說什么,一個小姑娘奶聲奶氣地說:“我知道,你是那個破壞萬物樹的壞姐姐。”
在一眾指控的目光中,頂不住壓力的鈴鐺若無其事地撥開前面的人,硬生生插了個隊,她站在排到的小孩兒旁邊,將手伸向萬物樹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旁邊有一個小孩接到樹籽,歡歡喜喜地吃了起來。于是鈴鐺也縮回手,夸張地驚呼一聲:“我的樹籽。”
這下,剛剛還在用目光瞪她的孩子們連忙圍了上來:“是真的!”
鈴鐺的手心,赫然躺著一枚褐色的小樹籽。
“你怎么會有?”
鈴鐺給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哦,這是因為我的生日特別晚,正好卡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也許萬物樹覺得我沒滿十歲吧。你看,今年不就給我了嗎?”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將樹籽吞了下去。
在好奇、疑惑、驚訝……的目光中,鈴鐺昂首闊步地離開了。
8
次日,鈴鐺的腦袋上,出現了一棵嫩芽。
綠綠的小芽,從她茂密的頭發里,艱難地鉆出來。
鈴鐺有一頭小山包似的頭發。
嫩芽生在這樣的頭發亂山里,如果不是鈴鐺走在路上,突然揪住了一個眼熟的小男孩兒,恐怕誰也發現不了。
“喂,小矮子,看看我頭頂的是什么?”鈴鐺叫住他,低著頭把腦袋伸過去給他看。
“小矮子”的眼里迅速聚集起霧氣:“我不矮……”
“我管你矮不矮,我說,你看這是什么?”鈴鐺點點自己的頭頂,再次示意。
“是……樹葉?”
“沒錯。”鈴鐺肯定地點了點頭,突然襲擊道,“你怎么老是跟著我?”
“我沒有!”小矮子臉都漲紅了,拔腿就跑。
鈴鐺追了一下,沒逮著,不過她也不在意,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9
“鈴鐺!”小枝害羞地招了招手。
鈴鐺嘿嘿笑著跑過去,有了植物之后,她好像開始融入萬物城了,大家都對她和氣了不少,小枝也敢主動和她打招呼了。
好久不見,小枝變得比從前更加害羞了。兩個女孩子站到一起,卻有些尷尬,再也找不到從前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的時候。
“我沒變。”鈴鐺心想。那么,變的是小枝嗎?
她出神地望著小枝,想找找變化的原因。小枝被看得不太自在,半晌,說道:“你知道嗎?大家都在傳,你被萬物樹原諒了。”
原諒?鈴鐺陷入了思考,她之前怎么沒想到這個理由呢?
“你這是什么植物呀?我怎么看不出來呢。”小枝好奇地問。
鈴鐺對此早有準備:“是薺菜。”
“啊?”小枝面露不解,“是可以吃的那個嗎?”
“對!”鈴鐺興致勃勃地說,“你想吃嗎,等長好了你可以摘點兒。”
“不不不不!開什么玩笑啊?”
“這有什么?長椰子樹的人可以喝椰汁,長蘋果樹的人可以吃蘋果,我為什么不能吃薺菜啊?”
“不一樣……”至于有什么不一樣,小枝其實也想不出來,因為她頭頂的梅花也會時不時飄落一些,被她收集起來,做成干花呢。是因為薺菜看起來太脆弱嗎?還是因為她覺得鈴鐺這種態度太隨意,太不尊重萬物樹的恩賜呢?
想不到說什么,小枝想到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下個月就要開始上課啦,你會去上學嗎?”
鈴鐺點了點頭。
有了植物的她,和其他孩子一樣,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萬物學堂的成員。
和其他新生一同站在萬物學堂門口時,鈴鐺的心中洋溢著滿滿的激動,她可以感到,新的生活畫卷正在徐徐展開。即使她頂著不合適的頭發,即使她穿得非常簡陋,即使她孤身前來,不像其他人有父母的陪伴,只要有頭頂的薺菜在,“不合群”這個可怕的詞匯就會遠離她的生命。啾啾依戀地蹭著她的臉,好像在回應她的喜悅。
正當鈴鐺想入非非時,負責接待新生的老師咳了一聲,指了指鈴鐺的肩膀:“上學不要帶寵物。”
很明顯,啾啾聽懂了,它更加明顯地表現起自己的憤怒,羽毛一根根奓起來,好像在說“我不是寵物,我是她的好朋友”。還沒等它發泄完不滿,鈴鐺趕緊一把將它攏住:“噓噓,去外面。”
“嘰嘰?”啾啾沒有掙扎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盯著鈴鐺。
鈴鐺卻看也不看它,抿著嘴唇向老師連連點頭致歉,接著,她將手里的鳥兒向遠處一丟,連連擺手,要它飛走。
“嘰嘰!”
這是啾啾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如此奇恥大辱,當然了,對一只鳥來說,可能感覺不到屈辱,但那種被背叛和被拋棄的痛苦,可是實打實的。
啾啾不死心地試圖再次停到鈴鐺的肩膀上,鈴鐺卻反應敏捷地扭了一下肩膀,明晃晃地展現出不歡迎的姿態,她甚至沒有好好看一眼啾啾,而是不斷地擺著手:“快走吧。”
鈴鐺氣急了,向來聰明的啾啾,怎么這時候這么笨,害她成了眾人的焦點,恐怕不只是焦點,再這樣下去,她會變成笑話。一旁的卓卓已經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她突然聽見啾啾的動靜。
它竟然想攻擊卓卓。
和卓卓的戰斗已經成了啾啾本能的習慣,它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卻再一次被鈴鐺逮住。
“讓你走啊,笨鳥!”鈴鐺氣呼呼地大喊。
再這樣下去,恐怕她就沒法好好上學了。
怒吼聲中,啾啾終于離開了。
在其他新生怪異的目光中,鈴鐺攥緊了拳頭。
10
放學之后,鈴鐺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甚至在看見木匠叔叔時,都沒有收斂。
新家還差一點兒就能完成了,這是比較細的木工活兒,木匠叔叔照舊先做了一遍,示意鈴鐺照著學。
“我不用學了吧。”
木匠叔叔奇怪地問:“你不是說要學會嗎?”
“但現在我上學了,我要學厲害的本事。”鈴鐺不假思索地說。
木匠叔叔聳了聳肩,沒有回應,轉身繼續敲敲打打,投入在最后的收尾工作中。鈴鐺有點兒飄飄然了,她想和木匠叔叔講講今天的見聞,但是又覺得對方可能聽不懂,因此志得意滿地在旁邊晃蕩著。
木匠叔叔本來就是為了教鈴鐺才等到這會兒,既然用不著,他麻利地就收拾完了:“好了,住得愉快。”
“謝謝!”鈴鐺夸張地抱了抱他。
困擾了她整個生活的問題,就這樣一舉解決了,讓鈴鐺如在云端,每一腳都踩不踏實,但又開心得可以。可惜她沒法將自己的秘密公之于眾,明明很想和木匠叔叔說個痛快,卻只能獨自暗喜,憋得慌。
“嗯……”木匠叔叔欲言又止,想拍拍鈴鐺的腦袋,看見那棵綠油油的薺菜,又停住了動作,最后,他的手在空氣中打了個旋兒,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頭頂。胡桃木凋謝后,他的頭發也開始凋謝,謝頂后,他干脆剃光了。
他說:“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可以找我。”
房子都搭建好了,還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呢?
鈴鐺的腦子里只有喜悅,她不太理解,但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木匠叔叔臉上怪怪的神情。
新房子有了正經的地板,盡管東一塊西一塊,材質和大小全然不同,像是乞丐身上的補丁衣,但卻平平整整,顯示出做活兒的人十足的細心。鈴鐺再也不必擔心睡到半夜,被雨水沖進來嚇醒了,她舒舒服服地倒在地板上,來回滾了兩圈,美得不行。
一切都在變好。
以后,會越來越好。
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啾啾。
11
啾啾去哪兒了?
鈴鐺的脖子已經酸了。當意識到啾啾不見了之后,她一躍而起,從新房子里跑了出去,四處呼喊著啾啾的名字。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的大嗓門兒會招來其他人的不滿,又壓低了聲音,只用眼睛去找。
真是的,這只笨鳥,難道以為自己真的拋棄了它?
把啾啾趕走之后,鈴鐺又氣又后悔,心中充滿了對啾啾的歉意,但是學校生活的新鮮勁兒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到了放學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把啾啾忘光了。在看到新屋之后,她徹底將啾啾拋在了腦后。
以至于她回憶不起來,回家的一路上有沒有見到過啾啾的身影。
但這只笨鳥,難道不會在校外等她?
難道不會回家等她?
平日里那么聰明,難道讀不懂她的意思?
一連串問題在鈴鐺腦子里開火車,她找得腳也累,脖子也酸,卻始終沒見到鳥兒的身影。
萬物城的人說,當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時,就可以去萬物樹下許愿。
懷著這樣縹緲的想法,鈴鐺腳步虛浮地走到了中央公園。
樹籽節過去后,萬物樹又恢復了光禿禿的樣子,它的萬千條深褐色的樹枝,像一把把利劍指向天空。鈴鐺不抱希望地雙手合十,準備許愿,就在這時,她瞥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褐色利劍之間跳躍著。
“啾啾!你干嗎呢?”
啾啾沒有理會她,大約是壓根沒聽到她的聲音,也沒看見鈴鐺。傍晚的天色如同沁了墨汁,灰乎乎的一片,蒙蔽了鳥兒的視線。
鈴鐺只好走近叫它,她伸直了右手,這還是平時接啾啾的姿勢,啾啾有時候會滑翔過來,在她的手臂上連走幾步,才能停穩。
啾啾終于意識到了鈴鐺的存在,但它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后退著,跳上了深處的枝條。
眼看著啾啾擺出了對抗的姿態,鈴鐺知道,再不和它親近一下,這只有脾氣的小鳥,指不定會徹底飛走。猶豫了一下,鈴鐺費勁地翻過了怪石圈,來到了樹底下。這是她第一次離萬物樹這么近,樹干那樣粗,顯得她愈發渺小。
她顧不得研究樹,踮起腳,去夠啾啾。
啾啾卻非常不給面子,不斷跳著向后躲,急得鈴鐺一手扶著樹,一手伸進樹枝中,試圖撈到小鳥:“啾啾,你別生氣了。”
“你在干什么?”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嚇得鈴鐺一個趔趄,掰下了一根樹杈。
“你在干什么!”聽到樹杈的咔嚓聲,那個聲調驟然變高,大聲吼道。
鈴鐺握著樹杈,心如死灰地回頭,發現是中央公園的守園人。
他剛巡邏完回來,就撞見大膽的小孩過來破壞萬物樹,簡直是氣急了。
“我,我是在救鳥。”鈴鐺心虛地回答道。
這時,啾啾終于動了,它不滿地飛出萬物樹,嗓子里發出了粗嘎的一聲。
鈴鐺終于發現,這只小白鳥并不是啾啾,只是一只長得很像很像啾啾的鳥……
“我不是故意的,可以放過我嗎?”
守園人冷哼一聲,鼻孔重重地噴著氣:“你都翻進去掰了,還不是故意的?撒謊有用,還要我干什么?出來!”
這是不會放過她的意思了,鈴鐺依舊是偏著頭,試圖不被看見自己的正臉,她連忙舉起手,表示自己會聽話。與此同時,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著。她看似乖巧地翻出了怪石圈,在守園人準備過來問責的時候,突然加速,狂奔起來。
“你干什么?”
還能干什么……當然是逃跑啊……鈴鐺腳下不停,在心里回答著。絕對不能被抓到,被抓到,肯定就沒法上學了。求饒,道歉,保證……全都是無用的。
12
鈴鐺捂著嘴巴躲在灌木叢里,心臟像是在她耳朵里跳,一聲聲,震耳欲聾。
丟了鈴鐺的蹤跡,守園人罵罵咧咧地走了。此刻,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鈴鐺又等了好一陣子,才松了口氣,回到新家。
沒找到啾啾,一直到上學,鈴鐺都一蹶不振。
校門外,她遇見了小枝,小枝好像專門在等她似的,但見了鈴鐺,卻又裝作不是找她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路過,小聲問:“你昨天有沒有去掰萬物樹?”
“……當然沒有。”
“那就好。”小枝說,“守園人說要找一個破壞萬物樹的女孩兒,而且她頭上是野菜……”
鈴鐺咕咚咽下口水,直愣愣地盯著小枝。她們已經站在學堂門口,小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沒什么?我突然想起來我忘了東西,你先進去吧。”
鈴鐺邊說邊往外走,然而已經晚了。守園人在學堂門口等到現在,一眼就捕捉到了鈴鐺的身影,厲聲喝道:“站住!”
鈴鐺轉身就跑。
“抓住她!”
本就有好多孩子正在門口看熱鬧,此刻聽見這聲命令,全都迫不及待地一躍而起,像蝗蟲一樣攆在鈴鐺身后。連本來已經去教室的人也呼朋引伴地沖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加入了戰局。雖然大部分人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壓根不知道要追誰,但個個兒沖得激情洋溢。鈴鐺跑得過年邁的守園人,哪里跑得過這么多人。
沒過多久,她就被撲倒在地,接著,七只手八只腳,一雙雙臂膀把她按在地上,壓得鈴鐺動彈不得。如果這是在玩耍的時候被抓到,鈴鐺恐怕已經笑出來了,可這時候,她只感到無邊的害怕和壓抑。
守園人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他頭發花白,稀稀拉拉的頭發間盤桓著稀稀拉拉的藤蔓,遠看如同兩條花蛇。鈴鐺仰躺在地,臉上半是土,半是慌張。她死死地瞪著守園人,守園人氣咻咻地數落著她的罪行。這下,周圍的孩子也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
“太過分了。”
“這種壞孩子不配上學。”
他們七嘴八舌的交談加劇了鈴鐺內心飽滿的憤怒,她像一尾鲇魚一樣劇烈地掙扎起來,從人群中抬起了頭。
就在這時,又有人發出了驚呼:“她的植物……”
鈴鐺的憤怒被打斷了,她的心停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她的薺菜,在混亂中被扯掉了。
這一下子,大家才發現,原來鈴鐺的薺菜竟然是連根掉的,她的頭發散了一半,暴露出發包中藏的一小坨土壤。也就是說,這不是從鈴鐺頭上長出來的薺菜,她是在自己厚厚密密的頭發里,“種”的薺菜!
這是造假的植物!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萬物樹的原諒!
嘈雜聲被這真相打斷了片刻,緊接著更喧囂地響了起來。鈴鐺只覺得滿腦子都是嗡嗡嗡,幾乎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
“果然是個渾蛋孩子!”守園人的聲音里,是透著得意嗎?那么清晰地穿過喧囂聲,刮在鈴鐺的耳膜里。
慢了幾步趕過來的學堂負責人也在對她指指點點,好像在惋惜自己查看不嚴,竟然讓她鉆了空子。
“啊!”
鈴鐺不可自抑地尖叫起來,像個瘋子,嚇得周圍的孩子都遠離了她,原本按著她手臂的孩子也后退了一步。要知道,瘋子是會咬人打人的。
在這空隙里,鈴鐺翻身爬起來,她披頭散發,脖子里有被掉落的發簪劃出的傷痕,她的臉上是扭打中沾染的灰塵,脖子里肩膀上則灑滿了原本藏在頭發里的泥土。怎么看,這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她踉踉蹌蹌地跑動著,誰也不想來追她,她踩到什么,低頭看了看,才發現那是被她腳底碾碎的薺菜爛葉子。
滑稽。鈴鐺抹了把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13
坐在河道邊,鈴鐺發了會兒呆,直直地往河里走,還沒跨出去兩步,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
“小矮子?”鈴鐺煩躁地問,“你怎么還跟著我?”
“你別死啊。”小矮子又委屈上了。
“煩。”鈴鐺甩開他的手。
小矮子矢志不渝地撲了上來:“那你,那你死之前能不能告訴我,我爸爸為什么和你一起做屋子,卻不理我?”
鈴鐺緩緩地翻了一下眼皮,有點兒遲鈍:“你爸爸?”
這個小矮子,居然是木匠叔叔的兒子。
怪不得小矮子整天盯著她,原來是在研究自己的爸爸。鈴鐺終于有了點兒興趣,搔了搔頭,重新坐下,和他聊起來。
兩個孩子其實只差了一歲,只是鈴鐺躥得高,看起來像比小矮子大了不知道多少,讓他有點怯怯的。
小矮子很苦惱,他不理解爸爸為什么離開他,而且從來不親近他。
“為什么他會照顧你啊?”小矮子扁著嘴說,“你聞起來都是臭的。”
“收起你嫉妒的嘴臉,”好些天沒洗澡的鈴鐺瞪了他一眼,“有什么難懂的,他怕連累你唄,至于我,已經沒辦法更糟了。”
“這算什么理由啊?”
“這就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最大的理由。”鈴鐺晃了晃腦袋,抖掉了頭發里剩下的土灰,伸手撥了撥小矮子頭頂新生的小樹枝,“你這是什么樹?”
“聽媽媽說,是胡桃木。”
“哦。”
兩個孩子盯著湖水,繼續發呆。半晌,小矮子問:“萬物樹真的不能原諒我爸爸嗎?”
“我不知道,反正它沒原諒我。”
沉默。
過了一會兒,鈴鐺嘟囔道:“我才不需要它的原諒,什么狗屁樹。”
“噓噓噓,”小矮子豎起食指,“不可以這么說。”
“我就要說,”鈴鐺問,“你不覺得奇怪嗎?這些樹有什么用呢?為什么大家都這么珍視呢?你爸爸用自己的胡桃木給心愛的人做匣子,怎么就要被懲罰呢?”
小矮子苦思冥想,沒有找到答案:“可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啊。”
“一直都這樣,這樣就是對的嗎?”
沉默。
小矮子大膽地說:“我覺得,我爸爸雖然不理我,但我覺得他是愛我的……有的人的爸爸雖然在身邊,但其實不愛他們。”
“你挺會自我安慰的。”
“真的!”小矮子急急忙忙地解釋道,“你有沒有覺得,頭上的樹越茂盛的人,好像對人越不在乎?”
“沒注意,反正都不在乎我。”
沉默。
“你回家吧,別被我帶累。”鈴鐺站起身,向河水走去。
小矮子拉住她:“你怎么還要死啊?”
“唉不是,身上癢癢,洗個澡,你在這兒我怎么洗啊。”
14
鈴鐺拖著濕漉漉的頭發,回到了新屋。屋里空空蕩蕩。
她突然想到什么,向她從前的小窩跑去。
干草堆里,一只小鳥用翅膀遮著眼睛,睡得正酣。
“啾啾!”這是鈴鐺一把捉住啾啾,瘋狂親親的聲音,“我再也不拋棄你啦。”
啾啾在嗓子里咕噥了一聲,像是抱怨。
鈴鐺倒在干草上。熟悉的小窩,熟悉的同伴,讓她覺得很安逸,就好像一個脆弱的泡泡被戳破之后,她浮在虛空中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突然,她覺得草里有什么硌到了她。
她翻找了一會兒,摸到了一張疊成方塊的地圖,是那天那個旅人送的,不知怎的,她竟沒有好好看過。
鈴鐺將小鳥送到肩膀上,展開地圖,好奇地看了起來。
地圖上有好多線條和不規則的圓圈,上面寫著一些城邦的名字,有些字她認得,有些字她還念不出來。她找到了萬物城的名字,象征著萬物城的小圓圈,只占據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
起先,她沒有完全看懂,但她將地圖翻過來之后,看見了旅人做的簡單標注,他好像把地圖的反面當成了自己的日記—
風箏之城:這里風很大,居民都生活在空中的建筑里。
蛇之谷:很多蛇類,要小心,有的劇毒。
果林:很多很好吃的水果,有機會帶妹妹去。
百納川:周圍城鎮河川的交點,水源很多。
……
動物城:故鄉,十一歲時會遇見自己的伴生動物。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我的妹妹呢?
15
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多千奇百怪的地方。握著這份地圖,鈴鐺的心狂跳起來,她幾乎是控制不住地發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激動。
萬物城之外,才有著真正的萬物。那個廣袤的世界中,一定有屬于鈴鐺的萬物之城。
鈴鐺托著小鳥,輕輕地說:“啾啾,啾啾,你想出去看看嗎?”
“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