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欣然

第一章" 男生女生辯辯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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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三爺爺，顧欣然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頭腦里冒出一句開場白：“演出開始了！”用的還是經典動畫片里唐老鴨報幕的嗓音。

顧欣然在六歲零三個月十五天時深刻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存在天生的演員。演技也許是一種基因，甚至染色體，既然存在，遲早會大放光芒。

不，不是遲早，是每時每刻都像布口袋里的錐子尖，一定要鋒芒畢露。

在顧欣然身邊，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三爺爺。

三爺爺呢，準確說來并不是三爺爺，爺爺唯一的弟弟嘛，應該叫二爺爺，可惜人家說了，這個“二爺”聽上去既蠻橫又—“二”，總之與他氣質不符，硬是讓顧欣然叫他“三爺爺”。

顧欣然心里不服，可惜放眼望去，她這一輩朝左朝右看來看去只有她這么一個小朋友，想聚個眾起個義都無從說起，只好任由“三爺爺”又橫又“二”—這是多么奇葩的理由，史上最二的人，偏偏避諱這個“二”！

從爺爺奶奶到爸爸媽媽，和三爺爺的性格做派都完全不同。至于自己嘛，除了笑得得意忘形時像唐老鴨，在媽媽的耳提面命之下還算得上安靜的小女生。因此小女生顧欣然認真地思考過，演技如果是基因，好像只定點遺傳給了三爺爺。

顧欣然總覺得自己的爺爺奶奶不像三爺爺的哥哥嫂嫂，更像爸爸媽媽，而且是溺愛型父母。不僅僅是他說什么都“好好好”，而且連最簡單的生活瑣事上都舍不得他“辛苦”一點點。

每逢周六，顧欣然跟著爸爸媽媽去爺爺奶奶家，爸爸媽媽會在路上斬盤鹵菜，備點兒上海青、西紅柿、水芹、西藍花之類的素菜。奶奶常常是周五就采買齊“重頭戲”，牛肉啦排骨啦拾掇停當，周六一大早，洗凈、剁塊兒、去血水，八角桂皮各式香料包進紗布包，紅油赤醬咕嘟咕嘟文火慢燉。

爸爸媽媽來了之后，擇洗蔬菜，就著爺爺奶奶家的備菜情況，搭配炒上個幾盤幾碟幾碗。

爺爺奶奶坐在小院子里曬著太陽，看看報紙。爸爸給他們買的音樂播放器熱熱鬧鬧地播放著歌曲大聯唱，忽而熱情如火，忽而纏綿悱惻。

顧欣然充耳不聞，忙著檢閱她的小兵小將小寵物。

爺爺不知從哪里移植來一棵拐棗樹，長得其貌不揚，結的拐棗并不像棗，反而酷似七拐八扭的小樹枝。夏天過去，拐棗成熟，爺爺奶奶精心摘下洗凈，顧欣然就收進了自己的珍寶盒，這既是零食，也是一個人玩娃娃家時的道具。有一次她還瞞過大人的視線，藏了些在口袋里，獻寶般帶給幼兒園最要好的朋友郭莉莉。一向對零食沒什么抵抗力的胖丫頭愣了半天，硬是搖了搖頭，沒敢吃。

不過，顧欣然卻覺得這是自己領地里唯一的一棵“果樹”，對它青睞有加，一定要細心地看看樹干上有沒有被小蟲子安了家—顯然，這是在童話書里看到的，顧欣然當然什么也沒有發現，有小蟲子她也認不出來，何況在她基于童話書知識的想象里，那小蟲子至少應該長著一張笑臉，當她彬彬有禮地請它搬走的時候，它會同樣彬彬有禮地道歉，立即收拾行李動身。

對于奶奶種的花花草草，顧欣然的關注點不在花朵和蓓蕾，一心撲在“最艱苦”的保養工作上，忙著把黃葉子輕輕扯掉。顧欣然覺得這才是身為主人應該做的，能一個人興致勃勃地埋頭苦干好久好久。

午飯時分，熱菜靚湯熱熱鬧鬧端上了桌，三爺爺才帶著花枝招展的小姑姑，施施然“榮耀”抵達。

敲門聲響了。

顧欣然的螞蟻小兵正扛著她送的餅干屑往家里搬，顧欣然小心翼翼不多不少只滴了一滴水在它身邊，匆匆忙忙提醒一句：“喝點兒水，別噎著哦！”就沖過去打開院門，毫無懸念，是三爺爺一家。

“三爺爺好！小姑姑好！”

“我最喜歡我們家欣然，說起話來總是這么清脆利落好聽。”

唉，又開始演了。

那時候顧欣然即使年幼，懵懵懂懂間也能覺察出三爺爺是言不由衷的代表人物。三爺爺心中，全世界之最都在他的兩口之家里。顧欣然就被三爺爺的口口聲聲言之鑿鑿洗了腦，以為全世界最美的仙女就是小姑姑，童話里的公主都是以小姑姑為原型寫出來的。

喚醒顧欣然的春雷，轟響在六歲零三個月的第十五天。

幼兒園小豆丁每天需要家長接送，身在畢業班的大班大姐姐顧欣然也沒能例外。爺爺奶奶那天下午恰好都有退休協會的活動，就拜托三爺爺搭把手。

三爺爺熱情推薦小姑姑：“找我們家盼盼啊，盼盼忙完自己的事情，過條小馬路就到幼兒園門口，帶著欣然回大伯、大伯母家吃個晚飯，再等我來接，正正好。”

說完還聲情并茂地對顧欣然說：“你們班小朋友肯定要羨慕死了，你怎么會有這么美這么美的小姐姐接你啊？你就要義正詞嚴地糾正他們這些小迷糊：怎么能叫小姐姐呢？這是我的小姑姑啊，小姑姑就是爸爸的小妹妹，我們中國人講究啊，輩分在這里擺著呢！”

不得不說，三爺爺演起傲嬌小女生來還真是像模像樣，感染力強大到顧欣然簡直是歡呼雀躍地準備“義正詞嚴”地說出這段臺詞！

唉，哪里用得著“義正詞嚴”？“這么美這么美”又從何說起啊？

顧欣然時不時就會回想起幼兒園門前的那一幕。眼前無比清晰地浮現出幼兒園城堡般的建筑，尖尖的樓頂，紅黃相間燦爛奪目的外墻，碧綠碧綠的人工草地，就像剛剛圖畫書表演課的背景，童話隨時可能上演。

一班小豆丁剛剛下課，站在暖烘烘金燦燦的夕陽下懶洋洋地邊玩邊等家長來接。可能還沒有完全從圖畫書課堂重返現實世界，一個個看著忽然現身的小姑姑笑得合不攏嘴，說起話天真爛漫，卻足以稱得上毒舌：

“圓滾滾的小姐姐哈哈哈你是在扮演球球嗎？”

“她為什么這么胖？嘴唇這么黑？”

“會不會是熊變的？”

……

實話實說，顧欣然覺得丟了面子，幾乎是含著眼淚，和一邊呵斥小孩子一邊滿眼好奇打量小姑姑的老師說了“再見”，拎起自己的小包包就低頭跟在小姑姑身后離開了幼兒園。

與羞愧同樣強烈的震撼是：小姑姑為什么能這么無動于衷？

那么小的年紀，不應該有多么強烈的虛榮心吧？顧欣然不止一次這么問自己，不止一次經過一番嚴謹分析，最終得出結論：只怪三爺爺演技太夸張，如果不是他讓自己抱著萬眾矚目“有口皆碑”的期待，那班熊孩子的口無遮攔也不至于有那么猛烈而持久的殺傷力。

所以，那道春雷也確實應該劈在自己不清醒不理智的腦門上。

現在的自己就夠清醒夠理智了嗎？

顧欣然還真不敢說。

照理說，已經邁過十歲的門檻一兩年了，滿打滿算也是個小學高年級的“大人”了，而且跟著爸爸媽媽離開那個世外桃源般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鎮，在高樓林立、梧桐樹郁郁蔥蔥的六朝古都生活了五六年，連“南京普通話”都說得足以和土生土長的南京小孩以假亂真，還去過北京深圳上海成都……不算沒見過世面吧，可是，顧欣然常常覺得越發迷糊：這個世界太奇怪太復雜，而且根本不存在標準答案。

比如方緋緋流淚事件。

2

用了這么嚴重的詞語—“事件”來指代，是因為顧欣然實在太困惑太難以理解太震驚了！這種被雷擊中般的驚恐感，可能只有六歲的“最美小姐姐”事件可以相提并論。

唉，更可以相提并論的是，這次居然也是有關所謂美不美。

眼看著方緋緋淚如雨下，顧欣然強忍著心驚肉跳，手足無措地東張西望，生怕這時候忽然從大芭蕉葉子或者藤蔓、灌木叢后面躥出個同學甚至老師，問出自己難以解答的十萬個為什么。

兩個小女生站的位置，算得上校園里的經典景點。

豐潤小學與玄武湖一墻之隔，操場邊就是明城墻。但是，這近在咫尺的明城墻正如亭亭凈植的蓮花，只可遠觀。從城墻到操場之間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土山，不知是為了保護古城墻特意堆起來的，還是古往今來自然形成。說它不高，是因為它連城墻高度的一半都不到；說它不矮呢，那是因為小土山上布滿雜樹灌木，提升了海拔，對于某些有意“探險”的小朋友來說，連想踏上去都沒地方放腳，更別提往上爬了，只能站在山腳下仰望，“崇高”的感覺油然而生。小土山上別具匠心地放了些山石和一座涼亭模型，儼然有了一點園林盆景的意味。

操場邊建了一座簡易的石頭走廊，廊柱邊種了牽牛花、葡萄、紫藤花，柔軟又執著的枝蔓纏纏繞繞攀爬著，碧綠的葉片、紅的藍的各色花朵、紫的綠的大小果實就這樣搭建起四季的風景。

站在走廊里往城墻望，那些山石、涼亭赫然成了遠方，恍恍惚惚間，這座藤蔓構建的走廊仿若時光隧道的神秘入口。

短短的課間十分鐘，一般人不會冒著遲到挨批的風險跑到這個相對偏僻的走廊來玩耍。這也是方緋緋拉著顧欣然奔波而來的原因。

顧欣然確定此處只有風吹草動之后，不可思議地走起了神：方緋緋這就叫教科書般的哭戲嗎？眼圈微紅，大顆大顆珍珠般的眼淚渾圓渾圓地順著臉頰骨碌碌地滾落，顧欣然的腦海里不由浮現出露珠墜落又彈跳出水的慢鏡頭。顧欣然聯想起自己難得哭一場，必定是鼻涕眼淚一臉，恨不得拿紙巾全屏覆蓋謝絕參觀。同樣是女生，為什么差距如此巨大？

這種混亂的思維狀態，讓顧欣然無法正常開口。不過恰好，方緋緋并不需要顧欣然說什么，等淚珠痛痛快快地傾瀉一空，她就開始痛痛快快地口若懸河：“童穎卓太壞太壞！壞得罄竹難書令人發指狗血噴頭！上午課間他特意等著我，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次午間欄目改版，一定要請我當首播監察員，因為我的意見非常非常重要—純屬欺詐！”方緋緋咬牙切齒地拼命跺腳，顧欣然感覺自己腳下的大地都跟著微微顫動，如果在動畫片里，肯定會出現小動物們驚恐逃竄的畫面吧，“我犧牲了午餐，興致勃勃跑過去，餓著肚子陪坐整整一個中午，精神高度緊張，又是給他和夏小滿的首秀當啦啦隊，打手勢做表情鼓掌喝彩配背景音效，還忙里偷閑認真記錄優缺點一二三，寫在紙上留給他。結果，根本就是—上當受騙！”

方緋緋此刻滿面緋紅，眼圈倒紅得不那么明顯了，被那一串串淚珠嚇得魂飛魄散的顧欣然松了口氣，脫口而出：“哎呀你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至于哭成這樣嗎？”

就這么一句，方緋緋又開始“大珠小珠落玉盤”，顧欣然恨不得時空穿越把剛剛那句話收回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好在方緋緋很快雨收云散，尋求安慰般摟住顧欣然的胳膊，繼續說下去：“我回到教室還是不放心，想想應該以鼓勵為主，畢竟是童穎卓花費心血的改版，夏小滿又嬌滴滴的，別因為我的幾個建議傷了心影響積極性，所以別說喝水了，連坐我都沒坐下，又沖回直播間，想隆重表揚手動點贊，卻聽到童穎卓在說，你不是說中午走不開嗎？接著就聽那個莫沛御回答，還不是你非要逼我來一趟？說什么夏小滿太靦腆，只有你們倆主持會不好意思，又怕傳什么緋聞，我只好緊趕慢趕一謄寫完測驗成績單就來救場了唄……”

“這個童穎卓滿腦子都在想什么啊？說的好像自己是校草似的，成天怕有緋聞，我看有緋聞也是他自我炒作……哎哎哎緋緋你怎么又哭啦？這有什么好哭的？”

“我就是委屈！”方緋緋這次是聲淚俱下，一發不可收，“哦，她夏小滿就是嬌滴滴的公主尤利婭，連主持個午間直播都要找人蹲一邊兒陪著，明明我也是女生，憑什么被這個臭卓子騙去當陪襯丫鬟，他哪只眼睛看出來我就好欺負？氣人的是，我，我，我居然還真當回事了，啊啊啊……”

顧欣然默默地靠方緋緋更近了一些，讓她可以更舒服地摟緊自己的胳膊，額頭正好落在自己的肩上。顧欣然瞬間了然了這種委屈，但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或者勸解的話。

顧欣然不是不知道男生們會評什么班花、校花，也曾經紅著臉豎起耳朵暗暗盼望聽到自己的名字，失望過幾次倒也坦然了。就像媽媽說的，哪有什么美女，哪來那么多蓋世英雄從天而降，人生在世就該踏實做事，求人不如求己。

顧欣然覺得這和自己家的人員構成也有關系。

在顧鎮，顧欣然就是一家三口自己過日子，爸爸媽媽都有工作，回到家爸爸負責燒飯做菜，媽媽負責洗衣清潔，各司其職。住得不遠的爺爺奶奶只幫忙接送顧欣然。

就在顧欣然要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參加了南京市的教師招聘考試，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脫穎而出，來到南京當了老師，一家三口集體行動搬來南京迅速買房落了戶。媽媽很快在珠江路電腦一條街應聘成功，當上了人事專員，兩個人的忙碌程度一下子翻番。爸爸常常幾天見不到面，媽媽忙完工作忙家里，沒覺得因為自己是女的，就應該被爸爸多照顧。爸爸不在家，媽媽也曾帶著顧欣然一起去超市采購，用自行車馱回家。現在有了各種網購“到家”，快遞員叔叔送到門口，媽媽懶得讓人家套鞋套，開了門隨手接過來，就把一大袋東西拎進了屋。

同樣的，顧欣然也自然而然地承擔起自己的一份，回家自己完成作業，收拾房間，該換洗的床單被套定時放進洗衣機。夏天吃西瓜，顧欣然也不會非得等著爸爸出力，自己把西瓜抱進水池洗干凈，一切兩半，就給搬上桌了。爸爸媽媽笑著夸她是大力士，顧欣然彎眉瞇眼地笑納了。

“大力士”顧欣然確實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連拎桶水都像在拯救地球，必須由蓋世英雄從天而降出手相助。那天全校大掃除的時候，她去打水，恰好遇到夏小滿也在水龍頭前接水。眼睜睜地看著她只放了大半桶，拎出來的時候還潑潑灑灑只剩了一半。顧欣然接了滿滿一桶，轉過身。看夏小滿漲紅了臉，站在原地運氣，不知道是有意在等自己同行，還是要等積攢夠力氣才能繼續拎回教室。就是這么半桶，拎到半路，還被一個恰好路過，點了點頭算打了聲招呼的男生接了過去。

明明，旁邊的顧欣然拎著滿滿當當的一桶水……

當時，確實有種怪怪的情緒彌漫在顧欣然小小的心里，酸酸澀澀的，也說不上生氣，但總是不舒服不開心。她可以想象，如果和媽媽說起，以媽媽大大咧咧的風格，一定會驚訝地反問：“這個男生是近視眼？那個女生身體不舒服？”或者，“你拎得動就拎，拎不動下次也只拎半桶就好了嘛。”

言之有理。

但不舒服不開心更是有道理的客觀存在呀。此刻聽到方緋緋提到的“委屈”，顧欣然恍然大悟了這個“道理”。

對了，那個路過的疑似近視眼男生，就是陰差陽錯讓真相大白于天下惹得方緋緋淚如雨下的莫沛御。

如果換個男生，顧欣然可能會當場翻他個白眼，至少要在心里狠狠鄙視他，搜腸刮肚嘲諷幾句。但是對莫沛御，顧欣然覺得有些不忍心，或者說起來也理不直氣不壯。

公平地說，莫沛御真的算得上好學生。成績好，體育好，而且連大多數男生都難免的不修邊幅也完全看不到，無論春夏秋冬，每天穿著清清爽爽，上完體育課也一定在衛生間收拾得干凈利落才回到座位，不會給周圍的同學帶來一絲半點兒怪氣味的困擾。

硬要說有什么缺點的話，就是太沉默寡言，與身邊個性張揚的優秀生們差異巨大。班主任馬老師常常有意點名讓他承擔上臺發言啊家長會接待啊之類“拋頭露面”的工作，逼他打破悶罐子。他每一次都表現得體，不辱使命，但細心如顧欣然，當然看出他的勉為其難無可奈何。

這更讓顧欣然對他另眼相待。且不說在一片聒噪的男生中，這種惜言如金的品質多么難能可貴，就是突破自我的能力也讓顧欣然不得不欽佩。

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樣的人，他仿佛天生就是大人，只不過在等著個子長高，配得上成熟的心智。

唉，顧欣然望洋興嘆，自知也是“熱愛隱身”體質，被媽媽不知耳提面命了多少次，但是一旦遇到可以挺身而出閃亮登場的時刻必定是條件反射般縮回隨身攜帶的隱形殼里。更何況顧欣然覺得自己也確實沒什么可以拿出手秀一秀的，真的像莫沛御這樣被趕上架，除了露出幾聲嘎嘎嘎的唐老鴨叫，只能露怯了吧？唉，說到底還是怪自己比較弱啊，憑什么一心指望別人來幫忙？委屈又有什么用？

顧欣然歪打正著順便整理清楚了自己的小情小緒，卻仍不清楚該如何排遣好朋友的小情小緒，打了N份腹稿都是只有開頭。

方緋緋倒沒讓她為難太久，很快就貼心地告訴她：“欣然你真的太好了，和你說說我心里就舒服了，聽到真相的時候我恨不得沖進去發頓火踢他們兩腳，可是又覺得自己肯定忍不住哭得稀里嘩啦，那就只會讓兩個臭男生看笑話，我忍了整整一堂課，呼—”方緋緋長長地吐了口氣，把臉湊到顧欣然眼前，“怎么樣？看得出我哭過嗎？”

“看不出來。”顧欣然打量著方緋緋已經浮現笑意的臉，誠懇地說，“我剛剛就覺得好驚訝啊，你掉眼淚都那么好看，就像演電視劇似的。”

“哈哈哈！”方緋緋頓時被取悅了，“哪天我要對著鏡子哭一次，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看，到底有多好看。不過如果一照鏡子就哭不出來怎么辦呢？哎呀，打鈴了，快跑快跑！”

女生之間的友誼，萌發和升華就是這么微妙。

顧欣然感覺，這個流淚事件成為她和方緋緋友誼高速路上的一個旅游景點服務區。不管這個比喻多么不可理喻，顧欣然堅持把這個感覺說給了方緋緋聽。果然沒有讓她失望，方緋緋第一時間表達了熱烈贊嘆：“欣然你太厲害了！除了你，誰能想出這么棒的比喻句！”

經過旅游景點服務區，高速兩邊的風景就不再是千篇一律枯燥乏味，顧欣然和方緋緋也感覺，上學的樂趣之一就是能見到彼此。

對于顧欣然，尤其如此。

3

方緋緋太神奇了！不光是她哭起來像電視劇女主角，她的媽媽簡直就是電視劇女主角，還是氣壯山河扭轉乾坤的大女主。有時候她要奔赴人山人海的送別碼頭，成百上千人排著隊等她梳頭或者把頭發弄亂；有時候她在烽火硝煙的戰場，給演員臉上涂抹調膚蠟，用棉花、血膏、血漿制作創傷效果；有時候又在金碧輝煌的高閣大殿，鉤織、裝卸頭套、胡子，用一套套如夢如幻的霓裳羽衣、金釵翠釧裝點出富麗堂皇……

方緋緋的媽媽不僅僅在制造夢境，還親臨現場，直擊花團錦簇背后的真相：她遇到過耍大牌、全程冷臉的知名“暖男”，也遇到過體貼入微噓寒問暖的“恐怖大反派”；遇到過堅信自己是第二個王寶強的農家小弟，也遇到過年近七旬悄悄瞞著兒孫執意圓夢的資深群演……

顧欣然的媽媽掛在嘴邊的除了加班考勤就是績效招聘，而方緋緋的媽媽跟完一個劇組回到家里，可以帶來多少故事多少“拍案驚奇”。難怪方緋緋時不時就令人耳目一新，那是她媽媽給她換了“新造型”。

經過這段密集型的互換“情報”，顧欣然知道方緋緋長大后并不希望像爸爸那樣當醫生，而是當演員，而且是非著名演員，演形形色色配角的那種非著名演員。

方緋緋媽媽什么都好，就是要跟著劇組到處跑，方緋緋隨即“淪落”為單親留守兒童。她爸爸也什么都好，尤其是廚藝，只要在家一定下廚，準備營養健康的美食以饗寶貝女兒。但方緋緋嫌棄他不會聊天，興致勃勃地問他個問題，哪怕是全網熱議的焦點話題，他也只會說：“哎呀我不知道沒聽說啊，要不等你媽媽回來問問吧……”

媽媽說，爸爸的不會聊天綜合征是頑疾是疑難雜癥。早在方緋緋出生之前，媽媽就下定決心想治愈他，比如逼他回家必須說一件單位里的新鮮事。可是第一天就宣告失敗，他被媽媽逼著在門口玄關站了足足十分鐘，絞盡腦汁說了一句：“食堂好像買了一頭豬……”

這種寂寞直到方緋緋出現才徹底改觀，母女倆棋逢對手，唯一的遺憾就是媽媽必須出差，還是“常常”。

方緋緋決定，長大后就跟媽媽待在一個劇組，當個非著名演員，只演配角。配角的戲路寬，什么現代劇古裝劇玄幻劇，方緋緋都可以找到合適的角色演，連句臺詞都沒有的女十八號丫鬟、黑框眼鏡妹、匆匆路人都行，這樣不僅可以和媽媽每天見面，媽媽給自己打扮的各種造型，現代的古裝的靈秀的怪誕的，還可以被攝影師記錄下來，多有意思啊！

顧欣然也覺得很有意思，卻故意調侃道：“咦，你那天不是還為了什么丫鬟公主的心懷委屈，現在反而非要演配角啦。”

“好你個顧欣然！”方緋緋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比畫成一把手槍對準顧欣然的眉心，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得太多！”

顧欣然看看湊到眼前的這張白里透紅的芭比娃娃臉，想想自己的單眼皮蒜頭鼻，沮喪地說：“其實你想演什么都沒問題，我想當個群演估計也會被趕走。長得美多好啊……”

“哈哈哈！”方緋緋笑得前仰后合，“你犯規了嚴重犯規！明明我正想告訴你，我為什么愿意演丫鬟呢。就是因為可以給你配戲嘛，有我這種包子臉給你的標準瓜子臉做襯托，你就安心沖刺出名吧。出了名，當了女一號，你可以請我媽媽做專職化妝師哦，那我們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顧欣然的臉騰地紅了，小小的心里像春風拂過的山谷，花兒開得漫山遍野，暖暖的，香香的。雖然好朋友的夸獎總是蘸了糖加了感情分，但不得不說還是令人開心—批評也許令人進步，贊美絕對令人開心啊。而且贊美自己的，是一位資深化妝師的女兒哦。對于所謂美女的問題，方緋緋的媽媽和顧欣然媽媽的觀點截然不同，方媽媽告訴方緋緋：每個人都是美人，只是美得不一樣而已。

“我媽媽說，即使是官方宣傳所謂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大明星，上鏡前也要化妝，拍照打光、后期修圖一樣不能少。而所謂普通人，也有令人驚艷之處。何況大明星除去名氣加持，就是普通人。”方緋緋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些臭男生一竅不通，還自以為是，評選什么班花校花，真是笑話！”

兩個女生歡快地笑作一團的時候，顧欣然忽然想，不知道被三爺爺夸成貌美如花舉世無雙的盼盼小姑姑，在方緋緋媽媽眼中會有什么樣的令人驚艷之處呢？

4

說起來，顧欣然自從在幼兒園遭遇那幕悲情反轉之后，就沒再見過三爺爺一家。一是因為，很快顧欣然就跟著爸爸媽媽搬到了南京，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三爺爺帶著小姑姑去了上海，連過年也沒有回到顧鎮，仿佛從顧欣然的生活中消失了似的。偶爾顧欣然問起這個演技派三爺爺，爸爸媽媽也語焉不詳，只說去上海了。顧欣然多問幾句，媽媽就會提高了音量，問她英語有沒有背、大字有沒有練、課文有沒有讀等等，好像三爺爺是接受潛伏任務去了敵占區的地下黨，不能向她這個閑雜人等透露分毫。

唉，要不為什么顧欣然心心念念，總想快快長大呢，長大了才能明白大人們奇奇怪怪的“因為……所以……永遠有理”。

就像爸爸媽媽帶著顧欣然來南京的時候，爺爺奶奶堅持留在顧鎮，爸爸媽媽說“尊重他們的決定”。沒滿一年，又不尊重他們的決定了，非要讓爺爺奶奶搬到他們一家三口住的這個小區。

顧欣然可能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時間所有的周末節日都要回顧鎮。大人們安排顧欣然坐在里屋寫作業，但是厚實的墻壁、緊閉的房門，絲毫沒有阻礙那些冗長的說服、辯論、反駁千方百計突破重圍沖進她的耳膜。

也就是那段時間，顧欣然意識到：原來整個顧鎮和自己這個小小的三口—不，加上爺爺奶奶應該是五口之家，有如此錯綜復雜的聯系，幾乎從未說過話的路人甲乙丙丁都是拐彎抹角的哥哥姐姐、叔叔嬸嬸甚至爺爺奶奶；原來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辯論高手，每個來說服爺爺奶奶搬或者不搬的人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論點鮮明，論據確鑿。

顧欣然一直驚嘆于三爺爺的口才好演技佳，相比之下，自己的親爺爺親奶奶這一系，為什么偏偏生成了靜物素描款？這么看來，原來這世上不乏唱作俱佳者，靜物素描才是罕見稀少。

最終一錘定音的，仍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三爺爺。三爺爺的一個電話，決定了爺爺奶奶最終的去留。

顧欣然記得，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坐在后排座位的爺爺看著窗外，喃喃地對奶奶說：“他說得對啊，什么故土難離，哪比得上家人相伴。”奶奶的回答是一聲輕輕的長長的嘆息，從顧欣然耳朵飄進來，落在懵懵懂懂的心里，仿若秋風吹起一片涼意。

在南京，還是和在顧鎮一樣，爺爺奶奶單獨住。雖然同在一個小區，比在顧鎮時離得近，但周末，顧欣然的小三口之家反而不到爺爺奶奶家吃飯了。顧欣然有各種特長課培訓班，爸爸媽媽又加班，再也沒有了幼兒園時期完完整整的所謂周末假期。

顧欣然家的廚房早就與油鍋欻啦、紅湯熱醬的熱鬧煙火氣絕了緣。早餐隔天一換：一天是中式，冰凍的包子或燒賣蒸熟，搭配酒釀雞蛋湯或蛋羹；一天是西式，面包片夾果醬、荷包蛋、培根，還有一杯熱牛奶，用奶粉沖的，或者泡在開水里加熱的利樂包滅菌奶。

媽媽說按月訂購裝在玻璃瓶里的鮮牛奶太麻煩，送奶工再盡心盡責，也免不了延誤或出現差錯，再加上有爸爸加班、媽媽出差之類不可避免的非常態狀況，雖說都是偶發，但是只要一次，當天訂的牛奶就成為累贅。最大的麻煩就是不可控的非常態。

顧欣然知道，媽媽最在意可控和量化，恨不得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計劃表里，方便匯總統計。

爸爸在媽媽的家庭表格里，可能差一點點就忽略不計了。作為一名中學數學老師、優秀學科帶頭人，他的時間完全貢獻給了他的學生。逢到他帶初三，早出晚歸沒周末，顧欣然連他的面都見不著，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回來過。顧欣然偶爾情緒不佳難免抱怨幾句，媽媽倒自始至終一派淡然，慢悠悠地點評四個字：“有得有失。”

想想當年爸爸通過招聘考試來到南京，很讓媽媽和顧欣然為之驕傲。來賀喜的親友鄰居贊不絕口，變著花樣夸，有人甚至說這比出個高考狀元還了不起。

“如果高考狀元就意味著忙得面都見不著，我還不如不要考—不不不，還是要考個高考狀元的，那是天大的好事啊。”顧欣然心里這么一嘀咕，似乎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媽媽說的“有得有失”。中個高考狀元夠不容易的吧？何況中了高考狀元，并不是“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還要繼續“考”下去。就像優秀學科帶頭人顧老師，高考結束多少年了，不是還在為哪怕一次月度小測驗的年級排名、全區排名掉頭發嗎？

媽媽調侃爸爸：“還說給學生素質教育呢，我看你這個當老師的素質完全在倒退，以前還能吃上你做的飯菜，現在連一起吃頓外賣都不容易。你可能連炒西紅柿雞蛋都忘了先放西紅柿還是先放雞蛋了吧？”

顧欣然在一邊偷偷笑，媽媽以為是為自己附議，卻不知道顧欣然心里在說：“別說爸爸了，你可能也忘光光了。”

一家三口中午各自在單位和學校就餐，晚上呢，爸爸要陪學生晚自習，當然是留守學校，繼續品鑒食堂美食。媽媽單位的食堂也提供晚餐，程序“猿”們幾乎沒有不加班的，媽媽就在下班時去食堂給顧欣然帶一份葷素搭配的營養餐，免了采買、下廚的麻煩，省下時間來就可以—安心加班了。

對的，你沒看錯，一份，只有一份。因為媽媽不吃晚飯，不光是為了節省時間，最重要的當然是減肥，不，媽媽不允許使用這種簡單粗暴的說法，她的原話是：

“連體重都掌控不了，如何掌控人生？”

顧欣然不得不承認，媽媽口出金句時光芒萬丈，自己只能秒變眨巴著星星眼的小迷妹。準確地說，顧欣然欣賞一切能把句子說得振聾發聵的高手，所以，在方緋緋流淚事件發生之前，童穎卓全新改版的“男生女生辯辯辯”承包了她整整一個中午的點贊。

5

本來呢，顧欣然沒對這個一聽就是單純比試口才的辯論賽型新欄目抱多大指望，畢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老師就喜歡組織同桌之間啦小組之間啦開展辯論，顧欣然常常覺得沒什么好辯論的，看一眼論題就知道正方反方誰會贏，所謂辯論簡直是強詞奪理，辯到最后只剩大寫的尷尬。作為觀眾，顧欣然往往不關心勝負，反而最佩服點評的裁判，到底是怎樣的腦回路，才能突破各種陳詞濫調沒話找出話來點評個一二三呀。

這次午間欄目改版，早早在宣傳欄發布了通知，學校微信公眾號、班級微信群QQ群都有推送，全校都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臺長童穎卓，要和溫文爾雅的學霸、首席女主播夏小滿一起，討論網絡游戲到底有沒有營養。

這不是廢話嗎？

顧欣然看著花里胡哨、打滿括號斜杠、遍布火星文的海報，心里充滿不屑。在這么神圣莊嚴的校園午間直播，宣傳網絡游戲有營養，童穎卓是不是熬夜打游戲沒睡醒？

果不其然，學霸永遠知道標準答案。夏小滿一開口就選了反方：網絡游戲沒有營養，千萬不要沉溺其中。完美代言老師家長，一番諄諄教誨娓娓動聽、語重心長。最后還不忘鞏固知心小姐姐的人設，體貼入微地說：“我從沒玩過網絡游戲，但我也知道，有很多同學玩游戲，并不是玩物喪志，只不過偶爾用來排遣情緒、調適心情，只要適可而止，做好時間規劃，完全不必杯弓蛇影……”

顧欣然雖說和童穎卓同班這么久，童穎卓的現任同桌正是顧欣然的好朋友方緋緋，但顧欣然自知和童穎卓始終處于迎面遇到都裝作沒看見的階段，必須對話時不滿十個字就會果斷結束。可是，聽夏小滿這么一番口若懸河，顧欣然還是宅心仁厚地為童穎卓捏了把汗：完全無話可說了呀，玩游戲當然不好，但是如果作為適度休息勉強算得上一點兒正面作用，就像泡泡糖沒營養，但是小朋友誰沒吃過呢？就連這樣的一句臺詞也被夏小滿搶過去說得平易近人毫無漏洞，童穎卓還能說什么呢？會不會因為無話可說直接開天窗？這算不算直播事故？

顧欣然的咸（閑）吃蘿卜淡操心還沒持續幾秒，就聽童穎卓不慌不忙地開了口：“夏小滿同學，聽你親口承認從沒玩過網絡游戲，卻堅持認為網絡游戲沒有營養，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佩服你的勇氣和坦白，這就是所謂無知者無畏嗎？不過不知者不為過，我倒是很樂意向你科普一下所謂稍不留神就令人玩物喪志的網絡游戲……”

顧欣然感覺那天被科普的是自己。

童穎卓仿佛來自另外一個時空，拋出的一個個設問句，讓顧欣然感覺又新鮮又震撼：

“什么是游戲呢？找不同算不算？好，夏小滿同學也點頭了，算！國家天文科學數據中心與星明天文臺合作開展的公眾超新星搜尋項目，本質上就是找不同，參與者通過在線觀察不同時間拍攝到的照片的細微差異，發現超新星的存在，從而探索宇宙的遼遠邊界。這項全民科學項目已經有了很多成果。諸多玩家，或者說超新星發現者中，不乏與我們同齡的小學生。

“各種應用視頻，算不算游戲平臺？對，里面有很多娛樂視頻，但是—也有不少名校學霸在這里開直播，分享學習經驗，在線答疑。所以，夏小滿同學可能不會想到，現在有很多人認認真真勤奮刻苦地在應用上輔導課。

“很多同學也許無法想象，在我們的爺爺奶奶，甚至爸爸媽媽小時候，看課外書是被禁止的，認為那是不務正業，只有教科書、教輔才值得閱讀。一本書是用來傳播知識和信息的，那么微信微博視頻音頻如果也傳播了知識傳遞了信息，和書又有什么不同呢？在閱讀被大力鼓勵的今天，為什么網絡閱讀就必須被禁止被說成是玩物喪志呢？

“對，圖書有好有壞，網絡游戲也是一樣啊，加以鑒別后去蕪存菁，不是比一概拒絕更有益于營養均衡嗎？肯定有很多同學，像我一樣，幼兒園時代是看外國動畫、原版圖畫書學習英語的，這算是玩物喪志嗎？我恰好剛剛接觸到一款游戲，《顧盼羅馬》，不管是和母狼喂養的羅慕路斯一起興建羅馬城，還是守護女神朱諾的圣鵝，或者追隨愷撒大帝的步伐叱咤風云，我們都仿佛親歷歷史，羅馬再也不是一個書本上簡單的詞語。如果夏小滿同學有興趣，可以試試陪著公主尤利婭捉迷藏，聽到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竊竊私語。哦不，你也許更喜歡去上讀寫課，像你這樣的學霸肯定會一路進入文法教師的課堂，再到修辭學家的面前，成為當時萬眾矚目舉世罕見的女學者……”

說到這里的時候，童穎卓調皮地沖著夏小滿擠了擠眼睛—他哪里是怕緋聞，他分明就是緋聞制造機！

真是可笑，顧欣然聽著資深“八卦社特派記者”方緋緋原景回放這一幕，忍不住腹誹連連的間隙，居然還在想著，要請媽媽下載《顧盼羅馬》，夏小滿也許樂于去見文法教師、修辭學家，顧欣然更希望見見公主尤利婭！

顧欣然不禁心悅誠服地自我調侃了一句：“學霸絕緣體啊。”

看來學霸絕緣體們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輕而易舉就能發現彼此，方緋緋也對這個公主尤利婭極為上心，正好她媽媽又跟著劇組出外景，她只和爸爸撒著嬌哼哼了幾句，爸爸就幫她下載好了《顧盼羅馬》。方緋緋沒急著先睹為快，上完網課就和爸爸道了晚安，安心回房間睡覺。爸爸放下手里的《中國醫學科學》雜志，笑瞇瞇地表揚她有自制力，懂得“延遲滿足”。方緋緋笑瞇瞇地坦然接受，心里暗想，自己玩有什么意思？一定要和顧欣然結伴玩耍啊。

6

第二天放學早，顧欣然和方緋緋手牽手先到了方緋緋家，方緋緋獻寶似的把平板電腦打開，和顧欣然一起點開了《顧盼羅馬》，按路上商量好的，用“欣然芳菲”這個名字注冊，一番操作完畢，就興致勃勃地去找公主尤利婭報到了。

誰知，一時半會兒還見不著公主，想當公主的陪玩要先參加考試。第一道題就是：

如果公主想養只寵物，你應該為她選哪一個？

A. 狗" " "B.麻雀" " C.貓

顧欣然和方緋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C！”

兩個好朋友為如此默契興奮地擊掌，可是慶祝得太早，居然答錯了！正確答案是B。

附贈解答說明——

古羅馬人最重要的寵物是什么？

A.狗

與現代人一樣，古羅馬人養狗守宅護院。考古學家在龐貝遺址發現了一幅馬賽克畫，畫著一只被繩子拴著的狗，旁邊的文字是“小心烈犬”。

B.鳥

古羅馬人喜歡鴿子、喜鵲、鸚鵡等能發出婉轉啼鳴的鳥兒。詩人卡圖盧斯寫詩贊美朋友養的麻雀，另一位詩人馬提雅爾在詩里記錄一個男子教自己的鸚鵡學會了說：“皇帝你好！”

C.貓

與現在的鏟屎官不同，古羅馬人沒把喵星人當主子，連寵物都算不上，只是希望貓能幫忙抓老鼠。

顧欣然和方緋緋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得不心悅誠服，揣著怦怦亂跳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進入下一題：

你會陪公主玩羅馬連珠棋嗎？

還好，有游戲規則介紹：

羅馬連珠棋，兩人對抗，每人有三顆小石子。

第一步：所有的小石子都放在棋盤外圈的位置上。棋盤外圈共有八個位置，分別與圓心用直線相連。

第二步，游戲玩家分別移動小石子，每次只能挪動一顆，且只能向相鄰的位置移動一步。

誰最先把自己的三顆石子挪到一條直線，且穿過圓心就算獲勝。

機靈的方緋緋立刻想到，“關鍵的是占領圓心！只要先把圓心占住，兩邊的石子就能容易和它在一條直線上了。”

果然，這一關順利通過了。還有下一題：

公主想吃羅馬丸子，你會做嗎？

A.會" " "B.不會，但我可以學

兩個女生面面相覷，不會啊，老老實實選B吧。選了B，倒也沒被為難，屏幕上走出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不緊不慢、手法嫻熟地示范了一遍如何制作羅馬丸子：

1.攪拌奶酪，加入小麥粉，捏成圓溜溜的小丸子。

2.在锃亮的銅鍋里放入油，加熱。將丸子放入熱油中煎，并不停用木夾板翻面，以免煎煳。

3.煎熟后取出刷上蜂蜜，撒上芝麻，即可上桌。

刷蜂蜜的時候，顧欣然和方緋緋不約而同地吸了吸口水。“哈哈哈！”不約而同地面對面大笑了一陣子，方緋緋從茶幾下面找出來一包蜂蜜核桃仁，嗯，勉強可以模擬羅馬丸子的口感解解饞。

觀摩完老婆婆的示范，方緋緋一絲不茍地按照要求，拖著鼠標指揮“欣然芳菲”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做出了一大盤，才算過關了。

接下來還有個“崗前培訓”，認識古羅馬的貨幣：

1奧雷（金幣）=25第納爾（銀幣）

1第納爾=4塞斯太爾斯（黃銅幣）

1塞斯太爾斯=4阿司（青銅幣）

1阿司可以買1/8只雞，大約是一只雞腿

看到屏幕上惟妙惟肖的雞腿，顧欣然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顧欣然看了看屏幕下方的時間，“呀，真的不早了，我要趕緊回家。緋緋，你爸爸回來得也好遲啊。”

“正常正常，大人們不都是這樣啊，所以給我準備了堅果餅干之類的。欣然你別急著走哦，我們總要見一面公主，才能安安心心全神貫注做作業對不對？”

顧欣然也惦記著公主尤利婭，一邊盯著屏幕，一邊抓過書包，做好準備隨時可以轉身向門口走去。

穿著雪白紗裙的公主坐在遠遠的寶座上，鏡頭慢慢拉近，那個仙女般如夢如幻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

咦，明明是位古羅馬公主，為什么感覺這么熟悉？

第二章" 脫口秀家宴

1

走進小區大門，一陣喧囂混著小區特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雜著水汽的草木香，家長里短的對話，廣場舞時而婉轉時而高亢的旋律……遍布小區偽裝成石頭的播放器里，照例傳出悠揚的薩克斯名曲《回家》。

很小的時候，顧欣然就和媽媽描述過，每到一個地方，她的鼻子總會首先捕捉到信息，作為最初印象留在腦海里，成為這個地方的代號。比如，外婆家在顧欣然的印象中就是一種檀香的味道。因為逢年過節，外婆總會點燃檀香。本來歡樂的年節假期就讓人印象深刻，到外婆家又讓這種歡樂多出一份被寵溺的甜，那種令人安心的味道就在顧欣然的腦海里與外婆家與過年過節連上了線。

媽媽當時驚喜的眼神，顧欣然一直記在心里。現在想起來，媽媽一定誤以為自己收獲了一枚天賦異稟的小神童，可惜令媽媽失望了，顧欣然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孩，只不過習慣了將很多地方的記憶和辨識與一種氣味緊密相連。

僅此而已。說不定，這只是吃貨的本能。

顧欣然在小說里總看到作者在感慨，城里人家家戶戶都是門一關，誰也不搭理誰，鄰里關系淡漠。顧欣然覺得這話也對也不對。

就自己和爸爸媽媽來說，確實不怎么和鄰居搭腔，畢竟早出晚歸，連待在家里的時間都不多，還怎么和鄰居社交呢？但是看看小區的人群聚集點，尤其是正對著小區南大門的人工河附近，顧欣然覺得這些人顯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相處得也是和諧友好，只不過是按各自屬性進行了精確劃分。

這條人工瀑布河是當初爸爸媽媽購房做決策時的重要加分項。整個小區依小山坡而建，門口地勢最低，越往里走越高，這條人工河就從小區最里面的最高處一直流淌到小區南門口，匯成一片小池塘，周圍就順勢建設了一片小區廣場。南門口設了路障，只通行人不通車，跳廣場舞的、遛小狗小貓小孩子的，都在這里鬧中取靜，各自精彩。

相比顧鎮人整齊劃一的生活方式，這里的人顯然率性得多。這種夕陽西下的時刻，顧欣然想象如果是在顧鎮，應該是大人們拉高嗓門此起彼伏地招呼孩子回家吃飯。天熱的時候，臨街居住的人家還會把飯桌擺在桌邊，隔著幾張桌子也能邊吃邊聊。而這里的人呢，顧欣然有時好奇地猜測，有多少人像自己的媽媽一樣是不吃晚飯的呢？而且家里沒有小孩子要照顧，可以隨心所欲地跳舞、聊天或者陪寵物玩兒。

顧欣然對文學作品里的炊煙裊裊其實是沒什么概念的，腦海中與夕陽、晚歸相連的意象反而是薩克斯獨奏《回家》，而“人間煙火”幾個字，總會讓她想起晚霞映照、熱鬧歡騰的小區人工河畔。

粉粉嫩嫩牙牙學語的小寶寶、蹦蹦跳跳或賣萌或扮酷的貓貓狗狗、一身演出服或家居打扮的廣場舞阿姨大嬸老奶奶……都會吸引顧欣然的目光。雖然她知道，這些路上的風景都是自己生活中的背景墻，就像廣場舞的熱鬧歡騰之中，肯定不會有奶奶的身影。

穿過熱騰騰的喧囂，走到自己家的樓道，就像告別繁華的回歸，打開房門，照例是一片寧靜。

顧欣然放下書包，換好鞋，先去了洗手池邊，看著清澈透明的水流劃過皮膚，忽然腦海中靈光一現：

尤利婭公主為什么長得那么像小姑姑？

公平地說，小姑姑胖乎乎的，整體看即使像熊，也一定是雪白雪白可愛乖萌的北極熊。最重要的是，五官清秀，神色安詳。

即使那天一幫小屁孩子哇啦哇啦叫囂的時候，顧欣然又是惱火又是尷尬、幾乎泫然欲泣的時候，身在鬧哄哄的風暴中心，小姑姑依然不動聲色云淡風輕，現在想想真的很帥。經過這么幾年，顧欣然已經懂得欣賞這種不動聲色，對家人的由衷維護也讓她一次次反省，當時幼稚無知的自己表現真的很糟糕。

如果能時光倒流，回到那一刻，顧欣然相信，她會抬起頭，驕傲而親熱地牽著小姑姑的手，不，像挽著方緋緋一樣挽住小姑姑的胳膊，臉上擺出小姑姑一模一樣云淡風輕的表情，從那些小屁孩面前走過去，走成他們眼中女神般的背影……

嗯，這么想好像也挺幼稚的。

顧欣然在心里毫不客氣地自嘲：怎么你也開始往演技派發展啦？

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三爺爺小姑姑呢？真的好久不見了，連看到古羅馬的豐滿美公主都覺得像小姑姑了。

唉……

好在，小姑姑沒讓顧欣然等太久。

2

那個周末，臨時被爺爺奶奶召集了—說臨時，是因為和之前爸爸媽媽說每周都要按時回爺爺奶奶家報到一樣，現在呢，他們又換了一種說法，不能每周都回去吃飯給老人添麻煩，但隨時保持通信暢通，爭取做到需要時隨叫隨到，只是輕易不上門，以免打亂他們的日常生活節奏。

大人們就是這樣的辯論高手，正方反方都擅長，連承上啟下都不需要就神轉折了。

和之前的若干次一樣，奶奶給爸爸打來電話。爺爺的聽力這一兩年下降得很厲害，聽不清話筒里的聲音，接電話打電話都由奶奶負責。

顧欣然聽爸爸向媽媽轉述電話內容：“周六，也就是明天找個時間聚聚，三爺爺回南京了……”她忍不住第一時間提出疑問：“什么叫回南京了？明明顧鎮才是三爺爺的家嘛。”

媽媽愣了一下，笑了，“欣然這么愛咬文嚼字，難怪每次開家長會語文老師總要表揚你閱讀理解做得好。”

顧欣然也笑了，作為成績中不溜兒的班級小透明，能這么完整地接收到媽媽轉達的來自老師的表揚，不由喜上眉梢，開心就像小火苗忽地燃燒起來了。她撲到媽媽身邊，抱住媽媽的胳膊親昵地蹭了蹭。

媽媽被這種親昵感染，柔聲細氣地耐心解釋：“三爺爺當年高分考進東南大學，畢業后在南京工作、成家。在南京住的時間不比在顧鎮短呢。”

“那時候他真的是全鎮偶像啊，聽說好多老人家特意從鄉下跑來看他，嚷嚷著是看狀元呢。”爸爸摘下眼鏡，微笑著揉了揉鼻梁，“哪家的爸爸媽媽不在孩子面前念叨他，哪個小孩沒被強行對比……”

高考狀元？全鎮偶像？

這和顧欣然腦海里那個演技派的形象有些不合拍哦，連哇啦哇啦叫囂“演出開始了”的唐老鴨都要面露慚色了。

顧欣然好奇心大起，狡黠地沖爸爸擠擠眼睛，“哦，他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你會不會恨他？”

爸爸哈哈笑起來，“人小鬼大！我有什么恨的，要恨也是他同齡同輩的人恨吧，哈哈哈！反正他比我大那么多，而且我好像都沒見過他小孩子的模樣，回想起來我記事的時候他不過是中學生，神情完全是個長輩。我學到少年老成這個詞，就會想到他。不過他并不是個無趣的書呆子，喜歡搗鼓小發明之類，我們那條街的人家用的都是他給做的門鈴。在當時可拉風了。聽說他還規劃要給我們整條街裝上一套電話系統，互相之間用分機號通電話就不用花電話費，可惜去讀大學就沒進行下去。雖然后來大家用上了手機，固定電話也沒什么用處了，但提到還是會夸。顧鎮的人都沾親帶故，我也說不準他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叔叔，只不過你爺爺確實做過他的班主任，他和我們家最親近，我也就驕傲地有了個明星叔叔。”

“還真是明星，我讀書的時候也聽老師把他作為明星校友介紹，鼓勵我們向他學習。唉，顧鎮就那么大，好點兒的學校就那么幾所，一路小學中學讀上來，都是他上過的學校，入學的新生教育課都要聽一遍他的光榮事跡。”媽媽眼睛亮亮的，仿佛回到對一切充滿好奇的開學典禮，“我還記得他帶著潘姐姐回顧鎮那天，快要過年了，天寒地凍的，我遠遠看過去，卻一下子就有種春暖花開的感覺。我那時候恰好在看電視連續劇《水滸傳》，還暗暗地想，是不是姓潘的女孩子都是大美女啊，哈哈。叔叔和她走在一起真的太賞心悅目了！那時候真沒想到有一天我要叫她嬸嬸，可惜我沒能叫她……”

“嬸嬸？三奶奶？”顧欣然立刻抓到了重點，驚訝地提問，“對哦，我總覺得三爺爺帶著小姑姑有些奇怪，這么一想就是缺了三奶奶啊，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三奶奶？她在外地還是在外國？可是也不能從不回來吧？我對她為什么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她很漂亮嗎？”

“哎呀哎呀，你問這么多這么快，我怎么回答啊？”媽媽眼神躲閃，怯生生地看向爸爸，分明在求援。

爸爸鄭重其事地把眼鏡戴起來，裝模作樣地整理來整理去，就是不說話。

顧欣然更加好奇了，目不轉睛地盯住爸爸，執拗地等待著。

爸爸終于迎上顧欣然的目光，仿佛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用明顯變了音量的聲音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三奶奶生下小姑姑就去世了……馬上小姑姑回到南京，你也長大了，多陪陪她。當她的面別提……”

太小看人了！

顧欣然顧不上抗議，已經多愁善感地在心里補全了一部長篇小說：

難怪小姑姑叫顧盼，盼是潘的諧音吧？三爺爺三奶奶肯定特別要好！

難怪小姑姑這么胖，肯定是三爺爺覺得她太可憐，太心疼她了，就每天塞給她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不吃完不許睡覺！小姑姑想媽媽的時候就拼命地吃啊吃啊，就長成圓乎乎的小姑姑了。

小姑姑這么白，肯定是三爺爺舍不得她風吹日曬，她就像古裝片里養在深閨的大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天一天白成了白雪公主！哦，還有她那種不動聲色云淡風輕的樣子，不正是兵臨城下面不改色的公主殿下嗎？

……

“小姑姑好像比我大六七歲吧？天啊，那她是在準備高考了嗎？會從上海轉學到南京嗎？最好轉到豐潤中學，就在我們豐潤小學對面，我們上學可以結伴一起走……”

“好啦好啦，你寫作文的時候怎么沒這么多話？！”媽媽的“什么都能扯上學習”體質迅速恢復，顧欣然的所有問題除了推動空氣分子小范圍運動，半點兒沒得到回應，“作業做完就趕緊洗漱睡覺，周末也要規律作息，這么大了還要我催嗎……”

顧欣然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這是蝴蝶開始拍打翅膀了呀！趁媽媽的碎碎念還沒有升級成熱帶風暴，顧欣然幾乎是小跑著逃離現場。

關上房間門的一瞬間，顧欣然決定周一一大早就向方緋緋隆重介紹這場周末重逢，一點兒細節都不遺漏，甚至謀劃好要拍張和小姑姑的合影發過去，讓方緋緋幫忙鑒定，小姑姑是不是像尤利婭公主。

3

誰能想到呢？不過是一場家宴，就在小區附近最普通不過的淮揚菜館的包間里，顧欣然卻像看了一場脫口秀，連向媽媽借手機拍照都沒有空！

和在當年顧鎮小院里不同，顧欣然不能用“小兵小將小寵物”打發時間，只能乖巧地坐在包間里靜候大駕，外表波瀾不驚，內心卻百感交集。

一會兒自我檢討不應該對三爺爺心存成見，學校里幽默風趣的男生總是當仁不讓的人氣王，為什么自己家好不容易出了個演技佳智商高的，卻小心眼兒地難以接受呢？自己家爺爺奶奶為什么對三爺爺這么好，現在想來一點兒也不奇怪呀，他這么聰明，這么一往情深，卻偏偏遭遇這種催人淚下的大悲劇，誰能忍心不好好對待他？一會兒又想著，我也要對小姑姑很好很好，她居然從沒見過自己的媽媽！顧欣然光是想想，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現實和想象總是差異巨大。顧欣然的情緒根本沒有飽和的機會。爸爸媽媽忙著綜合考慮爺爺奶奶、三爺爺小姑姑的口味，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把菜點好。顧欣然覺得點菜是件高難度工作，每次看大人們點菜好像在做數學試卷的最后一道附加題。

爸爸媽媽剛剛勉強答完題，爺爺奶奶就推開包間的門，招呼三爺爺、小姑姑走了進來。顧欣然幾乎條件反射般站起來，一一打招呼。

三爺爺依然是高高瘦瘦，依然是熱情飽滿地說：“我就說最喜歡欣然吧，聽她叫三爺爺最好聽！”

顧欣然感覺瞬間回到六歲之前，回到顧鎮的周末團聚。只不過，當年關心拐棗樹關心花花草草黃葉子關心小螞蟻沒水喝的小女孩子，此刻最關心的是闊別多年的神秘的小姑姑。

時光在小姑姑這里仿佛凝固了。顧欣然記憶中和自己并肩離開幼兒園的小姑姑，是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大人”，可是現在看來，她除了比自己胖些，高度似乎和自己差不多，難道只有自己在長個子嗎？小姑姑圓潤的臉龐，真的有些像公主尤利婭，除了嘴唇烏紫—這是用了什么酷帥型的口紅流行色嗎？小姑姑真的很酷，沒什么表情，淡然自若的模樣在這個歡快的家宴氛圍里不免有些格格不入的冷，讓滿腔熱情醞釀著久別重逢大戲的顧欣然也不敢靠得太近。

三爺爺依舊是家宴的中心，滔滔不絕地說著上海的前世今生，問起顧鎮的各家各戶，一邊眉飛色舞，什么話題都能引經據典、談笑風生，一邊給坐在身邊的小姑姑搛菜、盛湯，還沒耽誤笑眉笑眼地給寶貝女兒理一理可能遮擋視線的劉海。

小姑姑不動聲色，安安靜靜地把碗里的菜一筷子一筷子吃完。胖乎乎的小臉就像向日葵的花盤，把聲音當成太陽，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就朝這個人轉過去，那個人說話就朝那個人轉過去。

顧欣然秉持做好東道主對小姑姑體貼入微的初心，一直悄悄觀察著，希望等小姑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問問她會在哪里上學，喜歡看什么書玩什么游戲。

三爺爺的話題很豐富很有趣，可是對顧欣然來說實在離題太遠，她不懂亞太經合黃浦江開發軟件芯片，只想知道這個從天而降久別重逢的小姑姑可不可以成為自己的好閨密。可惜小姑姑如饑似渴地盯著發言的大人，連一個眼神也吝于向顧欣然投過來。

顧欣然心里又不禁暗暗嘀咕：小姑姑就是傳說中的好孩子吧？誰會這么喜歡聽大人說話呢？目不轉睛心無旁騖，就像上課聽講似的。以此推算，小姑姑很可能也是像三爺爺一樣的學霸！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再遇到難題就不必找媽媽先碰一鼻子灰被質疑上課不好好聽講，也不必存到周末的培訓班了，哈哈哈！

“哈哈哈！”

耳邊響起的笑聲與顧欣然心里的無縫連接，顧欣然一時之間竟有些措手不及。之后無數次，顧欣然想起這一幕，都覺得像極了相聲劇院的笑星登場。

4

伴著笑聲出現在包間門口的，是一位鬈發的高個子阿姨。可能是意識到幾束不約而同投射過來的警惕的目光，她趕緊止住笑說：“顧盼，顧盼爸爸，真巧啊，我想進來嘗嘗正宗淮揚菜，還沒找著空位坐下就聽到顧盼爸爸的聲音，正好服務員出來，門一開，我一眼就看到包間里我們家顧盼了！”

三爺爺連忙站起來，一邊熱情地指揮服務員給加個座位，擺放碗筷，一邊給爺爺奶奶做介紹：“這是嵇醫生，是嵇康的嵇，一聽就是文化人吧。”還忙里偷閑招呼道：“你真是和我們盼盼有緣，難怪她那么喜歡你。你就坐盼盼旁邊吧，都是自家人，我哥哥嫂嫂和大侄女一家三口。你還是這么喜歡戴口罩啊？醫生的職業習慣？到飯店可是必須拿掉啦，否則不僅不方便你享受美食，別人看了也恐慌對不對？”

“對的對的！哈哈哈，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是嵇醫生了，就叫我嵇丹煌吧，哈啰大家好！不用忍住笑，這就是真名，好記，不是雞蛋白是雞蛋黃。寫出來其實更有文化，牡丹的丹，輝煌的煌。”

全桌人的注意力完全聚焦在她的身上，她把口罩拿掉的那一瞬間，顧欣然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張充滿喜劇感的演員的臉！鼻子特別大，仿佛五官中的另四官都自覺為它挪地方，盡量縮小存在感，任由它傲視群雄。

嵇丹煌顯然也立刻了然視線的焦點，捏了捏鼻子，笑著自我調侃：“我真的不是因為曾經是醫生就喜歡戴口罩，就是因為這個大鼻子，只有戴口罩時勉強有個異峰突起的效果，還能湊合著蹭個‘側顏殺’。哈哈，可惜不能總是戴口罩啊，現在又不當醫生了。”嵇丹煌拿起筷子，大大方方地夾了一筷子爆炒軟兜，“唔，淮揚名菜，久仰大名啊，在北京聽我們家盼盼說得我口水都流三千尺了。”

小姑姑還是沒什么表情，也沒說什么，但顧欣然敏銳地發現，她悄悄地移動椅子靠近嵇丹煌，這個口口聲聲“我們家盼盼”的人。

“啊對，我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后就在北京工作，算個苦巴巴的北漂。”嵇丹煌的心思全在美食上，“哈哈哈對江南美景美食我早就垂涎三尺了！”

顧欣然的媽媽關注的卻是前半句，情不自禁地夸獎：“能考到北京，你肯定是學霸。”

“過獎過獎，就是讀書的時候家里管得緊。所以長大了才沒有興趣上班啊，小時候興趣班上多了。”等全桌爆笑略略平息，嵇丹煌繼續不緊不慢邊吃邊抖包袱，“聽說我要離開北京，多少人勸我，說是在北京才能實現夢想，我忍不住冒昧地問了他們一句：您的夢想，是參加奧運會嗎？可惜我的夢想不是啊。反正我臨走對北京說，再見啦！北京對我說：你誰啊？看，對北京來說，我啥啥都不是呀，我還是別自作多情了。”

笑聲更響了，嚴格地說，是顧欣然笑得太響了。

爺爺奶奶這種靜物素描款就不必說了，爸爸媽媽小姑姑都是笑得含蓄而羞澀，連三爺爺也是笑容綻放、音量克制，偏偏顧欣然一笑起來就是哈哈哈嘎嘎嘎，曾被好朋友方緋緋毫不客氣地比喻成賽張飛。

等顧欣然意識到全家人包括嵇丹煌都在看自己時，立刻羞成一只巨型番茄。偏偏嵇丹煌還盯著問：“這個小美女是誰？笑聲好有感染力！”

“欣然，叫人啊。”媽媽嗔笑著瞪了顧欣然一眼。

顧欣然明白，媽媽也不知道應該怎么稱呼這位嵇丹煌，就把球踢到自己這里，如果叫得不妥當，媽媽就可以義正詞嚴地批評這么大了不懂事啊光長個子不長心眼兒啊，反正就是常有理。“哼，我才不上當。”顧欣然拿定主意，反而冷靜下來，微笑地看向嵇丹煌，彬彬有禮地問：“請問，您是我三爺爺的朋友呢，還是小姑姑的朋友？”

嵇丹煌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意思？”

“如果您是三爺爺的朋友，我就叫您嵇奶奶；如果是小姑姑的朋友，我就叫您嵇阿姨。”

“哇！這樣看來，我完全可以做你的朋友啊，就叫我嵇姐姐吧，好不好？”

這下輪到顧欣然摸不著頭腦了，沒見過這么大大咧咧的大人，不，唯一可以與之媲美的還有這位三爺爺嘛。救場的果然是三爺爺：“你叫她嵇奶奶，她肯定要吃不下飯了，哈哈哈！嵇阿姨還是嵇姐姐你就任選吧，反正只是個稱呼嘛。”

“向嵇阿姨問好啊。”媽媽提供了精確的標準答案。

顧欣然一絲不茍地問過好，嵇阿姨也聊起了相對嚴肅的問題：“欣然，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很好聽，尤其是笑聲，聽了讓人心生愉悅，想跟著你一起笑。你應該去為電視臺錄制背景音，特別是那種情景喜劇，播放到某個節點的時候插播一段你的笑聲，觀眾被你帶了節奏，都哈哈大笑起來，多好！”

“我一直都說我們家欣然聲線條件好，說話總是清脆利落好聽。連笑場都被你這個專業人士夸獎，看來我的鑒賞力還是不錯的。”

“欣然有沒有興趣？以后有合適的錄音任務，我找你哦。”

顧欣然瞪大了眼睛，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和聲線、錄音之類的名詞有牽扯，在學校只有夏小滿這樣萬眾矚目的女生才能當主播呢！“不會吧，我的好朋友還取笑我，說我笑起來賽張飛，要不是我板起了臉，她恨不能叫我張飛呢。”顧欣然說。

“張飛？怎么可能，你不是叫顧欣然嗎？張飛別名也不叫這個，叫喳喳啊。”見大家都愣住了，嵇阿姨俏皮地眨眨眼睛，唱了起來，“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

哈哈哈，大家笑作一團。

“你現在不做醫生，做什么工作呢？”作為資深人力資源工作者，媽媽忍不住提出了最感興趣的問題。

“以前我學醫，現在學藝，藝術家—段子手負責讓人嘻嘻笑或哈哈笑，所以段子手算搞嘻哈的，說是藝術家沒錯吧？”

“段子手？網紅？”隨著這一串名詞報出來，媽媽的眉頭越皺越緊，音調也用上了顧欣然習慣的語重心長型，“考上北京的醫學院多不容易啊，畢業后能留在北京的醫院工作，前途不可限量，你怎么能就輕易放棄了呢，你的爸爸媽媽同意嗎？”

顧欣然捏了一把汗，生怕嵇阿姨氣得拂袖而去，卻聽嵇阿姨輕描淡寫說了句：“我成年了呀。”

媽媽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嘴角，正不知所措，忽然聽三爺爺一改嬉笑的語氣，著急忙慌地問：“盼盼你怎么出了這么多汗？熱？累了嗎？”

大家都看向了小姑姑，只有她自己還是神情淡然，任由三爺爺用雪白的絲絹手帕在額頭上擦拭。

嵇阿姨光速變身醫務工作者，伸出手指往旁邊小姑姑的手腕上一搭，十秒之后語氣輕快地說：“可能是包間有些悶。不過時間不早了，還是讓她回去午休吧。我和你們一起走，《顧盼羅馬》上線后我收到一些反饋，有幾處配音我想重新錄。”轉眸笑著環視一圈，“多謝款待！真的太好吃了。我反正已經落戶南京，咱們后會有期哦。”

嵇阿姨風一般地來，又風一般地離開，還帶走了三爺爺和小姑姑。

5

爸爸半開玩笑地對著媽媽開了口：“你呀真的是咸（閑）吃蘿卜淡操心，都什么年代了，還要問人家的職業選擇，我看你離油膩大媽不遠了，接下來要不要問她有沒有男朋友？”

“說什么呀，”媽媽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并不亂的頭發，“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放棄醫生這個職業太可惜了，學醫很辛苦，光本科就要五年。我看盼盼挺依賴她的，她之前是不是做過盼盼的主治醫生？做主治至少要研究生學歷，就這么丟掉，之前的辛苦都浪費了呀。而且她對盼盼這么好，有她這個醫生朋友，叔叔不是也安心嗎？”

“小林啊，你真的很聰明啊，一猜就猜中了。”奶奶笑著夸了媽媽一句，“這位嵇醫生就是你叔叔帶著盼盼在北京治病時認識的，后來他們回到顧鎮，去了上海，見不到面但一直保持聯系。有意思的是，嵇醫生不做醫生之后，聽說是和你叔叔反倒成了同事，一起開發什么游戲軟件。你叔叔做軟件不奇怪，本來他就學的計算機專業嘛，這些年帶著盼盼東奔西走，幸好有網絡，一點兒不妨礙他正常工作掙錢養家。嵇醫生也來做軟件，我還真想不通。昨天聽你叔叔說了才知道，她喜歡畫畫，負責什么人物造型，叫—角色建模師。人手不足，也兼作后期配音、直播推廣……”

配音，《顧盼羅馬》！

顧欣然小口小口地咬著從老鴨煲撈出來的薺菜餃子，心里在一條一條梳理線索：這么說來，三爺爺，看似戲精本精的三爺爺居然是個軟件高手，和跨界學霸段子手嵇阿姨一起，做出了光速俘獲一眾粉絲的《顧盼羅馬》—

“顧盼”，分明在表白父愛！

有一個疑問始終無解，顧欣然知道問媽媽是問不出答案了，必須趁現在問爺爺奶奶：“小姑姑會在哪里上學，豐潤中學嗎？”

這是個高難度問題嗎？顧欣然感覺自己像是投出了一枚毀滅級炸彈，或者說是按動了靜音鍵，四個大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顧欣然眼看著他們互相交換一圈眼色，奶奶才輕輕地開了口：“小姑姑病了，很嚴重，別說上學，連安安穩穩活下來都……唉，可憐啊。”許久，帶著輕輕的長長的嘆息又加了一句，“你三爺爺不容易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讓人無法想象，就在剛剛，就在這里，還是一派談笑風生、賓主盡歡。

第三章" 午間直播外星人

1

顧欣然不得不佩服方緋緋的偵探能力，順藤摸瓜技能一百分！

聽說心儀的《顧盼羅馬》主創人員居然是好朋友的三爺爺，方緋緋就恨不能馬上沖上門請他簽名、合影留念—主要是為了發朋友圈。

方緋緋已經表明自己是“顧盼粉”了，不光因為游戲創意新穎，知識點豐富，而且方緋緋爸爸偶爾“與女兒同樂”陪玩了一局，大加贊嘆，連帶著方緋緋也被爸爸夸獎眼光好，是后諭文化時代的楷模—這個表揚多高級啊！

爸爸說了，哈利·波特必須遇到鄧布利多，孫悟空也要接受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師的教導，這就是前諭文化時代的典型案例。向同輩人學習，是并諭。隨著時代飛速發展，小孩子會比大人掌握更多最新的科技成果，每個成年人都要有身處后諭文化時代的自覺，向小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學習。

方緋緋覺得自己不能辜負了這個“后諭楷模”的光榮稱號，對《顧盼羅馬》相關的一切簡直著了迷，用足了一個合格鐵粉的全部精力和熱情。

按顧欣然提供的線索，方緋緋在《顧盼羅馬》的工作人員表中，找到了配音—雞蛋黃。她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嵇丹煌的網名。于是登錄短視頻賬號搜索，果然找到了這位粉絲量過萬的主播，看到那個標志性的大鼻子，和時不時的口罩出鏡，方緋緋確定自己發現了目標，忍不住樂滋滋地向好朋友顧欣然向同桌童穎卓好好炫耀了一通自己順藤摸瓜的機智。

顧欣然誠懇地表達了敬佩和驚嘆，已經讓方緋緋樂不可支，童穎卓的表現更讓方緋緋瞬間就盡釋前嫌。

童穎卓不僅第一時間關注了主播雞蛋黃，還認真地問方緋緋，愿意不愿意正式加盟智囊團，繼續為午間直播欄目出謀劃策，“以你的計劃性和執行力，如果我錯過了你，就是身為臺長最大的失職。”

顧欣然眼看著方緋緋激動得臉都紅了，頓時明白上次的流淚事件從何而來，這個方緋緋就是太禁不住表揚！轉念一想，又不禁暗暗為童穎卓豎起了大拇指，既為他的眼光，也為他無時無刻不在極力施展的口才和影響力。

“臭卓子”就此華麗轉身，在兩個小閨密這里正式成為名副其實響當當的童穎卓臺長。

“我爸爸說不能簡單地把《顧盼羅馬》當作娛樂網游，嚴格說來，這是一款功能游戲，也叫嚴肅游戲。”一秒鐘進入角色的方緋緋很敬業地開始了資料呈現。

“太好了！我正準備做一期關于功能游戲的午間直播。”童穎卓兩眼放光，“早在1981年，美國軍方就委托雅達利—這是一家游戲公司把一款模擬坦克游戲Battle" Zone進行改版和代碼調整，目的就是用于訓練陸軍作戰。顯而易見，功能游戲可以幫助人們解決問題、學習技能，早有成功的先例。”童穎卓看樣子早有準備。

方緋緋更覺知音現身，相見恨晚，“哎呀，1981年這么早啊，我爸爸說前不久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通過了一項醫療認證，第一次把一款電子游戲批準為處方藥，醫生可以把這款游戲開在處方里，用于治療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他們醫院的兒科醫生為此特意寫了論文，探討中國能不能借鑒，開發自己的處方游戲呢。”

“大開眼界啊！”童穎卓隨手翻開記事本，唰唰唰寫了幾筆，“方緋緋你到時候能不能請你爸爸到現場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個處方游戲？專業人士的介紹更有說服力，我們午間直播也就此開啟邀請專業嘉賓的學術型對話模式。方緋緋，你一定要說服你爸爸來哦，到時候就請你當女主播。”

方緋緋倒很冷靜，完全沒有因為女主播的光環閃耀而暈頭轉向，不愧是早就想好要以演好配角為職業追求的人啊：“我爸爸不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位雞蛋黃大神能現身的話才好呢！你想想看，她既是醫生，又是《顧盼羅馬》的角色建模師、配音、宣傳推廣，成功跨界的斜杠青年啊，還有誰比她更合適呢？”

“當然有，我三爺爺啊！”

顧欣然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表面上還是維持不聲不響。看著這對同桌相談甚歡，只當自己是忽略不計的小透明，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

再一想，不由自嘲：什么時候變成“檸檬精本精”啦？緋緋是自己最好的好朋友啊，她什么職務也不承擔的時候就犧牲午休，去給直播節目把關，受了委屈也沒聲張，找自己傾訴傾訴就自我化解了，多么大氣爽快！現在鄭重受到邀請，豈不是正好一展身手嗎？嵇阿姨也好可愛，比身邊的很多大人都懂得多，做什么工作都這么出色，對小孩子偏偏還客客氣氣、和藹可親，真的能到學校里做午間欄目嘉賓，說不定她還會用自己的短視頻號同步直播，那么不管對三爺爺他們的游戲推廣還是對學校的形象宣傳，不都是特大好事嘛。

這樣一想，顧欣然倒是不由得心懷期待了，怕打擾他們深談，用眼神示意一下方緋緋，就回到自己座位準備下節課的課本了。

2

晚上回到家，顧欣然一邊吃著媽媽帶回來的飯菜，一邊和媽媽說了這個校園直播的新創意。本來想重點匯報《顧盼羅馬》是功能游戲，和大人們深惡痛絕的玩物喪志型有天壤之別，所以自己之前和方緋緋玩了一局也不應該算不務正業、光想著玩，誰知剛剛提及“功能游戲”四個字，媽媽就興致勃勃地接過了話題：“哦，聽你這么一說，你三爺爺還真了不起呢。某公司不久前剛推出了三款功能游戲，聽說有教普通話的，還有體驗視障人士生活的。我們公司的程序員都在下載體驗，還鄭重其事地做數據分析之類的，都說會是將來軟件產業的一個發展方向呢。沒想到三爺爺倒是緊跟‘大廠’腳步，走在我們前面了。”

顧欣然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媽媽也是專業人士啊，身在“南京的中關村”—珠江路，對電腦軟硬件的發展不說了如指掌，也算是耳熟能詳吧。被媽媽難得的點贊一激動，顧欣然瞬間接納了三爺爺的演技派，畢竟高手當然應該卓爾不群與眾不同，哪能強求他與蕓蕓眾生一模一樣嘛，那不就是泯然眾人矣？何況人家明明可以高冷地俯視凡俗，卻不擺架子不傲慢，樂呵呵扮喜劇演員調節氣氛娛樂大眾，多么接地氣。

“媽媽，三爺爺和小姑姑住在爺爺奶奶家嗎？”顧欣然眼睛亮閃閃地看向媽媽，“我今天作業都做完啦，連背書都在自習課的時候找小組長背合格了。媽媽，你快點兒同意，帶我去爺爺奶奶家看看三爺爺吧，他自己閑下來的時候會玩一會兒《顧盼羅馬》嗎？不是說有開發者親測嗎？顧盼小姑姑呢？肯定名列一號玩家吧？我作為三爺爺唯一的孫女，能不能要求特殊照顧給點神奇裝備通關秘籍之類的。”

“你忘啦？”媽媽伸出手，親昵地揉了揉顧欣然的小腦袋，“小姑姑身體不好，三爺爺一邊工作一邊還要照顧她已經很不容易。借住在爺爺奶奶家，不光是爺爺奶奶想幫他們節省開銷，最重要的是，爺爺奶奶家肯定比其他地方清靜些，出去租房，誰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鄰居呢？你也看到了，那天吃個午飯那么短的時間，小姑姑都受不了。唉……”

顧欣然感覺一陣高空墜落的眩暈，好像有人猛地出拳擊打在她的心上。原本最喜歡的糖醋排骨也變得索然無味，她機械地扒拉著米粒，不知道如何從忽然降至冰點的情緒中走出來。

“傻孩子，是不是又想哭了？”媽媽溫柔地攬住了顧欣然的肩膀，“我們之前一直避諱說這件事，就是覺得你三爺爺太不容易了，為什么命運對他這么不公平？多么聰明能干的人啊，早早沒了父母，孤孤單單一個人，靠親朋幫襯著也能中高考狀元，成為整個顧鎮的驕傲。遇到的三奶奶那么美那么優秀，眼看著最美滿的三口之家，卻忽然少了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寶寶偏偏還像個一碰就碎的小玻璃人兒……”

“三爺爺太可憐了！小姑姑太可憐了！”顧欣然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媽媽一邊扯了幾張紙巾遞過來，一邊輕輕拍著顧欣然的背，“這話你可不能當著三爺爺的面說。之前不和你說，也是怕你不懂事說錯話。你看三爺爺多堅強啊，一邊陪伴女兒輾轉各地求醫問藥，一邊也絲毫沒有荒廢自己的專業。你上幼兒園那會兒，三爺爺從北京回到顧鎮，其實是醫院給小姑姑下了定論，讓三爺爺放棄治療……三爺爺想著小姑姑出生后還沒在老家住過，就帶著她回來了。回顧鎮不到一年，聽說上海醫院有最新醫療方案，他果斷把顧鎮老宅賣了，帶上全部家當領著小姑姑就去了上海。當時多少顧家的叔伯兄弟勸他給自己留條后路，他義無反顧，你看小姑姑現在有了自己的《顧盼羅馬》，全網都知道她是尤利婭公主。小傻瓜，你這么想想，三爺爺會希望你為他哭哭啼啼嗎？”

顧欣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媽媽刮著她的鼻子打趣：“又哭又笑，誰見你都要笑！”

顧欣然把飯菜扒拉扒拉，站起身，一邊打開微波爐加熱，一邊問媽媽：“那么小姑姑是在上海治好了，所以來南京了嗎？還是醫生又要讓……”

“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媽媽及時提高音量，蓋住了顧欣然的聲音，“南京離上海很近啊，定期檢查什么的都不耽誤。而且我們現在住得這么近，需要的時候總能搭把手。你不是聽說了嗎？三爺爺三奶奶就是在南京結婚，生下了小姑姑。小姑姑肯定會喜歡這里。而且，南京多好啊，有文化又包容，你從顧鎮來沒幾年，不就像在南京土生土長一樣了嗎？”

顧欣然重新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忽然想起和爺爺奶奶一起離開顧鎮，坐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爺爺的那聲喃喃低語：故土難離，哪比得上家人相伴。

顧欣然小小的心被莫名的情緒塞得滿滿當當，好像有些什么急于讓她消化理解。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像一本小說，前有鋪墊后有呼應，在某個時間點忽然想起的已然過去的點點滴滴，正是答案或者預示。但是，接下來會有怎樣的可能在等待，沒有打開那一頁之前卻又完全不得而知。

也許，這頓被迫加熱兩次的晚飯，將來也會成為顧欣然記憶中的重要一頁，讓她想起來就傷感，又不得不鼓足勇氣，變得堅強勇敢。畢竟媽媽說了，三爺爺才叫真正的堅強，看似戲精附體、喜感十足，時不時插科打諢活躍氣氛，其實三爺爺才是最有資格憤憤不平最有資格被照顧被安慰的人。但是久別重逢，他依然口若懸河，指點江山，讓家宴始終是佳宴。

3

媽媽不許顧欣然打擾三爺爺，可顧欣然不得不打擾一次。因為方緋緋和童穎卓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顧欣然身上。

方緋緋和童穎卓比賽似的給“雞蛋黃”留言，說明邀請事由，留下了自己家里電話、老師辦公室電話、QQ郵箱，甚至老師的手機，始終沒有收到回復。眼看著直播的預定時間越來越近，兩個人沮喪得上課都垂頭喪氣，被忍無可忍的班主任馬老師拎起來提神。

兩個人充分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同時想到了解決之道，網上的粉絲留言很可能埋沒在鋪天蓋地的評論海洋里，現實生活中的熟人求上門來，肯定不會再錯過了。兩個人自說自話做了決定，邀請“雞蛋黃”的任務交給了嵇阿姨的“熟人”—顧欣然同學。

顧欣然聽方緋緋哇啦哇啦一通話說完，驚訝得嘴巴張開老大：“見過一面就成熟人了，你用的什么牌子催熟劑？”

“咦，你最近是不是看脫口秀看多了？怎么出口就是金句！”方緋緋笑嘻嘻地打趣好閨密，“我真的太盼望見到嵇阿姨了，光是聽你轉述那天的家宴，我就像到了現場，如果請到這么重量級的嘉賓來做直播，我們學校肯定被全南京市—不，全省，不，全國的人羨慕嫉妒，不會恨，嘿嘿嘿！”

“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也不知道她住哪里，還要問三爺爺，三爺爺……”那天家宴的盛況，顧欣然向方緋緋轉播了幾乎全場，唯一漏掉的就是小姑姑的病，潛意識里顧欣然有點兒小小的迷信，好像別人不知道，小姑姑就可以像其他人的小姑姑一樣寧靜而平凡地生活著，無波無瀾無病無災，“三爺爺很忙，平時根本見不到他。還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機呢，我得問問爸爸。”

“沒事沒事，反正在南京嘛，又住你們小區住你爺爺奶奶家，就算是偶遇也能碰面，要一下他搭檔的聯系方式，你肯定能做到！”方緋緋的說服力也非同小可，“求求你哦好欣然，如果連你都袖手旁觀，我這個新科智囊團團長就沒有活路啦，嚶嚶嚶……”

看方緋緋故意矯揉造作地假哭，顧欣然啼笑皆非，趕緊配合地為她抹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無可奈何地表示一定不辱使命。

真的只是為了幫朋友嗎？可能還是存了點兒私心，想去見見藏了太多故事的小姑姑吧。顧欣然決定和爸爸媽媽開口的那一刻，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本意。

打電話給爺爺奶奶肯定不會被拒絕，但是顧欣然知道，這是犯規。爸爸媽媽說過，給爺爺奶奶充分的自由自在，唯一的孫女也不應該恃寵而驕。

這一點，顧欣然為自己之前的表現打滿分。

是不是生活中真的存在一位場外監考官，拿著個小本本給大家打分，看到顧欣然的這個滿分就及時給了她一份獎勵？

放學回家的路上，見到嵇阿姨的那個瞬間，顧欣然真的是這么想的—準確說，是聽到的那一瞬間：

“哈哈哈，聲音好聽笑聲更好聽的欣然小喳喳你好啊！”

欣然條件反射般質疑道：“你不是說我不是張飛了嘛，怎么還叫我小喳喳？”

“對哦對哦欣然說得對，這么叫是不準確的。我不寫好腳本即興發揮時特別容易出錯，抱歉抱歉！”

嵇阿姨的眼神清澈坦誠，連突兀的大鼻子都顯得那么善解人意。顧欣然倒有些不好意思，嵇阿姨是脫口秀演員，段子信手拈來，自己也太較真了，伸手胡亂抓撓了幾下頭發，說：“嵇阿姨好！是我有點兒過敏……”

“我以我的醫生從業資格證保證，你沒有過敏。”嵇阿姨湊近了些，親昵地理順欣然被抓撓得翹起來的頭發，“我好喜歡你啊，欣然！”

“我也好喜歡你！”脫口而出的瞬間，顧欣然就勢摟住了嵇阿姨的胳膊，親親熱熱地和她挨在一起，“我正想和爸爸媽媽說，找三爺爺要你的聯系方式呢。”

“哎呀哎呀太好啦！原來不光是我惦記著你呀，我也正想請顧盼爸爸幫我聯系你呢。”嵇阿姨以一貫的敏捷從背包里拿出便箋本和筆，寫下一串數字，扯下那一頁遞給顧欣然，“這是我的手機號。你沒有手機吧？要不留你媽媽的？”

“我有手表電話，我馬上撥你的號。”顧欣然嫻熟地操作了一番，抓住時機把方緋緋他們的邀請也說了出來。嵇阿姨爽快地應了下來，毫不敷衍地叮囑顧欣然，讓方緋緋確定好時間和主題通知她，她會提前擬個提綱之類的，也在自己的短視頻上做個預告，“我們可以相互引流哦，對不對？”說完還俏皮地沖顧欣然擠了擠眼睛。

顧欣然正陶醉在一種奇異而龐大的自豪感中，仿佛身穿套裝的職場中人剛剛談妥一個大項目，小菜鳥轉眼就晉級大蝦……手表電話上出現了媽媽的手機號，顧欣然瞬間回歸現實，接通的那一刻就流利地匯報起來：“我快到小區啦沒亂跑馬上回家寫作業……”

媽媽好像根本沒聽女兒說什么，聲音里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淡定自若和運籌帷幄：“欣然你快到小區門口去陪著奶奶讓她別急。我上出租車了，下班高峰有點兒堵，我盡快趕回來。爺爺不見了！”

爺爺！

顧欣然下意識地往小區門口沖，心亂如麻，腦海里一會兒是爺爺微笑的面孔，一會兒是電視里尋找走失老人的新聞畫面……

4

小區門口也是一片亂哄哄，下班晚高峰的人流車流中，仿佛出現了一塊造成阻塞的大石頭。一群奶奶嬸嬸圍成一圈，一邊小心避讓經過的自行車、電動車，一邊七嘴八舌地互相問答：

“怎么啦怎么啦？”

“老太太和老爺子到社區老年食堂吃飯，老太太在路上遇到熟人聊了兩句，老爺子就不見……”社區老年食堂是社區關愛老人行動的一大舉措，專門針對老年人的飲食需要，貼心地為老年人準備了既可口又營養的飯菜，刷老年優待卡就餐。顧欣然的爸爸定期給爺爺奶奶充值，鼓勵他們來這里用餐，從“買洗汰”中解脫出來，不要每天都把時間精力用在張羅一日三餐上。

“老年食堂找過嗎？是不是先去點菜啦？”

“沒有沒有，這一路來來回回找幾趟了。食堂里的人都認識他，都說根本沒見到老爺子來。”

“回家了？想起什么沒帶，回家拿了？”

“老爺子什么也沒帶，小區門禁卡、家門鑰匙都在老太太包里，回不了家。而且保安一直在門口，看著他們一起出門，沒看到老爺子回來。”

“哎呀我媽媽確診阿爾茨海默病就是那次忽然跑出去不知道怎么回家了，老爺子會不會……”

……

顧欣然擠進去，一眼看到圓心處自己的奶奶。一頭白發凌亂不堪，滿臉淚痕，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顧欣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頭撲進奶奶的懷里。

奶奶出于本能地抱住了顧欣然，深吸一口氣，安撫道：“欣然別哭，爺爺肯定沒事，肯定！爺爺上午還出字謎給我猜呢，怎么可能……”

眼看著奶奶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顧欣然又傷心又害怕，哭得更響了。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了顧欣然的背后，她正想回頭叫媽媽，卻聽到了嵇阿姨的聲音：“您是在哪里發現顧爺爺沒和您在一起的？帶我過去看看吧。別擔心，現在到處都有監控，我們可以調取周圍的監控，確定他往哪里走了，肯定就能找到他。”

“啊我知道，就在離社區食堂一兩百米的超市門口。”奶奶身邊的張奶奶忙一手扶著奶奶，一手指著方向，帶起了路，“唉，我正好看到小區里開了一朵南瓜花，足足有臉盆那么大，遇到顧奶奶就多說了幾句，誰想到……”張奶奶也是從一座江南小鎮搬到南京的，來幫大學畢業留南京工作的兒子兒媳帶寶寶。她和顧欣然的奶奶一樣，喜歡養花養草，陽臺空間有限種不了什么，小區綠化帶花壇花圃種植的花啊草啊樹啊藤啊就成了她們倆的關注對象，有時間總喜歡相約結伴在小區里走走看看。

超市的安保部門非常配合，按奶奶說的時間，立刻調出了門口的監控。奶奶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來盯著屏幕了。看著爺爺奶奶悠悠閑閑地走進鏡頭里，顧欣然和奶奶的眼淚又不約而同地掉了下來。

張奶奶從超市里出來，熱情地和爺爺奶奶打招呼，跟奶奶眉飛色舞地聊了起來。忽然一輛送貨三輪沖了過來，張奶奶和奶奶往超市大門走了兩步，爺爺卻站到了小路的另一邊。

正好豐潤小學開始放學了，一大群個頭小小的低年級小學生和接送孩子的家長擠進了鏡頭里。張奶奶和奶奶又往超市大門里面讓了讓，爺爺環顧四周，竟急匆匆地朝著通往大街的巷子走去。

“啊？他沒去社區食堂啊？”奶奶心急如焚，眼淚又一次決了堤，“為什么會往大街走？走到哪里去了呢？”

嵇阿姨向超市保安道了謝，攙扶著奶奶站起來，說：“您別急，我們也往那個方向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監控。如果沒有設置監控頭的商家，我就撥打110，警方一定知道哪里有用得上的監控，幫我們找到顧爺爺。您可能不知道，南京的監控系統非常完備，有一部諜戰片就是在南京取景的，里面的刑偵人員依靠一個個的監控鏡頭發現了蛛絲馬跡。真是天網恢恢，要知道那些間諜還是刻意躲著監控呢，仍然暴露無遺……”

聽嵇阿姨不緊不慢地說著，顧欣然感覺自己的心也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她明顯感覺到奶奶的腳步都有力了很多，一旁的張奶奶情不自禁地向嵇阿姨投去欽佩的目光。

“哎呀你跑哪里去啦把我急死了……”奶奶忽然掙脫攙扶，向前趔趔趄趄猛沖了幾步。

顧欣然也一眼看到滿頭大汗的爺爺正三步并作兩步往這里趕，不由跟著跑了起來，急切地喊：“爺爺！爺爺！”

“你這個老太婆怎么回事啊？”爺爺拋開了平時的儒雅淡定，顧不得理會眾人，直接沖奶奶嚷嚷上了，“你說食堂搬到白云小區了，不遠，可以走著去。我就走了呀，哪里不遠啊，多遠的兩站路啊，走得我腰酸腿疼！這還不說，左等右等你都沒來，你看看這都什么時候了呀！我根本不知道那里的食堂在哪里啊，而且身無分文，你存心想餓死我嗎？餓得前胸貼后背，還得再走回來！”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奶奶一會兒生氣地瞪起了眼睛，一會兒又心疼地給爺爺擦汗，只顧著翻來覆去地說那幾個字：“你要急死我啊急死啊……”

倒是張奶奶反應過來了：“食堂沒搬啊，不就在老地方嗎？他不會是聽岔了吧？是我告訴顧奶奶，我要搬到白云小區去。我們家兒子說那里的幼兒園是雙語的，就賣了這里的房子，到那里重新買了一套。唉，夠折騰人的。我剛剛住得習慣了，又和顧奶奶能說得上話。顧奶奶安慰我，說離得不遠，只有兩站路，走兩步就走到了，我們還能約了見面。顧爺爺居然就跑過去啦？還別說，您這行動力倒真是強，腿腳好得跟小伙子似的。”

“小伙子？哪個小伙子？”爺爺一頭霧水，眼神無辜地望望這個，看看那個。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剛剛的焦慮、擔心就像清晨的露珠遇到朝陽，一轉眼就蒸發不見了。

“唉，他的耳朵聽不清，總打岔。”奶奶又好氣又好笑，“今天還鬧出這么一出，真是嚇死人了。張奶奶，嵇阿姨，不好意思，耽誤你們的時間，還跟著我們擔驚受怕，謝謝謝謝！時候不早了，請你們一起吃個晚飯吧。”

“不用不用，”張奶奶連連擺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趁家里有人搭把手看著寶寶才能出來買買東西，也該回去啦。”說著，就腳步匆匆地往家趕。

“我也該回去啦，顧老師說不定還在電腦前等我發修改方案呢。”嵇阿姨笑瞇瞇向爺爺奶奶道別，“再見啦，你們快點兒去食堂吧，再遲飯菜要涼啦。欣然，我們直播時再見哦。你別忘了給媽媽打電話通報一下情況，媽媽肯定惦記著。”

對哦，顧欣然這才想起來，自己和奶奶是如釋重負了，媽媽還在水深火熱中備受煎熬呢。

果然，聽顧欣然說爺爺找到了，媽媽的第一反應就是長出了一口氣，緊接著就問：“你們在哪兒？”

顧欣然和爺爺奶奶正好走到那家超市門口，剛剛幫忙調監控的保安洪亮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太好了，找到啦！”

奶奶又是一陣道謝。爺爺樂呵呵地站在一邊，笑容中帶著些疑惑，可能還是沒完全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要等到家后再細細向奶奶打聽了。

隨著一串急促的高跟鞋擊打地面的聲音，媽媽出現了。顧欣然八卦地想：如果媽媽去參加高跟鞋賽跑，肯定能拿冠軍。

媽媽連一個目光都沒有給顧欣然，就沖爺爺奶奶點了點頭，忙著對手機口齒伶俐地說：“對，我看到他們了，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可以讓司機師傅調頭了，嗯。再見！”掛了手機，向爺爺奶奶解釋：“顧鵬他們學校今晚有單元測試，本來托了別人代班，打車往回趕了，可是晚高峰急不來，這會兒還堵在立交橋上呢。您沒什么事，我就讓他回學校了。”

“沒事沒事，快讓他回學校。”奶奶面露慚色，“都怪我，下次我一定緊緊拉著他，遇到誰也不聊閑天了，唉。”

“瞧您說的，怎么能怪您呢？”媽媽親熱地幫奶奶正了正肩上的挎包帶子，溫言軟語地說，“是我們疏忽了，過兩天幫爸爸配副助聽器。他不肯也要讓他去。媽，趕緊和爸去吃飯吧，吃完回家好好休息，你們倆都累壞了。”

“大哥，聽說你差點兒給老拐子拐走啊。”為什么三爺爺一出場畫風就不對勁兒了呢？他健步如飛，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面前，還特意堆出一臉壞笑，湊到爺爺耳朵邊，大聲調侃，“這可不好，你下次再不好好跟著大嫂，被拐到深山老林放羊，看你怎么辦！”

爺爺奶奶倒是成功地被逗樂了。

在三爺爺的催促下，爺爺奶奶向社區老年食堂走去。顧欣然敏感地注意到，奶奶特意把包移到了另一邊，伸出手牽住了爺爺的手。

“啊，謝謝三叔。”媽媽覺得手上一松，原來自己的包被三爺爺拿了過去，“您怎么過來了？我讓顧鵬別給您打電話的。接到媽的電話我就問過了，說爸還沒回到家。”

“顧鵬也是急呀，偏偏還遇上堵車，恨不得飛回來，可上哪兒找翅膀呢？這時候只要能想到的電話都會打過去問問情況，不是很正常嗎？”三爺爺不緊不慢地向著小區走，“你們不必擔心打擾我，有事就打電話，都是家里人，真有什么事，我被蒙在鼓里怎么可能安心呢？倒是你，嚇壞了吧？”

顧欣然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的這位高跟鞋賽跑冠軍走得深一腳淺一腳，顯然還沒有從剛剛的緊張焦慮中完全解脫出來。她悄悄地靠近媽媽，挽住了媽媽的胳膊，說：“媽媽，今天嵇阿姨幫了大忙哦，是她找超市調了監控才知道爺爺向大街上走了……”

媽媽完全被顧欣然繪聲繪色的講述吸引住了。她可能不會想到，顧欣然這一招聲東擊西安慰法，正是向嵇阿姨學的。

5

可以向嵇阿姨學的，還真不少。

尤其是身邊有個嵇阿姨的金牌粉絲，顧欣然感覺每天耳朵里都要被方緋緋塞進來一百個“雞蛋黃”。

學校食堂大門口，有一塊專門公布“今日菜譜”的黑板。學校設施出新的時候，這塊黑板也升級成電子黑板，那些菜名可以變換不同顏色，還閃閃發光。同學們新鮮了幾天，就有人在校長共餐日提意見了。

校長每周一、周五會來到一個班級的用餐區，與同學們端著同樣的餐盤，圍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共進午餐。一開始，同學們還有些不好意思，感覺是在被比班主任更大的“領導”看管著吃飯。后來發現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校長和大家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笑瞇瞇地邊吃邊聊，說說自己喜歡吃什么啦，校園里哪兒的花開了呀，準備裝個新雙杠還是秋千……

有一次吃基圍蝦，校長說起自己出生在農村，小時候最喜歡和小伙伴一起釣龍蝦。龍蝦看上去威風凜凜的，其實可傻了，掛個蚯蚓小蟲什么的放進去，一下子就上鉤了。把它從鉤子上摘下來，它還舍不得松開那口吃的呢。釣到之后，就地挖坑，生堆火，烤著吃，那個香啊……聽得一桌小學生感覺餐盤上好像多了一道香噴噴的烤龍蝦，那頓飯個個吃得津津有味，胃口大開到碗里一粒飯都沒剩。

校長共餐日不知不覺成為全校同學盼望的小節日，偶爾遇到校長出差等特殊情況推遲了共餐，整個班的同學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共餐時的話題也在不知不覺中拓展了。比如有人趁著一起吃飯打探消息，像什么時候春游啊，什么時候舉辦校園藝術節啊，一方面可以向別的班同學炫耀消息靈通，另一方面也想趁機把自己喜歡的活動提前些，也算巧妙謀取福利了。關于食堂菜譜黑板的意見，就是童穎卓為了給廣播站謀取福利提的。

“校長，這塊黑板太浪費資源了。”大家都豎起了耳朵，不知道校長會不會為這個口無遮攔的家伙生氣。

“哦？怎么浪費了？有同學告訴我，用了新黑板，字跡更清晰也更好看，感覺菜譜上的菜似乎更好吃更值得期待呢。”

有幾個同學偷笑著擠眉弄眼，說不定這就是他們和校長分享的心得。

“一開始當然會這樣，畢竟有新鮮感嘛。”童穎卓慢條斯理地說，“可是那么大一塊電子黑板，只孤零零地寫那么幾行，什么一葷兩素一道湯，太可惜了吧？”

“哦，那你有什么想法？像飯店里的菜譜一樣把菜畫上去？”校長很感興趣地和童穎卓探討，“我同意的話，食堂師傅們可能會有壓力啊，畢竟烹飪學校老師不兼職教畫畫對不對？”

哈哈哈，大家笑出了聲。

“不必不必，菜不必畫，看看名字大家也知道那些菜長什么樣子。”童穎卓胸有成竹，“我是覺得，整張菜譜占黑板的一半就足夠了，另一半不妨給我們用，比如用來發布直播預告之類的。只要來上學，大家都會來食堂吃飯，這個消息欄的傳播率，我看在校園告示牌中應該算數一數二的。”

“我知道你是誰了，大名鼎鼎的童臺長啊。”校長樂呵呵地回應，“你的想法很好。不過，我要一碗水端平，這么個傳播率數一數二的廣告位，不能只給你童臺長用對不對？我來了解下情況，看看如何分配最合理。”

接下來這塊原來的菜譜黑板立刻就成了熱門，菜譜反而成了陪襯，另一半的內容絕對可以稱得上精彩紛呈，畢竟每個社團都有一天的使用權，誰不是挖空心思顯示與眾不同呢？

今天的菜譜黑板又一次上了校園人氣榜。那是方緋緋寫上的“今日金句”：

人生最不應該留下的，是遺憾和剩飯。

金句王出馬，果然不同凡響！顧欣然忍不住為自己的好友隆重點贊。方緋緋卻不好意思地告訴她：純屬“抄襲”，是雞蛋黃阿姨的原創。

6

雞蛋黃阿姨的午間直播，童穎卓順理成章想用這句“抄襲”金句開場。童穎卓對這次直播的重視程度，從開場白就不難看出。他寫了改、改了寫好幾遍，之后不僅讓方緋緋修改過，連顧欣然都被拉進來做了一次校對。顧欣然心里不以為然：又不是印在校報校刊上，有一兩個錯別字又有什么關系呢？但表面上一點兒沒流露，童穎卓和方緋緋的認真勁兒，讓顧欣然連調侃兩句都覺得不忍心。

可惜的是，這個開場白有沒有錯別字真的不重要，連有沒有都不重要，因為幾乎一個字也沒用上。但是這個“可惜”也未免有些矯情，畢竟真正的開場實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議了。

“應邀到‘男生女生辯辯辯’當嘉賓，我心里是特別激動的，因為一把年紀還能偽裝一下女生，結果發現‘女生’不是我，指的是緋緋！”被雞蛋黃阿姨點了名的方緋緋非常配合地沖著鏡頭招了招手，“不過呢，我的激動倒也沒有減少，因為剛剛在門口買礦泉水的時候，我發現這所學校很科幻，簡單說真相就是：前方超能！連超市的收銀員姐姐都是外星人假扮的！”

接著，雞蛋黃阿姨就像現場直播游戲攻略一樣，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進校門之前的一段“奇遇”：

見助理小萌萌手上抱著電容麥克風、外置聲卡、監聽耳塞、手機支架亂七八糟一大堆，雞蛋黃阿姨二話不說，利利落落抓著手機沖進了校門口的小超市。

小萌萌還沒來得及說完“我在門口等你哦”，就聽到“哎呀”一聲，雞蛋黃阿姨剛進門就利利落落地把門邊的喜羊羊廣告牌給撞倒了。

雞蛋黃阿姨一邊身手敏捷地扶起廣告牌，一邊還沒忘安撫門外的小萌萌：“不必擔心，你就在門口等吧。”

廣告牌是扶起來了，喜羊羊變成了禿羊羊，頭上的兩只角不翼而飛。雞蛋黃阿姨正在納悶，超市收銀員已經從柜臺后面走了過來，一邊彎下腰在旁邊的貨架下面摸索，一邊解釋：“我剛剛看到倒下來的時候，羊角彈到這兒了，我來找找，肯定能找到。”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摔壞了的話，我來賠。”雞蛋黃阿姨誠懇地說。

“不用不用！這個廣告牌確實有些不穩當，我裝好再調整一下。”收銀員很快找到了羊角，廣告牌又站了起來。她還特意拎了一個紙箱過來，壓在底座上，這樣一來真的是穩如磐石了。

雞蛋黃阿姨拿了兩瓶礦泉水來結賬時，沒忘了再度表達感謝。

收銀員笑瞇瞇的，毫不在意地說了聲：“小事兒小事兒”，掃了礦泉水瓶身的條碼，問：“你是用現金還是手機支付？”

“手機，微信，您掃我的支付碼吧。”雞蛋黃阿姨打開微信，點了“收付款”，露出向商家付款的二維碼，卻見收銀員一彎腰，從柜臺下面拿出一部座機。

“哎呀，當時我心里真是焦躁啊，差點兒就要開口抱怨了：我還要趕著進直播間呢，您要打電話也等把我這筆款收了再說啊。”雞蛋黃阿姨繪聲繪色，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被她牢牢地吸引了，連應邀旁聽的顧欣然也屏住呼吸，等著知道收銀員到底急著撥打什么重要電話，“只見她拿起話筒，在鍵盤上按了1和2，然后！居然把話筒對準了我的手機！”

雞蛋黃阿姨停了下來，瞪圓了大眼睛朝在場的每一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朝助理小萌萌手里的手機靠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直接愣了呀，心想，這也太高科技了吧！到處都用掃碼機，只有這里的掃碼槍偽裝成一部電話，沒聽說這種技術啊，那么這位小姐姐會不會也是偽裝的，比如是個外星人？”

會嗎？顧欣然覺得自己的心都提起來了，前幾天她在校門口超市買過一塊橡皮和一包甘草橄欖，是用現金付的款，否則也會看到神秘的電話機掃碼了嗎？喜羊羊宣傳牌不會就是這個聯絡點的標志吧？

顧欣然滿腦子浮想聯翩，目不轉睛地盯著雞蛋黃阿姨，看她慢條斯理地打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換上一副樂呵呵的表情和聲調，說：“別亂猜哦，這瓶水可不是向外星人買的。”

“就是這瓶啊，嵇阿姨您帶進來的呀。”方緋緋脫口而出，做了更正。

“對，水是我從超市買來的，但不是向外星人買的。”雞蛋黃阿姨繼續說，“因為，那位收銀員姐姐真的不是外星人。等她遲遲沒有等到熟悉的‘嘀’的一聲，才發現自己手里拿的是話筒，立刻大喊一聲，‘哎呀我真是糊涂了。’我們倆就這么面對面哈哈大笑起來……”

“嘎嘎嘎……”更強烈的爽朗大笑毫無意外地從顧欣然這里爆發了，她意識到不妙，卻幾乎是立刻被雞蛋黃阿姨所安撫了。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親熱地注視著自己，顧欣然感覺接收到一個金光閃閃的贊。她終于痛快淋漓地“嘎嘎嘎”了下去，就像回到不在意眼神暗示無所謂形象禮儀的年幼時代，回到和方緋緋兩個人的閨密小時空。

“雞蛋黃阿姨，我可以這樣稱呼您吧？”童穎卓開始回歸他的理性派CCTV主持風格了，“聽了這個外星人的故事，我好像有點兒明白，為什么您會致力于游戲的創意開發了。和所謂外星人電話機一樣，那些游戲都是虛擬或者說虛假的，既然收銀員姐姐最終還是要換上真正的掃碼槍才能給您結賬，那么虛擬的游戲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童穎卓同學，我對你的名字印象很深刻，這實在是個很優秀的名字，聽了你這番話，我不得不說，你名副其實。”看童穎卓的臉肉眼可見地泛了紅，雞蛋黃阿姨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能因為我一畢業就做了兒科醫生，和小孩子打交道。在外人看來，那些小孩子還是病弱的可憐的，但他們卻教給了我在學校里沒有學到的很多很多東西。參加‘男生女生辯辯辯’，應該說是我第一次接受媒體邀請，哈哈。”童穎卓立刻禮貌周全地道了謝，“不客氣。我用‘媒體’這個詞，是想告訴大家，我和我的團隊在來之前很認真地做了準備，所以并不是說我即興講了外星人收銀員的故事，就表示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純屬閑聊。我真的很佩服你能提出這個問題，你是位優秀的主持人，鑒定完畢。”

現場又是一片笑聲，方緋緋看向童穎卓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份欽佩。

“我覺得對很多人，這都是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回到外星人收銀員，她后來當然是重新找出掃碼槍為我結了賬。她甚至不好意思地強行解釋，剛剛找羊角的時候撞了頭，智商受損了，但這完全不妨礙我們為這段小插曲笑了好久，而且我同樣為你們帶來了笑聲，相信她回到家之后仍然會用這個故事為她的家人帶去歡笑。外星人是虛擬的，我們人生中的這十幾分鐘虛擬了嗎？”

“嵇阿姨，我有點兒明白了，您是不是想告訴我們，體驗是珍貴的。”方緋緋放下了手里的主持詞打印稿，學著偶像的樣子，克服膽怯和不安，把想到的都說出來，“我暑假和爸爸媽媽一起去三亞玩兒，當時有個自費項目是交一百八十元錢，潛水去看海底世界。爸爸顧慮安全問題，不放心讓我們去，他怕我們無聊，一直陪伴左右，自己也放棄了報名。但他實在太好奇了，第二天一直追問那個去潛水的人感覺如何。結果那個團友叔叔支支吾吾了半天，終于坦白說因為不會游泳，剛潛下去他就慌了神，生怕再也上不來了，匆匆忙忙請教練把他給拉了上來。所以他總結道，花了一百八十元去喝了兩口海水。我還記得我爸爸對他說，即使這樣也花得值，不一定非要看魚游來游去，哪怕你只是喝了兩口海水，這也是你的體驗，是我們完全沒有感受過的珍貴的體驗。”

“緋緋說得太好了，我建議我們一起為她鼓掌！”雞蛋黃阿姨的話就像一簇火苗，點燃一片掌聲。

顧欣然不由想到，緋緋的偶像真的很優質。

7

“我之前說到我走出校園的第一份工作，作為兒科醫生，在病房里我時常感覺被劈成了兩半。一方面，圍繞著我的都是可愛的小萌娃，童言童語天真無邪；另一方面，我無時無刻不在為他們擔心，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卻又隨時可能面臨結束。真的讓人深刻意識到，活著就是賺到。除了死，其他都是擦傷！可惜即使沒有到最后時刻，這些本來天真活潑的孩子卻始終被束縛被壓抑著，連看似最簡單最不起眼的人生樂趣，對于他們也像沙漠里的人想象海水。可能你無法想象，比如說，迎著春天的太陽和風奔跑，對于他們都是奢侈的。”

顧欣然敏感地意識到，雞蛋黃阿姨的視線在自己的臉上停了0.01秒，是因為小姑姑吧？

“這個世界太好了，不管是它的昨天、現在還是將來，都值得我們去觸碰去了解去感受。《顧盼羅馬》的設計初衷，就是想讓不能正常上學、正常外出的小孩子，通過逼真的游戲，走進羅馬的歷史。可以說，我能加盟其中，真的感覺靈魂燃燒、煥然一新啊！”雞蛋黃阿姨展示出招牌式的手舞足蹈，直播間里一片歡騰。

“我和方緋緋都非常喜歡《顧盼羅馬》，連一看我用電腦就想吼我的媽媽都接受我的推薦，體驗了幾次。”童穎卓一邊說，一邊很專業地把PPT換成了《顧盼羅馬》中的一幕場景，“我聽爸爸說，這是你們團隊的第一個作品。那么，接下來是不是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類似的？會不會把場景換到中國來？”

“我如果做評委，一定把金話筒獎頒給你。”雞蛋黃阿姨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爽朗大笑，“你又問到了關鍵問題。雖然嚴格說來，《顧盼羅馬》不是我們的第一個作品，只不過之前的都沒引起關注，流量不夠，或者說，到《顧盼羅馬》我們找準了自己的方向。我們的CTO，也就是首席技術官，幾乎是個通才，設計游戲、編寫代碼，都是由他擔綱。你們可能已經知道了，《顧盼羅馬》是他為自己的女兒設計制作的，他的女兒就叫顧盼。我們確實在籌備這個系列的第二個，我現場劇透一下，”雞蛋黃阿姨及時剎了車，左瞧瞧右看看，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地公布，“這個系列的第二個，就是《顧盼南京》！”

哇！

顧欣然感覺自己的心怦怦怦猛烈地跳動著，仿佛自己馬上就會變身尤利婭公主—不對不對！《顧盼南京》里面怎么會有羅馬公主呢？

不管怎么說，顧欣然有強烈的預感，《顧盼南京》絕對絕對和自己有關！

好像是為了應和她的預感，雞蛋黃阿姨接著說：“在座的豐潤小學的同學應該知道吧？豐潤是南京一座城門的名字，就是離你們不遠的玄武門，玄武湖公園的西門。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兩江總督端方籌辦南洋勸業會時，將玄武湖辟為五洲公園對外開放，為了方便人們游覽，決定新辟城門。這件事由繼任總督張人駿負責，張人駿籍貫河北豐潤，就把新城門命名為‘豐潤門’了。二十年后才改名為玄武門。而南洋勸業會，同學們非常熟悉的著名作家魯迅、茅盾都來到了勸業會的現場。不同的是，魯迅當時已經為人師表，是帶領學生來參觀，而茅盾還是個滿懷好奇心的十四歲少年。”

“哇！”直播間里響起一片稚氣的驚嘆。

“歡迎你們這些小南京人參與《顧盼南京》的設計，把你們了解到的南京的獨特之處，或者想知道的關于南京的秘密提供給我們，我們會通過《顧盼南京》呈現給更多朋友。約好啦，大家一起顧盼南京哦。”

顧欣然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第一個為雞蛋黃阿姨啟迪靈感的人。

直播結束，顧欣然抱著顯擺顯擺的小心思，把雞蛋黃阿姨拉到了藤蔓走廊，指指點點地分享她和方緋緋的奇思妙想：“嵇阿姨你看，從走廊這里往城墻上面看，那些山石啊涼亭啊是不是好像很遙遠？我們常常想，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真的就能走到它們跟前，這才發現，哦，它們原來不是小，只不過離得遠看起來小，其實那是一條古代驛道，走啊走啊就發現這亭臺樓閣是某朝某代某座宮殿的后花園呢。”

顧欣然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和一個成年人說起這種腦洞大開的事情，但本能地壓低了聲音，不知是怕跟在后面的童穎卓他們聽到，還是因為從心底隱隱生起的羞澀。

雞蛋黃阿姨的驚嘆嚇了顧欣然一跳：“哇！欣然你太了不起了！想象力驚人，創意一百分！你們學校也好神奇，居然坐落在古城墻根，這也是只有古都的孩子才能享受到的福利吧。古城墻！《顧盼南京》的第一關從這里開始就很不錯啊，欣然，你成功貢獻了一個了不起的靈感哦！嗯，我來想想，要不要就從操場穿越到城墻里？現實和歷史無縫連接，完美！時光機為什么這么令人著迷？就是因為穿越太神奇太值得期待，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的深夜臥談會上就討論過，有了時光機一定要回到東漢末年去，給曹操帶點兒偏頭痛藥，給劉備送包傷寒藥，給周瑜口服一粒速效救心丸……”

第四章" 四人小組看電話

1

顧欣然和同學們一樣，在之后的整整一周時間里，時不時就會提起雞蛋黃阿姨的直播，提起外星人的電話掃碼槍，甚至提起豐潤門南洋勸業會。但是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就在這么頻繁地回顧這場直播的時候，她始終會忽略，其實直播時莫沛御也是全程在場的。

可能他實在太沉默了，連“嘎嘎嘎”的張飛式笑聲也沒有吧。顧欣然只能自嘲地這么想。

不過那時候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從那天開始，莫沛御再沉默，也不會被她忽略了。

完全沒有預兆，顧欣然的同桌趙楊就轉學了。馬老師說，他搬到河西奧體新城去了，是家里買的新房，初中就可以在南京中學河西分校就讀了。

顧欣然和班里大多數同學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聽爸爸媽媽說，他們小時候小學升初中都是需要考試的，像中考、高考一樣要填志愿，達到分數線錄取，現在不必考了，就近入學，學區房就成了家長們的“考試”。

顧欣然看著同桌空空的抽屜，忽然想起自己幼兒園時期的好朋友郭莉莉，要好得連午睡都要擠在一個枕頭上。幼兒園畢業時想當然地以為同在這么小的顧鎮，上的小學肯定是同一所，自然還會遇到，說不定要繼續同桌六年，畢業那天就像每天放學一樣漫不經心說聲“再見”就各自回家了。誰知顧欣然跟著爸爸媽媽搬來了南京，郭莉莉也跟著去上海打工的爸爸媽媽離開了顧鎮。顧欣然回去過這么多次，偏偏一次也沒有再遇到她。

顧欣然這才隱隱約約地知道，原來“再見”也有一種可能是再也見不到了。

仿佛是為了應和這種傷感，顧欣然從抽屜拉出書包的時候，居然帶出了一張卡片。看到那個丑丑怪怪的黑眼圈哪吒，顧欣然就猜到肯定和趙楊有關。唉，說起來和這位同桌真的是氣場不合啊。顧欣然對這個壞人般的哪吒長相完全接受不來，趙楊卻偏要堅持認為這叫“酷帥有型”。好在兩個人平時也不怎么交談，坐同桌倒也相安無事。

這張卡片為什么會被留在自己的抽屜里呢？

顧欣然滿腹疑惑地把它從地上撿起來，發現背后居然畫了一張無比簡單直白的“地圖”：

一條直線，寫著“地鐵1號線”，一頭寫著“這里”，一頭寫著“安德門站”。折了個角度，畫了另一條直線，寫著“地鐵10號線”，線的終點寫著“奧體新城站”。

等顧欣然看到最下面的一行地址和一排十一個數字，她恍然大悟，所謂氣場不合的同桌在真誠地和自己說“再見”，真誠地希望不要“再也見不到”，而是哪怕不再是同桌，也能“再次見到你”。

那么，是不是在趙楊的心目中，我還算一個值得珍惜的好同桌？

哪怕他喜歡的酷帥有型我不能理解，我是不是也不應該對他太苛刻？

……

一時間，一股由感激、傷感、慚愧諸多情緒交織而成的震蕩波在顧欣然小小的心里掀起了層層漣漪，她暗暗決定，放學回到家就給趙楊發條信息，把自己的手表電話號碼告訴他，而且要認真地祝福他，在新學校遇到比自己成績好脾氣更好的優質同桌。

祝福，給予對方的同時，是不是也會返回到自己身上？

記得有一天，奶奶到幼兒園接了顧欣然，走出園門，正好看到兩個人在“激烈”地爭吵—之所以要加引號，是顧欣然始終難忘那一幕，卻覺得不大好定義。說激烈是真的很激烈，紅裙子阿姨橫眉怒目，尖叫著指責白頭發奶奶走路不看路，把她的電動車推倒了。半條街的人都被她的大嗓門鎮住了。但白頭發奶奶始終沒有“激烈”也沒有“爭吵”，她先是說了“對不起”，輕聲細氣地解釋說因為接孩子放學的人多，她反應慢，避讓不及，讓過了一輛路過的電動車，卻撞上了停在斜坡的電動車……紅裙子阿姨根本不肯聽她說完，居然開始惡毒地咒罵起來。旁邊的人看不下去，紛紛圍上來指責她。奶奶握緊顧欣然的手，避開人群，匆匆走開，顧欣然清晰地聽到那位白頭發奶奶輕聲細氣地說了句：“罵人就是罵自己。”

回家的路上，奶奶順勢對顧欣然進行了一番文明禮貌教育，還引用了陶行知的名人名言：打架是用別人的手打自己，吵架是用別人的嘴巴罵自己。

這么說來，祝福別人也就相當于祝福自己呢。

2

趙楊剛剛轉學沒兩天，馬老師就給顧欣然安排了一位“學習成績好、脾氣更好”的新同桌—莫沛御。

莫沛御成績好，是全班、全年級，不，應該是全校都公認的。在顧欣然的心目中，莫沛御是和夏小滿一樣，大神級的人物。再加上和自己同樣的沉默寡言，不，這么說也不準確，兩人看上去話不多，但莫沛御是應該說話的重要場合就能口若懸河，而顧欣然是只在和好朋友閑聊時才能展現“口才”—這恐怕就不能算是口才了吧？顧欣然清醒地意識到彼此的差距，已經自覺做好盡量降低存在感的準備，以免成為壞同桌打擾學霸學習的反面教材。

沒想到，同桌的第一個課間，莫沛御就主動和顧欣然打招呼了：“顧欣然，你好……”

顧欣然既感動又驚訝，又不是久別重逢，早上進教室就見過了，何況馬老師讓他搬過來的時候，彼此也點了點頭以示睦鄰友好的開端，這會兒說什么“你好”呢？但趙楊已經讓顧欣然深刻意識到，要對同桌好一點，所以她禮貌地微笑著，回了一句：“莫沛御，你好！”

莫沛御的面部肌肉以肉眼可見的迅速僵硬了，愣了片刻，居然說了句：“你好嗎？”

這？難道是在練習“中文口語”嗎？顧欣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控制不住的一串嘎嘎嘎瞬間解除了淑女偽裝。

歪打正著的，莫沛御倒也放松下來，“顧欣然，我其實想問問你，《顧盼南京》進行到哪一步啦？我能見見你三爺爺嗎？我也喜歡編程……”

顧欣然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莫沛御，心里既為三爺爺而驕傲，又因為《顧盼南京》對這個新同桌油然生出些親近感。“地球人都知道你喜歡編程啦，上次拿獎不是校長都在晨會上表揚了嘛。你不會是想幫我三爺爺編程吧？”顧欣然說。

“不不不！你別拿我開玩笑哦。”莫沛御的臉都紅了，“我學的編程在你三爺爺眼中實在太小兒科了。這種大型游戲需要整個專業團隊來完成，從創意到上線往往歷時好幾年。我只是想有機會的話，可以親眼看看工程師怎么制作引擎、設計腳本，設計師如何進行背景建模、角色設定。看這個虛擬的世界一點一點建造出來……想想都很激動啊！”

顧欣然從他逐漸升高的音量中，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向往和期待，不由得深受感染，仿佛變身《顧盼南京》的新聞發言人：“雞蛋黃阿姨上次不是說了嘛，目前還在素材收集階段呢，你有什么點子告訴我，我可以幫你交給她。這也算是參與了吧？”

“顧欣然，你有沒有去過三爺爺的工作室？是不是像《黑客帝國》那樣，放滿了電腦？或者玻璃墻就能寫代碼，一伸手就出現一個顯示屏……”

“莫沛御，你寫科幻小說嗎？”顧欣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這位同桌是被外星人假扮的嗎？說的都是什么呀，雖然顧欣然沒去過三爺爺的工作室，但是爺爺奶奶家總共就那么大，最普通不過的南京居民樓套房，哪會有什么高科技工作室啊，做夢！

聽完顧欣然冷嘲熱諷式的解說，莫沛御學霸體質迅速回歸：“哦，我明白了，你的三爺爺作為顧盼系列的首席技術官，主要是承擔創意和整體統籌。團隊應該是在互聯網公司。目前《顧盼南京》還在最初的策劃階段，相當于我們親眼看到一顆種子準備播進土里，太好了！顧欣然，你一定要好好打聽打聽，看看我們能做些什么，錯過太可惜了。”

再一次身負重托，就像之前被方緋緋要求去邀請雞蛋黃阿姨似的，顧欣然既有幾分光榮的使命感，又覺壓力巨大，上次純屬陰差陽錯僥幸過關，這次還能那么碰巧嗎？

顧欣然想不通，莫沛御不是沉默寡言型嗎？這一番喋喋不休都快趕上童穎卓了。不過，他也不是第一次令人感覺匪夷所思了，就像上次明明自己拎了滿滿一桶水，他偏偏要去幫夏小滿拎那半桶水。哼，男生個個都是奇怪生物！

顧欣然悄悄琢磨著，如何向莫沛御坦白，自己其實和三爺爺說不上話。三爺爺和雞蛋黃阿姨根本是兩種類型，雖然兩個人隨時可以切換到脫口秀演員模式，但雞蛋黃阿姨有多么平易近人，三爺爺就有多么莫名其妙，讓顧欣然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說正經事。哪怕明確知道三爺爺是位了不起的計算機軟件大神，三爺爺在家里的表現，還是讓顧欣然感覺那位大神好像和眼前這位毫無瓜葛，和自己時不時在心里吐槽的戲精三爺爺對不上號。

就像久別重逢后的小姑姑，顧欣然在心里預演了無數的對話表情，卻除了那天家宴上叫了聲“小姑姑好”，就再沒說上半個字。

唉，和名人搭上關系，還真麻煩啊。

3

顧欣然還沒想好怎么說服莫沛御放棄這個念頭，莫沛御倒出其不意、先發制人了。

下午班會課上，馬老師宣讀了一份活動通知，是南京市幾家單位聯合征集小學生社會調查研究論文，要進行評比。學校決定在校內先組織一次評選，選出三份優秀論文送到市里去參評。

“這是一次極好的鍛煉能力、展現才干的機會，希望各位同學積極參與。大家可以組成小組，分工合作，共同完成。好好想一想，你對什么主題感興趣？這個主題由你來調查有什么優勢？”

社會調查？研究論文？

顧欣然自覺事不關己，只在心里暗暗感慨，這兩個詞組如此高級如此鏗鏘有力，怎么會和小學生發生關系呢？

桌子一晃，顧欣然發現莫沛御站了起來。

講臺上傳來馬老師驚訝的聲音：“莫沛御你這么快舉手，已經想好了嗎？”

“想好了。”莫沛御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給人信任感，“其實是我和顧欣然正好有一個計劃，恰好符合征文的要求，我覺得我們倆就組成調查小組，來完成這篇論文吧。”

“哦？”馬老師興趣盎然地走到了他們的桌邊，“那倒真的好巧。”

顧欣然茫然地低下頭，避開馬老師的視線，心里卻未卜先知般警鈴大作：“什么巧？我怎么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最近很火的功能型游戲《顧盼羅馬》正在策劃推出第二部《顧盼南京》。我們南京是中國第一座世界文學之都，歷史文化意義非凡。哪些元素值得或者說必須呈現給廣大網友？南京市民、游戲開發者分別有什么樣的想法？我們想通過社會調查，做個了解，提供給游戲設計者作為參考。”

“南京市的征文比賽，選取本土主題，很有針對性和地方特色。功能型游戲有時代感，與歷史文化元素相聯系也很有意思，應該能碰撞出獨特而閃亮的火花。我很期待。”馬老師對這位高徒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欣賞，迅速給予了高度評價，“不過，莫沛御，我也要提醒你，設計調查問卷時要注意因人而異，接受調查的市民可以從家長、鄰居甚至路人中選擇，但游戲開發者你們如何找到呢？上次的直播我也看了，那位雞蛋黃老師不能算游戲開發者吧？她的角色好像是配音、宣傳等后期的工作人員。”

“她也參與了選題策劃，只不過不是主創人員。”莫沛御有條不紊地介紹著，“主創其實是，是顧欣然聯系好了。”

顧欣然再也不能繼續埋頭裝鴕鳥，只好勉強笑著抬起頭，卻說不出“三爺爺”這么戲劇化的三個字，胡亂點了點頭，算是認可。

馬老師對這個選題信心滿滿，幾乎要拍手叫好似的，向全班宣布：“莫沛御、顧欣然小組的創意新穎、思路清晰，準備得很充分，大家要向他們學習。”

話音未落，童穎卓舉著手不等回應就自己站了起來：“馬老師，我也要參加這個小組。上次直播就是我策劃的，應該說這個選題從我策劃直播時就算起步了，我很有興趣，也可以繼續為選題提供素材。”

“還有我。”方緋緋滿臉緋紅，卻堅定地站了起來。顧欣然驚訝極了，不敢相信這是自己一心只演配角的小透明閨密。

馬老師沒有計較不舉手就發言的細節問題，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調侃道：“我剛剛發現，這個四人小組有兩對同桌、兩對好朋友。”

史上最著名的四人小組應該就是《西游記》里的師徒四人吧，如果要對號入座，顧欣然覺得在自己這個四人小組里，童穎卓就是當之無愧的唐僧，不是他有名師風范，而是因為他實在太—嘮叨了！

四人小組第一次碰頭會，就在當天下午放學后召開。

顧欣然不得不佩服地承認，學霸就是學霸。明明是課上馬老師宣布征文比賽之后的臨時起意，莫沛御卻像謀劃了好久似的，拿著筆唰唰唰就列出了計劃，順帶給四個人都做了準備階段的分工：

童穎卓梳理功能型游戲的資料，列出“顧盼”系列的相關信息；

方緋緋起草針對南京市民的調查問卷，以選擇題為主，注意兼顧不同年齡段、不同職業人群的興趣點；

莫沛御負責草擬采訪《顧盼南京》主創人員的提問提綱；

顧欣然收集主創人員的個人信息，包括學歷、從業經歷、創作思路等，提供給莫沛御，并聯系主創人員，約定采訪時間和地點。

客觀地說，這個分工沒有問題；但顧欣然還是非常主觀地噘起了嘴，太為難了：怎么向三爺爺開口呢？三爺爺的從業經歷、創作思路，直接問三爺爺，他會愿意回答嗎？要不要把顧盼小姑姑的故事和盤托出？

顧欣然嘟嘟囔囔含糊其詞，還沒有清晰地表達完自己的為難，童穎卓就開始了碎碎念：從少先隊員的使命擔當說到小學生的創新進取，從小南京人的主人公意識說到身為豐小人的榮譽感自豪感……

顧欣然只感覺頭痛欲裂，幾乎是哀求他別再念叨了，拎起書包就落荒而逃，連方緋緋喊她等一等自己，都顧不上了。

4

很意外，在小區喧鬧的人工河邊，顧欣然看到了安安靜靜的三爺爺和小姑姑。他們站在金色的夕陽里，仿佛兩座奧斯卡獎的小金人。小姑姑眼巴巴地看著不遠處搖晃著一身肥肉大搖大擺往前走的小寵物，輕輕地自言自語：“養個小豬多好玩兒啊……”

“什么眼神啊？這是小狗！斗牛犬，老虎狗，哪個名字都是威風凜凜的好不好？什么叫養個小豬啊？”走過身邊的小狗主人不樂意了，吹胡子瞪眼半開玩笑地嚷嚷。

“不可能！”小姑姑還挺較真，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聲音鏗鏘有力，“明明是豬！”

“你這個小孩真好玩，哈哈哈！”小狗主人氣笑了，“還不可能？我養的狗我能不知道啊？”

小姑姑轉頭看向三爺爺，仿佛尋找外援。

“你拍一張它的照片，回去問問度娘不就知道了？”三爺爺樂呵呵地建議。

小姑姑點點頭，拿起手機拍了照，拔腿就要走，好像急著捍衛真理。

顧欣然一個箭步沖到了面前，“三爺爺好！小姑姑好！”

“我們欣然的聲音永遠這么好聽！”三爺爺為什么這么喜歡這句開場白啊？“放學了？”

“三爺爺，我們在做關于《顧盼南京》的社會調查，能不能采訪一下你？”顧欣然不管不顧地直奔主題，她知道，稍一猶豫，她肯定開不了口。

三爺爺明顯愣了一下，“我有什么好采訪的？”可能看到顧欣然立刻像被針戳中的氣球一樣垂頭喪氣，有些于心不忍，“要不你們采訪嵇阿姨？”

“采訪？像電視里面一樣嗎？爸爸你是明星嗎？”小姑姑停下腳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三爺爺，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嗯？”三爺爺明顯遲疑了，“欣然，你和你們同學想了解什么啊，要不我們就約在家里見一面？”

“好啊好啊！”顧欣然欣喜若狂，“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周三下午放學早， 兩點半就能到，可以嗎？”

“后天嗎？”小姑姑認真地算起時間來了，“我也要看采訪，午睡我可以早點兒睡，到時間一定要喊我起床哦。”

“好好好。”

見三爺爺一迭聲地答應著，完成任務的顧欣然語調輕快地和他們說了再見，就急著回家，給小伙伴們匯報日程安排去了。

走了幾步，顧欣然回過頭，看著夕陽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依相伴、其樂融融，不由得想起網絡上常看到的令自己羨慕的四個字—“寵女狂魔”，顧欣然咧開嘴笑了。

是不是得到爸爸太多寵愛，小姑姑就懶得長大了？顧欣然想起幾年前像大人一樣來幼兒園接自己的小姑姑，只能勉強解釋，自己長得有點兒快。

很多小說、故事里，主人公都嬌滴滴地說：“我不想長大”，顧欣然完全不贊同，她太喜歡長大了。

住在顧鎮的時候，顧欣然喜歡獨自在不大的小鎮到處轉，走不了多久，走到顧鎮的邊緣，就能看到綠油油的菜地了。顧欣然努力回想圖畫書上的插畫，讓長在地里活生生的蔬菜對號入座，有時候是靠葉子，有時候靠花，有時候只好靠果實才能揭曉正確答案。

很容易認的是那戶人家養的幾只大白鵝。雪白的羽毛，紅艷艷的額頭，和圖畫書上一模一樣。本來顧欣然是抱著對書本同款的熱愛，滿懷喜悅地看著它們光臨人間，恨不能熱情洋溢向它們致歡迎詞：“很高興認識你們！”誰知它們看到糯米圓子般軟萌小巧的顧欣然，居然兇神惡煞般沖了過來，“啊哦啊哦”地尖聲叫著，伸長脖子就要狠狠啄咬她。顧欣然嚇得魂飛魄散，時隔多年還能清晰地瞬間復制當時當刻絕望的心跳。沒有哭喊，她嚇得連哭喊都忘了，一臉蒼白，茫然無措，只差一屁股坐地上了。

幸好三爺爺恰巧路過，一把抱起了小小的欣然，氣宇軒昂地瞪圓眼睛，沖那幾只白鵝踢了踢大長腿。

顧欣然關于三爺爺不多的記憶里，這一幕稱得上英雄出場，還是行俠仗義、武功高強的那一款。三爺爺真高啊，顧欣然在三爺爺的懷抱中，居高臨下地望著那些欺軟怕硬的家伙裝腔作勢地叫了幾嗓子，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激昂亢奮，很快就灰溜溜地轉身跑開了，心里無比渴望地想：我什么時候能長這么高啊？

機緣巧合，最近一次回顧鎮時，顧欣然又遠遠地看到了幾只白鵝。她條件反射般想轉身逃跑，卻發現白鵝對她熟視無睹，自顧自扭著身子從她旁邊走過去，溫順得仿佛之前的挑釁恐嚇完全是一場誤會。

都說意識到長大就在一瞬間，對于顧欣然，這就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一瞬間，一個念頭仿佛驀然開啟的燈塔之光，照亮腦海：

長大真好，連鵝都不會啄我了！

長大真好，到爺爺奶奶家不再是為了蹭吃蹭喝，因為是帶著“任務”來的，因而可以安心享受大人們的鄭重接待。

顧欣然特意對媽媽說明，她絕對沒有恃寵而“嬌”，請爺爺奶奶幫忙，更沒有強人所難，完全尊重三爺爺的意見。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參加市里的征文比賽，為了學校榮譽，她才向三爺爺提出了請求，恰好小姑姑很感興趣，還主動要求旁聽呢。可能正是為了小姑姑，三爺爺就爽快答應了……

媽媽關注的重點永遠和顧欣然不一致，她不等顧欣然點明“寵女狂魔”這一中心思想，就急著問：“市里的比賽？教育局組織的？那么這張獎狀申報南外的時候應該用得上，你好好加油哦！”

又是“南外”！

南京的小孩從會說話開始就要聽大人們說南外：

“哎呀你們家小孩子這么早就學英語了，以后肯定上南外！”

“考第一也不能驕傲啊，能進南外才是真的成績好，那里強手如云呢。”

“誰說南京的高考成績不如縣中？南外的尖子生早被名牌大學提前搶走了，他們根本沒參加高考！”

……

顧欣然的爺爺奶奶是大人中的例外，可能因為他們來自顧鎮，對南京外國語學校這所全國知名的牛校沒有南京土著那么深重的執念，也可能因為他們之前做過老師，對于學習成績高低上下的前因后果見過太多實例，知道諸多影響因素和不可預測，從而顯得淡然自若。除非顧欣然自己提起，爺爺奶奶從不主動問考試成績，真的把靜物素描款的風格發揮到淋漓盡致。

爸爸心目中自己的女兒永遠最好，沒考第一是因為時機未到沒開竅，成績中不溜兒，但性格好、情商高，從來不讓爸爸媽媽操心，值得每天都表揚。一般情況下，媽媽也是贊同的，但是如果恰好聽說“別人家孩子”的光榮事跡，她肯定會第一時間批評顧欣然不求上進，第二時間指責顧鵬老師不顧家……偏偏她這位人事專員對整個公司員工的個人情況了如指掌，“別人家的孩子”層出不窮，她的“虎媽焦慮綜合征”不定期大發作也就在所難免。

5

周三上午上學前，顧欣然乖巧地和媽媽報備，下午放學會和同學一起去采訪三爺爺。媽媽肯定是立刻想起了其中蘊含著沖擊南外的可能性，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目送顧欣然出了門，顧欣然覺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媽媽飽含期冀的目光烘得熱乎乎的。

這場采訪，截止到顧欣然領著三個隊友敲開爺爺奶奶家的門，都和顧欣然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爺爺奶奶用接待專業人士的規格，熱情地把顧欣然他們四個人迎進客廳。

三爺爺正在為他們倒水，香蕉、柑橘已經放在茶幾上。媽媽說過，有客人來家里，最好準備這樣容易剝皮的水果，方便客人按自己的喜好取用。顧欣然在心里笑了，看來這是我們顧家的傳統嘛。

坐在沙發上的小姑姑也笑眉笑眼地望過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眼睛寫的都是好奇兩個字。

顧欣然趕緊又給三個小伙伴介紹了三爺爺和小姑姑。打過招呼，大家都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莫沛御從書包里拿出了采訪提綱和筆記本、錄音筆，童穎卓接過錄音筆，按了幾下，確定沒有問題，就準備三爺爺開始說話時放在他面前。

方緋緋也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一副好學生準備上課的模樣。顧欣然不免有些赧然，怎么只有自己以為可以開始剝香蕉皮了呢？

咦，爺爺奶奶居然也沒回自己房間，他們也像小姑姑一樣，對采訪充滿好奇，想旁觀嗎？

“大哥大嫂，你們不必站在這里，回房間吧，手機打開，等著接電話就行。”三爺爺一邊看著爺爺奶奶往房間走，一邊柔聲叮囑，“你們最好把房間門也關上，如果有什么問題，等電話結束時再告訴我，以免影響測試效果……”

接電話？測試效果？怎么回事？

顧欣然迷惑地抬起頭，發現小伙伴們也像自己一樣，滿臉問號。注意到他們質疑的目光，顧欣然立刻明白了，他們肯定以為是自己沒把事情說清楚，她急得臉都紅了，恨不得馬上洗清嫌疑，顧不上禮貌，沖著三爺爺就嚷嚷上了：“你說好今天接受我們采訪的哦，怎么又忙別的事？”

“哦采訪，知道知道，沒忘。我們一大早就開始準備了。”三爺爺笑瞇瞇地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小姑姑，“買香蕉柑橘的時候，還是我們盼盼掃二維碼支付的呢。”

看小姑姑開開心心地笑了，三爺爺一轉身，換上一副嚴謹的工作神態，煞有介事地沖莫沛御點了點頭，把他手里的采訪稿拿了過來。“你們也準備得很充分，厲害！這些問題提得很好，我會認真回答。你們看，第二題，您最近在做什么項目或者有什么計劃嗎？能不能讓我們了解一下？”三爺爺伸手揉了揉顧欣然的頭發，“我也盼著讓你們來了解一下呢。”

原來，三爺爺完成了一個小程序“看電話”，在微信上發布了體驗版，趁著今天四人小組來，準備請大伙兒一起幫忙試用，提些改進意見。

“看電話？電話有什么好看的？”方緋緋一心要在大神面前扮演文靜乖巧的好孩子，這會兒實在是太好奇了，疑問忍不住脫口而出。

“說得很對，電話當然首選是用來聽，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像方緋緋同學—我沒記錯吧名字？像你這樣耳聰目明當然什么都好辦，接聽電話簡單得就像喝口涼開水。很多老年人要面對聽力下降的困擾，助聽器也不一定管用，聽電話就成了難題，我的這個小程序，就是把對方的語音轉換成文字，幫助聽力不佳的人通過看手機上的文字，來‘聽’懂對方的話。”

“太了不起了！我外公就聽不清我們說話，每次回外公家和他說話都像吵架，喊得我嗓子都冒煙了，他還盡打岔。媽媽給他配了助聽器，他說有雜音，戴上就被吵得頭疼，寧愿聽不清也不肯戴。最近連說話都懶得和我們說了，看到我們就笑笑，一個人寂寞地坐在旁邊看書看報，我們又心疼又無可奈何。”

見方緋緋滿臉落寞地手一攤，聳了聳肩，顧欣然立刻想起了上次陪著奶奶東奔西跑地尋找爺爺時的那種心急如焚和茫然無措。

方緋緋意識到可以把這款神器推介給外公，激動得滿臉緋紅：“能讓我外公體驗體驗嗎？可惜他連微信都不用，周末我去外公家，一定教會他。”

“難怪你會和我們家欣然成為好閨密，兩個人太像了，都是這么善良這么可愛。”三爺爺真誠地夸獎道，“今天呢，小程序的體驗者是欣然的爺爺，他也存在這個聽力下降的問題，而且呢，他也是助聽器的堅決反對者，我猜他是有點兒偶像包袱，當了幾十年資深帥哥，拒絕使用任何可能影響顏值的東西。”

哈哈哈，客廳里一片笑聲。

顧欣然發現爺爺奶奶的房間悄悄開了一道縫，肯定是奶奶聽到了，想看看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對了，還要做正事呢！“三爺爺，你給爺爺奶奶的手機裝了體驗版對嗎？那么是不是要讓我們給他打電話？”

“聰明！”三爺爺贊許地笑了，“語音識別最大的難點就在于每個人講話的語速語調，還有發音，都可能影響轉換為文字的準確率。我想找不同年齡段的不同職業、出生地、性別的人來試試，看看準確率到底能達到多少，會不會妨礙小程序使用者準確地理解對方的意思。”

“一定要百分百嗎？同音字放在句子里也無所謂，通過上下文猜也能猜出意思。”

童穎卓剛剛提出自己的疑惑，就被方緋緋調侃了：“你這是典型的學渣思維啊，一知半解不求甚解，只想蒙混過關。”

童穎卓正想習慣性地反唇相譏，感覺肩膀被一雙大手輕柔地拍了拍，原來是三爺爺：“方緋緋你這就冤枉童穎卓了。工科里有個概念叫公差。再精密的零件，在繪制圖紙時都會標注一個公差值，比如1±0.001，也就是說，這個尺寸在制作完成后只要在0.999和1.001之間都是合格的，不一定要是1。童穎卓剛剛說的就是程序里的公差，哪怕有錯別字，只要不影響用戶體驗，我們默認是合格的。接下來就要麻煩大家了，如果你們會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家鄉的方言，不妨用方言說說看。”

三爺爺撥出了一串號碼，按了免提鍵，就把手機放在了茶幾上。

爺爺奶奶房間響起了嘹亮的歌聲，“一條大河波浪寬……”顧欣然知道，這是爸爸特意為爺爺奶奶下載的手機鈴聲，不僅是因為聲音激越高亢，容易聽見，而且據爺爺說，當年他們考進師范學院，入學典禮上奶奶就演唱了這首《我的祖國》，因為唱得太好聽了，好長時間學校里其他班的老師同學叫不出她的名字，可一提“一條大河”，誰都知道指的是她。

三個小伙伴不會知道鈴聲背后的故事，但一聽手機傳出奶奶的聲音就明白了：“你好！”

“大嫂，按我說的打開小程序了吧？能看到屏幕上出現漢字嗎？”

“嗯，看到了看到了！和我聽到的完全一樣！”奶奶的聲音充滿喜悅。

“我這樣對著話筒說話就可以了吧？”爺爺習慣性的認真，“你那邊也把我的話轉成文字了嗎？”

“我這里不必轉。大哥，這個小程序就是方便你‘聽’見對方的話，但是聲音轉文字肯定存在延時，如果兩邊都要轉文字，就會更慢，而且沒必要。我馬上請欣然和她的幾個同學和你說話，你不必著急，如果文字顯示比較慢就等一會兒。他們也會等你。”

6

三爺爺把目光投向了顧欣然，顧欣然從沙發上站起來，半蹲在茶幾前，湊近手機，調動記憶中所有關于顧鎮方言的儲備，慢慢地說：“爺爺，我說顧鎮話就像回到了幼兒園，你和奶奶，還有爸爸媽媽都怕我只說方言，上小學學不好漢語拼音，堅持和我說普通話。我這點兒顧鎮話還是和幼兒園里的小朋友學的呢，我覺得吧，還挺好聽。我這么一說，感覺自己還是那個地地道道的水鄉小囡呢。”

停了幾秒，爺爺的聲音從手機里響了起來：“剛剛是欣然在和我說話嗎？我看開頭的稱呼是爺爺，是在說顧鎮吧，雖然手機上顯示的是‘故事’的‘故’，但我一看就明白了。”

“有意思啊，欣然居然還會說顧鎮話，這么一聽還真親切呢。”爺爺要看手機上轉換過來的漢字，奶奶倒是被孫女帶來的家鄉味道給打動了，“那時候就怕你講方言，以后去外地讀書被人另眼相看，你一出生，我們全家都改成說普通話了，說著說著倒是習慣了。聽你像模像樣地說起了顧鎮話，倒有那么點兒意思。接下來都會用方言說話嗎？如果是我聽不懂的方言，卻因為被轉換成漢字而讓我們理解了意思，這個小程序不就相當于方言翻譯器了嗎？”

“大嫂您可太高看我了！”三爺爺爽朗地笑了，“如果做個翻譯器這么容易，大家干脆都別學外語了。語音轉文字有個數據庫，普通話轉漢字當然是相對而言最全最準確的。除此之外，我有意識地選擇了顧鎮話和南京話。打電話給你的人中間，不說普通話的，估計也就是顧鎮家鄉的人，還有就是南京本地的吧。現在普通話都普及了，方言問題其實不必太擔心。欣然剛剛講話很慢，緋緋你不要刻意放慢語速，就像你平時那樣說話。來！”

方緋緋幾乎撲到了顧欣然的身上，幸好顧欣然及時靠在茶幾上，才沒有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方緋緋嬉皮笑臉地摟住好閨密的胳膊，以一貫嘰嘰喳喳的風格開了口：“顧爺爺您好！我是顧欣然的好朋友方緋緋，本來今天來采訪我悄悄地想著能不能趁著《顧盼南京》剛剛起步給自己混個角色的，比如說某某王府的小郡主之類的哈哈哈！對了我媽媽最近跟的一個劇組恰好在南京取景，這部劇的主角是南唐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有大小周后！我覺得《顧盼南京》不能少了六朝古都，李煜大小周后也都會出場吧？對嗎？”

最后這個“對嗎”顯然已經不是對著手機說的了，三爺爺微笑著看向她，伸手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

方緋緋笑得更加燦爛了。

“一下子冒出這么一大段話，連標點符號都沒有，不過還好，我基本看明白了。方非非，聽顧欣然說過你，你們倆可要好了。”

一旁的奶奶及時提醒了一句：“這上面顯示的是方非非，非常的非，其實是絞絲旁的緋，我看欣然的作文上寫到過。你記住哦，是欣然的好朋友呢。雖然聽是聽不出來。”

顧欣然和方緋緋相視一笑，把閨密寫進作文，真的是再正常不過的秀友誼方式啦。寫作文，尤其是寫開心的作文，閨密當然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女主角！

習慣做男主角的童穎卓顯然坐不住了，三爺爺的目光剛剛掃往他的方向，他就瀟灑地舉手示意，仿佛是某部電影里應邀出席研討會的專家。

兩個女生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小姑姑倒是始終如一，全神貫注地看著每一個發言的人，這下順理成章地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童穎卓身上。

童穎卓完全不為所動，見三爺爺微笑點頭，立刻往沙發前面坐了坐，身體前傾，用著名訪談類節目主持人的姿態對著手機來了段脫口秀—

“顧爺爺您好！我是豐潤小學廣播站的站長童穎卓。說是廣播站，其實我們也有視頻播報，同學們可以通過教室的閉路電視觀看。上次我們就邀請到了雞蛋黃阿姨作為我們的嘉賓，聊了功能型游戲的事，提到《顧盼南京》的創意開發。今天來采訪主創人員，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選題：如何教爺爺奶奶享受數字科技的福利。剛剛方緋緋同學說得很好，她會教自己的外公學會使用這款小程序，從此也可以通過‘看電話’接打電話。我上個周末也做了一件令自己很有成就感的事，教我的奶奶學會了在手機上通過復制粘貼，把叔叔發來的微信消息，用短信息發到一位老同學的老人機上。當時我剛剛教她選中了文字，點好‘復制’，爺爺就在廚房喊她把剝好的蒜粒找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就聽爺爺在說：‘你好好找東西，非要翹著個手指干什么？傷到了不能動？’奶奶驕傲地回答他：‘你不懂，我這個手指上復制了一大段話呢！’”

“哈哈哈！”全場爆笑，連安靜的小姑姑臉上也漾起了笑意。奶奶的笑聲同步從手機里傳了出來。

“奶奶會用手機復制粘貼嗎？”顧欣然“忙里偷閑”地想到了這么個問題。

等大伙兒笑了一陣子，爺爺估計也看完了這么一大段話，手機里傳出了爺爺的聲音：“童站長真的很棒！這個選題非常好，我提供一個教學課題，教教我們如何使用微信支付吧，現在很多地方干脆拒絕收現金，不學習有錢都花不了，真的是寸步難行。”

“收到！我記下來了，謝謝顧爺爺！”童穎卓，哦不，童站長干脆利落地回答。

輪到莫沛御了。

持續幾秒的寧靜中，顧欣然不由得為同桌捏了把汗，畢竟他是和自己一樣害怕當眾說話的人啊—真的和自己一樣？勉強算是難得的共同點吧。

顧欣然沒有擔心太久。畢竟是莫沛御，常常被馬老師趕上臺的優秀學生，趕著趕著，也習慣了。

“顧爺爺您好！我是顧欣然的同桌，我叫莫沛御，不知道在小程序上會打出哪幾個漢字，我先解釋一下，就是那個成語‘沛莫能御’中的三個字。我本來想講講我媽媽教我學過的六合話。我媽媽出生在六合，是說著六合話長大的，等讀了大學，畢業后到南京工作，當然就說起了普通話。后來她聽說六合話比較獨特，具有方言化石的意義，值得傳承下去，就教給了我。但是我又一想，既然要刻意保護和傳承，說六合話的人肯定很少很少，就不必讓小程序來識別了。我還是給您介紹一下我養的小動物吧。”

“哇！”

還沒來得及贊嘆就被搶先的顧欣然想當然以為是方緋緋，一轉頭看到同樣質疑和調侃的眼神，頓時明白過來，這一聲飽含好奇和期待的驚呼居然來自一直無聲無息的小姑姑。

雖然對小姑姑實在了解得太少，不過想想前天她在人工河廣場追著人家的“豬”，就可想而知她的愛好了。

“看來小動物對小孩子有天然的吸引力啊。”三爺爺感慨了一句，愛憐的眼神精準地投向了小姑姑，“可惜小貓小狗免不了會脫毛，這就是安全隱患。我這種膽小鬼，可不敢冒這個險哦。”

顧欣然敏銳地捕捉到小姑姑的嘴巴迅速嚅動一下，好像在說“膽小鬼”，說完就惡作劇得逞般偷偷笑了。

“沛莫能御，”看來爺爺看完了這段文字，決定用最簡潔的方式來記憶莫同學的名字了，“你的媽媽同意你養小貓小狗？平時是由你照顧嗎？不可能吧，小孩子哪懂這些呢，可是你媽媽有時間有精力照顧嗎？不用上班？”

“顧爺爺，我媽媽同意了，前提就是完全由我自己照顧。不過，我養的不是小貓，也不是小狗。”

也許是在等顧爺爺看完轉換的文字，莫沛御在這里停下了。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小姑姑終于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完整的話：“你養的是豬？”

哈哈哈！又是一片歡樂的笑聲。

顧欣然心想，你們就笑吧，哼，只有我知道真相，小姑姑肯定又神游到了周一傍晚。不過，她為什么對那只“豬”這么執著啊？

“不是豬。”莫沛御彬彬有禮地回答，“我養的是南美角蛙。聽這個名字你們可能想象不到，它是一種多么萌的小動物。剛到我們家的時候，它還很小，圓滾滾綠油油的，小小的一團，悄無聲息的，吃了睡睡了吃。它是個近視眼，不把食物夾到它嘴邊，它就看不見。只有在它嘴邊晃悠著，它才會伸出舌頭來捕捉。可惜一開始它連捕食的本領都不到位，明明食物在右邊，它的舌頭彈到左邊去了，還用力過猛，黏在了塑料盒壁上，收都收不回來。有時候還得等我幫它扯下來。光是喂飽它，我就花了不少工夫。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現在我已經把它喂成了綠油油的大胖子。我又開始擔心，它會不會得脂肪肝高血脂？就決定幫它健身減肥，最近我每天都趁媽媽還沒到家，陪它在書房練習跳遠。”

“為什么要趁你媽媽沒到家，她不是同意你養了嗎？怎么趁她不在家呢，你逃了培訓班的課？”顧欣然對這個學霸同桌關懷備至。

“在你眼中我就這么不懂事啊？”莫沛御笑著調侃了一句，“因為我媽媽不讓在書房練習，讓我帶它去衛生間，說怕它的黏液粘在地板上，不好清理。可是衛生間鋪的是瓷磚，我的南美角蛙跳遠時肚子肯定要貼在地上，這么冷冰冰硬邦邦的瓷磚，角蛙不會肚子疼嗎？何況每次練習一結束，我都會把書房地拖一遍，媽媽完全不必擔心衛生問題嘛。”

大家完全被莫沛御和他的南美角蛙迷住了，腦海里不約而同出現了一大團綠胖子“砰”地蹦出老遠。

7

靜默片刻，爺爺奶奶的房門咔嗒一聲開了，爺爺握著手機，大步流星地走出來，聲若洪鐘地說：“沛莫能御你真有意思啊！今天算是給我們上了一堂科普課，我都想看你訓練你的南美角蛙了。”

三爺爺也從茶幾上拿起手機，點了掛斷，說：“感謝我們的四人小團隊！我要宣布，今天的測試圓滿成功！”歡呼聲剛剛響起，三爺爺卻忽然面色一凜，快步走到沙發另一頭。

顧欣然驚訝地發現，小姑姑居然靠著沙發扶手，睡著了。有過之前家宴時的驚嚇一刻，此時恬然入睡的小姑姑倒沒有讓顧欣然感覺太過不安。

果然，三爺爺輕輕地抱起她，對滿臉焦急和擔憂的爺爺奶奶笑了笑：“太困了。今天午睡沒好好睡，興奮。”

奶奶打開了小姑姑的房間門，幫著理好了床，讓小姑姑可以睡得舒服些。

爺爺握著手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知是不是急著在溫習剛剛學會使用的小程序“看電話”了。

三爺爺重新回到沙發邊，對四個孩子熱情地招呼道：“吃點兒水果，水涼了嗎？要不要加點兒熱水？”

三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搖搖頭，好像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

顧欣然知道，聰明的小伙伴們一定發現了自己刻意隱瞞的小姑姑的秘密。這個聽起來是大人是長輩，看上去卻像同齡人的小姑姑，其實是個令人心疼、時刻令人擔心的玻璃娃娃。顧欣然的心里酸酸澀澀的，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在沙發鋪的線毯上胡亂地劃來劃去。

“時間不早了，你們還要回去寫作業吧？”三爺爺體貼地建議，“采訪提綱我看到了，你們給我留下郵箱，我回答好，用郵件發給你們。好不好？”

“三爺爺，我們能不能看看你的工作室？《顧盼羅馬》，還有接下來的《顧盼南京》都是誕生在哪臺電腦里？”方緋緋忽然表現出興致勃勃，“媽媽帶我去過愛丁堡，大象咖啡館的玻璃窗上就寫著‘哈利·波特誕生地’。您的電腦也一定要保存好，到時候也要寫上‘顧盼誕生地’。”

“哈哈，顧盼誕生地！有意思。”三爺爺爽朗地笑了笑，“顧盼是我女兒的名字，她可不是誕生在電腦里哦。工作室就是我的房間，不是不能給你們看，實在太亂，沒空整理。程序猿嘛，不是人員的員，也不是公園的園，因為編起程序來就不是正常人更沒空逛公園，成了一只敲著鍵盤滿腦子代碼的猿猴，差點連直立行走都忘光光。”

四個孩子都笑了。

趁著三爺爺留郵箱、手機號的時間，顧欣然悄悄和奶奶咬耳朵：“你會不會在手機上復制粘貼？”

“會。”奶奶也配合地附在顧欣然耳邊說，“你爸幫我們換智能機時教過我。”

哇！顧老師不愧是顧老師，比自己想得周到啊。

顧欣然和小伙伴一起向爺爺奶奶說了再見，三爺爺一直把他們送到了電梯口。

大家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告別。

等待電梯到來的時候，莫沛御說：“三爺爺，我也住這個小區。如果小姑姑想來看看我的南美角蛙，我非常歡迎。”

顧欣然看到了三爺爺臉上歷歷可見的嘉許和欣慰，又一次毫無遲疑地為自己的同桌心生驕傲。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靜音冰箱，今天才知道，他不僅能說會道，還暖。

第五章" 嘩啦啦打開啦

1

顧欣然一直記得莫沛御策劃這個論文選題的初衷，哪怕為了感謝他主動提出讓小姑姑看南美角蛙，顧欣然也愿意幫他實現心愿。

有意思的是，周三采訪之后，顧欣然與三爺爺、小姑姑的“巧遇”增加了—顧欣然每次都做出一副“好巧啊”的驚喜表情，其實她心里知道，天氣好的傍晚，三爺爺會帶著小姑姑在人工河廣場遛會兒彎。她是有意在尋找他們，制造巧遇。

面向普通市民的問卷調查表已經制作好，四個小伙伴分別在找人填寫。莫沛御提醒過，要注意差異，不要全是請親戚朋友填，那樣的話，“代表性不夠”。

顧欣然牢牢記住了這五個字，覺得太有學問了。為了充分體現代表性，她連媽媽的力量都動用了。

禁不住顧欣然軟磨硬泡，媽媽帶了十份調查問卷去公司，分別請快退休的和新入職的、行政人員和程序員、單身人士和新手奶爸等不同類型的同事填寫。

因為是以南京為主題的，顧欣然還特別交代了，請媽媽找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和初到南京住了沒多久的人來填寫。

初來乍到的新南京人很容易找，剛剛畢業工作的大學生中有通過網招進入公司的，不是南京人，也沒在南京上學，南京在他們的眼里可能是影片《南京，南京》的取景地，可能是世界文化之都，也可能是柴米油鹽剛剛備齊的出租屋，小小的，好像又回到了捉襟見肘的大學宿舍。但坐上地鐵，再走幾百米，穿過經歷幾百年風雨的高大城門，就能看到碧波蕩漾的玄武湖，看到巍然不語的紫金山，天高景闊，不免心也敞亮起來，好像眼前這一切都是自家后花園。

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呢？媽媽認真地做了篩選，公司里一位檔案員填寫的籍貫、出生地都是南京，就請她幫忙。一聊才知道，這位檔案員真的是老南京，標準的城南土著，從小居住在評事街附近。修復甘熙故居的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住的是真正的大宅門啊。從那以后，她就成了孜孜不倦的“南京發現者”。只要有空，她就坐上公交或地鐵去往南京的邊邊角角。這座像中國其他城市一樣，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的城市，不僅是她的家鄉，更是不斷給予她收獲和驚喜的探索勝地。

媽媽帶回來的調查問卷質量如此之高，顧欣然不禁沾沾自喜地自詡為“輔導有方”，又開始打爸爸的主意。

媽媽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你還是趁早放棄，你又不是不知道，顧老師在學校里連吃飯都是跑著去食堂，哪有閑工夫給你張羅調查問卷？再說了，你于心何忍啊，讓同樣忙得連吃飯都跑著去的老師為你爸爸抽出時間填問卷，讓你爸爸何以為報？”

“你不是成天說你們公司程序員是全天下最忙最忙的嗎？你不是也請同事幫忙的，你又何以為報？”顧欣然嘟嘟囔囔地反駁著，“也不一定非要是老師啊，學生也可以，爸爸他們學校是寄宿制，好多外地的學生，不是正好有差異性嗎？而且這是款功能型游戲，更應該重視學生的興趣呀！”

媽媽愣了愣，忽然笑了：“欣然，看不出來，參加個比賽還真長見識了嘛，想法還挺多。說參加社會活動鍛煉能力，是有道理的。但愿這次能順利獲獎，還能為上南外攢點兒積分。”

本來顧欣然聽媽媽居然被自己說服，還挺驕傲，能讓一向不容置疑的林女士改變想法，實在太難得了。等聽到最后一句，顧欣然不由自主地噘起了嘴，真是郁悶，還不知道能不能在學校勝出呢，就想著為上南外加分，這也太超前了吧？不過這一次，顧欣然沒敢反駁，她知道，這屬于媽媽的原則性問題，不能隨便開口質疑。要不然，輕則一個晚上過不安生，重則幾個星期都要被媽媽念叨，從上周語文單元測試名次下滑了兩位，可以一直追溯到幼兒園時期背唐詩只肯背二十個字的短詩，從小看大，充分說明一貫就是不勤奮不刻苦，還知錯不知改……

顧欣然想想就頭疼，趕緊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回房間做作業。

難得在顧欣然睡覺前回到家的爸爸，沒讓顧欣然失望。聽顧欣然一說，就表示大力支持，還主動提出可以帶二十份問卷調查去學校，因為學校里有小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不妨各找幾個孩子來填。外地的學生也可以找不同省份的，更能體現地域特征。

“爸爸你真是太好了！”顧欣然一個魚躍，坐到了爸爸的膝蓋上，摟著爸爸的脖子撒起了嬌，“你自己也可以填哦，你算是新南京人嘛，再找個土生土長的南京同事填就更好了。”

“咦，你當時怎么沒想到請我填？”一直冷眼旁觀的媽媽發話了，“你是不是覺得只有你爸爸才有這個理論高度，我就被你忽略不計了？”

“媽媽！”顧欣然覺得自己的媽媽有時候真的很幼稚，“你還講不講道理啊？明明我第一個就說讓你填一張的，你偏要說不會填，不知道填什么，還是找同事填算了。”

后面這幾句，顧欣然特意模仿了媽媽的語氣，爸爸一下子就被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

媽媽也繃不住了，“撲哧”笑出了聲，“顧欣然！難怪那個嵇阿姨要找你配音，你還真會有話學話……”

顧欣然也不戀戰，哧溜一下從爸爸腿上滑下來，一邊往房間走，一邊扮著鬼臉用媽媽的口氣說：“你還真會有話學話，為什么不把這個機靈勁兒用在學習上呢？”

三個人的笑聲更加響亮明快了。

2

顧欣然迅速收集齊了合格的三十份問卷，感覺任務過半，壓力頓消。還有二十份，顧欣然想著“就地取材”，在小區里找人填寫。

她觀察過，小區里跳廣場舞的看上去都是退休的，就像那位喜歡和奶奶聊天的張奶奶。張奶奶是外地人，其他奶奶中肯定也有南京人，聽口音應該就能確定。而抱著寶寶交流育兒經的，都是年輕媽媽，二三十歲的樣子，算是另一類人群。那些遛狗抱貓的，有年輕的，也有年紀大的，但他們都是眉開眼笑的，是不是養寵物容易讓人快樂？比如那個被小姑姑質疑養“豬”的叔叔，顧欣然倒很有興趣看看他是如何看待南京的。

傍晚在人工河廣場，時間地點都對，“巧遇”三爺爺和小姑姑也在情理之中。

三爺爺照例幽默大師般熱情如火笑哈哈，小姑姑照例面無表情緘口不言，只有眼睛無聲地東張張西望望，是在找那只“豬”嗎？

可能實在是找不到，小姑姑難得地把目光投注到顧欣然身上。顧欣然心懷渴盼，有一肚皮的話想和這位神秘的“尤利婭公主”說，卻又戰戰兢兢，不知道從何說起，或者該說不該說。

就在顧欣然滿腹心事千回百轉的時候，聽到小姑姑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拐棗。”

顧欣然瞬間想到顧鎮奶奶家的小院，難道小姑姑也像自己一樣喜歡吃拐棗？還是小姑姑覺得自己這種其貌不揚的女生就像拐棗？

顧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爺爺倒笑瞇瞇地用贊許的眼光看著顧欣然，然后撫摸著女兒的頭發表揚上了：“盼盼記性真好！”

顧欣然還在暗暗奇怪，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居然同時巧遇了莫沛御。

那天聽莫沛御說他也住在這個小區，顧欣然就覺得很驚訝。

倒不是說他不應該住在這個小區，這個小區的二手房中介都是以學區房為賣點做營銷推廣的。顧欣然猜測，豐潤中學、豐潤小學的學生可能一大半都住在這個占地面積巨大的小區。顧欣然只是想不通，為什么四五年來，她一次也沒有在小區，或者上學放學從學校到小區的路上見過莫沛御呢？難道每次都恰巧錯開了路線？

這種巧合也太不可思議了。

方緋緋住在隔壁小區，顧欣然常常會在上學路上遇到她。更不用說兩個人這么喜歡黏在一起，放學肯定要結伴回家，哪怕一個要做值日生，另一個也一定會耐心等待。

四五年都沒遇到，今天卻偏偏遇到了。不過轉念一想，也不奇怪，之前的四五年，說的話還沒有同桌這么幾天說的多呢。以前說不定遇到也沒在意。

顧欣然定睛細看，莫沛御手上拿的分明就是調查問卷啊。真是巧上加巧，他也想請小區的鄰居們填問卷？

莫沛御當然第一時間讀懂了顧欣然眼睛里的問號，彬彬有禮地說：“我們已經把三爺爺作為專業人士進行了采訪，不能再請他做調查問卷，否則就不符合調查研究的規則了。”

顧欣然盯著問：“那你是想請小區里的其他住戶填嗎？我也這么打算的哦。”

“哦，這些是請培訓班的同學和家長填好的，我剛剛收齊帶回來。”

解釋清楚，彬彬有禮的莫沛御正式轉向三爺爺：“三爺爺您好！小姑姑您好！”

“你好！莫沛御。”三爺爺顯然對莫沛御印象深刻，且好感十足，“那天我就想和你們說，不必跟著欣然這么喊，中國人的輩分很神奇，哈哈哈！”

“三爺爺，我這么叫您覺得挺親切的。其實，過年跟爸爸回老家的時候，我還遇到過比我年紀小的叔叔呢。”莫沛御始終笑容可掬，“我有個問題想當面請教，那天我就想問您，‘看電話’有必要嗎？微信本來就有語音轉文字功能，您何必花費時間精力另起爐灶呢？”

“聽欣然說你學編程，看來你一眼就認出來，‘看電話’的核心技術正是語音轉文字。不過和微信中的語音轉文字適用范圍不同，‘看電話’是專門為聽力不好的人接電話服務的，畢竟來電話的人不可能全是微信好友，對不對？”三爺爺看著莫沛御的眼神，就像在和同事探討技術問題。

“哦，我明白了！”莫沛御憨憨地笑了，“三爺爺，我學編程常常感覺只是在做數學題，所以有點兒提不起勁兒，還不如陪我的南美角蛙跳遠。我和欣然說想看看您編程，就是想知道，編程這個所謂高科技到底有什么用。聽您這么一說，‘看電話’好像已經解答了我的疑問。”

“高科技太高端，我可不懂。當年我們考進計算機系，都說是新興產業高科技，學的就是硬件軟件應用。當然，科技始終在發展，本身就是好事，有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我當年一心想為整條街設計一個電路，彼此可以互通電話，始終做不到，手機出現了，我就不用費神了。”三爺爺煞有介事地搖了搖手，“如今我算是田野程序員，我理解的編程是實用，如果能用自己的程序解決現實問題，哪怕小到只是幫忙接電話，也不錯。”

顧欣然想為三爺爺鼓鼓掌，何止“不錯”嘛，明明就是很棒啊！“三爺爺，我媽媽單位有位‘南京發現者’，她做了一整套的南京攻略。聽說了《顧盼南京》，可感興趣了！”顧欣然說。

“哦，專業人士啊！”三爺爺顯然也很關注，“我既高興又壓力山大，哈哈，還請你媽媽帶個信，到時候少不了要麻煩這位‘南京發現者’給把把關。”

“好啊好啊！”顧欣然簡直要歡呼雀躍，又不免心生疑惑，“不過好奇怪啊，明明編程序，您這樣的才是專業人士嘛，為什么反而叫他們專業人士？”

“說起來，我們欣然也是專業人士啊，專業提問題，哈哈。請專業同桌莫沛御來回答吧。盼盼，我們專業回家啰！”

顧欣然正想抱怨三爺爺喜劇演員的演技又回歸了，感覺身邊的莫沛御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聽到那個彬彬有禮的聲音：“確實不早了，三爺爺再見！小姑姑再見！”

顧欣然這時候才發現，小姑姑又是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了。三爺爺憐惜地拍拍小姑姑的小腦袋，溫柔地攬著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3

“個個都是專業人士，編程才有意思，不是簡單地做數學題。”莫沛御的聲音寧靜無波，顧欣然的思緒被拉回來的同時，莫名感覺竟被這個沒什么表情的男生安撫了，“那天我和你說過，這種大型游戲需要整個團隊合作完成，每個人都很重要，就像拼圖中的一塊。程序員是編代碼的專業人士，懂南京的，不就是南京知識的專業人士嗎？”

“哦，我們現在是做調查問卷的專業人士。”顧欣然趕緊自我表揚。

莫沛御顯然不知如何搭腔，左顧右盼，不再開口。

“對了，你一直住這個小區嗎？為什么以前都沒碰到過？”顧欣然急于尋找答案。

“嗯，應該說，現在能碰到是因為南美角蛙。”對著顧欣然明顯瞪大了的眼睛，莫沛御耐心解釋，“我從幼兒園起早上就要早讀背單詞，然后被媽媽送到學校，放學要上各種興趣班，晚飯基本都是在媽媽車上解決的。上學放學怎么碰得到呢？上次參加一個編程競賽拿了個小獎，媽媽才算同意我平時放學不再上培訓班，自己回家了。”

“哦，難怪你想養南美角蛙這么奇特的寵物也成功了，還是因為你是學霸啊。”顧欣然忍不住酸了一句。

“養角蛙是退而求其次，我最想養的其實是大西洋水母。”莫沛御秉持嚴謹的作風，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水母在地球上出現的時間，比恐龍還要早，有六億多年了。最有趣的是，它們不開心了就把那些又細又長的觸須打成亂七八糟的結，吃點兒好吃的，心情愉快了，那些又密又緊的結就嘩啦打開了，漂來漂去，像流星雨似的在水里翩翩起舞……”

顧欣然被這神奇的生物深深吸引住了，一邊想象它們氣鼓鼓地把觸須都打成結的可笑畫面，和電視、畫冊上看到的如夢如幻懸浮舞動的透明泡泡簡直有天壤之別，一邊調侃自己的同桌：“翩翩起舞怎么會像流星雨？這個比喻太不自然了吧，要扣分！”

莫沛御好脾氣地笑了：“我看到視頻，第一印象確實像是看到了流星雨，星星點點地閃著熒光，漂動的感覺也像翩翩起舞。不過聽你這么一說，好像是不自然。難怪我的作文寫不好。”

常駐年級第一寶座的學霸說什么作文寫不好，顧欣然實在是聽不下去：“我不過就是隨口調侃一句，你反諷得也太快了吧！”

“我說錯話了嗎？我的作文確實不大好啊。”莫沛御一臉問號，“我好像常說錯話。有一次全校大掃除，我負責檢查各班的包干區。忽然聽到夏小滿喊我，我看她氣喘吁吁地拎著水，心想肯定是在向我求援嘛，就走到她面前說了句‘給我’隨手幫她拎進了教室，然后再去教學樓背后繼續檢查三年級負責的乒乓球區。結果等放學時回到教室，大家都放學了，夏小滿居然特意等著向我抱怨，氣呼呼地說以后再也不和我打招呼了，責怪我連最起碼的‘你好’都懶得說，板著臉就把水桶搶過去。她說知道自己力氣小，同樣是女生，一起去的那個女生拎滿滿一桶還輕輕松松，她好不容易運了半天氣才拎起半桶，已經很難為情了，還要被我當眾道破。想從我手里拿回去，卻追不上我，搶不到，跟在后面灰溜溜像個小跟班，還是個好吃懶做的小跟班……”

“哈哈哈！”顧欣然顧不得像不像張飛了，痛痛快快地把音量完全打開，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久久盤踞心頭的那點兒若隱若現的小委屈就此煙消云散。顧欣然想，如果寫在作文里，倒是正好可以用大西洋水母做比喻，那些糾糾纏纏的觸須結嘩啦啦打開啦！

莫沛御顯然并不知道顧欣然笑得如此歡暢恢宏的原因，但絲毫不影響他樂呵呵地分享這個樂天派同桌的開心，畢竟是他說錯話的故事引發的嘛。

因為從小個頭兒就比同齡人高不少，莫沛御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常常獨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偶爾出現的同桌基本以同樣人高馬大的男生為主。和顧欣然同桌，對他也算全新體驗。

女生，對于擅長解題、初通編程的莫沛御來說，是比侏羅紀恐龍、尼斯湖水怪更加神秘莫測的生物，而且不可能借助網絡搜索到任何通往答案的蛛絲馬跡。

不知道別的男孩子如何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女孩子的，莫沛御的覺醒是從一系列祈使句開始的：

“不許哭，像個小女孩似的！”

“今天一定要理發，頭發長得像女孩子了！”

“別皮了！就不能像女孩子那樣，乖乖的懂點兒事！”

……

有時候不能像女孩子，有時候又應該像，標準完全掌握在大人手里。莫沛御也鬧過“奶奶不是女孩子，因為頭發短”的笑話，但那一場哄堂大笑，始終轟響在莫沛御的腦海里，提醒他警惕再警惕，就像頭發長短不是完全必要條件，隨時可能論證失敗推理錯誤，對待與女同學相關的問題，要想解出正確答案，只能及時更新數據庫。

可惜，更新數據庫真的是個純技術活兒，要求極高，莫沛御感覺手忙腳亂也跟不上任務進度。

等顧欣然痛快淋漓地笑完，告訴莫沛御，那個被夏小滿暗暗對比、能拎得動滿滿一桶水的同行女生，就是自己，莫沛御驚訝得嘴巴張得老大，滿臉寫著“真沒想到”。

很快，這個“真沒想到”升級為“萬萬沒想到”。

顧欣然勢如破竹，趁機痛快淋漓地聲討了男生們一貫的“惡劣行徑”：“你才不是說錯話這么簡單呢，根本就是下意識地以貌取人，看到校花就裝紳士，對我們這種普通女生就懶得裝了，哼！”

莫沛御感覺陷入了死循環，恨不得關機重啟，一著急把心里積淀很久的大實話都給拋出來了：“我可從沒想過什么校花不校花的，又不是拍電視劇！女生就是女生嘛。唉，我只是覺得，女生啊，是比侏羅紀恐龍、尼斯湖水怪更加神秘莫測的生物……”

“哇！莫沛御同學！你終于露餡了！”顧欣然咬牙切齒，義正詞嚴，“還說從沒想過呢，居然拿恐龍、水怪形容女生，不就是相貌歧視嗎？”

莫沛御百口莫辯，除了啞口無言，只有逃之夭夭。

4

看著“對方辯友”落荒而逃，顧欣然得意揚揚地想：“這哪是什么天生的大人啊？分明就是個小屁孩！哈哈哈，完勝！”又不免自我檢討：“欺負老實人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只檢討了0.1秒，顧欣然就換了個主題：明明是來找小區鄰居們做問卷調查的啊，浪費了這么長時間，居然一份還沒發出去呢！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啊，顧欣然左看看右看看，誰看上去都像極佳的被調查對象，可是不論哪一個，顧欣然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以請您填寫一份調查問卷嗎？”

“不可以！”

如果是這樣的回答怎么辦？會被周圍的人當作騙子嗎？不不不，不能想太多，被拒絕也微笑道謝，趕緊問下一位。

“怎么填？在這里填？”

哎呀，這還真是個問題！這樣吧，如果愿意現場填，我就提供筆，填好就收走；如果想帶回去填，我把我們家的門牌號寫在答卷上，填好可以放在一樓我們家的信箱里。

“有沒有贈品？”

跟媽媽去超市，遇到過飲料、零食推銷員迎上來，請她們填調查問卷的。確實會提供贈飲或小包裝零食，吸引大家參與。我們這個可沒有呀，怎么辦？能不能等游戲上線了送點兒裝備？可是要等多久啊，何況看不見摸不著的裝備，不是每個人都感興趣吧……

顧欣然心里一個勁兒地上演自問自答，時而闖關成功，時而霧鎖山頭山鎖霧，愁得她只想打退堂鼓。

還是張奶奶幫了大忙。

聽到張奶奶叫自己的一瞬間，顧欣然恍然發覺，張奶奶和自己奶奶長得很像—不對不對，顧欣然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結論，張奶奶和自己奶奶長得完全是兩種類型，張奶奶珠圓玉潤的，大眼睛濃眉毛，自己奶奶矮矮瘦瘦，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單眼皮。

但是，她們還是很像，像就像在同款的暖暖的親熱的笑容。

顧欣然就像和自己奶奶說話一樣，毫無壓力地把調查問卷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眼看暮色四合，顧欣然一邊熱情地建議張奶奶把調查問卷帶回去填，一邊麻利地在問卷左上角寫上自己家的門牌號碼。

幾個老奶奶圍了過來，抱寶寶的、抱貓的也圍了上來，顧欣然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新聞發布中心。

張奶奶笑瞇瞇地推了顧欣然一把，“她就是顧老師家的孫女，現在的小姑娘真靈啊，還是小學生呢，就會社會調查，這不是大學生才會做的事嘛，嘖嘖，真是不得了啊！來來來，你們拿回去填嘛，填好放到她家的信箱里。對，就是這里寫的啦，小姑娘考慮蠻周到呢……”

顧欣然只想說，張奶奶才真是不得了呢。本以為她和自己家奶奶一起愛看個南瓜開花金桂結籽的，也屬于靜物素描款，沒想到交流廣闊，還有一呼百應的能量呢。顧欣然向張奶奶連連道謝，張奶奶笑瞇瞇地拿著一張調查問卷，慈眉善目地叮囑顧欣然趕緊回家。

那一刻，顧欣然忍不住想，暖暖的親熱的笑臉真的很美啊。

回到家，顧欣然正想把通過奶奶的好朋友發放調查問卷的成功案例，分享給方緋緋，就接到了方緋緋的電話。

不約而同地，方緋緋也有好消息分享，媽媽讓她把調查問卷帶到了劇組，請演員、導演，還有道具師、劇務等工作人員填寫，居然掀起了一個小熱潮。可能因為電影正好講述南唐的故事，劇組里的每個人在這個時間段都自覺把南京設置成了心目中的關鍵詞，仿佛因此和《顧盼南京》也有了關聯，義不容辭地紛紛出謀劃策：

“我們這部戲的戲服設計特意請教了歷史學家，細節部分都很考究，《顧盼南京》里出現南唐人物時不妨借用，保證讓玩家們長知識。”

“還有‘高髻纖裳’‘首翹鬢朵’，這些妝容一用上，就妥妥的南唐范兒了！”

“唐朝大曲中的精品《霓裳羽衣曲》，在五代時因兵亂失傳。音樂愛好者李煜歷盡艱辛搜尋到殘譜，宮廷樂師苦心修復，不能讓他滿意，最后還是由大周后考訂謬誤、增刪整理為新曲，她用琵琶彈奏時，舉座皆贊清越動聽。就用這支曲子作為配樂如何？”

……

導演更有意思，作為詹姆斯·卡梅隆的鐵粉，一心要制作一部中國版《阿凡達》，向偶像致敬，為中國原創電影提振士氣。他強烈建議《顧盼南京》采用動作捕捉技術，再加上AR模擬現實，讓游戲玩家佩戴頭盔或眼鏡就可以置身其中，與人物互動。

“想不到吧？扮演小周后的溫雅姐姐居然是個技術控，別的小姐姐研究時尚穿搭，她更關注數字電影最新動向，業余時間不是讀科幻小說就是玩AR游戲，著迷的是全沉浸式裝備，家里甚至配備了高端的AR游戲箱體！那天我去探班，正好她的戲份拍完了，她一個人戴著AR眼鏡，拿著槍在搏殺呢。雖然只能看到她手舞足蹈的，但不得不說真的是虎虎生威。哇！好厲害好帥啊，我承認我要做她的粉絲！對了，聽說她的下一部戲要演緝毒警察，威風吧……”

方緋緋的滔滔不絕，一直持續到顧欣然的媽媽第二遍催顧欣然吃飯。

顧欣然感覺到方緋緋的戀戀不舍，她的媽媽在劇組，不會聊天的爸爸忙完家務還有厚厚的資料要看，方緋緋太需要找好朋友分享心得了。

這么一想，顧欣然沒沖陪伴身邊、為自己忙忙碌碌的媽媽噘嘴巴使小性子，乖巧地解釋完，還送上一個熱乎乎的擁抱。原本絮叨著“再不吃就涼了又要熱，熱幾次哪有營養”的媽媽，瞬間多云轉晴，揉了揉女兒毛茸茸的小腦袋，笑眉笑眼地說：“懂事了呀，我的貼心小棉襖！”

這個表揚好高級啊！原來做個懂事的小孩子，并不是那么遙不可及。

顧欣然帶著滿滿的愉悅，細細品嘗自己的晚餐，一邊回憶方緋緋在劇組里發放調查問卷時受到的各種“禮遇”，既為自己這個小小團隊順順當當的一步步進展而心滿意足，又慶幸當時被同桌的臨時起意拉了一把，做了回“專業人士”。

嘻嘻，專業提問題人士！

小姑姑說話總是只冒幾個字，應該叫“專業節約用語人士”。

方緋緋這么容易喜歡上小姐姐，算不算“專業粉絲人士”？哈哈哈……

童穎卓呢，嗯，說起來他有點兒像雞蛋黃阿姨呢，算是主播專業人士了。

莫沛御是四個人中間唯一學過編程的，勉強算得上編程專業人士。不過，三爺爺這樣的編程方面的專業人士，卻偏偏往演技派路線滑翔。

就像雞蛋黃阿姨，好像反而不好說是主播專業人士。

哎呀，專業人士也需要專業人士來區分啊，媽媽是做人力資源的，她算不算區分專業人士的專業人士？

顧欣然想了這么一通，只覺小腦袋瓜里繞出了一團亂麻。她啼笑皆非地嚼了幾口肉末豐厚的“螞蟻上樹”，仿佛是在“理還亂直接斬斷”。

第六章" 拐棗拐到哪里

1

可惜，不是所有的一團亂麻，都可以像螞蟻上樹這樣嚼巴嚼巴就能解決完畢。

首先是專業粉絲人士方緋緋意外地發現，雞蛋黃阿姨從自己密切關注的短視頻直播間消失了！

雞蛋黃阿姨的短視頻號有個固定欄目，每周三直播一小時《顧盼羅馬》的游戲攻略。只要完成了作業有時間，方緋緋是一定要收看的。可是從上周開始，方緋緋驚訝地發現主播換成了小萌萌姐姐。當然，小萌萌姐姐也很好，上次到學校來做活動見過，是位非常親切的好姐姐，但是由她替代了雞蛋黃阿姨，方緋緋總感覺不適應，好像……好像弄丟了什么的失落感，折騰得心里酸酸澀澀的。

方緋緋聽著小萌萌姐姐的畫外音，感覺至少聽出了兩個“畫外音”：

一是這段解說詞，還是雞蛋黃阿姨撰寫的，連她慣常用的“哎呀，當時我心里真是焦躁啊”“我建議我們一起為他鼓掌”都原封不動。所不同的，就是小萌萌姐姐無法還原雞蛋黃阿姨那種隨時引爆氣氛的颯爽和開朗。

二是小萌萌姐姐真的好緊張啊！是誰都能聽得出來她聲音里的小心翼翼，遇到停頓，甚至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一聲長長的吐氣，好像憋著一股勁兒長途跋涉，終于忍不住喘了口氣。一開始有人好奇地留言問：“雞蛋黃主播去哪兒了？”小萌萌姐姐幾乎是帶著哭腔回答：“雞蛋黃主播有急事處理，暫時由我來代班。說得不好，對不起啊！”大家再也不好意思討論這個話題，幾乎是屏住呼吸聽她說話，還滿懷善意地在評論區排隊給她豎大拇指。

可是這個星期，仍然是小萌萌姐姐做直播，方緋緋失望得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迅速按了退出鍵。

光是看媽媽帶回來的劇本，就不知看過多少宮斗橋段，入戲太深的方緋緋忍不住自編自導了一出“雞蛋黃輕信助理，被鳩占鵲巢”，第二天上學一見到顧欣然，趁著早讀還沒開始，就繪聲繪色地擺了個氣勢恢宏的龍門陣。

顧欣然聽得倒吸一口涼氣，什么時候連網絡主播的身邊也開始上演暗戰啦？明明那天雞蛋黃阿姨和小萌萌姐姐一起來學校做直播時，兩個人還親如閨密呢。鳩占鵲巢什么意思？雞蛋黃阿姨是遭遇戰友背叛因而被迫出局了嗎？她到哪里去了呢？難道又要說“南京，再見”嗎？到達下一座城市時，她會不會也要苦中作樂地說這個段子—南京回答她：“你誰啊？”……

童穎卓的朗朗笑聲，就像驚堂木，把顧欣然的思緒拉了回來。

方緋緋怒目圓瞪，仿佛面對的是一個嬉皮笑臉的叛徒：“笑什么笑！真看不出你是這種人，幸災樂禍！雞蛋黃阿姨來給我們做直播嘉賓的時候，你裝出友善隊友的模樣，她宮斗落敗，你反而笑成這樣，要不要放串鞭炮慶祝啊？”

顧欣然聽方緋緋這么一長串義正詞嚴的聲討，不由得在心里給她鼓掌，簡直氣貫長虹啊。

童穎卓不愧是辯手出身，分毫不亂，一板一眼地駁回：“幸災樂禍？從何說起？你剛剛說的你覺得是事實嗎？還鳩占鵲巢，小萌萌姐姐占這個鵲巢干什么？明明直播時緊張得要哭了，顯然是迫不得已救場嘛。說了雞蛋黃阿姨有急事要處理，大人的急事都沒什么好事，必須放下一切去應對。小萌萌姐姐不得不挺身而出，不讓直播間的粉絲們空等，這才叫戰友！你還真會聯想。”

顧欣然迅速被童穎卓說服了，又不好意思讓好朋友難為情，一邊喃喃自語：“今天是語文早讀吧？”一邊往自己座位上走。

沒走出幾步，就聽方緋緋湊近了自己的耳朵，急切地問：“你三爺爺會不會知道雞蛋黃阿姨有什么急事？”

顧欣然心頭一緊，對啊，到底是什么急事呢？太讓人擔心了，千萬別有什么事啊！還不如宮斗呢，反正做不成網紅主播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像雞蛋黃阿姨常說的：只是擦傷……不不不，雞蛋黃阿姨可是放棄了做醫生，轉行做自己喜歡的事，怎么能說沒什么大不了呢？……

顧欣然小小的胸口像灌進了一片海域，風急浪大，此起彼伏。

要不要問問三爺爺？怎么問？如果能繼續在小區廣場偶遇多好啊，可是能不能遇到呢？

2

連續兩天放學回家，沒有遇到三爺爺和小姑姑，顧欣然急得幾度想放棄懂事人設直奔爺爺奶奶家，幸好這天剛進門，就接到方緋緋電話，說雞蛋黃阿姨現身短視頻直播了。

顧欣然立刻轉身出門，一路奔跑，沖進了方緋緋家。方緋緋家的門大開著，仿佛就等著顧欣然毫無阻礙地沖到電腦面前。

“……好啦好啦，我就說這么多，謝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支持！還請繼續支持‘顧盼’系列，支持我們的小萌萌姐姐！”

咦？結束了！

雖然知道跑得再快也肯定看不全，雖然知道等方緋緋電話轉告反而更省力更方便，但顧欣然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沖到好朋友家，哪怕只看個尾巴，哪怕趕不上直播要看回放，也要第一時間目睹。

好朋友之間的默契就是無須多言。直播一結束，方緋緋就切換到回放模式，靜靜地陪好朋友一起再看一遍。

雞蛋黃阿姨手持自拍桿，穿著白大褂，沒有戴口罩，但是臉上清晰的勒痕充分證明不過是剛剛摘掉而已。雞蛋黃阿姨顯然是在醫院里。不僅因為周圍是標志性的醫院白，顧欣然甚至看到鏡頭最靠邊的白墻上露出了幾個字母“ICU”。

“大家好！其實我應該早點兒和大家見面，坦白從寬，哈哈哈！”雞蛋黃阿姨俏皮地行了個禮，“抱歉啊！只是之前真的沒時間。”

原來，有個病愈出院兩年多的小女孩，突然復發，情況非常兇險。好不容易搶救過來，她在重癥監護室一睜開眼睛，就流著眼淚懇求讓她見見當初的主治醫生雞蛋黃阿姨。驚恐無助的小女孩天真地相信，那個愛笑愛演小品的醫生阿姨一定能再次幫助她化險為夷，得知雞蛋黃阿姨已經去往南京，不再做醫生了，她萬念俱灰，別說需要忍受痛苦的治療，連吃藥她都一概拒絕。

接管的主治醫生當然知道積極樂觀的情緒對于診治的意義，果斷給雞蛋黃阿姨打了電話。雞蛋黃阿姨二話沒說，第一時間奔赴祿口機場搭乘最近的航班，以最快速度趕到了病房。看到小女孩突然明亮起來的眼睛和心急如焚的家長臉上顯現的信賴和感激，一直感覺自己是為了父母而入錯行的雞蛋黃阿姨不禁產生了猶疑……

“好消息是，小女孩接受靶向治療后目前情況穩定，情緒也很穩定，她相信，就像她在不斷長大，醫學也在不斷進步，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呢，也因為表現良好成功應聘為兒科醫生，可以繼續戴著口罩，展現盛世側顏殺啦。”雞蛋黃阿姨擠了擠眼睛，“你們別懷疑我的醫術哦，我是實力取勝，對得起那些熬夜背的書寫的論文啦。天賦玩家自有使命，普通選手亦有追求嘛。我有過糾結，不過不會再自尋煩惱了，這番折騰，或者文藝些叫‘顧盼’也算是幫我明確了職業選擇。坦白說，醫生這個職業的吸引力肯定比不上明星，我應聘成功并沒有參加選秀那么競爭激烈、驚心動魄啦。哈哈！人生最不應該留下的，是遺憾和剩飯。我一定說到做到！哎呀已經有一圈小朋友在圍觀我了，把院長引來可大事不妙。好啦好啦，我就說這么多……”

顧欣然瞬間想起第一次見到雞蛋黃阿姨，她干凈利落地伸手為小姑姑把脈，淡定自若地做出診斷，還不忘及時安撫家屬，誰會不喜歡這樣醫術高超又可愛貼心的醫生姐姐？

她依然會為突發狀況為疑難病癥殫精竭慮，享受治愈的喜悅，也要忍受回天乏力的無奈；依然會遇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屬，因為他們的信任理解如沐春風，又因為他們的焦慮猜忌心生寒意……

但是顧欣然覺得，自己還是要為她決定回歸而熱烈鼓掌。

回家的路上，顧欣然迫不及待地給雞蛋黃阿姨發了條短信息：

嵇阿姨，祝賀您又救回了一個小女孩！相信您會為更多人愈合擦傷，好帥啊！好開心認識您！

忙著寫作業，吃晚飯，復習、預習，手機丟在一邊，直到臨睡前，顧欣然才發現雞蛋黃阿姨已經給自己回復了一大段話：

親愛的欣然，我更開心認識你呀！想起你的笑，我就會微笑。我甚至忍不住給自己加戲：也許我去南京，就像蘇東坡當年去儋州教出海南島第一位進士，我也發掘了一位優秀的配音演員哦，哈哈哈。不過我可不是代替你選擇職業哦，只是想說，你看你又多了一個選項。祝福可愛的欣然！

顧欣然幸福地笑了，規規矩矩地回復：謝謝嵇阿姨！

可是一轉眼，她又想到三爺爺已經起步的《顧盼南京》，缺少了一員得力干將，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涼拌！哈哈哈！”

不愧是演技派，三爺爺的回答真讓顧欣然啼笑皆非，明明自己是很嚴肅地為他擔憂好嗎？

3

還是這家淮揚菜館，甚至還是這間包間，連出席人員都一個不少—之前匆匆趕到北京，嵇阿姨行李都沒收拾。既然現在確定做回醫生，一有假就趕緊回南京辦理房子退租，和包括小萌萌在內的團隊小伙伴們交接工作。

得知她只有這天中午有空，三爺爺就定了包間，張羅了一桌家宴，請她一起來。

看到三爺爺笑眉笑眼地夾過來一筷子涼拌苦菊，顧欣然不禁調皮地接了一句：“就這么涼拌的呀？”

大家都笑了。

笑聲中，嵇阿姨開始給顧欣然解釋：“我哪有那么重要啊？你三爺爺的創意是核心，其他工作都是一整個團隊來完成，各司其職又相輔相成，個別人完全不影響大局。再說了，我不添亂你三爺爺開心還來不及呢！……”

“這是造謠！”三爺爺一本正經地打斷她的話，“我哪里開心啦？我開心也不能讓你們看出來！”

哈哈哈，滿桌人都笑起來。

“說實話，我以前對做醫生有抵觸，一方面因為總覺得是為爸媽當的醫生，另一方面也認為再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資深醫生也比不過電腦數據庫的知識儲備，遲早會被淘汰，不過這次的事讓我知道，當下我還是被不容置疑地需要著，我又何苦妄自菲薄？”

“太需要你這樣的兒科醫生啦！”三爺爺立刻接上話，“電腦儲備再多，也比不上你這么會說笑話，哪個小孩子會不喜歡你，偏偏喜歡冷冰冰的電腦？不過，你可別驕傲啊。”

“不驕傲不驕傲，我哪兒驕傲得起來啊，這不，一出ICU就急著上直播，其實不是怕小萌萌催，是怕再不露面，粉絲看到我會問‘你誰啊’，哈哈哈！”嵇阿姨話鋒一轉，“不過，您這么一說我才發現，我原來是雙棲明星啊！學醫學藝都得第一，左顧右盼左右逢源，我這一趟辭職又復職不是彎路繞遠，分明是彎道超車嘛！”

即使經歷過一次家宴變脫口秀現場，再次看到兩大演技派飆戲，顧欣然還是歡呼雀躍。嵇阿姨多么帥氣！難怪這么多大人小孩都愛她。

有意思的是，連爺爺這樣的靜物素描派也跟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顧欣然敏感地發現，自從用上三爺爺的“看電話”之后，爺爺不僅樂于接電話，也樂于和奶奶一起外出，樂于和別人交談了。遇到沒聽明白的時候，他就彬彬有禮地請對方再說一遍，誰會拒絕呢？這樣一來，交流也就進行下去了。爺爺向家里人說過，有了“看電話”，他覺得有了底氣，實在聽不清也不怕，就請對方和他通個電話唄。所以，他還熱心地擔當起義務宣傳員，向同樣忍受聽力下降之苦的鄰居、老同事介紹“看電話”，邀請他們給自己打電話，熟悉使用方法。

不僅是顧欣然，連成天忙于工作的爸爸媽媽都發現了爺爺的變化。聽顧欣然介紹過那天在家里進行的試用會，媽媽總結道：“科技改變生活，一點兒不錯。”爸爸改了一個字：“科技改善生活！”

顧欣然連連點頭，只要跟科技沾點兒邊，生活都能改善。比如他們四人小組。

收集完調查問卷，看到林林總總的建議和提案，四個小伙伴實在意猶未盡，自發開始了續集—為《顧盼南京》實地收集素材。

按問卷中出現的“最感興趣的南京歷史地標”，從離學校最近的開始，只要四個人能聚齊，就爭分奪秒地跑到現場，拍照，采訪市民和游客，不管《顧盼南京》是不是真的能用上，至少這四個人已經大有收獲，從沒感覺對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如此興致盎然、由衷熱愛。

趁著采集素材，顧欣然帶著三位隊友一起到奧體新城見了趙楊。

趙楊顯然有些激動過度。

收到顧欣然的短信，趙楊已經覺得是意外之喜，想都不敢想她會真的按照自己畫的簡易地圖來和自己“再見”。

萬萬沒想到的是，不僅這個溫和的笑瞇瞇的同桌來了，連大學霸莫沛御、臺長童穎卓這樣的校園“明星”，以及沒說過幾句話的女生方緋緋都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

本來顧欣然很擔心會冷場，畢竟以前同桌的時候兩人也沒什么共同話題，誰知說起為《顧盼南京》做調查問卷，趙楊就贊不絕口，一個勁兒地問什么時候公布評獎結果，他打賭一定能得大獎！

四人小團隊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還忍不住愉快地開始期盼了。趙楊自告奮勇要遠程配合他們的實地采集，“你們不是從近往遠采集嗎？到奧體新城對你們就太遠了，可是對我就是附近嘛，如果有需要可以告訴我，我來采集。”

多好的主意啊！

顧欣然發現，這樣一來，這個老同桌會比之前每天坐在一張桌子前面聯系更多呢。

遠和近，真的是相對而言啊。

4

清燉蟹粉獅子頭端上了桌，轉到顧欣然面前時，她幾乎要興高采烈地站起來了。注意到小姑姑亮晶晶的眼睛正看著自己，顧欣然一邊用公筷搛了一大塊放進小姑姑的碟子里，一邊熱情地推薦：“小姑姑快吃，可好吃啦！”

卻聽小姑姑輕聲細氣地問：“比拐棗還好吃嗎？”

顧欣然愣住了，這可怎么比呢？

三爺爺樂呵呵地做了解答，“那天盼盼去你們幼兒園接你，她可開心了，哈哈哈，能去接小朋友回家，她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姑姑啦。回到家，你還把你最喜歡的拐棗塞給她。她自己沒舍得吃，放在口袋里帶給我了呢。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她自己從院子里摘的，后來才聽盼盼告訴我，是你給她的。用現在的話說，盼盼第一次接受任務，不僅圓滿完成，還得到了客戶的物質嘉獎。難怪她后來啊，說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和拐棗比比……”

一桌人又笑了。

“欣然就是這么可愛。盼盼做她的小姑姑多么幸福啊！”是雞蛋黃阿姨甜蜜蜜的聲音，“欣然，你也喊我小姑姑吧，聽著多親熱！”

“我們欣然性格好，從小附近的大人小孩都喜歡她，從沒見她和誰吵過鬧過。”奶奶頗為自豪。

三爺爺想起那個下午，悄悄跟在后面，全程目睹盼盼戰戰兢兢地走到幼兒園，看到面對哄笑，小小的欣然氣得小臉通紅，還是堅定平靜地和自己的小姑姑站在一起，一步一步走回家。三爺爺希望，對于自己的女兒，整個世界只是一個充滿歡笑的喜劇舞臺，哪怕自己需要傾盡全力為她捧哏逗哏扮丑角，只要她可以開心地笑起來。世界虧欠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太多，連個頭兒都沒有讓她長到充足，可是口口聲聲叫她小姑姑的小欣然，卻是一份珍貴的補償。那天晚上，盼盼回到家，從口袋里掏出拐棗遞給爸爸的那一刻，父女倆銘記于心，再冷的寒夜想起來都覺得陽光明媚、萬象回春。

“好什么啊，成績總是中不溜……”中國的媽媽好像最見不得別人夸自己的小孩。

只有顧欣然悄悄問自己：那天給過小姑姑拐棗嗎？有可能，畢竟那時候也只有這種零食可以隨時拿出手。可是為什么自己對那個下午的記憶，始終都是那些小豆丁的口無遮攔和自己的羞憤埋怨呢？這些，小姑姑記得嗎？

不，希望她一個字也不記得，只記得一個小小孩傾囊而出，分享了自己唯一的零食吧。

“我也好久沒吃過拐棗了。超市里都沒見到呢，如果看到，我一定請媽媽買，分給你一半！”顧欣然天真爛漫地沖著小姑姑伸出了小拇指，“拉鉤！”

小姑姑眉開眼笑地湊了過來，一桌人都用欣慰愉悅的目光看著兩個小姑娘親熱地拉鉤，額頭頂著額頭孩子氣地笑了。

顧欣然知道，此刻心里涌起的對小姑姑的心疼和歉意都要不露聲色，好好扮演一個純真無邪的小小孩，讓好不容易決定親近自己的小姑姑繼續打開心扉，單純而開心地做被自己需要和喜歡的小姑姑。

原來，顧家的演技派基因，自己也順利繼承了，而且運用得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