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個寶藏

一、十個寶藏

1

那天是八月三十一日，包結實去學校報到，小馬駒一樣沖進校園。他在外婆家住了整整一個暑假，有太多好玩的事兒要告訴豆豆老師了：在溪里捉螃蟹夾破手指頭啊，鉆進山洞捉迷藏睡著了啊，救了一只受傷的小貓頭鷹，它一頓能吃十條魚啊……

李錦站在四年級教室外的走廊上，苦著臉，表情很奇怪。兩個月不見，她皮膚白了不少，頭發也長了，遮住了耳朵。

“你怎么來這么晚？”李錦問。

“沒叫你等我。” 包結實說。

李錦抽了抽鼻子，像是要哭的樣子，說：“豆豆老師走了。”

“去哪里？”

“去城里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包結實沒回過神，問：“她為什么不回來？”

“豆豆老師去城里教書了，不要我們了！”

“你別騙人，信你我就是傻瓜。”

包結實走進教室，見梁老師端端正正坐在講臺上，拿著一本淺藍色封皮的學生名冊，用一支筆在上面勾勾畫畫。梁老師原先教六年級，個子很高，愛穿紅上衣—紅T恤、紅襯衫、紅夾克、紅羽絨服，愛和學生開玩笑。因為爸爸的事，學校里的老師都認得包結實，梁老師也是，他們還在操場的水泥桌上打過幾次乒乓球。用包結實的話說，他和梁老師交情不淺。

“包結實，你才來？夠晚的啊，聽說你是副班長？瞧這頭帶的，下不為例！同學們都拿了新書回家了，待會兒你留下整理教室。”梁老師打趣道。

包結實拎著書包站在過道里，微張了嘴。

“生氣了？不會吧，那我真是白認識你這么多年了，我們也白打了那么多回乒乓球了。”

包結實困惑地看著梁老師，嘴里終于吐出一句話來：“豆豆老師呢？”

“豆豆老師去城里教書了，你才知道？”梁老師說，“包結實，學費和作業都帶來了吧？快交吧，回家記得把新書包上書皮，明天正式開學。”

包結實手里癟癟的書包落在了地上，沾了白白的灰塵，他好像沒有聽見梁老師說什么，一雙眼睛直盯著黑板上彩色的粉筆字：“我們四年級啦，新學期快樂！”黑板上過新漆了，黑得不像真的。教室的墻壁粉刷過了，白得也不像真的。地上落著斑斑駁駁的白點，像一幅看不懂的畫。初秋的太陽光雪亮雪亮，從剛油過紅漆的窗子里射進來，落在地上，投了幾個歪歪斜斜的幾何圖案，晃得眼珠子難受。

“你怎么了？”梁老師問，他能猜出一部分原因，早上來報到的學生也是吃驚的，但好像也就“啊”了一下，或者和旁邊的同學嘀咕幾聲，就繳費交作業領書了。陪著來報到的家長也沒多說什么話，梁老師教得好，是銀雀小學唯一的縣級優秀班主任，他們大都是聽說過的。再說，學校里換老師是正常的事情，這不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梁老師不知道有些學生在回家的路上一邊哭一邊走，他坐在教室里看不見。

包結實的樣子也太失魂落魄了！

“包結實，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包結實沒說聽到，也沒說聽不到，新漆的味道沖進他鼻腔里，他打了一個噴嚏，撿起地上的書包。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塵，轉身跑出教室。他躥出校園，往豆豆老師的家奔去。李錦一路跟著他，她剛才就等在走廊上。他們兩個是同桌，也是好朋友，他們還有兩個好朋友是葉小靈和張叢。

豆豆老師的家就在銀雀小學旁邊，兩扇洋鐵皮包著的大門緊閉著，包結實拍了拍門。里邊沒有動靜，院子里的狗懶懶地叫了一聲。

兩個孩子一起坐在門口等。

包結實說：“你相信豆豆老師去城里教書了？”

“不相信有什么辦法？你也看見了，梁老師來當我們班主任了。”

“我不相信。”

“你是自欺欺人，你的眼睛明明看見了。難道是豆豆老師變成了梁老師的樣子不成？”

“我不相信豆豆老師是說話不算數的人。上學期我找到豆豆老師的第十個寶藏，我許了愿，老師答應過不走的，你難道忘記了？就算全世界都會騙人，她也不會。”包結實說。

李錦的眼淚就滾出來了，說：“豆豆老師為什么騙人呢？”

“豆豆老師沒有騙人。”包結實打斷李錦說，“除非她親口告訴我，我才相信。”包結實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巴，不再吭聲。他們沉默地坐著，焦熱的太陽曬到他們身上也不躲，就那樣倔強地坐著，耳朵里灌滿知了刺耳的叫聲。

2

包結實說的第十個寶藏是一只玻璃瓶，一只比兩根指頭大不了多少的、十多年前的玻璃小藥瓶而已。

它是豆豆老師在銀雀小學讀書時藏起來的。

沒錯，方豆豆和包結實、李錦一樣都是銀雀小學的學生，只是他們之間相隔了十二年。方豆豆當年在銀雀小學讀書時不算乖巧的孩子，用老師的話說是—這孩子主意大，鬼點子多，腦子倒是好使的。

小學一年級，方豆豆就敢領著四個小伙伴逃學，一起逃到李村去看戲。伙伴們擔心被老師罵，方豆豆說，反正我們有五個人，一起挨罵不用怕。她們趴在戲臺前看上面漂亮的人兒揮舞袖子咿咿呀呀，其實什么也看不懂，就是喜歡那臺上的熱鬧。看得興奮時，老師派高年級的同學尋她們來了，把她們逮回了學校。老師讓她們一排站在操場上，結結實實批了一頓，又把她們關進黑屋子。黑屋子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儲藏室，燈壞了，里頭是蜘蛛和灰塵的天下。方豆豆講起鬼故事，把四個小伙伴嚇得尖聲大叫，老師以為她們害怕了，就把她們放了出來。

那年頭，農村孩子沒有什么玩具，他們玩什么呢，教室后面那塊山坡就是他們的大玩具。山坡有一面全是礫石，光溜溜的，人上去，不管是站著的，坐著的，還是躺著的，哧溜一下就滑到坡底。孩子們把它當成大滑梯。本事好的孩子，能站著一路滑下來，本事不好的，就坐著滑。大滑梯什么都好，就是灰塵大，爬上去滑下來一次，連頭發根上都是土。坐著滑呢，很容易滑破褲子，滑破褲子是大事，爸爸媽媽要打的。老師也不讓滑，怕出事，萬一折只胳膊斷條腿弄破了腦袋，家長那里不好交代。

可方豆豆就是忍不住，她常常攛掇四個小伙伴—阿鈴、草兒、小葉和麥子放學后在校園里躲起來。等同學走了，老師走了，她們就開始玩“滑梯”了。有一天方豆豆把褲子滑破了，破了三個洞，愁眉苦臉不敢回家。那晚，方豆豆被媽媽用掃帚柄打腫了屁股……

方豆豆給同學們講過不少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大家可愛聽了。

“豆豆老師，你以前這么調皮呀。”

“小孩子哪有不調皮的？”

“豆豆老師，你講這些給我們聽，不怕我們更調皮啊？”

“不怕不怕，我有的是辦法。”

班里的規矩，是孩子們和豆豆老師一起制訂的，一條一條，都是全班舉手通過的，有獎勵有懲罰，寫得清清楚楚，有令必行。同學們做了搗蛋和犯規的事，自己首先知道錯了，方豆豆不兇他們，反替他們可惜。

課間，方豆豆喜歡領著大家在操場上玩，跳長繩啊，踢毽子啊，捉小雞啊，撞拐啊，藏貓貓啊……那天，她和同學們在冬青樹下跳皮筋，她跳起皮筋花樣百出，大家學都學不過來。

跳著跳著，方豆豆突然停了腳，雙眼放光，指著一棵冬青樹說：“你們知道嗎？這棵樹上面，有個洞，樹洞里，有個寶貝。”

“寶貝？”

“豆豆老師，是什么寶貝？”

孩子們興奮地嚷嚷。

“這個寶貝呢，是一只玻璃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瓶里應該裝著一片羽毛，一片小麻雀的羽毛，灰色的。”

大家跳著腳喊：“我們不信，我們不信！”

豆豆老師說：“我上去拿下來給你們看！”

這可把孩子們樂壞了。

“老師，你要爬樹嗎？”

爬樹嘛，雖然好幾年沒有爬了，方豆豆還是有信心爬上去的，她小時候總爬到這些樹上玩，她喜歡坐在樹上，細細地聞冬青樹葉子的香味。但現在學校規定學生不能爬樹，老師當然也不能了。

方豆豆走進儲藏室，如今的儲藏室是她小時候讀書的教室，師生都搬進了新教學樓，它就用來堆放雜物了。方豆豆從里頭扛出一架落滿灰塵的梯子，架在樹干上。

方豆豆正要往上爬，孩子們叫道：“豆豆老師會趁機把東西放進去的！”

這真是些小機靈鬼，方豆豆嘆口氣說：“那好吧，你們誰來？”

“我，我，我！”包結實搶到了最前面。他個子高，手腳長，身體靈活，方豆豆就允了他。包結實猴一樣爬上梯子，方豆豆和兩個孩子在下面扶著。

“看見了嗎，樹上的洞洞？”方豆豆急切地問。

“看見了。”

“摸到什么了嗎？”

“什么都沒有。”包結實說。

“真的……什么都沒有嗎？”

孩子們看見豆豆老師歪了腦袋，用一根手指卷著頭發，好像在用力回憶某件事。

“難道我記錯了？不可能呀，結實，你再仔細摸摸。”

包結實已經從梯子上滑下來了，一臉狡黠，朝豆豆老師伸出一只拳頭，慢慢松開，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在他掌心上，濕乎乎的，青綠色。

“有寶貝，真的有寶貝！”孩子們歡呼起來。

“啊，我就知道它還在！”方豆豆也驚喜地叫起來，她把滑溜溜的玻璃瓶用雙手捧著，像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一件東西，瓶上的青苔染綠了她的手掌。

“這就是我小時候藏在樹洞里的，多神奇啊，它還在！”

“豆豆老師，那時你和我們一樣大嗎？”一個叫葉小靈的女孩問。

“是呀，和你們一樣大。”

“你自己爬到樹上藏起來的？”

“是呀，當然了，我爬樹很厲害的。”

同學們爭著搶著要看玻璃瓶里頭的羽毛，把方豆豆擠得東倒西歪。瓶里的羽毛已經爛了，只倒出來一點灰綠的碎屑，盡管這樣，大家還是很興奮，像找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寶貝。

3

方豆豆一高興，就向孩子們透露了“十個寶藏”的秘密。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她光腳在村后的溪灘上玩耍，撿到了十個小玻璃瓶。她把玻璃瓶洗干凈了，在里邊分別裝上寶貝，一個一個地藏在銀雀小學的校園里。

“也就是說，校園里還有九個寶藏？”孩子們目光灼灼地問。

“是呀，還有九個。”

“豆豆老師，你為什么要藏十個寶藏？”

方豆豆不記得為什么了，就是為了好玩吧，不過她眨眨眼睛說：“為了十年后你們來找它們呀。”

“啊，是這樣啊！”孩子們眨巴著眼笑。

“這樣吧，我們來玩尋寶游戲，誰要是找到一個寶藏，誰就可以對我許一個愿望，我會幫你實現哦。”

這真是太好玩的游戲啦！

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孩子們陸陸續續找到了八個“寶藏”，也就是八個小玻璃瓶，連上冬青樹樹洞里摸出來的那個，一共九個。它們有的裝著玻璃珠，有的裝著小石頭，有的裝著螺螄殼，有的裝著塑料糖紙，有的裝著小紐扣……有六個“寶藏”是在老教室墻腳的石頭縫里找到的，有兩個是在豆豆老師手繪藏寶圖的指引下，從一棵冬青樹下挖出來的。

方豆豆把孩子們找到的“寶藏”一個一個放進講臺的抽屜里，它們是多么普通呀，玻璃珠螺螄殼小石頭小紐扣……但它們的確都是她小時候的寶貝呀，現在它們更是真正的寶貝了，這是她的童年呀。

方豆豆說話算數，孩子們提出的愿望她全滿足，有的愿望是親她一下，有的是要一本童話書，有的是讓豆豆老師以他為主人公編一個故事，有的是免一個星期作業，有的是帶老師到自己家里住一個晚上……

有一天晚上方豆豆收拾東西要上學生家住的時候，媽媽說：“你不會真的去小孩家里過夜吧？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是老師呢。”

“老師怎么了，老師更要說話算數，自己不帶頭，怎么教學生嘛？”

她一向教導孩子做人第一，成績第二，而做人先從說話算數開始，自己當然不能言而無信。

第十個寶藏卻一直找不到。

像小松鼠藏松果那樣，方豆豆自己也忘記藏哪兒了。

“也許只有九個寶藏？”孩子們問。

“不是，十個，就是十個寶藏，我不會記錯的。”方豆豆說。

4

李錦和包結實在豆豆老師家門口坐著，豆豆老師的爸爸媽媽從農田回來了。

“包結實，李錦，你們怎么在這里？什么事？”三年來，這幾個孩子總往他們家跑，豆豆老師的父母早熟悉了。

“我們等豆豆老師。”李錦說。

“豆豆老師去城里教書了，你們還不知道？”

“我知道了，可他不相信，梁老師說的他也不信。”李錦指指包結實說。

“是呢，我們豆豆還沒來得及和孩子們告個別，三年了，有感情了，你看孩子們都找她來了。”豆豆老師的爸爸說。

豆豆老師的媽媽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說：“結實、李錦啊，今天是你們開學報到的日子，你們方老師也開學報到了，所以不能趕回來和你們說再見，她肯定會想念你們的。”

李錦看看包結實，意思是，這下你信了吧。包結實半張著嘴，像一只河蚌，露出一小截舌頭。他的嘴唇張合了兩下，想說什么，又什么也不說。然后，他一低頭，撒開腿飛奔起來。李錦忙跟著他跑，他們跑回學校，跑到豆豆老師的宿舍前。門開著，一個新來的女老師正在打掃，飛舞的灰塵像無數煩惱在包結實眼前飄。

“豆豆老師呢？”包結實問。

李錦很奇怪他還要這么問，剛才不是親耳聽豆豆老師的爸爸媽媽說過了嗎？他怎么還不信？

“豆豆老師？方豆豆？我沒見過她，不過我知道，這間房子是她住過的。她是銀雀村人吧，聽說她在這里住了三年，今年調去城里啦。”

包結實勾了腦袋，一步一步移下教師宿舍的樓梯。書包的一側肩帶掛在胳膊上，人和書包一起歪歪的，像被抽了筋骨。

李錦推推他說：“包結實，先去報到吧，梁老師在等你。”

包結實悶悶地說：“我不去。”

“換個老師你就不上學了嗎？”

“不上了。”

“你為誰上學？”李錦惱道。

“我為豆豆老師上學，行了吧？”包結實賭氣說。

“你是個笨家伙！”

“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家伙，豆豆老師剛走，你就忘記她了吧，我看你這個班長很快就會和梁老師親密無間了。”

李錦氣得跳起來，一腳踢過去，踢在包結實的腿肚子上。

“誰讓你瞎說我的？你以為我不難過嗎？你以為就你舍不得豆豆老師嗎？張叢和葉小靈都哭了，你知不知道？”

包結實也不說疼，只是站著不動。李錦氣哼哼地去拉他胳膊，想把他拽到教室去。

“你說豆豆老師為什么背叛我們？”包結實眼神迷茫地問。

“背叛？”

“就是背叛！她明明答應過我們不去城里的，我的耳朵、你的耳朵、同學們的耳朵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她現在不辭而別了，這不是背叛是什么？”“不辭而別”是包結實剛從書上學會的一個成語，書是豆豆老師暑假前借給他看的。他原來以為“不辭而別”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書上，沒想到這么快發生在自己身上。

包結實說的有點兒道理，但李錦不愿意把“背叛”這個詞用在豆豆老師身上，她愛豆豆老師，盡管有些難過和失望，但還是愛豆豆老師。

“就算豆豆老師不去城里，她也不可能教我們一輩子，再過三年，我們小學畢業就離開這里了。包結實，你快去梁老師那里報到！”

“李錦，你放開我，再不放我不客氣了！”

“就是不放！除非你去報到！”

梁老師從窗戶看見宿舍樓這邊兩個孩子在拉扯，擱下手里的事走過來。他臉上掛著笑，關切地問：“你們兩個怎么了？吵架了？”

李錦說：“老師，我們沒有吵架。”

“沒有吵架就好，包結實，就差你沒報到啦。是不是暑假作業沒有完成，不好意思報到？”雖然前面包結實很沒禮貌地從教室跑走了，但梁老師并不生他的氣。梁老師看著包結實的眼睛，這雙眼睛多像包結實的爸爸啊，好似狹長的兩片柳葉，眼角快吊到太陽穴那里去了。梁老師和包結實的爸爸是認識的，他們還一起喝過酒呢。二年級時，包結實的爸爸意外去世，梁老師就默默地把這個孩子放在心上了。

“完成了。”包結實把脖子扭到另一邊說。

“我知道了，你是想把學費藏起來買糖吃吧？”梁老師繼續開玩笑，他是個成天樂呵呵的大人，兩個門牙之間豁著一個小口子，一看就很有趣。換作平日，包結實也會和梁老師油嘴滑舌幾句，但現在他沒有心情。

“我不想報到。”

“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想報到！”包結實喊道，他知道自己不該沖梁老師發火，他知道是自己不講道理了。不是梁老師把豆豆老師趕走的，而是豆豆老師走了，梁老師接下了他們。可是，此刻包結實的胸膛里，一籮筐一籮筐的憤怒，一籮筐一籮筐的傷心，一籮筐一籮筐的失望……它們左沖右撞，它們你推我擠，它們要找個出口。除了“不報到”，他能拿什么來發泄這亂糟糟的情緒呢？

梁老師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像太陽被烏云遮擋了一樣，這個孩子太挑戰他的威信了。一味縱容，讓這孩子無法無天，對他絕不是好事情。

“不想報到，你就回家吧。”梁老師激將道。

沒想到包結實立刻說：“回家就回家！”還立馬做出奔跑的姿勢，梁老師只得一把拽住了他的書包。書包帶竟斷了，包結實往后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后腦勺差點兒磕著一塊小石頭。

包結實一邊打滾一邊嗚嗚起來。

“結實，沒事吧？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哪里疼？”梁老師立即慌了。

包結實哭，不是因為疼，他禁摔著呢。在外婆家，有一回他從幾米高的稻草垛翻著跟斗摔下來，把旁人都嚇壞了，他拍拍屁股一點兒事也沒有。

他不疼，但他哭得停不住，梁老師試圖把他扶起來，他卻像爛泥一樣掙扎著癱在地上，像梁老師揍了他一頓似的。這種耍賴皮的樣子，包結實平日最不屑，但現在，他就想這樣子。

李錦蹲在一邊陪著他，很羨慕包結實能夠肆無忌憚地發泄。

梁老師沮喪地想，方豆豆的班不好接啊。

圍過來看包結實哭的人越來越多，有老師，有孩子，有家長，換作平時，包結實要害羞死了，但今天他不管不顧了。

沒辦法，梁老師只好打電話給包結實媽媽。媽媽騎著自行車趕到時，包結實已經哭累了。媽媽扶他，他就乖乖起來，媽媽給他擦眼淚，他自己也用力擦。這一通哭鬧已經叫他好受多了。他們到教室交了作業和學費，領了新書，總算完成了新學期報到。梁老師拍拍他的肩膀說：“結實，明天可不要哭了，再哭，逃走的就是我了。”

回家路上，媽媽說：“豆豆老師不可能教你們一輩子的，梁老師一樣是好老師。”

“可她答應過我們不走的，媽媽，她答應過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長大以后就知道了，豆豆老師能調到城里，那是她的本事，你不要怪她。”

“我討厭說話不算數的人，豆豆老師背叛了我們，她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人？”包結實又傷心起來，一路抽抽搭搭，從前有多么喜歡她，現在就有多么埋怨。

媽媽說：“傻孩子，這怎么能叫背叛喲，豆豆老師對我們多好啊。”

這時快到正午了，太陽曬得頭頂熱烘烘的。路旁的草叢里高高低低跳著蚱蜢，灰的綠的都有，包結實沒有心情去捉它們。

一輛自行車騎過來，是張叢和他的爸爸，張叢急切地喊了聲：“包結實！”車就掠過去了，他爸爸的眼睛剛好瞧著那邊路上的什么東西，沒有注意到包結實母子。張叢一直回頭看，包結實懂他的意思，揮揮手喊：“明天說啊。”

二、結實的爸爸

1

一年多前，包結實二年級，正上語文課，趁豆豆老師在黑板上寫字，他偷偷畫小人兒。

教室的木門突然拍響了，響聲又重又急，豆豆老師驚了一下，粉筆在黑板上斷了，轉過身。包結實忙用胳膊壓住小人兒。

豆豆老師開了門，一頭闖進來的竟是包結實的三奶奶。三奶奶頭發凌亂，腫著眼睛，顧不上和豆豆老師打招呼，一雙眼睛在教室里失神地尋覓，嘴里喊著：“結實—結實—回家，快跟我回家—你沒有爸爸了啊，老天爺不長眼啊，你沒有爸爸了啊—”

包結實聽不清她喊什么，他擔心“小人兒”被李錦看見去告訴老師，忙把它塞進桌肚子里去，站起來說：“三奶奶，我在這里，你怎么來了，我上課呢。”

“還上什么課喲，你沒有爸爸了啊，快回家，你奶奶和媽媽哭得啊，躺在地上不會走路了，我來喊你回家—”三奶奶走過去拉包結實的胳膊，包結實站著不動，看著豆豆老師。豆豆老師愣在一旁，她似乎聽明白發生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包結實的爸爸……怎么了？”

“他爸爸死啦，昨晚被礦上的石頭砸死啦！”

包結實用力甩開三奶奶的手，憤怒地說：“你騙人，我不跟你回家！”

“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傻孩子……”三奶奶哭得搖搖晃晃，把一個教室的孩子都嚇壞了，豆豆老師用力扶住她。

包結實愣著不動，他如果跟三奶奶回家，就是相信了三奶奶的話。

2

包結實記得昨天早上，爸爸搖醒他說：“結實，起床，我和你一起去學校。”

“爸爸，不要你送呀，我長大了。”

“你看，一桶魚呢，爸爸夜里頭捉的，我們一起給方老師送去。”

“這么多。”包結實說，“方老師吃不完吧？”

“這是最后一次捉魚了，從今天開始，爸爸要去礦里上班了。”

“啊，那你要給我揀幾塊好看的石頭回來。”

“那還用說。”

“我要透明的那種！”

“那還用說。”

“要很綠的！”

“兒子，沒問題。”

父子倆拎著魚到了學校，天還早，教室沒有開門。他們朝老師的宿舍走，剛好遇到了從樓梯上蹦下來的豆豆老師。豆豆老師臉一紅，為剛才孩子氣的舉動很不好意思。

“結實爸爸，你怎么來了？”

“方老師啊，這是我昨天夜里捉的魚，給你的。”

豆豆老師看見一塑料桶指頭長的雜魚，擠來擠去，泥鰍居多，發出咂咂的聲響，弄出許多白沫，忙說：“我不要我不要，你自己拿去賣。”她知道包爸爸靠晚上捉魚，賺點兒小錢的。

“方老師，我以后到礦里上班了，不捉魚了。你對結實好，結實喜歡你，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請收下吧。”

一條魚高高地跳起來，翻了翻雪白的肚皮。包結實蹲下身，用一根指頭撥那條魚玩。

豆豆老師推辭不過，只好說：“等我一下。”她跑回樓上，拿下一把香蕉和一袋蘋果：“這個，你帶走。”

“不行不行，不要的不要的。”

“你不要，我也不要。”

“好吧好吧。”

包爸爸拎著香蕉和蘋果走了，走路一跳一跳的，肩膀一聳一聳的，爸爸高興的時候就是這樣走路。包結實在他身后喊了一聲：“爸爸再見！”爸爸回頭說：“兒子好好讀書，聽方老師的話！”

包結實跟著豆豆老師上樓，把魚放到宿舍里，一起去教室。

包結實放學回家，不見爸爸。媽媽說：“爸爸今晚加班，明天早上才回來。你爸可高興了，螢石礦里工資高，比捉魚強多了。現在田里都用農藥，魚一天比一天少。等爸爸在礦里掙了錢，我們家還要再蓋一層樓。”

晚上，包結實夢見爸爸給他揀了一口袋綠石頭，綠得像透明的樹葉。

早上醒來，還不見爸爸，包結實有點兒失望，他本想帶幾塊石頭去學校顯擺的。吃了早飯他又等了一會兒，沒等著，只好先去上學了。

現在才上第一堂課呢，三奶奶來了，說他沒有爸爸了。

我怎么會沒有爸爸，明明昨天還有，今天怎么可能就沒有了？包結實一動不動，三奶奶又哭又罵：“你這個傻孩子，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你還不快回去看爸爸最后一眼嗎？”

豆豆老師跑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安排了一個老師過來頂班。豆豆老師牽著結實的手走出學校門口，三奶奶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包爸爸昨天送來的魚，還在桶里活蹦亂跳呢，人就沒有了嗎？方豆豆把結實的手越牽越緊，一顆心直打戰，嘴里卻說：“結實，不怕，有老師在。”

包結實跟著豆豆老師快步走，他想，回到家我就能看見爸爸的，說不定還有好看的綠石頭呢。他見過死在路邊的小鳥、蟲子和青蛙，但他的爸爸，不是小鳥和蟲子，也不是青蛙。

3

走到村口，村口的老樟樹下，圍了許多人。

包結實松開豆豆老師的手，從人縫里擠進去。

他看見兩條長板凳，長板凳上架著一片木板，木板上睡著一個人，這個人從頭到腳蓋了一塊白布。

“結實，結實，你爸爸……”

包結實的媽媽和奶奶被人扶著半躺在地上。媽媽的嘴在張張合合，可是喉嚨里只有氣喘沒有聲音。

結實喊了一聲“爸爸”，好多人哭了起來。

方豆豆擠到木板前，將結實的腦袋摟進懷里。躺在木板上的人，昨天早上還見過，拎著一桶魚，走路一聳一聳的，今天早上他就去另一個世界了。而那些魚兒，都還在桶里游來游去。她任憑眼淚嘩嘩地流淌，為這個不再呼吸的男人，為懷里小小的孩子，為人世間脆弱的生命。

殯儀館的車來了，把包結實的爸爸帶走了。

爸爸再回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

包結實一家，和大半個村子的人，一起把這個名字叫作包新建的男人送到了山上，方豆豆也去了。

那幾日，包結實的家里人來人往，比爸爸在的時候熱鬧多了。所有人都用最疼愛的目光看著他，所有人都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所有人都用最溫柔的聲音和他說話。包結實第一次受到這么多大人的關注和重視，他偶爾會忘掉沒有爸爸的悲傷。

相比于爸爸，叫他更難過的是媽媽。媽媽不肯吃飯，從早到晚臉色蒼白、頭發蓬亂地臥在床上，用虛弱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跟來的人說：“沒有新建，我還怎么活，我活不下去啊。”

“你們看，這個枕頭上，還有他的腦殼印子。你們看，這半邊是他睡的，床單比我這邊黑。”

大家要幫她把枕頭和床單換了，她就嘶聲喊叫：“不要換，換了我的新建就真的沒有了啊，現在他的氣味還在，我還聞得到啊。包新建你為什么這么狠心，拋下我和兒子啊，你怎么就不在了哇，你叫我們母子倆怎么活啊？”媽媽哭到沒有聲音還在哭，哭得雙眼的血管都破裂了，紅得嚇人。

媽媽幾天沒有吃一口飯，大家硬把她從床上架起來，逼她吃，求她吃，她死活不張嘴。食物被牙齒死死地擋著，落到地上。包結實求她：“媽媽，你吃一口飯吧，媽媽，你吃一口吧。”

媽媽看著兒子的臉勉強吞下一口飯，還沒來得及咀嚼，人就暈倒了。

4

包結實好害怕啊，比失去爸爸還害怕。他已經一個星期沒有上學了，他跑到學校向豆豆老師求助，豆豆老師一放學就趕了來。

從前的傍晚，包媽媽手里打著毛衣，走著路來學校接包結實。她手巧，給人打毛衣掙點兒小錢，向來針不離手。包結實抗議了很多次，不讓她接，他自己能回家。但媽媽就是要來，一半是為了接他，一半是找豆豆老師說話。包媽媽常說，好奇怪啊，方老師，我就覺得你像我妹妹，我小時候可想要一個妹妹了。豆豆老師說，那你就把我當妹妹吧。

看見豆豆老師來，包媽媽竟從床上起來了。她和家人說：“老師來了，要泡茶，老師來了，要起床。老師來了，要一起吃飯。”包結實的三奶奶幫忙做飯。吃飯的時候，包媽媽給豆豆老師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

她往嘴里送飯，剛送進去一口，就嘔起來。她說：“方老師啊，我……我……你說我怎么活得下去哦。”人又暈過去了。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到床上，方豆豆掐她的人中，包結實呆呆地立著，像站在一個永無止境的噩夢中。

包媽媽醒過來說：“我怎么又躺下了，我要陪方老師吃飯的。”

方豆豆叫她別動，端了飯來說：“我喂你。”

“這怎么好哦。”包媽媽說，“怪難為情的。”

豆豆老師喂一口，媽媽吃一口，竟都吃下去了。這是爸爸離開以后，媽媽吃下的第一碗飯。包結實多么感激豆豆老師啊，他覺得不那么害怕了。

天黑了，奶奶回自己的屋子了，三奶奶也走了，大家都散了，豆豆老師沒有走。包結實說：“媽媽晚上哭，我害怕，我睡不著，你能陪陪我媽媽嗎？”豆豆老師說：“好，老師在，你不要怕。”她看了看枕頭，看了看床，媽媽說：“我換掉。”

這一晚，包結實的媽媽沒有哭。早上，包結實和豆豆老師一起去上學，他說：“昨晚媽媽沒有哭，我睡著了。”

“睡著了就好。” 方豆豆昨晚一分鐘也沒睡著，她用力揉搓著眼睛，想把它們弄精神點兒。

包結實仰頭巴巴地看著她說：“豆豆老師，今天放學你還到我家好嗎？”

“好，我來。”

豆豆老師和媽媽一起做晚飯，豆豆老師燒灶火，火苗噼里啪啦的，把豆豆老師的圓臉映照得紅紅的。吃了飯，她一邊備課，一邊輔導結實做作業。睡覺了，結實上了床，豆豆老師給他講故事，他聽完一個還想聽一個，豆豆老師一邊講一邊輕輕拍他。

等結實睡著了，方豆豆和結實媽媽也睡下。燈黑了，方豆豆睡不著，她知道自己躺著的地方是結實爸爸躺過的。結實媽媽抓著她的手，說：“方老師啊，我以前就是這樣抓著他爸的手睡的。”方豆豆心里顫顫的，全身發緊，腳底發涼，她有點兒怕，但她卻更用力地握住結實媽媽的手。她比結實媽媽小了整整十歲，她其實還不知道要怎樣安慰她，就這樣默默地陪伴著吧。

第三天晚上，包媽媽睡著了。方豆豆無法入睡，白天她困得要命，拼命喝水，還擰自己的耳垂。

包結實終于能踏實睡了，因為媽媽不在夜里哭泣了。

方豆豆在包結實家里吃了一個月的飯，睡了一個月的覺。

有一天結實媽媽說：“方老師啊，我找到一份活干了，我到廠里縫雨傘。我要好好活下去，為孩子要好好活著。我這個當媽媽的不合格，這段日子包結實多虧你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我連累你啦。晚上我可以自己睡覺了，你不用來陪我啦。我會照顧好結實的，你放心。我知道對你說一千個謝謝也不夠啊。”

三、你不要走

1

包結實的家在銀雀村的隔壁—李村，走路十五分鐘，就是方豆豆小時候逃學去看戲的地方。自從爸爸去世，包結實吃了晚飯就跑回教室，豆豆老師備課，他寫作業。課備好了，作業寫好了，豆豆老師送他回家。

銀雀小學是鎮里的第二小學，銀雀村周邊十幾個村的孩子都來這里讀書，盡管合并了十幾個村子，孩子卻不多，一個學校六個年級，六個年級六個班，每個班的孩子不到四十個。因為許多孩子跟著打工的、經商的父母到城里或者外地上學去了。

方豆豆在這里讀書時，銀雀小學還是一所村小，僅有一排五間半青磚黑瓦房，連個圍墻都沒有。瓦房后面趴著一座矮矮的山坡，山坡上零零星星開著紫紅色半邊蓮，瓦房前面站著一溜冬青樹，它們都是孩子們嬉戲的好場所。

操場倒是不小，好大一片泥地，村民們搶著在這里曬東西，谷子、豆子、麥子，還有被子……有時搶不到地盤還吵架，吵架聲可比老師講課的聲音有意思多了。雞鴨牛羊也來，毫不客氣地留下它們的“寶貝”，羊的“寶貝”像一顆顆巧克力豆，牛的“寶貝”像一個個黑蛋糕。

一落雨，操場就一塌糊涂了，一個個腳印成了一個個水洼。下課時老師一不留神，就有孩子跑到操場上“滑泥”，弄得滿頭滿身的泥水，方豆豆就是其中一個。

瓦房的一頭有個花壇，土里有很多西瓜蟲，方豆豆愛捉它們玩，看到西瓜蟲在手心里慌里慌張地打成卷兒，她咯咯地笑。花壇中央立著四個高高的陶罐，罐子里種著月季，花兒開了謝，謝了開，一年四季都不歇著。她經常把花瓣一片一片撿起來，輕輕地夾在語文書里。

方豆豆在銀雀小學讀完三年級就去城里念書了，再后來上初中，讀師范，等再回銀雀小學時，她已經是一個老師了。而學校也大變樣了，有了圍墻，添了兩幢樓房，大的是教學樓，小的是教師宿舍。原先的五間半瓦房一半空著，一半做了儲藏室。花壇也重修了，但那四個陶罐依舊在，里頭的花依舊開。

方豆豆來銀雀小學報到時，一見那花壇就抿嘴笑了，她好像看見一個捉西瓜蟲、撿花瓣的小豆豆，這種感覺好奇妙呀，十年時光像一張張糖紙重疊在一起發出脆響。更叫她開心的是，那一溜她小時候爬過的冬青樹一棵都沒有少，有一個樹杈上，她悄悄刻過一個“豆”字，她真想爬上去找找還在不在。

方豆豆在辦公室看見校長，校長已經不是她小時候的校長了。校長姓蘇，四十來歲，皮膚白，手指長， 眼睛大，一對淺褐色的眼珠微微往外凸出，盯著方豆豆笑道：“這個小姑娘長得和茶葉蛋一樣啊。”

一整個暑假，方豆豆幾乎都在太陽底下，不是幫爸爸媽媽做農活，就是騎著自行車瞎轉悠。人曬得烏黑，再加上個頭矮，臉蛋圓，頭發短，眼睛小，蘇校長的比喻倒也貼切。

方豆豆害羞地笑了。

蘇校長問：“讓你教一年級好不好？”

方豆豆說：“好的。”

如果校長問“讓你教六年級好不好？”她也會說“好的”，因為無論教哪個年級，對她都是新鮮的啊！

包結實這批孩子正是方豆豆的第一茬學生，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她在村子里走路的時候，村里的老爺爺老奶奶笑瞇瞇喊她一聲“方老師”，喊得她又驕傲又羞澀。

方豆豆的家就在學校附近，閉上眼睛兩分鐘就能走到。銀雀村不大，百來戶人家，村后是竹林，村前是莊稼地，家家戶戶門口種著桃樹或梨樹，學校在村頭。

剛教書時她住家里，爸爸媽媽成天喊著她的乳名叫她吃飯，弄得她不知道自己是小孩子還是大人了。她索性搬到學校宿舍住，才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老師了。

學校十間宿舍，一共九個老師。除了方豆豆，其他八個老師的家都在別的村子或鎮上。學校里有燒飯阿姨，管老師們的一日三餐。方豆豆在學校吃早餐和中餐，晚飯卻一定要回家去的，她饞爸爸做的菜。吃了晚飯再跑回學校，先在教室備課，再到宿舍看書睡覺。后來回宿舍前又多了一件事，送包結實回家。

2

包結實是第一個知道方豆豆想調去城里的孩子。

那還是五月底的事，方豆豆填了一張進城調動的表格，這事除了爸爸媽媽、小林、蘇校長和兩個師范同學知道，她誰也沒告訴，因為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從農村調進城里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倘若說出去被人知道了，結果又調不走的話，很難為情的。但是方豆豆粗心大意，表格填到一半趕著上課就扔辦公室桌面上了，于是就被負責拿作業本的包結實瞥見了。

包結實畢竟只有三年級，表格也不是很看得懂，只是模模糊糊覺得豆豆老師要走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放學后等在校門口。

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第二天就是六一節了。放學后方豆豆一個人在教室里，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又踩著凳子掛氣球和彩帶，還準備了三十七個小本子。做完這一切，她才踏著霞光走出銀雀小學的校門，一抬眼就挪不動步子了，天邊的云好似大大小小的紅鯉魚列隊巡游呢，她癡癡地數起“魚”來。

正數著，身后傳來一個呼吸聲。

包結實抿著唇，像一根木樁子立在圍墻邊，松軟的頭發上晃著紅光。

“結實，這晚霞多好看呀，像天空送給人間的一個禮物，美得……美得叫人感動。”方豆豆快樂地踮了踮腳尖，用手指著那些“魚”說，“你好好觀察，寫到日記里去，你準能寫好的。我也寫，我們比一比，怎么樣？”

包結實人如其名，長得很結實。方豆豆個子小，剛過一米五，三年級的包結實和她差不多高了。

包結實低了頭，不看她。

“結實，怎么了，不高興？晚飯吃了嗎？”

“沒。”

“還沒吃飯？沒回過家？”方豆豆問。往常包結實都是先回家吃晚飯，再跑回教室來做作業的。

見包結實不吭氣，方豆豆拍拍他的肩膀說：“那上我家吃吧，我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不去。”

“干嗎不去？害羞？不會吧，又不是第一次到我家吃飯，走啦。” 方豆豆不由分說拉他胳膊，竟拉不動。

“方老師，我不去。”

“方老師？”方豆豆一愣，孩子們向來叫她豆豆老師，包結實更是沒叫過她一聲“方老師”，今天是怎么了？

“誰惹你了？”

“你。”

“我哪里惹你了？”

“我知道你要去城里教書了。”

包結實看見豆豆老師瞬間咬住了嘴唇，平日當她著急或者不知怎么好時，就愛咬嘴唇，或者鼓腮幫子。

天邊的“魚”游到一塊兒去了，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一團，紅色也褪盡了。學校大門口的燈亮起來，橘黃的光暈落在方豆豆的圓臉上，她不自然地甩了甩馬尾巴。教書三年，她不再是那個短發的“茶葉蛋”了。

“你要離開我們了嗎，城里的孩子就比我們好嗎？”包結實仰起臉，大聲問道。

方豆豆的心底，噌地升起一股背叛了孩子們的愧疚感，一句話有半句被自己吞回嗓子里：“不是這樣的，結實……大人的事……你們小……還不懂……”

“如果你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包結實轉身跑遠了，轉身的剎那，方豆豆看見他狹長的眼睛里淚水晃動。她擔心包結實路上跑太快跌跤，又怕他不回家，一路跟著，一直看他跑進家里，才放心往回走。走到校門口，媽媽在那兒等她了，喋喋地說飯菜都涼了。

回到家，爸爸問：“進城調動的表格填了吧？”

“填了。”

“要有出息，還是要到城里，豆豆呀，今年加把勁，調出去，你就是銀雀村里飛出的金雀了，村里的人哪，都要高看你一眼。”

方豆豆滿腦子閃著包結實的淚光，一邊往嘴里送飯，一邊走神。

“小林也等著你調城里去吧？”

“嗯。”方豆豆點點頭，她不在乎爸爸媽媽說的“金雀銀雀”，但她在乎小林。小林是她男朋友，師范畢業那年暑假認識的。當時她正匆匆往教育局去，小林的自行車把手不小心擦著了她，胳膊上破了點兒皮。

豆豆說：“沒事，沒事。”

小林說：“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我在那里實習，不麻煩的。”

豆豆說：“真的沒事，真的沒事。”她趕著去教育局填工作分配志愿表，不想耽擱時間。

小林說：“這樣吧，萬一有問題，你打我電話。”他寫了一串數字給豆豆，又要了豆豆家里的電話號碼。

3

第二天是六一兒童節，這是方豆豆和孩子們一起過的第三個兒童節，她早早坐在教室里等候了。給孩子們的禮物放在講臺上，厚厚一摞卡通封面本子，昨天夜里，方豆豆在每個本子上都寫了名字和一句話。

孩子們進來一個，她就送上一聲“節日快樂”和一個本子。

孩子們和她預想的一樣開心。

可包結實一直沒來。方豆豆一次次往教室外張望，手里捏著最后一個本子。當包結實的身影終于磨磨蹭蹭出現時，方豆豆幾乎是沖了過去。

“六一節快樂！”方豆豆說。

包結實默默接過本子，沒有抬眼睛，低著腦袋坐到位子上。同桌李錦吃驚地問：“你怎么不高興？”

他晃晃肩膀，意思是別煩我，他還沒有心情告訴李錦昨天的事，當然也沒有告訴張叢和葉小靈。

上午，銀雀小學舉行六一游園活動，整個校園穿梭著孩子們快樂的身影。包結實手里拿著游園紙，勾著腦袋，不跑也不跳，像個小老頭一樣慢騰騰地走。這模樣刺目得很，弄得方豆豆胸膛里的不安像一尾小魚，一沉一浮，一沉一浮。

一整個上午，方豆豆的眼睛有意無意地追蹤著包結實，而包結實時刻躲避著方豆豆。

方豆豆只要有一點兒朝包結實走過去的意思，他立刻泥鰍一樣閃掉。

“如果你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這個男孩用實際行動向方豆豆證明，他說的是真話，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像石頭那么真實。

方豆豆感覺胸膛里的魚越游越大，越游越焦躁了。她必須和包結實好好說說，可是，該怎么和他說呢？

下午是各班分頭組織六一活動，一些老師爭分奪秒上起課來。方豆豆對孩子們說：“你們的節日你們做主。”她放手讓他們自己玩兒。孩子們提出踩氣球，方豆豆幫著把氣球從墻上一個一個摘下來，又一起呼呼吹了一堆。大家分成四組，在操場上圍成四圈，一個圈里放十只氣球，爆一只得十分。方豆豆當裁判，一聲令下，孩子們捂著耳朵，閉著眼睛，歪著身體，扭著脖子，抬著腳，哇啦哇啦地叫，氣球從一只腳底滾到另一只腳底。

包結實總算興奮了起來，他瞅準一個氣球，一腳踩下去，“啪—”一只氣球便爆了個四分五裂。他精神大振，踩向第二個，第三個……把氣都撒在它們身上似的，一踩一個準，十個氣球領先爆完了，他們組得了第一名。

方豆豆獎給他一支自動鉛筆。

包結實接了過去，想了想，放回講臺上。

“獎給你了呀。”

“不要。”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看包結實，像不認識他似的。張叢對葉小靈說：“今天他很古怪。”

“真不要？”

包結實悄悄瞥了一眼，他喜歡這支筆，藍色的，上面印著一只白色的鳥。他想了想，第二次接了過去。方豆豆松了一口氣，心里的那條魚終于安靜了一會兒，不再一沉一浮讓她難受了。

4

后來孩子們吵著要聽故事，三年了，他們聽豆豆老師講了多少故事啊。平日只要他們認真聽課，按時完成作業，豆豆老師就給他們講故事。她的肚子里裝滿故事，嘴巴一張就吐出一個，動物的、植物的、精靈的、魔鬼的、神仙的、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什么故事都有。不過他們最愛聽的還是豆豆老師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故事，纏著她講了一遍又一遍，總也聽不膩。時間多奇妙呀，豆豆老師曾經和他們一樣小，而他們有一天會長到豆豆老師這么大。

“豆豆老師，你就講和四個小伙伴的故事吧。”

在方豆豆的講述里，同學們對她的四個小伙伴—麥子、小葉、草兒、阿鈴已經很熟悉了。

“麥子、小葉、草兒、阿鈴是她們的原名嗎？”

“不是啦，是我們五個的秘密名字，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她們叫我土豆呢。”

“哈哈，土豆，土豆。”

一講起小時候的故事，豆豆老師就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和李錦、葉小靈她們一樣大的小姑娘。

“好吧，就講我和小伙伴的故事吧。有一回，外公去上海，給我買回來一雙紅皮鞋。那時候學校里還沒有小孩子穿皮鞋呢，我可得意了，我可驕傲了，冬天都舍不得脫下。大家穿棉鞋了，我還穿著紅皮鞋。人家問，你不冷嗎？我說當然不冷，皮鞋怎么會冷？皮鞋可暖和了，我的腳指頭熱得直冒汗呢。其實我的腳都凍麻了，上課的時候在桌子底下跺。”

“哈哈哈，豆豆老師你好好笑啊。”

“操場凍得硬邦邦的，皮鞋的底可真滑，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摔跤。有一天做早操的時候，我摔了四次，一踢腿，就摔一跤。同學們笑我臭美，老師也偷偷笑。草兒、阿鈴、小葉、麥子不笑。春天到了，我把紅皮鞋給她們穿，一人穿一天。小葉和阿鈴的腳小了一點兒，草兒和麥子的腳大了一點兒，但我們每個人都穿得很高興，夏天沒有到紅皮鞋就穿破啦。”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好的，講一個午睡的故事吧。為了不讓我們在野外瘋玩，老師讓我們回校睡午覺。同桌兩個人，一個睡桌子，一個睡長椅。睡長椅比睡桌子好，隱蔽，老師不容易看見我們玩兒。我們五個都睡長椅，我們把臉朝下趴著，在地上寫字、打手勢，我們還傳紙條。有一回，正玩得高興呢，‘啪’的一聲，我的屁股吃了一棒，真是疼啊，她們的屁股也一個一個遭了殃……”

“你們五個會吵嘴嗎？”同學們問。

“會呀，我們也鬧別扭。大概是二年級的暑假吧，我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日子，回到村里見到她們可開心了。我們有說不完的話，說著說著，我就忍不住編起故事來了。我不是故意要撒謊的，我的腦子里總會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憋也憋不住，憋著一百個難受。

“我說，我外婆家有一種藥水，是外婆從一千種草里提煉出來的。只要抹到頭發上，頭發一夜之間就會長得很長很長，一直長到腳后跟。啊，真的嗎，真的嗎？阿鈴她們的眼珠子都掉出來了。那時我們都想留長長的頭發，可因為會長虱子，都被媽媽剪得很短很短。我說當然是真的啊，騙你們是小狗。麥子問，那你的頭發為什么還是這么短？我說，從外婆家回來的時候剪了，媽媽不喜歡我長頭發的。她們說，那下次去外婆家，你給我們帶點兒回來喲。

“我說好呀好呀。我說好呀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相信外婆家有神奇的長發藥水呢。等下次去了外婆家，哪里有長發藥水喲？她們說我是騙人精，不理我了。我也很生氣，也不理她們。但過不了幾天，我們就和好了。我還編了一個故事叫《神奇的長發水》，她們都很喜歡聽呢。”

“《神奇的長發水》，這個故事我們也要聽！”同學們期待地說。

“我已經忘記啦，好吧，下次給你們編一個，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吧。”

“再講一個嘛，再講一個你和小伙伴們的故事嘛。”

“好吧，好吧，今天是你們的節日，就聽你們的。到了夏天，我們五個愛在池塘里玩。麥子她們四個都會游水，只有我學不會。阿鈴最厲害，能在塘里游好幾個來回。她們游到水塘中央，一邊踩水一邊喚我，我的心真癢癢啊。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讓阿鈴背我游到了塘中央，我又害怕又快樂，兩條胳膊緊緊圈在阿鈴的脖子上。突然我嗆了一口水，我一下子著慌了，在阿鈴的背上掙扎起來。我的胳膊箍住她的脖子，雙腳用力踩她的腿和背，拼命要把自己的上半身露出水面。被我一弄，阿鈴也慌了，撲騰起來。她一撲騰，我又嗆水了。我每嗆一口水，就把她纏得更緊，求生的本能讓我一個勁兒把她往水里壓……

“幸好麥子她們三個游過來了，把我們拖到水塘邊。阿鈴喝了很多很多水，她很生氣，說差點兒被我害死了，說再也不想見我了。我覺得很丟臉，羞慚得一連幾天都躲在家里，不去找她們玩，更不去水塘了。后來她們四個一起來找我，阿鈴說，不怪你了，我們還是一起去玩吧。我送她一支新鉛筆，她送我一塊新橡皮。后來她們四個輪流教我游水，但我學不會。”

那天，方豆豆還講了一件背課文的糗事。

“老師讓不會背的同學站到講臺上，同學們一個一個勾著腦袋上去了。我看了一眼阿鈴，她沒有上去，穩穩地坐著，她明明不會背的，于是我學她坐著不動。草兒、小葉和麥子也跟著不動。班里一共十九個人，十四個站在講臺上了。老師很高興地看看我們五個，老師是阿鈴的爸爸，他說，幸運啊，班里還有幾個聰明懂事的孩子。

“我們五個誰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阿鈴也不敢。老師好像明白了什么，盯住我說，你背給同學們聽聽，讓他們長長見識。我舌頭直打結，吭哧吭哧背了兩句，背不下去了。老師氣得拿教鞭敲桌子罵道，方豆豆你不會背書，還不誠實，這是錯上加錯，快站教室后面去！我剛站定，老師說，轉過去！我剛轉過去，屁股上就‘啪啪啪’吃了三棒子。阿鈴一看這情景，立刻乖乖站講臺上去了，麥子、草兒和小葉也趕緊站了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們吃的棒子比我還多，阿鈴更慘，被她爸爸打紅了手心。你們不知道，我們小時候，老師的教棒可厲害了……”

最后豆豆老師講了五個小伙伴一起養貓頭鷹的故事，她們輪流抓小魚、撿螺螄給它吃，把小貓頭鷹喂成了大貓頭鷹，有一天貓頭鷹被人偷走了，到處尋不著，她們五個一起哭啊哭……

那天，包結實趴在桌上捂住耳朵不聽，但故事還是一個一個鉆進他耳朵里了。

接下來的幾天，上課他悶悶地趴在桌上，下課第一個沖出教室，對豆豆老師一個字都不說。方豆豆被他攪得憂心忡忡，一天放學時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她以為包結實會掙扎，沒想他反身抱住了自己，嗚嗚哭了。這時，操場上就剩他們兩個人了。

“豆豆老師，你不要走好不好？”

方豆豆的眼淚差點兒跟著沖出來，除了他爸爸去世時哭過，這個孩子什么時候都是大大咧咧高高興興的。

“結實，我是填了調動表格，但結果還不知道的。”

“你能把表格拿回來嗎？”包結實問。

“結實，填了表格還要參加進城考試，很難很難的，我不一定能考上。”

“真的嗎？”包結實抽泣著問。

“真的。”

“那你不要去考試好嗎？”

“我想去試試。”

“我祝你考不上，祝你考不上，祝你考不上……”包結實一口氣說了八遍，把自己說得笑起來。

“結實，你能答應我，先保密嗎？”

“我答應，但是，你不要考上。”

晚飯后，包結實回教室做作業了。那天晚上，教室里飛進一只細腰黃蜂，在他們腦袋上一邊打轉一邊可怕地嗡嗡。這種蜂村里人管它叫“鬼頭暈”，蜇到人可夠受的。兩個人嚇得除了用眼珠子滾來滾去地比畫，動也不敢動，幸好它巡邏了一會兒，就走了。它一飛走，包結實和方豆豆一起哇地叫出聲來，然后一起大笑。

四、豆豆老師

1

三年前的夏天方豆豆師范畢業，七月底，和她一起畢業的同學都有了去向，她卻因為貪玩錯過了工作分配大會。她本不想回銀雀小學教書的。

她去教育局，教育局在一個幽靜的小院里，青磚房子，窗框是紅色的，樓梯的木扶手很有些年代了。她在二樓找到了管人事的副局長，局長姓趙，圓臉龐，八字眉，神情和藹。

“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你都能錯過呀？”

方豆豆鼓著腮幫，滿臉通紅，羞得說不了話。她也奇怪自己怎么能記錯時間。她只是獨自跑出去玩了一趟回來，人家就都有著落了，她一個人被撂下了。

她不敢和爸爸媽媽說，自己慌慌地找到教育局來，路上還被一輛自行車擦破了胳膊。趙局長拿出一張分配志愿表讓她填，她唰唰幾下寫好了，恭恭敬敬交給趙局長。趙局長拿起表，念道：“南霞實驗小學。”

“你想去這個學校？”

“嗯。”方豆豆用勁點頭。

“我們要服從分配，知道嗎？”

“你們要把我分配到哪里？”方豆豆有幾分忐忑地問。

趙局長沒有回答方豆豆的問題，反問：“你為什么想去南霞實驗小學？”

“因為它是我的母校，是縣里最好的小學，我想在城里當老師。” 方豆豆坦率地回答。

“為什么想在城里當老師？”趙局長追問。

“因為城里的條件比農村好。”方豆豆誠實地說。她是農村長大的孩子，三年前初中畢業父母讓她報考中等師范學校，就是為了讓她早點兒跳出農門，其實方豆豆自己很想念高中，上大學的。

“哦，你還沒有畢業呢。”趙局長蹙著眉說。

“我畢業了。”方豆豆忙說。

“你沒有畢業。”

“我真的畢業了，我要是沒畢業，就不會來這里了。不信的話，我回家給您拿畢業證書。”方豆豆著急道。

“我說的是，你的思想沒有畢業，你沒有一顆為教育無私奉獻的心。你一心想的是城里生活比農村好，機會比農村多，是不是？”

方豆豆這才明白“沒有畢業”的意思，羞愧得想逃走。但想在城里工作的確是她真實的渴望，她不能撒謊啊。忽地，從心底跑出來一股倔勁，她迎向對面的目光，問：“那您為什么要在教育局工作，而不是在農村當老師呢？您也覺得在城里工作好一些是不是？”

面對方豆豆的“冒犯”，趙局長卻不生氣。他提起熱水壺往自己的茶杯里續了一點水，給方豆豆也倒了一杯，剛說“小心燙”，方豆豆已經喝了一口，燙得直哈氣。

趙局長忍不住笑了，說：“方豆豆老師，你很坦率。其實你想留在城里工作沒什么錯，只是現在有規定，中等師范學校畢業生一律到農村鍛煉三五年，除非是特別優秀的畢業生會有留城的名額，你是特別優秀的嗎？”

方豆豆連忙搖頭，在那個臥虎藏龍的師范學校里，她實在是太普通了。

“那么，你就先到農村好好鍛煉，以后憑自己的實力考到城里來，你覺得怎樣？”

方豆豆說“好的”，她在分配志愿表上把“南霞實驗小學”改成“銀雀小學”。

趙局長說：“銀雀小學是還欠一個老師呢。”

“我在那里讀過三年小學，我的家就在那里。”

“那你回母校教書，很好啊，你要努力。”

方豆豆說：“我會的。”

那個暑假，方豆豆的初中同學陸陸續續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有北京大學的，浙江大學的，同濟大學的……她本來也會是其中一個。但她再也沒有機會了，三年前爸爸媽媽讓她報考中師時，她的人生之路就定型了。她師范里同學的情況和她差不多，幾乎都是農村孩子，都是中考成績優異的，都是為了跳出農門早點兒捧上鐵飯碗的，也都是心高氣傲的。

八月底，初中同學聚在一起慶祝，方豆豆坐在角落里。看著同學們意氣風發的樣子，她有點兒自卑，他們的人生在這里分岔了。他們去讀大學，未來有無限可能，而她也許永遠就是一個鄉村老師了。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無奈和失落。

我要努力，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老師，方豆豆在心里對自己說，說了以后，心里仿佛就踏實一些了，像一只老鼠篤信自己會有一個米缸似的。

2

那是方豆豆當老師的第一天，天沒亮透，她就在教室里等孩子們了。盛夏已經到了尾巴，清早的空氣濕潤潤的，花壇里的月季花瓣上滾動著夜晚的露珠。方豆豆拿著三十七個孩子的名單反復念，念到能背下來。她很激動，也很緊張，鼻尖不停地冒汗。

第一個孩子來了，后面跟著爸爸媽媽。

方豆豆問：“小朋友，你會寫名字嗎？”

身后的爸爸忙說：“他會，他會，我前兩天教他的，他一教就會，聰明得很，他奶奶說很少有這么聰明的孩子。”

男孩用足了勁一筆一畫寫下 “包結實”，方豆豆被這個名字逗樂了：“你為什么叫包結實？”不等男孩說話，爸爸搶著回答：“我姓包，所以他姓包，我們希望他結結實實不生病，所以他就叫包結實。方老師，你看他這名字寫得不錯吧？”

“很好呢。”方豆豆表揚道，包結實的媽媽高興地摸了摸孩子的頭。

包結實的爸爸大高個，穿著汗衫，胳膊上鼓著一個一個疙瘩肉，牙齒雪白雪白的，一笑起來就拍后腦勺。

“方老師，我們這孩子特別結實，經得起打，只要他不聽話，你就打。”說著，包爸爸走到教室外面去了，一會兒走回來，手里多了一根拇指粗的棒子，“老師，要打就打他手心，打屁股也沒事，肉多。”

包結實斜了眼睛恨恨地瞅那根棒子，方豆豆說：“呀，我正差一根教鞭呢，謝謝了。”

包結實的爸爸媽媽一口一個“方老師”，反反復復說著兩句話：“方老師啊，孩子就交給你了，多么年輕呀，多么有出息呀，一看就是個好老師。”說得方豆豆很不好意思。

孩子一個一個來了，他們的身后有的跟著爸爸，有的跟著媽媽，也有跟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更多的是爸爸媽媽一道來。大人們說：方老師，孩子交給你了，我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不聽話就批評，該打的時候盡管打。

不到八點，名單上的三十七個孩子全到齊了。教室里全是腦袋，孩子和大人擠擠挨挨的。方豆豆說：“請各位家長先回去吧，孩子交給我了，你們放心，我會教好他們的。”

教室里響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掌聲，是包結實的爸爸帶頭鼓的掌。

大人們鼓完掌，一個接著一個走出教室，他們一邊走一邊回頭，眼睛瞅孩子也瞅方豆豆。教室門不大，三個人擠在門框那兒了，后邊的人用勁推了他們一把才出去，方豆豆撲哧笑出了聲。

家長們全到教室外面了，還是不肯走，一個一個踮著腳尖，腦袋疊著腦袋，透過窗戶往里瞧，幾只鼻子壓在玻璃上，扁扁的，白白的，鼻孔朝天，把孩子們逗得前仰后合。方豆豆只好走到外面，又“趕”了一回。

終于，大人們走光了。

方豆豆關上教室門，一轉身，呆住了。

一片小小的臉龐啊，一片亮閃閃的黑眼睛！

孩子們好奇地看著方豆豆，方豆豆也好奇地看著他們。她一下子忘了要說什么，她有點兒暈眩，像春天里被花香熏著了似的。昨晚上她明明一句一句寫下來背過的，不是倒背如流，也是滾瓜爛熟。可這會兒她全忘了。她想著孩子們的爸爸媽媽說，“方老師，把孩子交到你手上，我們放心。”他們憑什么放心呢？我真可以叫他們放心嗎？

方豆豆的人生里頭一回體驗到有所承擔的分量和喜悅，眼眶里熱乎乎的。

“老師，你怎么不說話？”包結實站起來問，他的個頭一看就是班里最大的，瞳孔顏色和頭發顏色是一樣的金褐色，眼睛狹長像兩片柳葉，眼角快吊到太陽穴那里去了。

其他同學也紛紛地跟著問，老師你怎么不說話呀？

“因為我太高興了，我真高興認識你們。”方豆豆說，“以后我們都在一起了，你們真可愛。”

“老師，我們真的很可愛嗎？”一個睫毛濃密，眼睛里仿佛含著霧氣的女孩問，她叫葉小靈，班里唯一住校的孩子。

方豆豆用力點頭，她說的是真的。以前她對小孩幾乎無感，沒有興趣多瞅他們一眼。可是現在，她眼前的三十七個孩子都變作天使。為什么會有這樣巨大的差別，僅僅因為她成了他們的老師嗎？

“我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先來，我姓方，你們叫我方老師。”

“那你叫什么名字？”幾個孩子站起來問。

“我知道，老師叫方豆豆。”喊話的是一個銀雀村的女孩，她長著很深的雙眼皮，鵝蛋臉，黑皮膚，頭發剃得比男孩子還短，穿著短袖和短褲，名字叫李錦。

方豆豆當然也認得這女孩，一個村里的人嘛，她笑著說：“對，我叫豆豆，方豆豆。”

包結實一聽，躥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大的方框，又在旁邊畫了兩個小小的圓圈，指著讀：“方—豆—豆。”

“哈哈哈哈，方豆豆，方豆豆。”孩子們都樂了。

“老師，我們以后能叫你豆豆老師嗎？” 有人問。

“當然可以啊！”

李錦帶頭叫了一聲“豆豆老師”，包結實在講臺上跳著叫“豆豆老師”。

“豆豆老師，豆豆老師。”整個教室喊成一片，瓦片都快被掀翻了。教室門突然被推開，蘇校長走了進來，擔憂地問：“方老師，怎么了？能管住孩子們嗎？”

方豆豆毫不掩飾興奮，說：“蘇校長，他們很喜歡我。”

蘇校長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說：“要是管不住，我在辦公室，你來找我。”

蘇校長走了，方豆豆大笑：“我喜歡你們叫我豆豆老師，你們是銀雀小學的新學生，我是新老師，我們都是新的，我們會成為好朋友，高興嗎？”

“高興—”幾個男孩高興得滾到地上了。

接下來輪到孩子們一個一個介紹自己，有一個男孩半天站不起來，方豆豆才發現他桌邊靠著一根木頭拐杖，他只有一條腿，叫張叢。剛才他一進教室就坐在位子上了，爸爸在講臺前給他繳費，人多，方豆豆沒有注意到。方豆豆的眼睛不知為什么躲閃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別處，張叢的臉色變了，方豆豆又沒有注意到。

孩子們越來越興奮，教室里亂成一鍋粥，誰也聽不清誰說的。方豆豆不得不故意生了兩回氣，教他們先舉手再說話，別人發言的時候要好好聽。

放學后，孩子們歡天喜地奔向父母的懷抱，說上學太快樂了，豆豆老師太有趣了。方豆豆回到家里，一邊吃飯一邊和爸爸媽媽講第一天當老師的情形，唧唧呱呱，連說帶笑，嘴巴根本停不住。

“我會讓他們很快樂，很優秀，我會帶孩子們走向未來，我能做到的！”夜里方豆豆躺在床上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奇怪自己怎么會一下子就那么深地愛上他們，那種感情，就像天然的母性，兀自汩汩地流淌。她擦了擦眼睛，都是淚水，熱乎乎的，她又笑了。

那年孩子們七歲，方豆豆十九歲，他們連生肖都是一樣的。

3

方豆豆一心一意要當一個好老師，但這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節數學課，方豆豆為了講解一道題唾沫都干了，無論她橫著講還是豎著講，都有一大半同學聽不懂。她的聲音越講越高，把嗓子快扯破了。

一些同學張著嘴，瞪大眼睛，努力想要聽懂。可那道題真的好麻煩啊，同學們覺得腦子像打了死結、灌了糨糊一樣。豆豆老師破著嗓子又講了一遍后，問：“這回你們懂了吧？”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包結實輕輕地說：“懂了。”

他說得那么輕，豆豆老師卻聽見了，她眼睛唰地亮了，像看見了救星：“結實，你真的懂了？”包結實為了讓老師開心，使勁點了點頭，表示很懂了。豆豆老師眼睛亮閃閃地請包結實到講臺上給同學們說說。包結實很為難，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豆豆老師熱切地說：“來吧，勇敢點兒。”包結實只好上了講臺，上了講臺，他就成了面紅耳赤的啞巴了。

“說呀。”

“我，老師，我……我忘記了。”

豆豆老師眼里的光芒晃了晃，熄滅了，她灰心地搖搖頭，請他下去。包結實往位子上走，眼睛的余光瞥見豆豆老師扯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像對自己十分懊惱的樣子。等他坐到位子上，豆豆老師已經轉了身，背靠講臺，臉朝黑板。這時，一支粉筆“咚”地落到了地上，她蹲下身子去撿，整個人便隱身在大大的講臺后面了。

她撿了很長時間的粉筆。

粉筆滾到哪里去了？

豆豆老師怎么還沒有站起來？

她不會是累壞了，暈倒了吧？有幾位同學按捺不住想要跑上去看了。

終于，豆豆老師撿起粉筆站了起來。她轉身面朝大家，拍了拍手掌說：“同學們，不要著急，我們慢慢來，我剛才想到一個好法子，保準你們一聽就懂。”

于杰成第一個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桌子，因為實在太好笑了。

同學們也跟著大笑，笑得亂揮胳膊亂蹬腿。

方豆豆被大家笑得莫名其妙。

“你們怎么了？”

于杰成笑得滾到地上，說：“豆豆老師，哈哈哈，太好笑了，你的臉太好笑了……”

豆豆老師忙用手抹了一把臉，這下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她的臉上，特別是眼睛那一圈，都是紅紅綠綠的粉筆灰呢。

同學們笑著笑著明白了，剛才，豆豆老師是躲在講臺后面偷偷擦眼淚呢。

方豆豆漸漸明白，當個好老師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更糟糕的是，她還接二連三地被蘇校長提醒和批評。

第一次是一個星期三，那天同學們上課特別認真，超額完成學習任務，方豆豆一高興，說：“我獎勵大家明天放假，沒有作業！”

第二天，住校的葉小靈醒來無事可做，跑去找豆豆老師說話。方豆豆住在宿舍二樓，葉小靈正要上去，看見蘇校長噔噔噔走在樓梯上。

葉小靈輕手輕腳跟在后面。

沒想到蘇校長找的也是方豆豆。

葉小靈緊貼著墻壁立在樓梯拐角處，不讓自己被校長發現。

“咚咚咚，咚咚咚。”

“方老師，方老師你在里邊嗎？”

“嘎吱—”

“蘇校長，你找我？”方豆豆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夢境里跑出來的一樣，她還在睡懶覺呢。

“今天怎么回事？你們班的教室門到現在還沒打開？現在都上第一節課了，孩子們一個都沒有，你還在睡覺？到底怎么回事？”

“哦，蘇校長，我們班今天放假了。”方豆豆終于從夢里醒過來了，聲音清亮起來。

“什么，放假了？誰讓你放假的？”蘇校長的嗓門直接拉上去了。

“我自己呀，孩子們昨天上課很認真，我獎勵他們放假一天。”

“你獎勵他們放假？”

“是呀。”方豆豆快樂地說，“他們真的好乖。”

“方老師，放假不是自己隨便放的，你這是教學事故啊！”

“我，我……”

“方老師，你怎么會這么自由主義呢？”

“我，我……”方豆豆的聲音，像被噴了枯草靈的植物一樣無力。

“方老師，叫我怎么說你，你一個老師，怎么連這一點兒規矩都不懂？”蘇校長的話越說越嚴厲。

“蘇校長，我……我以后知道了。”

“怎么會叫我碰上你這樣的老師，如果有家長告到鎮里去，你自己負責任。”

“對不起，蘇校長，我一定自己負責任，不會給學校惹麻煩。”

“你已經惹麻煩了呀！方老師，叫我怎么說你？”

蘇校長一定是氣得說不出話了，因為葉小靈好一會兒沒有再聽到聲音。她想先溜走，過會兒再回來。沒想到蘇校長氣沖沖下樓來了，看到葉小靈，問：“你是方老師班里的？”

“是……是的。”

“你們方老師怎么樣？”

“方老師很好，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

“哦，是嗎？”蘇校長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說，“小鬼頭。”

等蘇校長朝教學樓那邊去了，葉小靈忙跑到二樓。豆豆老師還站在宿舍門口，眼睛紅紅的，耳朵紅紅的，看見葉小靈，忙背過身去擦眼睛。葉小靈看到豆豆老師的拖鞋是穿反的，像兩只迷路的小船。

4

一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快結束了，方豆豆領著同學們復習功課。

一天放學鈴響，蘇校長快步走了進來。

蘇校長常常光顧一年級教室，因為這間屋子里的孩子和老師統統不讓她放心。蘇校長對同學們說，又像是對方老師一個人說：“今年期末，縣里要對各校的教學質量進行抽測，抽測語文還是數學目前不知道，反正成績要排名。你們要加油啊，其他年級我不擔心，就是對你們班沒有底。”

方豆豆干脆地說：“請校長放心，孩子們很聰明，學得也很認真，我們一定會考好的。”

“你覺得你們班能考多少名？”

不等方豆豆回答，同學們一起回答了：“第一名！”

方豆豆掩嘴笑，蘇校長也被逗笑了。

“瞧你們班這些小家伙，一個個都活潑機靈得很！”

“是啊，他們都是好樣的！”方豆豆快樂地說，她當老師四個月了，臉孔白了，短發長了，勉強能扎麻雀尾巴了。

蘇校長拍拍她的肩膀說：“加油啊，就看你們的了。”

“放心，我們一年級會給學校爭光的！”

“第一名，第一名！”于杰成還在喊，他喜歡寫“1”，發給他一個本子，他在本子上樂呵呵地寫“1”，發給他一張試卷，他在試卷上樂呵呵地寫“1”。他寫得太用力，筆尖一會兒就在紙上摁斷了，他樂呵呵地打開鉛筆盒換了一支，他的爸爸每天幫他削好一整盒的鉛筆，夠他斷的。他記不住字，超過三畫以上的，到了他筆下，不是多一橫、少一撇，就是多一點、少一豎。方豆豆見縫插針地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練習，只要一放手，他就寫錯了。于杰成的考試成績，從來沒有達到過兩位數。

同學們說，他準會給班里拉后腿的。在家里，他們的爸爸媽媽也說，方老師運氣不好，遇到這樣的學生，很難教出成績了。

“豆豆老師，于杰成怎么會這么笨？”有的同學去問。

“每個人天分不同，于杰成在這方面不優秀，也許在另一方面是天才呢。”

“是嗎？”一些孩子暗暗觀察了于杰成好幾天，想尋找到一點兒天才的影子，但于杰成把它們藏得太深了。

期末復習的兩個星期里，方豆豆并沒有給同學們多布置一點兒作業。

期末考試后，同學們回家了，等成績出來再回學校開休業式。

李錦在家待不住，考完試第三天跑回學校，看見老師們都在辦公室。她悄悄地蹲在窗戶下面，等豆豆老師走出來。

她聽見豆豆老師問：“蘇校長，考試成績出來了嗎，我們班考得怎么樣？”李錦也很想知道班里考得怎么樣，忙豎了耳朵，她是班長呢。

但蘇校長沒有回答豆豆老師的問題。

“這一次抽測，我們學校的四年級最優秀，語文考了縣里第八名。五年級和三年級也不錯，數學都排在前十五名。六年級數學從以前的十九名上升到十七名了，二年級語文從第十五名上升到十一名了，都有進步，值得表揚。”

蘇校長說了這么多，也沒有提到一年級，一年級考得怎樣呢？李錦真著急，搬了塊石頭墊在腳底，踮起腳尖，把兩只眼睛高過窗臺。她看見蘇校長把幾頁紙交給豆豆老師，說：“你自己看吧。”

豆豆老師是疑惑的，又是激動的。她先看第一頁，摘掉手套，一根手指跟著眼睛一起在上面急切地尋找。

再看第二頁，手指在上面好像有些僵了，像凍著了似的。

最后，她的眼睛和指頭落在了第三頁的最下面。

她抬起眼睛，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小鹿猛地撞上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你們班的成績很……”蘇校長說。

不等蘇校長說完話，方豆豆嘴巴一咧，她大哭起來，是真的哭，不是默默流淚的哭。她哭得趴到桌子上，像要把心肺都哭出來似的。

李錦驚呆了，他們班的張叢剛來上學的時候就是這么哭的。

辦公室里的老師們也驚呆了，蘇校長本來張了嘴想說點兒什么，也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老師們才回過神，圍上去安慰方豆豆，七嘴八舌地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剛畢業呢，以后會好的。

本來要批評她的蘇校長不得不改了語氣，說：“你才畢業，是個新老師，還沒有教學經驗，以后努力就行了。會好起來的，不要太灰心。”

但豆豆老師根本停不下。

李錦悄悄地回家了，她覺得豆豆老師看見自己會更難過的。路上經過一個結冰的池塘，她往里邊踢了一顆石頭，石頭在冰面上滴溜溜地打轉。

休業式的時候，豆豆老師和同學們說：“我們班這學期考了最后一名。”

同學們失望地說：“啊！”一群麻雀嗖地從窗玻璃上掠過去，屋檐上飛下來幾片干枯的葉子。

“所以呢，以后我們只有進步一條路了，進步的空間很大，對不對？明年我們更加努力，好嗎？”

方豆豆給每一個孩子都準備了獎品，連于杰成都有，他張著嘴高興壞了。其實方豆豆心里很沮喪的，甚至有點兒自我懷疑了，但她沒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出來。

5

一年級第二個學期，方豆豆又被蘇校長批評了一次。

清明節，銀雀小學全校師生步行到八里之外的革命烈士紀念碑掃墓。那天的太陽不像是春天，倒像夏天的，不管老師還是學生，都被曬暈了，外套脫了也不頂事，熱汗流得眼睛睜不開。

掃墓完畢，回校路上天突然陰了，風里帶著雨，涼絲絲地，隊伍歡樂起來。

但雨越下越密，各班的老師不得不領著孩子們找地方躲雨，方豆豆也一樣。一年級的三十七個孩子擠在一溜屋檐下嘰嘰喳喳，方豆豆伸手去接屋檐上的水，孩子們也跟著去接。方豆豆伸出舌頭去舔雨水的滋味，孩子們也伸出舌頭。

方豆豆竟蹦到雨里去了，她張開手臂，仰著臉龐在雨中轉圈，一年級的孩子們也一個一個跟著蹦到雨里去了。

隔壁班的老師沖這邊喊：“別淋濕了！”

方豆豆回道：“沒事，好玩！”

雨細細密密的，針尖一樣，她問孩子們：“雨落在臉上是什么感覺？”

“像螞蟻在臉上爬。”

“癢得我想笑。”

“涼涼的，很舒服……”

她又問：“雨是什么味道？”

“沒有味道。”

“甜的。”

“苦的。”

“是空氣的味道……”

方豆豆再問：“你們是想接著躲雨，還是雨中散步？”

“雨中散步！”同學們一起喊，他們誰也不想回屋檐下。

一群孩子在方豆豆的率領下，淋著雨，歡呼雀躍地朝學校走去。

雨不大，卻下得密，一會兒大家的頭發都濕了，不過沒有誰在乎，高興還來不及呢。方豆豆讓孩子們瞧春雨里的草啊，樹啊，莊稼啊，奇怪，它們為什么比平常都好看呢？

一邊走，方豆豆還一邊問：“雨中散步是什么感覺？”

“很快樂！”

“很好玩！”

“誰能說點兒不一樣的？要用心去感受哦。”

“我覺得自己變成小雨滴了。”

“呀，說得好。”方豆豆表揚道，她一表揚，馬上有人喊：“我好像變成一株小草，春雨正在幫我洗澡。”

“太好了！”

“我好像和雨水一樣變成透明的了……”

同學們越說越多，方豆豆表揚不過來了。

幾個男同學開始玩“跳水坑”的游戲，只要看到一個大點兒的水洼，他們就雙腳并攏，往里邊嗵地一跳，水花濺得大家哇哇亂叫，也濺了他們自己滿頭滿臉。

在雨里走路是這么好玩的事情！

等回到學校，大家從里到外濕透了。方豆豆短短的馬尾，不知什么時候全散開了，濕答答地貼在臉上、耳朵上。

然后，同學們像一只只快樂的落湯雞跑回家去。真是好玩的一天！

第二天清早，豆豆老師在黑板上寫生字，寫一會兒捂著鼻子打一個噴嚏。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個人，早讀鈴響了。

一個家長跑進教室來說：“方老師，我來給孩子請個假，他昨天夜里發燒了，大概是著涼了。”

接著又來了幾個家長，都是請假的。

“對不起啊，方老師，我那孩子身體弱，感冒了。”

“發燒了，爬不起來，我讓她在家休息一天。”

第一堂課過去了，教室里一共只有十二個同學。也就是說，有二十五個生病了。

教室空蕩蕩的，比任何時候都大。

方豆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讓十二個孩子寫生字。

蘇校長走進了教室，昨天她上縣里開會，沒有去掃墓。她掃了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我聽說昨天的事了，你讓孩子們淋了一路的雨。這么多位子空著，他們都生病了吧？”

方豆豆難過地點點頭。

蘇校長生氣地說：“他們那么小，怎么能淋雨？春天的雨最淋不得，你心里有孩子嗎？你就一點兒也不為孩子們著想嗎？你只為自己好玩嗎？”

“我沒想到他們會生病，我就是想讓他們感受一下春天的雨……”

蘇校長打斷了豆豆老師的話：“你這個老師真是叫人著急啊，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你自己還沒有懂事，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去愛孩子！”

“我愛他們的……”

“方老師，以后不許再出這樣的事了！放學后，你挨家挨戶去探望孩子們，去給家長道個歉。”

“我會去的，你不說我也要去的。”方豆豆低著頭，不想讓蘇校長看見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淚已經在地上開出一朵一朵濕答答的花了。

一放學，方豆豆就挨家挨戶去探望孩子們，包結實、李錦、葉小靈一路跟著，包結實打著噴嚏說：“豆豆老師，我覺得下雨就像天上跳下來很多很多小精靈，它們一起把樹上的葉子擦得亮閃閃的。”

“呀，很有想象力。”

生病的同學看見豆豆老師都很高興，有的家長本來有怨言，看見孩子的高興勁兒，也就不怪她了。有的家長還給她煮雞蛋，不吃不讓她離開，那天她吃了七個蛋，差點兒撐壞了肚皮。

過了兩三天，教室里三十七個孩子全齊了。他們說，以后還要在雨中散步。但方豆豆可不敢這么做了，她已經成了最讓校長頭疼的老師了。

五、一個秘密

1

自從答應豆豆老師保密，包結實說話算數，一直到六月十日早上，班里都只有他知道老師想調城里工作的事，家里呢，連媽媽都沒有告訴。

獨自憋著一個秘密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叫人難過的秘密呢？

六月九號的晚上，天熱極了，教室里的風扇轉到了最快，嗚嗚嗚地發出累壞的聲音。包結實一邊擦汗一邊做作業，做完最后一道題，他走到講臺邊，盯著豆豆老師手里的筆。方豆豆還在埋頭備課，像小朋友做家庭作業一樣認真。

包結實憋了一會兒說：“豆豆老師，我知道你準會考上的，你一考上就走了，你不要去考好嗎？”

方豆豆停了筆，咬了咬嘴唇，眼睛看著桌面，不能說“好”，又不能說“不好”。包結實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想聽的話。他回座位抓起書包，沖出教室。

“結實，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家！”

“不要！”

包結實只是跑，跑了十多分鐘，跑進家里把門砰地關上了。透過窗戶，他看見豆豆老師停在二十步外，影子被月亮拉得很長。水稻田里青蛙的叫聲響成一片，幾只螢火蟲在空氣里浮動，豆豆老師仰起臉龐看了看天空，一陣風把她的裙子吹得鼓了起來，使她看起來像一個長燈籠。站了一會兒，她往回走了。

“門關這么響干什么，嚇人的，方老師呢？”媽媽問包結實，她正在縫雨傘，縫一把五毛錢，屋子不大，一半用來堆雨傘架子了。

“回去了。”

“結實啊，以后放了學不要回去做作業了，老師那么忙，還總要送你，她對我們娘倆太好了。結實啊，她一個人要對付你們三十七個調皮孩子，夠累的，你不能總麻煩老師，明白嗎？”

“哦。”包結實答道，他生豆豆老師的氣，本來就不想回教室做家庭作業了。

夜里，包結實睡不著，在床上煩躁地打滾。他想：如果豆豆老師要去考試，我就不理她，我叫同學們都不理她。這樣豆豆老師一定會難過的，她難過就不會走了。豆豆老師不是說很喜歡我們嗎？除非她在撒謊。

方豆豆看著包結實進了家門才放心向學校走去，那個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的包爸爸不在人世快兩年了，她有責任多照顧結實的。方豆豆回到教室后繼續備課，整理三年級語文的各項知識點。

每年六月底縣里都要舉行統考，這是各個學校極為重視的一樁大事，直接關系著學校的教學質量和聲譽。雖然方豆豆從心里不贊同“分數至上”，但她太微小了，她只是泥石流里的一顆小石子，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著和別人同步走。

蘇校長已經提醒過方豆豆了：“方老師，今年復習扎實一點兒，全縣三年級一共五十二個班，你爭取前三十，好嗎？有信心嗎？我們學校其他班的成績都在中上游，你不能拖后腿啊。”

說實話，方豆豆不是很有信心。前兩年的統考，他們班的成績都在很下游，要不然蘇校長也不會特意提醒她。

“我努力，蘇校長。”

“要加油，方老師。”

說起來，班里的孩子都挺愛學習的，課堂氣氛也是全校最活躍的，但不知為什么成績總考不過人家。銀雀小學的老教師傳授她經驗，成績是磨出來的，練出來的，一個字寫五十遍，還能寫錯？一道題做五十次，還能做錯？方老師啊，你不要老讓他們玩啊。那些課外書什么的少看一點兒，你把講故事的時間也省省。時間要用來做題啊，一遍遍做，地毯式查漏補缺，一道題也不放過。卷面成績要好，非要苦練不可，練到學生閉著眼睛都能做的份上，明白了嗎？

方豆豆做不到這樣，她不愿意把孩子訓練成作業機器人。她寧愿讓他們多玩一會兒，多看會兒書，多聽一個故事；她寧愿帶他們到田野里跑一跑，多認識些蟲子和植物。平時逢節假日，她愛開玩笑說：“聽好了，今天的作業很多很多很多—”

“啊—”孩子們哇哇叫嚷。

“今天的作業是快樂，必須完成哦！”

教室里的歡呼瞬間穿透天花板。

但成績總考不過人家，確實叫方豆豆沒有底氣。老教師們說她的教學華而不實，不頂用，唉，說不苦惱是假的。這是教書第三年了，今年的統考成績會好一點兒嗎？一年級他們班還考過倒數第一呢，唉。方豆豆有了心思，讓她心思沉重的還有包結實。包結實不想她考上城里的學校，不想她離開，他落寞的樣子戳著她的心。

2

可方豆豆很想考上的，和她一起師范畢業的兩個同學，一個是李丹，去年已經考到城里了，一個是小茹，今年也報考了，更何況小林也催著她考呢。春天的時候，小林媽媽說：“豆豆，今年加把勁，調進城里的學校吧。”雙方的父母已經見過面了，并且商量了訂婚的事。訂了婚就該結婚了，結了婚一家人總要住在一起的。對方豆豆來說，調動是一件早晚的事情，一件重要的人生大事。可這些事，她的學生包結實能理解嗎？

李丹說：“可靠消息，今年縣城小學需要幾個語文老師，是調動的好時機，你們一定不要錯過了。說不準以后就飽和了，到那時，你們想調就更困難了。”

小茹說：“今年我要全力以赴，鄉下太閉塞了，學習的機會太少了。”

小茹說得沒錯。方豆豆每次到教育局資料室借教學錄像帶，來去都要大半天。而她每天有四五節課，常常一兩個月也找不到空隙去一趟城里。周末倒是有時間，可教育局周末也不上班呀。那些教學錄像帶是用來學習的，只要有時間她就在宿舍看，一堂課翻來覆去看十幾遍，一邊看一邊琢磨。銀雀小學有一些教學雜志，她不但把新的看完，還把陳年雜志從儲藏室里搬出來，一邊拍著灰塵一邊看，看得如癡如醉，做了一本一本筆記。她實在太喜歡教書這件事情了。

李丹說，她進城這一年學到的東西，比前面兩年加起來要多好幾倍，她就像海綿一樣從周圍吸取無窮無盡的養分。方豆豆也向往更廣闊的世界。有時她捫心自問，這是虛榮心在作怪嗎？如果大家都爭著去城里，那農村的孩子怎么辦？農村的孩子就不需要老師嗎？這些問題，她很難回答自己，便躲避著不去想。

小林催她填表格，說：我真想你快點兒到我身邊來呀。

方豆豆和小茹一起填了進城調動的表格。

小茹推心置腹地和她講：“聽說進城調動光靠成績好沒有用，競爭太激烈了，沒有關系很容易被別人擠掉。”

“你有關系嗎？”方豆豆問。

“算是有一點兒吧，托過人了，但不知道有沒有用。”對好朋友，小茹不隱瞞。

方豆豆的爸爸媽媽是農民，和青菜蘿卜、稻子麥子也許還能談點兒關系。她想啊想，很不喜歡“關系”這種東西，尤其不喜歡“不公平”這樣的事。說來也巧，她填了表格后的一天，教育局一行人到銀雀小學來調研了，樓局長也來了，他是正局長。樓局長瘦瘦的，黑黑的，眉毛很濃，樣子不太親切。

他們找了一些老師和孩子單獨提問。

輪到方豆豆了，他們提了幾個問題，方豆豆很快回答完了。她起身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樓局長，你們公平的嗎？”

“什么？”他們被方豆豆問得莫名其妙。

方豆豆也覺得自己問得沒頭沒腦，但有什么辦法呢？已經問出去了。

在樓局長聽來，“你們公平的嗎？”這句話就像一個質問。他嚴肅地盯著方豆豆，等著她的下文。

“如果我今年進城考試考得好，你們不要叫人家把我擠了，可以嗎？這就是……公平的。”方豆豆算是把意思講清楚了，她松了口氣，眼睛不自覺地去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上面粘著好些蟲子呢。

樓局長看看旁邊的人，又看看方豆豆，臉上的表情很詫異，大概沒有誰這樣和他說過話吧。

他反問道：“成績好怎么會被擠掉？”

方豆豆一聽，高興了，說：“如果不會被擠掉，那就太好啦，我就不擔心了。”

“好了，麻煩你叫另外的老師來。”坐在樓局長旁邊的人說，他看起來有點兒不耐煩。

方豆豆還是不放心，又說：“如果我考了前三名，你們一定不要叫別人把我擠掉啊。”

樓局長好像要惱，兩個眉頭之間皺了三道深紋說：“你確定自己能考前三？”

“我能的，如果我考不了前三，我就再也不調動了，我打賭。但是，您一定要公平。”

“你先考了再說。”

“那就說好啦，我會考前三的！”

方豆豆走到外面，叫了另外一個老師進去，她感覺耳朵發燙，對自己懊惱起來，剛才是不是吹了牛皮呢，我真的能考前三嗎？唉，算是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上了，豁出去，破釜沉舟吧。

3

六月十日這天，包結實無精打采，不但作業拖拖拉拉，連聽寫、背書也不過關。同學們驚詫包結實怎么突然變成了落后生，他可是堂堂一個副班長呢，學習好，個頭大，雖然沒有爸爸，但在班里很有威信的。

李錦是包結實的同桌，她早就發現包結實不對勁了。上課走神，作業馬虎，尤其上豆豆老師的語文課，他一味埋著頭，眼睛死死地盯著課本，像要用目光在上面挖出兩個洞來。

“快期末考試了，你怎么還不用功？”

“不想用功。”

一下課，包結實就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往外奔，十分鐘后，才踏著鈴聲從后門泥鰍一樣溜到位子上。金褐色的頭發濕漉漉的，滿身汗水，不知道一個人玩什么去了。任李錦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他一個字不說。

但這節課過了十幾分鐘了，包結實還沒回來。

豆豆老師往教室外看看，又往包結實的位子看看，對李錦說：“你去找找。”

李錦在校園里找了一圈又一圈，沒有找到，正要回去告訴豆豆老師，卻瞥見舊教室前面一株冬青樹上，一個身影晃了一晃。

她撒開腿跑過去，先看見樹上一雙鞋子，再往上看，是兩條彎曲的腿。

“包結實！”

“干嗎？”

“你在干嗎，快下來！”

“你找我干嗎？”

“上課了！”

“別騙人。”

“半堂課過去了！”

包結實抱著樹干，從樹上慢騰騰地滑下來，問：“上課鈴響過了？”

“當然響過了，我騙你干什么？豆豆老師讓我來找你的！”

“奇怪，我明明沒有聽見啊。”

兩個人一起往教室跑，從冬青樹到新教學樓有一段距離，隔著一個操場，操場上鋪著煤渣，踩在上面嚓嚓作響。一邊跑，李錦一邊問：

“你到底在樹上干什么？”

“不告訴你。”

跑到教室門口，李錦回到座位上，豆豆老師讓包結實先站在門口。

“上課了，你不知道？”

“我沒有聽見鈴聲。”

“剛才你去哪里玩了？”

“我沒有玩。”

“那干什么了？”

“不想說。”包結實垂著腦袋，汗濕的頭發粘著蜘蛛絲兒，臉上臟兮兮的，褲腿上一片青苔。同學們交頭接耳道：“不可能沒有聽到鈴聲，包結實撒謊。”

“快期末考試了，你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不好好學習！”

包結實低著腦袋，像是認錯，又像是不想搭理任何人。

豆豆老師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腦袋固定在自己的雙手間，盯著他的眼睛說：“我問最后一遍，為什么上課鈴響了，你不回來上課？”

包結實把目光斜到窗戶那邊，嘴巴依舊嚴絲合縫。李錦巴不得豆豆老師狠狠批評他一通，可老師卻心煩意亂地嘆出一口氣，說：“回位子去吧，抓緊上課，不然這堂課的任務完不成了。”

豆豆老師接著講課，同學們有些失望，豆豆老師對包結實也太寬容了吧。雖然他失去了爸爸，但他做得不好的地方，也應該批評呀。

包結實勾著腦袋，一雙眼睛又盯住課本不動。李錦生氣地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包結實白了她一眼，沒有頂回去。李錦更加生氣，同時擔心起來，包結實會不會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自從包結實的爸爸意外去世，李錦對他就特別在意。

離下課還有五分鐘，豆豆老師抽背課文，李錦報學號，報到誰誰背，最后一個抽到了包結實。包結實站起來，張了張嘴說：“我不會。”

他一說“不會”，許多同學都舉手，熱切地喊：“我會，我會，我來背。”

“這是昨天的家庭作業啊，你怎么不會背？”豆豆老師問。

“我昨天不想背。”包結實沒有撒謊，他昨天晚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阻止豆豆老師離開銀雀小學。

李錦皺著眉頭，比豆豆老師還失望，她一直認為包結實很爭氣的。

下了課，李錦拽著包結實的胳膊從教室后門出去。李錦個子高，力氣不比包結實小。

“你拽我干嗎？”

“就拽你。”

“放開我！”

“就不放開。”

包結實歪著身子，胳膊被李錦拽著，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走。李錦手大，像她爸爸，平日她常常穿男孩子的衣服，頭發剪得比包結實還短。乍一眼瞧過去，就像兩個男孩子在拉拉扯扯。

“噢噢噢，公婆兩個打架嘍。” 有的同學開始起哄。李錦和包結實回頭去瞪起哄的人，他們就灰溜溜玩自己的去了。

李錦把包結實拽到老教室前面的冬青樹下。

“你說，你是怎么了？”

“憑什么告訴你？”

“你去向豆豆老師認錯。”

“才不。”

一陣風吹過來，頭頂的冬青樹葉好像一只只耳朵，饒有興趣地聽他們吵架。

李錦憤憤地說：“好，那從現在開始，我不再和你說話，也不當你同桌了，我說到做到。”

包結實沒料到她的反應這么激烈，李錦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是班里他最服氣的人，李錦讓他服氣的事情多得數不清。如果李錦要和他絕交，他簡直不想來學校讀書了。

“我……我找第十個寶藏。”

“第十個寶藏？你還惦記著它啊？豆豆老師自己都忘記藏在哪里了，找不到啦。你為什么突然想起要找它？”

“找到它，豆豆老師就會滿足我一個愿望。”

“你有什么愿望？”

“我不想豆豆老師走。”

“豆豆老師要走？”

包結實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捂住嘴巴。

“你說什么？你說豆豆老師要走？”李錦兇巴巴的聲音一下子失去了威力。

“好吧，我告訴你，但你要保密。”包結實太苦惱了，豆豆老師要走這件事，他一個人承受不了。

“我發誓，我保密。”

“豆豆老師要去城里當老師了。”

李錦愣在那兒，很深的雙眼皮眨巴了兩下，拽著包結實的大手，頹然地松開了，垂在褲腿兩側，像受了驚嚇。

“我不相信，豆豆老師不會離開我們的。”

“隨你信不信。”包結實扔下這句話跑開了，上課鈴聲大作。

這一節是數學課，李錦時不時地出神，老師提醒了她兩次，包結實也用胳膊肘頂了她幾回。

看李錦耷拉著一對眉毛，包結實的心里輕松多了，因為他不用獨自難過了。

李錦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寫：“我不想豆豆老師走。”推給包結實。包結實寫：“我也不想。”推回給李錦。

一張紙在他們之間推來推去。

“我們想想辦法吧。”

“我們一塊兒找第十個寶藏，只要找到了，豆豆老師就不會走了。”

“好，一塊兒找，豆豆老師說話最算數了。”

兩個人正寫得起勁，數學老師無聲無息地站在了面前。

他們慌得同時去搶桌上的紙，“哧”一聲，紙被撕成了兩半，一人手里拿了一半。

“給我。”數學老師的眉頭皺得可以夾住一枚硬幣。

李錦把手背到背后，把紙在手心里揉成一團，握緊了。包結實把紙一揉，竟然塞進了嘴巴里，把老師看得目瞪口呆。

“你們兩個，站后面去。”

就這樣，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稻草人一樣晾在了教室后。同學們覺得吃驚，更覺得好玩，不是這個扭過脖子看，就是那個轉過頭去瞧。

放學后，包結實又一次吩咐李錦，不要告訴任何人，哪怕爸爸也不能說。

“我才不會告訴爸爸。”李錦說。

4

李錦的家里只有爸爸，沒有媽媽，而包結實的家里，只有媽媽，沒有爸爸。

李錦和豆豆老師是同村人，爸爸說，他爺爺的爺爺和豆豆老師爺爺的爺爺是結拜兄弟，算起來還是親戚呢。不知爸爸是不是瞎說，但李錦很高興聽他這么說。她喜歡豆豆老師，喜歡和老師是親戚。

李錦三歲的時候，媽媽就到廣東去了，重新結婚并生了一個兒子，李錦沒有見過這個弟弟。

“媽媽為什么要走呢？”李錦問奶奶，“她不喜歡我嗎？”

奶奶說：“媽媽不是不喜歡你，是你爸爸不爭氣，他掙不到錢，還喝酒。我不怪你媽，哪個女人都想過好日子的。就是苦了你啊，小錦。”

李錦記不得媽媽的樣子了，奶奶給她看照片，照片里的媽媽有著光滑的黑皮膚，像朵黑玫瑰。奶奶說：“小錦啊，媽媽雖然走了，但她心里舍不下你，她會回來看你的。”李錦相信奶奶說的話。

爸爸總喝酒，有時候早上醒來就喝，一直喝到晚上，喝著喝著嗚嗚哭。奶奶跟叔叔住一起，她把李錦帶到自己的屋里，住了一陣子。后來奶奶中風了，沒法再照顧孫女，爸爸把李錦領回家來，帶她去剃了個平頭，這樣就不用梳辮子了。爸爸照樣喝酒，半夜起來都要喝兩口。不喝酒的時候給村里一戶菜農干活，每天拿點兒小錢糊口。

爸爸雖然對李錦粗枝大葉，不知道怎么照顧，但心里是疼愛的，不喝酒的時候常給女兒講故事，銀雀鎮的傳說好像全裝在他肚子里。爸爸還熟稔《山海經》，講得李錦一愣一愣的。李錦和爸爸住在爺爺留下來的土房子里，村里已經沒有誰住土房子了，但李錦不在乎。她聽著爸爸講的故事，看著爸爸的書，跟著堂哥們去田野和山上淘氣，沒有什么管束，倒也自在。

李錦上學第一天，身上套著堂哥穿小的衣褲，臉沒洗干凈就來了。她說話粗聲粗氣，還把老鼠和毛毛蟲帶到學校來嚇人，一著急就用指甲抓人家胳膊。同學們不喜歡她，她一點兒不在乎，哼哼著一副很驕傲的樣子。

上學第五天，爸爸跌跌撞撞闖進教室來，滿身酒氣，找李錦拿鑰匙。李錦在上下四個兜里掏來掏去，半天找不到。爸爸突然急躁起來，扇了她一個耳光。所有人都看見或者聽見了這個耳光，李錦愣了一會兒，蹲到桌子底下，一直到放學都沒有出來。

自那以后，李錦變了，爸爸當著同學們給她的那記耳光似乎摧毀了她身體里的什么東西，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比蚊子還輕，還老一個人躲在廁所里。這一切都被方豆豆看在眼里，方豆豆好幾次把李錦從廁所里帶出來，帶到自己的宿舍里，用香皂給她洗洗手、洗洗臉。

一天夜里，李錦被尿憋醒，沒有看見爸爸。她開了燈，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找了，又站在家門口等。她越等越害怕，害怕爸爸像媽媽那樣一去不回了。她大哭起來，朝學校跑去，她沒有去找叔叔，而是去找豆豆老師。半夜的樹影搖搖晃晃，她被一塊石頭絆倒跌了一跤，膝蓋破了。

她拍著豆豆老師的門喊：“豆豆老師，我爸爸不見了！豆豆老師，我爸爸不見了！”

那天夜里，方豆豆率領著自己的爸爸媽媽，拿著手電，滿村子找李錦的爸爸。后來，他們在村前的水溝里找到了他。他醉得一塌糊涂，仰面躺在水溝里，水快淹過他鼻子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抬他，也沒把他弄醒。

第二天早上，爸爸還在呼呼大睡。李錦吃了幾口昨天留下的冷飯去上學，方豆豆遞給她一個熱饅頭，讓她到辦公室去吃，還給她的膝蓋涂了紅藥水。放學后，方豆豆牽著李錦的手去家訪，李錦爸爸剛從菜地回來，歪戴著帽子，哼著曲子，他們一頭撞見了。

“啊，豆豆，哦，方老師，你來了，有什么事？”爸爸搓著手上的泥巴，他大概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全忘記了。

方豆豆劈頭就問：“你像個爸爸嗎？”

李錦爸爸愣在屋檐下，他是看著方豆豆長大的，她穿開襠褲，流鼻涕，在村里亂跑，他都見過的。盡管如此，她既然當了女兒的老師，他也是尊重的。

“方老師，你為什么這么說？”

“你半夜喝酒，倒在溝里，萬一出事了，你女兒怎么辦？你像一個爸爸嗎？”

“哦，是因為這個呀，喝酒嘛，我以后少喝一點兒。我不是像一個爸爸，我就是一個爸爸，方老師……”李錦爸爸呵呵笑著，覺得方豆豆有點兒小題大做了。

方豆豆打斷他的話：“李錦就不該出生在你家里，就不該當你的女兒！別家的女孩，穿得漂漂亮亮，你的女兒，一天三頓吃不上熱飯。好了，我看你也不要管了，我帶她回家當妹妹去！”

“方老師，你是老師，但我還是你長輩呢，你怎么能這么和我說話？”李錦爸爸戴正了帽子說。

“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好好照顧李錦，我就帶她到我家去，我說到做到！天底下沒有你這樣的爸爸！” 方豆豆說著把李錦拉進自己的懷里，也許是太生氣了，也許是太心疼李錦了，眼淚唰唰地淌下來，怎么也止不住。

她的淚水讓李錦爸爸愣住了，李錦也呆了。

李錦爸爸沒有接著擺長輩的架子，說：“方老師，我不對，我以后好好照顧孩子。”

李錦看著豆豆老師的眼淚想，如果豆豆老師真的是我姐姐，那有多好啊。我要好好上學，說不定老師真的會把我當妹妹呢。

后來，爸爸喝酒少了，到菜地里干活的時間多了，李錦身上的衣服也干凈了。

李錦沒上過幼兒園，可她學起拼音和算術，比誰都快，認得的字也多，方豆豆沒有一天不表揚她的，這讓李錦覺得學習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了。

爸爸在教室里扇她耳光的陰影漸漸淡去，她說話的聲音又響亮起來，也不一個人躲在廁所里了，她還改掉了用指甲抓人和說話粗魯的毛病。

上學第二個月，豆豆老師說：“李錦，你當班長吧。”

“我……我不會。”李錦嚇了一跳。

“你當了就會了。”豆豆老師不由分說。

不等李錦同意，方豆豆就向同學們宣布：“我們請李錦當班長，好不好？”

李錦正想舉手說“我不會”，后面一個男孩嚷道：“不好，她爸爸是酒鬼。”嚷嚷的男孩是包結實，那時，他們兩個還不是同桌。

李錦一聽，一朵火苗就從心里躥出來了，她騰地起身，轉身瞪住包結實說：“我爸爸是我爸爸，不是我！不是我爸爸來當班長，是我！你傻了嗎？”

包結實被她瞪得捂住嘴巴，這女孩也太辣了。他眨眨眼睛，窘迫地定在位置上，像木頭做的。

“豆豆老師，我愿意當班長。”李錦說，在包結實開口之前，她還不想當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說完又瞪了包結實一眼，包結實直吐舌頭，可不敢再招惹李錦了。

“好吧，我們就請李錦先當班長，等期中考試后，我們正式競選班干部。”

李錦就這樣當了代班長。她的爸爸是個酒鬼，她是班里最窮的孩子，她身上穿著堂哥的舊衣服，這些都不影響她當班長。她的性情活脫脫像個男孩子，嗓門大，力氣大，老師不在的時候，如果哪個同學搗亂了，她騰地沖到他面前，再淘氣的男孩子都服服帖帖的。

李錦還能講故事，爸爸平日講給她的故事，她都能惟妙惟肖地說給大家聽。她還會寫故事呢，連拼音帶字，寫出一個又一個。

等到正式選班長的時候，同學們心甘情愿投了她的票。

如果爸爸沒有時間洗衣服，李錦就自己洗，她還能洗頭洗澡洗鞋子了。因為豆豆老師說，一班之長，要干干凈凈的，干凈是最好的形象。

李錦在心里悄悄叫了豆豆老師多少聲姐姐啊。

可現在包結實卻說，豆豆老師要走了，李錦慌了。從前爸爸喝醉酒罵她，在家里發脾氣、摔東西的時候，她也很慌，但都沒有這次慌，慌得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就要被大風吹到水里泡爛了一樣。

李錦說：“包結實，我們一定要找到第十個寶藏。”

這天下課，李錦和包結實像兩只無頭蒼蠅，正繞著一棵冬青樹打轉，葉小靈在背后問：“你們干什么？”把他們兩個驚得跳起來。

葉小靈是李錦的好朋友，她的家在大山里，離學校很遠，是班里唯一住校的學生。在葉小靈的一再追問下，包結實和李錦只得告訴豆豆老師要走了的事情，誰叫他們是好伙伴呢。葉小靈聽了半天不吭聲，只有淚水從眼眶里呼啦啦涌出來。

“我們三個一起找第十個寶藏，找到了，豆豆老師就會留下來了。”李錦說。

葉小靈說：“找不到的。”

包結實和李錦明白葉小靈說的可能是事實，但他們絕不放棄，因為這是唯一的希望。

“我們給豆豆老師寫信吧，請求她不要走，她心軟，會答應我們的。”

“沒用的。”包結實說，“當一個大人做了決定以后，心都是很硬的。”

李錦想到自己的媽媽離開村子去廣東的時候，心一定也是很硬的吧。

六、四個孩子

1

葉小靈矮李錦半個頭，白皮膚，長睫毛，眼睛里總像含了霧氣。一年級來銀雀小學讀書，是她第一次走到大山外面，她還沒來得及好奇，就陷入了孤獨中。爸爸媽媽把她送進學校，弄好床鋪，放了東西，就回家去了，說好周末來接她。她眼睜睜看著爸爸媽媽走出校園大門，想哭，使勁忍住了。

寢室里一共十個女孩，三個六年級，四個五年級，還有兩個三年級的。之前的九個，彼此間已經很熟悉了。她們有說有笑，對葉小靈這個小不點兒沒有興趣，不愛搭理。葉小靈在夜里抽泣，姐姐們說：“你再哭，我們就趕你出去，外面有鬼哦。”她很怯，只好用力憋住；她睡不著，整晚坐在床上想家，白天則困得像夢游。

一天晚上，寢室快熄燈的時候，豆豆老師來了，抱著一個枕頭和一條毯子。

高年級的女生們很驚訝：“方老師，你怎么來了，你要睡這里嗎？”

“是呀，我來和你們睡。”豆豆老師笑著說，“你們不歡迎嗎？”

“歡迎，歡迎！”女孩們尖叫起來，又興奮又吃驚，老師竟然會跑到學生寢室來睡，這太好玩了。

“老師，睡我床上，老師，睡我床上。”女生們爭著邀請。

葉小靈害羞地看著豆豆老師，把自己移到床的最里邊。

“可以嗎？”豆豆老師問她。

葉小靈點點頭，方豆豆便毫不客氣地爬到了她的床上躺下來。高年級的女生羨慕得哇哇喊。

“晚安啦，各位小妹妹，大家好夢。”

葉小靈挨著豆豆老師羞澀地躺下，老師輕輕摟過了她。

這一夜，葉小靈睡得很香。第二天上課時，她可精神了。

豆豆老師對她說：“晚上睡好了，白天才有力氣上課呀。”

因為老師的到來，寢室里高年級的女孩對葉小靈親密起來了，她們很羨慕這個一年級的小不點兒。方豆豆還拜托她們照顧好最小的妹妹，她們高高興興答應了。

有一天方豆豆在教室里改作業，改著改著，頭皮癢癢的。她用手一撓，捉下一只虱子。那虱子圓滾滾黑溜溜，落到桌上后飛快地爬。方豆豆用黑板擦一拍，拍出一肚子血。

眼尖的同學看見了，叫道：“啊，豆豆老師長虱子了！”

老師居然會長虱子！有點兒……丟臉吧。

方豆豆紅了臉說：“大家給我保密哦。”

同學們說：“好的。”嘻嘻哈哈大笑起來。

只有葉小靈知道，那是她的虱子。

放學后，方豆豆把葉小靈領回自個兒家里，兩個人用藥粉洗頭滅虱子。葉小靈難為情地問：“豆豆老師，你為什么不告訴同學們虱子是我的？”

“它明明在我腦袋上呀。”

“是我傳給你的。”

“那它就是我的了。哈哈，好啦，反正現在我們都沒有虱子了。”

葉小靈想了想說：“豆豆老師，我可以一個人睡了，我晚上不哭了，姐姐們對我很好。”

方豆豆抱起她轉了三圈，說：“我真高興，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了。”

但葉小靈覺得自己不夠勇敢。

一天課間休息，葉小靈聽到兩個女生悄悄在說豆豆老師長虱子的事，她想，不能讓老師再為自己背黑鍋了。

“那虱子是我傳給老師的。”她說，“她來寢室陪我睡覺時傳的。”

“葉小靈，原來是你的虱子呀，我說豆豆老師怎么會長虱子嘛。我媽媽說長虱子是因為不講衛生，是很倒霉的。你有虱子，就要離我們遠一點兒，不要傳給我們。”兩個女生說著逃一般地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有虱子，有虱子！”葉小靈在她們后面喊：“我早沒有虱子了，我常常到豆豆老師家洗頭的！”

不一會兒，好多同學都知道她長虱子的事了，葉小靈很生氣同學們不聽她解釋，但她一點兒都不后悔說出真相來。幸好李錦幫她解了圍，李錦從家里拿來一把篦子，這是一種用竹子做的，齒子極細密的梳子，能從頭發里刮出虱子來。她當著同學們的面把葉小靈的整個腦袋都刮了一遍，一只虱子都沒有。

李錦說：“現在你們相信了吧，葉小靈以前有虱子，不代表永遠有啊，我們不能亂冤枉人。”

那天放學，葉小靈對李錦說：“我們當好朋友吧。”李錦說：“行！”

葉小靈個性溫和，喜歡語文，數學不好。自從適應住校生活，再加上有豆豆老師關心，有李錦這個好朋友，她就不覺得孤獨了。她的同桌是張叢，不太愛說話，但葉小靈問他數學題目，張叢都會耐心地教她。同桌快三年，他們也成了好朋友。

葉小靈和張叢說出了豆豆老師的秘密，她認為張叢有權利知道這件事，因為平日他們四個總玩在一起，不告訴張叢，是不公平的。

“豆豆老師要走了，要調到城里去工作了，你要保密。”

“我不信。”張叢頭也不抬地說。

“我沒騙你，我要給豆豆老師寫信，請她不要走。”

“如果老師要走，你寫信也沒有用。”

“張叢，你想想辦法呀，你腦袋瓜聰明。”

“我想不出來。”

“你怎么會想不出來？”

“就是想不出來。”

張叢突然把脖子扭到一邊去，面朝墻壁，葉小靈很生氣，搖他的肩膀，使勁把他的臉扳回來。

原來張叢的眼睛紅了，葉小靈說：“我就知道你會難過。”

上課鈴響了，豆豆老師走進來說：“這堂課我們復習關聯詞。張叢，你來說說看，有哪些關聯詞？”

“因為……所以……，雖然……但是……，不僅……而且……”

“你用雖然……但是……造一個句子。”

“雖然豆豆老師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但是……”

同學們都好奇地等著他的“但是”，張叢的“但是”沒有出來，哭聲卻從嗓子里涌出來了。他仰起脖子，張開大嘴，像只小獸一樣號起來。

豆豆老師嚇了一大跳，這哭泣的樣子她太熟悉了，一年級，張叢就是這樣天天哭的。葉小靈也慌了，忙拉他的衣角，怕他說出什么來，包結實和李錦稍一對視，就猜出了原因。

“張叢，怎么了？有什么事你盡管告訴老師，說吧，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張叢只是哭。

一年級的時候他這樣哭，三年級他忽然又這樣哭，方豆豆心里怦怦的，不知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事。

2

張叢只有一條腿。

三歲時，他追一只麻雀跑到村子的大馬路上，一輛拖拉機撞飛了他。醒來后，他就成了一條腿的孩子。

張叢上小學第二天，一個男孩瞅了他半天說：“你真好笑，你只有一條腿，你洗腳只要洗一只。” 張叢的臉急速地紅了，他呼呼地吐了三四口氣后，伏在桌上大哭。同學們你推我擠地跑去辦公室告狀：“豆豆老師，豆豆老師，張叢哭了，有人說他只有一條腿！”

方豆豆被孩子們擁著走進教室，張叢的臉嚴嚴實實地埋在胳膊里，哭聲很大。方豆豆只想快點兒把他哄好了，說：“張叢，怎么了，男孩子要勇敢，不要隨便哭鼻子哦。”

張叢的哭聲轉成尖厲的，簡直要刺破耳膜。

方豆豆束手無策，她拍拍他的背，又摸摸他的頭，可哭聲并沒有輕下來，她不知道還有啥法子。

幾個同學把那個笑話張叢的男孩押過來了。

“老師，就是他就是他，他叫于杰成，就是他把張叢說哭的。”

于杰成個子高，年齡比其他同學大了兩三歲，他被同學們推過來的時候，一邊笑一邊扭著身體叫：“放開我，放開我。”

“你為什么說張叢？”方豆豆問。

“我……我沒有說他。”

“你說了，你說了，你說他只有一條腿。”幾個同學不服氣地嚷嚷。

“老師，他本來就只有一條腿啊。”于杰成說，一雙眼睛黑亮黑亮地閃動，并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

“老師，老師，于杰成的腦子很笨的。”和于杰成同村的孩子說，“我們都不和他玩，他已經十歲了。”

于杰成聽到人家說他笨，也不生氣，歪著腦袋呵呵笑：“老師，他為什么會只有一條腿？那他買鞋子只要買一只嗎？”

張叢噌地起來，挺直一條腿，雙手撐住桌面，桌邊的木拐翻到了地上，發出咚一聲響，把幾個女孩子嚇得像螞蚱一樣跳起來。

“滾，你們都滾。”從他的牙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臉已經青了。

方豆豆嚴肅地說：“小學生不能講臟話。”

“你也滾。”張叢瞪著老師說。

孩子們大叫：“張叢膽子太大了，竟然叫老師滾。”

方豆豆的腦子卻像咬死了的石磨盤，一時半會兒轉不動，批評他？安慰他？找家長？告校長？她剛當老師第二天，她的人生經驗還不夠應付。

張叢接著大哭，哭聲像受傷的野獸。上課的鈴聲快響了，就讓他這么哭下去嗎？顯然不是辦法。

“同學們，你們先到教室外面，張叢需要靜一靜，我和他說會兒話。”

同學們鬧鬧嚷嚷的，一步三回頭走出去了，在教室外面嘰嘰喳喳。

“張叢只有一條腿，張叢還會罵老師，我不喜歡他。”

“我也不喜歡他，他哭起來好煩人。”

“豆豆老師應該兇一點，把他治得乖乖的。”

一些同學踮著腳尖透過窗戶看教室里邊。

“看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

“噓—”

方豆豆坐到張叢對面說：“張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說‘滾’的，你只是心情不好。”

張叢不搭理，只管哭自己的。

方豆豆不知道接下來講什么好，低頭看見桌底下孤零零的一條腿，她的眼睛被什么扎了一下，疼。

說什么呢？

張叢，一條腿就一條腿，沒事的，你照樣會長大，照樣會有幸福的生活—誰說沒事的？當然有事！方豆豆你失去一條腿試試看？

張叢，我以后不會讓同學們說你的，誰說你，我就批評誰，你放心，誰也不敢欺負你。

張叢，你要勇敢。

張叢，面對現實……

方豆豆在心里念一句，就覺得錯一句。

就在她想啊，想啊，想不出話的時候，張叢不哭了，還打起了小呼嚕，他睡了。方豆豆心中一喜，就讓他睡吧。她輕手輕腳走出教室，叫孩子們輕手輕腳進來。

放學時爸爸來接他，問：“今天開心嗎？”張叢不說話。爸爸好像明白了什么，把方豆豆拉到一邊，想說幾句話。張叢拼命地叫：“爸爸回家，爸爸快走！”張爸只好先不說了。

看著他們父子倆遠去的自行車，方豆豆的心里沉沉的。她能懂得張叢的悲傷和自尊，可她不知拿他的悲傷和自尊怎么辦。如果心里有一扇門的話，張叢的心門似乎已經對她關上了。她有些煩惱，獨自走到老教室前面的冬青樹下，站了一會兒。

3

第二天，直到早讀課結束，張叢都沒有來。

早操時，一年級的孩子跟著高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亂伸胳膊亂踢腿，張叢的爸爸一手提著兩支木拐，一只胳膊里夾著兒子，走進了校園。

張叢用盡力氣蹬著僅有的一條腿，身體掙得像一頭被逮住的小野豬。

方豆豆忙丟下胡亂做操的孩子們，和父子倆走進教室。張爸滿頭是汗，說：“這孩子脾氣倔，怎么也不肯來上學，唉，遲到了，方老師，不好意思啊。”說著，他把兒子用力摁到座位上，輕吼道：“你只有一條腿，你不讀書，將來你能干什么？你能種田嗎，你干得了活嗎？你除了讀書，沒有其他路。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以后坐辦公室，你只有一條腿，你不坐辦公室，你還能做什么？要聽話，用功讀書！”

“我不讀書，我要回家！”

“你不讀書，你就不是我兒子！”

“我不讀書，我要回家！”

“張叢，聽爸爸的話，我們好好讀書，不哭了，好嗎？”方豆豆在一邊好言好語勸道。

“我就是不讀書，我就是要回家！”

孩子們排著隊回教室來了，張爸大吼一聲：“不許哭了！”張叢被爸爸突然爆發的怒氣怔住了，哭聲戛然而止。張爸說聲：“方老師，孩子交給你了”，就匆匆逃了。

方豆豆在他身后說：“交給我，你回去吧。”

她萬萬沒想到，張叢能一直哭。哭完第一節課，又哭第二節課，哭完了一個上午三節課。下課的時候，張叢也休息；上課了，他的哭聲和鈴聲一起發作。方豆豆在張叢的哭聲里斷斷續續跟孩子們說話，她的腦袋嗡嗡的，耳膜被哭聲刺得又疼又脹。她說的每句話都被張叢的哭聲扯得七零八碎，她自己都不知道講了些什么。孩子們呢，一個一個東倒西歪，注意力全在張叢身上。

張叢的哭聲時高時低，一會兒趴著哭，一會兒仰面哭。趴著哭時，聲音略微輕些。哭著哭著，頭抬起了，脖子也直起來了，嘴巴也張大了，歇斯底里地干號，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畢現。那號聲在教室的四面墻壁上來回撞擊，孩子們難受得捂上耳朵，方豆豆則手足無措。

干號一陣后，他累了，把腦袋趴回桌面，大家的耳朵才獲得暫時的赦免。但很快那哭聲又會亮堂起來，迎來新一輪的干號。孩子們瞅著方豆豆，那些眼睛在問：“豆豆老師，你沒有辦法嗎？你可是老師啊！”

方豆豆把她知道的辦法都使用過一遍了。

哄他勸他安慰他。

講道理給他。

也嚇唬他，拿出包結實爸爸送來的棒子狠狠敲他的桌子：“你再哭，我就打你手了。”

到了下午，張叢趴在桌上休息，方豆豆在他身邊蹲下來問：“你要怎樣才能不哭呢？”

“你把我送回家，我就不哭。你不讓我回家，我就哭。”

方豆豆徹底明白了他哭的目的，他就是要哭得老師受不了，同學受不了，爸爸媽媽受不了，他就可以躲在家里不上學了。

第二天，張爸又把他夾在胳膊里送來了。

第三天早上，方豆豆領著孩子們讀拼音，正讀得起勁，張叢的哭聲在教室外炸開了，她全身的雞皮疙瘩跟著起來了。

每天早上，方豆豆的耳朵都下意識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她真害怕聽到那哭聲啊。但那哭聲總是如期而至，她的耳膜和心臟天天顫抖，完了，這一天又完了。

她去問老教師，又去向校長求救，他們的意見是，讓張叢在家里先待幾天，調整好情緒再來讀書。方豆豆和張爸說了這個意思，張爸不同意，他說，在家里待著待著，他的孩子也許永遠都不會再來學校了。

“他倔，我就比他更倔。等他倔不過了，就安生了。方老師對不起啊，我的孩子給你添麻煩了。”

因為張叢的哭鬧，方豆豆的教學計劃全亂了，她有點兒要崩潰的感覺，每天睜開眼睛想到張叢就心驚肉跳。

有一天，張叢破天荒地一聲沒哭，那一整天，方豆豆覺得耳朵幸福極了。可第二天張叢又哭開了，攢了一天的力氣，他哭得越發厲害，方豆豆恨不得把他拎出教室。

這天早上，張叢又被爸爸摜到位置上。

“今天你再哭，你就不要叫我爸爸，放學后我會問老師的，聽見沒有？”

“爸爸，我不要讀書，我要回家！我回家就很乖，爸爸！”

張爸剛走出教室，張叢就從位置上跳起來，左胳膊夾著木拐，他的速度之快，木拐和右腿交替的默契程度，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那木拐簡直就是他的左腿啊。

“爸爸，帶我回家！”

張叢的右手拉住了爸爸的衣服。

張爸一個轉身，啪的一下，手掌打在他臉頰上。

“你不讀書，你這輩子還能做什么？你已經比別人少了一條腿，你還要少一個腦子嗎？你難道要讓爸爸媽媽養你一輩子嗎，以后我們死了，誰來養你？”

“我要回家，帶我回家！”

“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啊，你叫爸爸媽媽怎么辦啊？”

張爸蹲下來，彎著脊背，捂著臉，嗚嗚哭了，好像被什么東西打垮了。

張叢愣愣地望著哭泣的爸爸。

半晌，他用手背擦掉了眼淚和鼻涕，說：“爸爸別哭，我好好讀書，爸爸別哭，我好好讀書！”

4

張叢真的不哭不鬧了，方豆豆終于能放心上課，每天醒來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可是，她很快有了新的擔憂。

張叢太安靜了，安靜得叫人心里發毛。

他的位置靠墻壁，他一天到晚坐著，連廁所都不去。他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誰都聽不見他說一個字。方豆豆一望向他，他就把腦袋低下去，他的頭頂有兩個旋，據說長兩個旋的孩子生性特別倔強。如果說之前張叢用哭泣來做盔甲，那么現在他的盔甲是沉默。

方豆豆多想把他從盔甲里解救出來，讓他像別的孩子那么快樂啊。

一天清早，張叢還沒有到教室，方豆豆趕緊和同學們說了許多話—如果你們只有一條腿，你們會很難過吧。我們要對張叢好，要多幫助他。誰也不許笑話他，更不能欺負他。我們一定要對張叢很好很好，記住了嗎？

同學們說記住了。

為了讓大家多關心張叢，讓他被班級的溫暖包圍，方豆豆還說，幫助張叢做一件事情，就獎勵一朵小紅花。

這以后，同學們爭著替張叢交作業，給他拿東西，可是要幫的事情實在太少了，不夠同學們搶的。于杰成一下課就去問他：“你要上廁所嗎，我扶你去。”

張叢把脖子扭過去不理他。

“你上節課也沒有去廁所呀，讓我扶你去吧。”

“你為什么還不要上廁所？我媽媽說尿會憋死人的，去吧，我會扶你的，不會讓你摔倒的。”

于杰成每次下課都去問，張叢一見他就把臉對著墻壁，于杰成就去告老師：“豆豆老師，張叢不上廁所的。”

方豆豆自己也時刻關注著張叢，課上著上著，注意力不知不覺就到了他的身上，還時不時走到他身旁，翻翻他的課本，看看他的作業。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只要他愿意開口說話。

但張叢一點兒都不領情，只要方豆豆朝他走去，他的眼神立刻變得警惕，胳膊也僵硬了，身體使勁往墻壁縮去，縮到盡可能離豆豆老師遠一點兒的地方，更別說開口和她說話了。他一天到晚不喝一滴水，這樣他就能把尿憋回家里撒。

方豆豆很苦惱自己走不進張叢的心里，而她明明已經用了九牛二虎之力。

一堂語文課，新課講完了，孩子們寫生字，方豆豆坐在講臺上，等他們寫好了拿上來批改。她的眼睛又落到張叢身上了，她看見他放下了筆，知道他寫好了字，就說：“葉小靈，你幫張叢把作業拿來改。”

“好的。”葉小靈快樂地答應了，她伸手去拿張叢的作業本，張叢啪地用手掌把作業本壓住了。

“不要碰。”張叢低低地說。

“我幫你交作業呀。”葉小靈輕聲說。

“不用。”

“豆豆老師讓我幫你的，你的腿……”葉小靈看了看老師。

“我不交！”張叢喊了一聲，拿鉛筆盒用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后，重重地摔到地上，接著把作業本嚓嚓地撕碎了。

教室里的空氣凝固了，同學們吃驚地張著嘴。

方豆豆的耳朵灌滿鉛筆盒落地和作業本撕碎的聲音，頭皮陣陣發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于杰成跑下位置撿起張叢的鉛筆盒問：“豆豆老師，可以獎小紅花嗎？”

張叢掀起桌蓋，把臉埋到桌肚里去了。

方豆豆最終什么也沒做，只說：“寫好字的同學拿來改吧。”

這天晚上，方豆豆躺在床上想著張叢，想他的一舉一動。

唉，方豆豆，你要怎樣做，才能讓他和別的孩子一樣嬉戲玩耍，一樣快樂呢？

他和別的孩子一樣嗎？很明顯，不一樣，這是事實，他失去了一條腿。你給他特別的關心，就是因為他不一樣。同學們你爭我搶地要幫助他，也是因為他不一樣。

方豆豆，如果只有一條腿的是你呢？

方豆豆驚得坐了起來，啊，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愿意別人過多地關注我，每一次特殊的對待和不必要的幫助，只會時時刻刻提醒我，瞧你多可憐啊，你只有一條腿！

方豆豆有些明白張叢的反應了。

過了兩天，學校安排秋游，去銀雀水庫。水庫建在山上，先走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再登兩百多級階梯。早讀課后，方豆豆讓孩子們排隊。

包結實問：“張叢也去嗎？”

“當然去。”方豆豆不假思索地說。

“水庫很高，很難爬的。”包結實說。

“每個人都去，快排隊。”方豆豆說，換作以前，她可能會對張叢說：“你想去嗎，如果不想去就讓爸爸來接你回家吧。”

方豆豆瞥見張叢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他站起來，拄著左邊的拐杖站到了隊伍中。

隊伍出發了，方豆豆走在后面悄悄地觀察張叢。他走路完全沒有問題，從三歲到現在，他顯然已經習慣這種走路方式了。

到了山腳下，于杰成跑到跟前來問：“豆豆老師，我想扶張叢。”他一說，便有很多同學跟著要扶張叢，“我來我來讓我來。”

方豆豆說：“我覺得張叢自己能行，張叢，我沒猜錯吧。”

張叢微微點一下頭。

兩百多級的石階，張叢沒有掉隊，他一腦袋黑頭發都被汗水浸濕了，也沒喊一聲累。木拐在石階上咚一聲咚一聲地響，四年級的梁老師想背張叢一下，方豆豆對他搖搖頭。

第二天，張爸送孩子來學校說：“方老師啊，昨天張叢特別開心，胳肢窩底下磨破了也不說疼，開心得吃了滿滿兩碗飯。”

方豆豆有點兒懂得自己該怎么做了，有時候，特別的關心恰恰是一種傷害吧。她對孩子們說：“以后啊，張叢如果請你們幫忙，你們一定要幫，如果他不提，你們就由他自己。真正的關心，就算是放在心里，也會傳遞出去的。”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后來，張叢自己交作業，自己上廁所，自己上學放學，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平平常常了……

那節語文課，張叢最終沒有造出“但是”后面的句子。

方豆豆當然也不知道他突然大哭的原因。

方豆豆更不知道，六月十日這天，班里有四個孩子知道她要去城里的事情了。

放學后，包結實把李錦、葉小靈和張叢叫到冬青樹下。冬青樹的葉子一年到頭都是綠的，夏天更是綠得發亮。這是豆豆老師小時候最喜歡待的地方，也是他們喜歡的。

“豆豆老師叫我保密的事，現在我們四個人知道了，絕不能讓第五個知道了，你們記住沒有？”

李錦說：“誰說出去誰是小狗。”

葉小靈說：“我發誓，我只和張叢說過。”

張叢說：“放心吧，我誰也不說。” 他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透呢，怪害臊的。

“我們一定要找到第十個寶藏。”包結實給大家下任務。

“是，一定要找到，找到了，豆豆老師就不會走了！”

四個孩子圍著老教室和冬青樹久久打轉，第十個寶藏到底在哪里呢？要是有時光穿梭機，把他們送到十年前去問問小時候的豆豆老師就好了。

七、一個承諾

1

包結實的四年級是以傷心、生氣和失望拉開序幕的。

他清楚地記得當他找到第十個寶藏時，豆豆老師開心的樣子，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然而，暑假一過，銀雀小學里就沒有豆豆老師了。

難道豆豆老師把那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就讓匆匆流淌的時間回到六月十二日吧。

那段日子，銀雀小學正在拆老花壇，連同一整排老教室都要拆了。這塊地上要蓋一棟體藝樓，里面有體育館啊，美術教室啊，音樂教室啊，圖書室啊。全校師生都很期盼呢。

花壇里那四個陶罐，通身青苔，開了幾十年的月季花依舊開著，它們的年紀比同學們大多了。蘇校長要把它們移到學校大門口的花壇里，給校門增添一點兒古樸的顏色。

兩個男老師從村子里借了一輛三輪自行車，吭哧吭哧把陶罐一個一個搬上去。第四個陶罐放不下了，半個罐底擱在車外。老師們想一趟拉完，便對站在一旁瞅新鮮的包結實說：“同學，幫忙扶一下。”包結實很樂意，扶著陶罐跟在車后小跑。陶罐上一只黑頭螞蟻，大大咧咧地爬到了他手背上，他對它吹氣，吹得它翻了一個跟頭。

突然三輪車猛地一晃，原來是一邊車輪滾過了一顆大石子。第四個陶罐本就重心不穩，車子一跳，它就歪了，就在包結實為螞蟻分心時，陶罐落地了。啪的一聲悶響，泥土和碎片飛起來。包結實一個激靈，閃到半米之外，一塊泥土打中了他的臉頰。月季折斷了幾根枝條，密密實實的根須從泥土里露出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像一只只無辜的眼睛。

兩個男老師摸著后腦勺，嘴巴里發出“哎呀哎呀”的叫聲。

包結實回過神，蹲身去扶月季花，這可是豆豆老師小時候喜歡的花呢。結果，他的小拇指觸到了一個涼涼的東西，定睛一看，泥土中露出小半個玻璃瓶。他忙用手指把它摳出來，他的心臟嗵嗵跳得飛快，他猜出它是什么了。

包結實把裹著泥土的小玻璃瓶握在手里，一路狂奔，一路高喊：“我找到啦，我找到啦！”在教室走廊上，他和豆豆老師撞了一個滿懷。豆豆老師被他撞得退了幾步，而他手里的小玻璃瓶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出幾米遠。

包結實驚叫 “啊呀—”，他幾乎是撲到地上把它撿起來，幸好沒摔碎！

“豆豆老師，你看，我找到了，我找到你的第十個寶藏了！”這之前，他好幾天都沒有和豆豆老師說話了呢。

方豆豆一眼認出它來，驚喜萬分：“啊，你從哪里找到的？”

“月季花的陶罐里。”

“沒錯，就是那里，我想起來了，我好傻呀，竟忘得一干二凈了。”

玻璃瓶有蓋子，蓋子很緊，方豆豆費了好大勁兒才旋開。里頭卷著一張字條，抽出來，竟還是好好的，她一點一點拉平了。上面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字跡清晰可見。

同學們急切地問：“豆豆老師，上面寫了什么？寫了什么？”他們一個一個踮著腳尖，探直脖子往豆豆老師手上看。

方豆豆卻閉上了眼睛，兩個嘴角翹翹的，隱隱露出兩個酒窩。

“我忘記自己寫過什么了，我有點兒激動呢。李錦，你幫我念吧。”

李錦湊過來，念：“我長大后是怎樣的呢，真好奇呀。銀雀小學三年級方豆豆留—老師，我念完啦。”

方豆豆睜開眼睛，驚喜地瞅著字條，說：“原來我寫了這些啊，好有意思。你們知道嗎，剛才閉眼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變小了，變成和你們一樣大了。”

“我想長大，長得和豆豆老師一樣大！”有人說。

“你當然會長大的，時間是個魔術師，你們都會長大的！”方豆豆拍拍包結實的肩膀說，“謝謝你，你送給我一個來自童年的禮物，它太珍貴了！”

包結實高興地把自己的腦袋摸了摸。

“現在我要對那個小學三年級的方豆豆說幾句話啦。嘿，小豆豆，你認識我嗎？我就是那個長大了的你呀。我長大了，我二十二歲了，我和你隔著十二年的距離。我當老師了，在你讀過的學校當老師呢。我很喜歡當老師，你看到了嗎，這些就是我的學生啦，他們和你一樣大呢，他們很可愛吧。嘿，十二年前的小豆豆，你喜歡現在的我嗎？你對我還滿意嗎？”

方豆豆說話的樣子把同學們都逗笑了，同學們嘰嘰喳喳地說：“老師寫這張字條的時候和我們一樣大，也是十歲呢。”

“孩子們，現在你們閉上眼睛想象一下，長大后你們會成為怎么樣的人？”

“我會成為一個好人。”

“我會成為一個好爸爸。”

“我會當醫生。”

“我要當大老板。”

“我要去大海上航行。”

“我會周游世界。”

……

包結實說：“我長大后要到星星上蓋房子，等地球上住滿了人，我就把人們接到星星上去。”

看著孩子們興奮的模樣，方豆豆提議：“我們來寫一篇作文吧，就寫《長大后的我》，好不好？或者給長大后的自己寫一封信，也很好玩的。”

“好—”好玩的作文，同學們不怕。

方豆豆鄭重地把小玻璃瓶放進抽屜里，現在抽屜里有十個小瓶子了，她童年時埋的寶藏，全都找著了！

2

同學們開始寫作文了，包結實卻不動筆，方豆豆問：“結實，你有什么愿望？快說吧，我說話算數，但千萬不要叫我把你送到星星上，這個我可做不到。”

同學們大笑起來，李錦、張叢和葉小靈使勁沖包結實打手勢。

包結實站起來，狹長的眼睛里慢慢有了淚光。方豆豆心里一抖，她猜到他要說什么了。

“豆豆老師，你可以不去城里教書嗎？你不要離開我們好嗎？這就是我的愿望。”

包結實一說，同學們吃驚地嚷嚷開了：

“豆豆老師要到城里去了？”

“豆豆老師要離開我們了？”

……

教室里只喧鬧了一小會兒就安靜下來，靜得只剩呼吸，三十七雙眼睛齊齊地望著豆豆老師。方豆豆忙轉向黑板，拿起粉筆寫《長大后的我》，又寫《你好，長大后的我》。寫完了，粉筆依舊頂在黑板上，半天不轉身。她承受不住那些清亮的眼睛，那些清澈的白和清澈的黑，她感到脊背發燙。

“豆豆老師，我的愿望是，你不要離開我們。”包結實大聲地又說了一遍。他的聲音像一串鞭炮，炸在方豆豆的身后，她沒有勇氣轉身。

但必須要轉身。

于杰成咧開嘴哭了，鼻孔里直吹鼻涕泡泡：“豆豆老師走了，我就不讀書了。”

他這一哭，把很多孩子的情緒也帶動起來。

“豆豆老師，你不要走，你不要去城里。”

“豆豆老師，我們不想你去城里。”

“豆豆老師，我們舍不得你。”

方豆豆呆呆地站著，使勁憋住眼淚，粉筆灰細細地從她手指間飄落下來。

怎么辦，怎么辦，她想去城里的，小林在等著她，那里有廣闊的世界，足夠安放她的未來。可是她又怎么舍得下這些孩子啊，這些眼睛，這些臉龐，她怎么舍得他們失望啊？

算了，把他們教畢業再走吧，再等三年吧，不過三年罷了，我可以等三年的，三年很快，我等得起的。

方豆豆，你必須說話算數，不然，你算什么老師？

她終于轉過身，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微笑道：“結實，謝謝你找到了第十個寶藏，我會實現你的愿望，會教你們到小學畢業的。”

“哦耶—”包結實高興地跳到了凳子上，接著沖出教室，沖到操場跑起圈來。李錦和葉小靈在教室門口喊他：“包結實，快回來，再不回來，豆豆老師要批評你啦！”

張叢坐在位置上，一筆一筆在作文本上寫：長大后，我要當像豆豆老師這么好的老師。

晚上，包結實一頭汗水跑回教室來了。

方豆豆抿嘴笑道：“包大人好幾天沒來了啊。”

包結實害羞地坐到位置上，為前幾天和老師賭氣感到難為情，他拿出作業本，撓撓頭發，寫起字來。

教室里只有呼呼的風扇聲，一些小蟲子飛進來，繞著燈盞打轉，方豆豆專心地出一張語文卷子。

作業做好了，卷子出好了，方豆豆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豆豆老師，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媽媽說不要麻煩你。”

“不想我送？”

“想！”

方豆豆大笑起來，這一笑，包結實立刻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他又有一籮筐一籮筐的話要說給豆豆老師聽了。

兩個影子在路燈下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一會兒前一會兒后。過馬路時，方豆豆牽住包結實的手。有一只蚱蜢嗵地跳到了方豆豆的腳背上，她尖叫一聲，拉著包結實飛跑。包結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著狂奔，結果一腳踩進了牛糞里，包結實嗷嗷叫喚，方豆豆笑得彎了腰。

那天晚上包結實還說： “豆豆老師，我好好復習，期末考試我要考第一名。”

“這么大口氣！”

“我會很用功的，我保證。”

期末考試，包結實沒有考第一名，而是第二十一名。因為一道數學大題出錯了，作文也寫跑題了。他在豆豆老師面前便扭扭捏捏地有點兒羞澀，畢竟夸下過海口嘛。豆豆老師說，哪能每次都考好的，沒事，沒事，繼續努力。這次期末考試，他們班的總體成績格外好，語文和數學都排在縣里前二十。蘇校長簡直不敢相信三年級進步這么快，把方豆豆表揚了又表揚。

方豆豆買了一堆獎品，每個孩子都有，兩門合起來考了十一分的于杰成也得了好幾個本子呢。

暑假愉快地開始了。

包結實被接到外婆家去，和表哥們一起過暑假。

3

方豆豆一下子空閑了，睡了幾天懶覺，看了幾天電視，閑不住了，她開始備課。暑假后包結實他們就四年級了，她有信心把他們教得更好，下學期要在寫作指導上多花些心思。

放假第五天，小茹的電話來了：“豆豆，進城考試是七月二十六日，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我不去考了。”

“開玩笑啊，為什么不去考了？”

“班里的孩子舍不得我，我過三年再去。”

“你傻啦，什么事情更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覺得他們很重要，我不去了，我答應他們了。”

沒想小茹心急火燎找到她家里來了，還帶著去年就調到城里的李丹。方爸爸一看到她們就說：“你們趕緊勸勸我家豆豆，她說不去參加調動考試了，我和她媽都說不通。”

方豆豆幾次想和小林說不去考試了，可是在電話里幾次都開不了口，她親口答應過小林和他的父母，今年一定努力進城的。這算不算出爾反爾呢？

小茹和李丹你一言我一語，方豆豆眼前一會兒是包結實他們，一會兒是李錦她們，一張張小臉在她眼前晃啊晃的。

李丹給小林打了電話，小林也趕來了，他倒沒有怪豆豆，他說：“我理解你對孩子們的感情，但是，你也要為我們兩個著想啊。”小林的好脾氣讓豆豆很內疚，但她還是說：“我三年后再考，你等我三年嘛。”

小林和她在田埂上散步，方豆豆教他認識各種草，半邊蓮呀，鴨跖草呀，婆婆納呀，一年蓬啊。但小林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他說：“豆豆，這樣好不好，今年你先考一考試一試，又不一定考得上。你就當是一次鍛煉，為下一次考試做準備，積累點兒經驗不是很好嗎？反正暑假你也空閑，就當考著玩吧。就算你考第一名，也可以不去城里啊，那可夠酷的。試試吧，豆豆，看看自己的實力。”

小林的這幾句話倒把方豆豆打動了，她從田埂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蹭自己的臉，是啊，小林說得沒有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考考玩玩唄。

于是方豆豆開始為考試做準備了。

考試時，方豆豆很放松，因為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

筆試、面試……沒想到她考了語文學科的第三名，考試成績并不公開，是小茹告訴她的。小茹呢，是從可靠的途徑打聽到的。小茹考了第四名，聽說這一年城區小學需要五個語文老師。

爸爸媽媽很高興，小林很高興，小林的爸爸媽媽也打電話來夸贊她。方豆豆當然也挺高興，考得好誰不高興嘛，至少能證明自己的實力。

過了幾天，小茹問：“豆豆你怎么樣了，我應該是沒問題了。”

方豆豆說：“我沒有消息啊，再說今年我也不去嘛。”

小茹說：“你傻呀，你以為每次都能考這么好？這也是需要好運氣的。”

小林也在電話里說：“豆豆，今年咱們還是調吧，好不好？你這一次是考好了，但不能保證下一次也能考好。什么事情都有偶然性和運氣成分嘛，萬一以后，你一次比一次考得差呢？難道你就永遠待在村子里嗎？那我們怎么辦？”

豆豆嘴上說：“我怎么可能一次比一次差嘛。”但心里的確不太有底氣，競爭實在太激烈了。

當天夜里，她失眠了。

第二天，李丹邀方豆豆到她的學校宿舍住幾天，方豆豆去了。李丹帶她見了幾位老師，他們一起探討教育的問題和課堂教學藝術，方豆豆感覺到他們的見識比自己強多了。她想起一個學長說的話，一個好的平臺很重要，絕不能一直待在農村，因為人很容易在安逸和平庸的環境中荒廢掉。

方豆豆微微動搖起來，一個人的心是很容易受外界影響的，除非它像大樹那么強壯。而方豆豆的心還像一株豌豆苗那么纖弱，對大家向往的東西，她也會生出向往。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吸引和誘惑，那是來自城里的，來自新生活的，來自廣闊世界的召喚。

可是她答應過孩子們的！

唉，考得好的時候不把握時機，就這么與機會失之交臂，以后考差了，會后悔吧？

4

小林的爸爸媽媽一次次打電話來說：“豆豆，你不能犯傻啊，你要知道事情的輕重啊。”

方豆豆陷在人生兩難里，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恨不得有人替她來做決定才好。

爸爸說：“依我看啊，地球缺了誰不轉？缺了誰都一樣轉。你不要以為孩子們缺了你就不行了，你走了，他們會有新老師。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他們最好的老師，說不定新老師比你教得好呢。”

爸爸的話直接說到了方豆豆的心上，是啊，地球缺了我一樣轉，說不定孩子們會遇到比我好許多倍的老師呢。孩子們是很重要，我自己的前途也很重要，不是嗎？再說，我明明先答應了小林的。爸爸的話簡直是為方豆豆找到了不守承諾的有力借口。

方豆豆想進城的念頭再一次茁壯起來了。

小茹三天兩頭打來電話，催問她的情況，比對自己的事還著急。

“豆豆，內部消息，教育局要開始正式討論進城教師名單了，你考得這么好，可不要被別人硬生生擠掉啊。”

方豆豆想，唉，“關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難道比公平還重要嗎？

她從教育系統的電話號碼簿里找到局長辦公室的電話，賭氣似的按下了號碼。

電話響了五聲，沒人接。

方豆豆掛了，隔一會兒，又撥過去，響了七聲，依舊沒人接。

第三次打過去，嘟嘟嘟—是忙音。

她第四次撥出那一串號碼。

嘟—才一聲，那頭就接了。這回對方接得太快了，快到方豆豆不知道要先說哪句話好。

“請問是哪位？”電話那頭問。

“我，我考第三名了。”

“你是哪位？什么第三名？”

“我是方豆豆。”

“方豆豆？”

“我……就是方豆豆啊。” 如果樓局長忘了“方豆豆”，那么肯定也忘了那個“前三名”的約定。

“對不起，我記不得方豆豆是誰，你方便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是銀雀小學的老師方豆豆。”

電話那頭的聲音嚴肅起來：“方老師，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方豆豆忙說：“我要調動。”

“調動不需要找我的，你問人事科就行。好了，我掛了，再見。”

“你先不要掛！”方豆豆急得喊道，“你忘記了嗎？那天你在銀雀小學，我們說好的，如果我考前三，你們就不會讓人家把我擠掉，你們說會公平的。我打這個電話就是告訴你，我剛好考了第三名。”

“你怎么知道自己考了第三名？考試成績目前人事科是保密的，我都還不知道呢。”電話那頭說。

“我，我……”方豆豆語塞了，她不能說的呀。但奇怪的，局長說成績還沒公開，可參加考試的老師們私底下都知道了呢。

“你從哪里打聽出成績的？”電話那頭有點兒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我……不能說。”方豆豆一時間怯得想丟了電話。

“方老師，如果你不說，我就幫不上你了。”樓局長說。

方豆豆心里充滿委屈，明明大家都知道了嘛。不管了，豁出去了，不調就不調了。她深吸一口氣，一只手緊緊抓著電話，說：“樓局長，我不會告訴你的，人家好心好意幫我看成績，我卻出賣人家，這不是忘恩負義嗎？我不做這樣的人，我寧可不調動，也不會說的。今天我就是告訴你，我考第三名了。”

說完最后一句，方豆豆想直接掛了電話，她的倔脾氣上來了，本來還想說聲“再見”的，也憋回肚子里去了。管他是誰，如果堂堂一個局長這么不講道理，她也不愿意搭理他。

“方老師，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不為難你了。至于調動結果如何，我現在也沒法告訴你，你就等消息吧。方豆豆老師，再見！”聲音竟有些親切了，方豆豆聽得莫名其妙，以為那頭換了個接電話的人。

“再見。”方豆豆到底還是把這兩個字說了出來。

掛了電話，方豆豆弄不明白樓局長的意思。

當然她也不想費心去弄明白，她決定不再多想，命運帶著她往哪里去，她就往哪里去吧。這不是她的選擇，這是命運的安排。這樣想，的確能讓方豆豆對孩子們的愧疚減少一點點。

爸爸媽媽每天都在田里忙，割了稻子又插秧，卻不讓方豆豆下地干活，他們說，你是一個老師，還在田里干活不體面。再說過了夏天，你也許就去城里教書了，皮膚曬黑了曬糙了，顯得土氣，會叫人家看不上的。

方豆豆就成了全村最空的人，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伙伴幾乎都不在村子里了，麥子、小葉、草兒、阿鈴她們有多久沒見了？方豆豆想找個人玩也找不到。說起來真有趣，她是第一個離開村子去城里讀書的孩子，沒想到，最后留在村子里的人反倒是她。

方豆豆無聊，傍晚常走到小時候游過水的池塘去看看，她班里有兩個孩子總在那里浮水。她的班里，銀雀村的孩子就三個，其他都在附近村子里。這兩個孩子每次一見到方豆豆，都要從水里跳出來，一個抱住她前面，一個抱住她后面，把方豆豆弄得濕漉漉的，方豆豆一邊躲一邊笑。他們還要把方豆豆拉下水，如果不是旁邊的父母呵斥著，方豆豆一定是在水里了。其實她挺想到池塘里重溫一下童年的滋味，長大以后她不好意思自己下去了。池塘邊有棵泡桐樹，上面住了不少知了，把樹都要叫炸了。

奇怪，一次都沒見到李錦。方豆豆去問李爸，才知道李錦被媽媽接到廣州去住了，開學會送回來。這個消息讓方豆豆倍感安慰，李錦媽媽終于回來找女兒了，多好呀，李錦的暑假一定過得很開心吧。李爸說：“小錦高興，我就高興，她要是想和媽媽住一起，我也支持。”

包結實和李錦他們，方豆豆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了，時間也許會讓彼此拉開距離吧。方豆豆心里裝著事兒，好像越來越少想到他們了。那個承諾似乎也越來越淡，淡得像薄薄的霧，輕飄飄的。

爸爸媽媽時不時問方豆豆調動怎么樣了，除了第三名的成績，方豆豆一無所知。小茹一次一次打電話來問她的消息，保佑她有好運氣。

小林周末的時候騎著摩托車來看她，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睫毛上都沾著灰。他說：“我可真希望今年你就能調到城里啊。”那種熱切和期盼的語氣，讓方豆豆不忍心辜負他。如果說她對孩子們是有承諾的，她對小林不是也有嗎？

八、南霞小學

1

小林爸爸媽媽打聽出南霞實驗小學沈校長的家庭住址和電話，備了一些東西，囑咐豆豆去一趟。

方豆豆說：“我不去。”

小林的爸爸媽媽就不吭聲了。

小林說：“南霞實驗小學也是你的母校，你就當去看望一下沈校長嘛。”方豆豆小時候在銀雀小學念到三年級，四年級時，爸爸把她轉學到了南霞實驗小學。

方豆豆說：“你虛偽得很。”幾個字說得小林發窘，閉了嘴，方豆豆知道自己過分了，說：“我難為情去嘛。”

方豆豆在南霞實驗小學念書的時候，沈校長三十幾歲，現在有五十了吧。豆豆看著小林爸爸媽媽買的一堆東西，左右為難。她理解他們，不想他們不開心，好吧，就去一次吧。不過，她沒有帶他們買的東西。她空著手出門，去的路上遇見了一個西瓜攤，她就停下來買了一個大西瓜。

方豆豆小的時候，家里種了好幾畝地的西瓜，西瓜熟了，開著大車收瓜的人就來田里轉了，方豆豆跟在后面，不知不覺學會了挑瓜。看一眼，摸一摸，用手指輕輕一彈，就知道瓜甜不甜。

方豆豆在一堆瓜里瞧中了一個，模樣一般，底部一小片金黃。她用手拍拍，嘭嘭嘭，應該是個沙瓤，水多，糖分足。方豆豆爽氣地說：“就要它了。”她沒有選一個模樣更好看的。

過了秤，十八斤，三毛一斤，一共五元四角錢。

方豆豆抱著西瓜，坐上一輛車往沈校長家里去。

沈校長的家在七樓。

方豆豆個子小，力氣小，捧著一個十八斤重的西瓜上七樓，夠嗆。

爬到第二層，她的腰還是直的，爬到第三層，她的背就彎了。到了第五層，她不得不抱著西瓜靠著扶手喘會兒氣，唉，要是能把西瓜滾上去就好了。

上第六層時，她基本上是爬兩個階梯就抱著西瓜蹲一會兒了。她的頭發上滴下水來，后面的衣服汗濕得緊貼在背上。等爬到第七層，她整個人像從水里撈上來似的，天太熱了，起碼有三十九攝氏度吧。

可算到了。

面對面的兩扇門，哪一扇是沈校長家的呢？

方豆豆站在兩扇門中間，望望這邊，望望那邊，除了對聯不一樣，其他都長一樣。一邊對聯是手寫的，一邊是印刷的。方豆豆猜手寫這邊應該是沈校長的家。

她彎了腰，把西瓜的重心移到左胳膊，弓起左腿，把西瓜夾在胳膊和腰腹間，騰出右手來敲門。敲了三聲，沒有動靜。沒有人？哎呀，這么大一個西瓜吭哧吭哧捧上來，沒人的話還要捧下去，下次還得捧上來。此刻她只想把西瓜弄進門里去，不管哪個門口都行，她的胳膊已經酸得吃不消了。唉，早知道應該先打個電話嘛。方豆豆不甘心，把門敲得重些，一邊敲一邊喊：“沈校長，沈校長，請問沈校長在家嗎？”

突然，方豆豆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好像……包結實，好像叫的是“豆豆老師—”，奇怪，結實怎么會在這里？方豆豆嚇了一跳，想著要不要先躲起來，可包結實明明是學生啊，為什么老師要躲起來。方豆豆明白是為什么，她心虛，她羞愧。

就在分神的當兒，門忽地開了，她又嚇了一跳，胳膊一抖，西瓜啪一聲便落地上了，摔成了一大一小兩半。果然是個沙瓤，果然汁水很多，地上迅速濕了一大片。

“你是？”開門的人正是沈校長，她被西瓜砸地的聲響嚇得蹦起來，一只拖鞋甩到一旁。

方豆豆忙蹲身撿起西瓜，一只胳膊抱了半個，白色的衣服立刻染了西瓜汁，汁水滴滴答答往下淋，褲子也染了一道一道粉紅色。

滿頭的汗水和西瓜汁讓方豆豆的模樣滑稽極了，沈校長笑了。她比十幾年前老了，燙過的短發是染黑的，發根都是星星點點的白色呢。

“請問你是？”沈校長第二遍問。西瓜汁滲透了衣服，涼到皮膚上了，方豆豆才注意到衣服上的狼狽，她啊了一聲，看看兩個胳膊里的西瓜，想扔又不舍得。

樓下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小男孩在說話，哦，不是包結實，方豆豆松了口氣。剛才為什么會聽成是包結實呢？

“我是方豆豆，我小時候在南霞實驗小學讀書的，您不認得我了吧。”

“方豆豆……是不太記得了呢，學生太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先進來吧。”

方豆豆捧著西瓜進到屋里，紅紅的汁水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沈校長皺了皺眉頭。她從廚房里端了一個塑料盆，叫方豆豆放進去。方豆豆放了西瓜，胳膊才得到了解放，她甩了甩，又酸又麻。一轉身，墻上掛著一面落地鏡，正照見了她全身。衣服褲子濕漉漉地貼著身體，汗水和汁水在上面畫出一道道痕跡，頭發一縷一縷地黏在頭皮和臉頰上。方豆豆很想快點兒離開這里，再不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就該深深印在沈校長的心里了。

沈校長拿了一塊布，把地上的西瓜汁先擦干凈了，再拿了一塊毛巾叫方豆豆擦擦手。

“坐吧。”沈校長給方豆豆倒了一杯涼開水，方豆豆接過來，一氣喝完了，她是真的渴，現在她能吃掉半個西瓜。喝得太急，一些水從杯口漏下來，把前襟也弄濕了。

“哈哈，毛手毛腳的姑娘。”沈校長笑道，這一串笑，她一定憋好久了，因為笑了好一會兒才笑完，就像魚兒吐了好久的泡泡才吐完一樣。方豆豆羞得手腳不知怎么擺才好。

“哦，方豆豆，我想起來了，我看過你的資料，你今年參加進城考試了，你報的是我們學校。南霞實驗小學是縣里最好的小學，進人要求非常高的，你確定自己夠格？”

“我夠格的，我考了第三名。”

“考了第三名不意味著你就是優秀的，考試成績嘛，總有運氣的成分在，我們還要看綜合素質。對了，你有什么特長？”

特長嘛，方豆豆沒有什么特長，唱歌不行，畫畫不行，跳舞不行，樂器不行，演講不行……她誠實地說：“我沒有什么特長，我就是喜歡上課。”

“上課是老師最基本的能力，不算特長。”

“我上課學生很喜歡。”

“哦，是嗎？ 我們學校今年是要進兩個語文老師，目前一個已經基本確定了，另外還有三個想來的，他們都很優秀，我也很難取舍啊。”

“哦，沒關系。”方豆豆說，“那我走了。”

“不管怎樣，謝謝你記得母校，那么，我們下次再見吧。”

方豆豆起身正要走，沈校長說：“吃塊西瓜吧，放這里吃不了。”沈校長切開摔成兩半的西瓜，給方豆豆一塊，自己一塊。雖然汁水流了大半，還是很甜，方豆豆挑瓜的本領不是吹牛的。

“謝謝你的西瓜。”沈校長說，“這個夏天第一次吃到這么好的。”

“如果沒有摔破，就更甜了。”方豆豆遺憾道。

她們啃著西瓜聊天，氣氛輕松起來。沈校長和從前一樣，依舊是方豆豆喜歡的校長。

“你聽過邵峰的課嗎？”沈校長問，邵峰比方豆豆高三屆，兩年前就從鄉下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到南霞實驗小學了。

“聽過他一節課，上得很好的。”

“那么，你覺得自己比他怎么樣？”沈校長的眼鏡落到鼻頭上，目光從鏡框上方射過來，筆直的，像兩柄劍。方豆豆正把一口西瓜咬進嘴里，左邊腮幫鼓出一大塊，一時沒法說話。等咽下去了，她說：“現在他肯定比我優秀，以后說不定。”

“是嗎？”沈校長說。

方豆豆點點頭，坦蕩地接住了沈校長的目光。

吃完了西瓜，方豆豆要走了，沈校長又遞給她一塊，說：“太大了，吃不完，浪費可惜。”方豆豆一邊啃著西瓜下樓，一邊回想著剛才狼狽的拜訪，把西瓜皮啃穿了都不知道。

2

幾天后，小茹來電話說她接到教育局和學校的通知了，她去的是百湖小學。城里一共四所小學，百湖小學和南霞實驗小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而李丹在城西的楓橋小學。

方豆豆失落了一下，沒有接到任何電話，自己一定是沒戲了吧。

不過她也沒有沮喪，因為她馬上想到了她的三十七個孩子。

這是命運的安排，不是嗎，命運不允許她做一個不守承諾的人。好吧，這樣倒也無怨無悔了，就安心在銀雀小學把包結實他們教到畢業吧。

方豆豆的確有點兒想念孩子們了，這個時候更加想，她真想帶著他們在田野里使勁兒瘋玩一天啊，她真想一個一個地抱抱他們。唉，她差點兒就成了說話不算數的人。

她專心備起四年級的課來。

到八月二十五日，教師們的暑期會議陸續開始了，緊接著就要開學了。方豆豆夢里都是孩子們了，快兩個月不見，他們都長高了吧，說不定一個個都被太陽曬得黑乎乎了。她決心不把暑假里的事告訴同學們，就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吧。她很慶幸孩子們不知道，她差一點兒就“背叛”了他們的事情。

其實她已經“背叛”了他們，不是嗎，只是命運替她扭轉了方向而已。

小林稍有些失望，但看到方豆豆高高興興的，就說：“沒事，下次再努力。”

爸爸媽媽也知道方豆豆沒什么戲了，反過來安慰她，女兒大了，沒有幾天在家里了，在身邊待著多好，能留一天是一天嘛。

八月二十六日早上，天下了一場大雨后，太陽才出來。方豆豆正要去銀雀小學，家里的電話響了，是教育局人事科打來的，讓她下午去辦理調動手續。

“什么？”方豆豆以為聽錯了。

那邊又公事公辦地強調了一遍。

方豆豆的心臟咚地跳亂了。

接著沈校長親自來了電話，說：“祝賀你啊方豆豆老師，明天請到南霞實驗小學來報到哦，歡迎你，我們相信你是優秀的……”

這兩個電話叫方豆豆吃驚極了，她明明不抱任何期待了，怎么又來消息了呢？她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通知得這么晚，也許，當中發生了一些波折吧。不管怎樣，對考了第三名的她來說，最后的結果是公平的。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一定是公平的事情比較多。

3

但現在要緊的是，方豆豆真的要離開銀雀小學，離開包結實他們去城里嗎？

為什么命運還要安排她做出一次如此艱難的選擇呢？方豆豆一時間弄不清自己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爸爸媽媽可樂壞了，連連催促她：“你還愣著干什么，你快準備呀，快去報到，你先睡李丹那里，不要來回趕路了。”

“你們不是說女兒多留一天是一天嗎？”

“傻孩子，那是安慰你的。現在，你可算是飛出銀雀村的金雀了，你爸你媽高興還來不及，留你干什么，快收拾，快去坐車！”

爸爸吩咐媽媽：“你先保密啊，誰都不說，等豆豆真的到城里學校上課了，才可以告訴人家，有些事情說早了，會打水漂。”媽媽說：“這道理我懂。”

方豆豆很猶豫，眼前不停地閃現著孩子們的臉。包結實快從外婆家回來了吧，李錦快從廣州回來了吧。再過五天，大家就要見面了呢。她幾乎都能聽到孩子們喊她“豆豆老師”的歡樂聲音了。如果自己就這么走了，八月三十一日他們來學校報到的那天，該有多失望！

小林和他的爸爸媽媽打來電話催促。

“豆豆，別猶豫了，快坐車，我在車站等你。”小林的聲音多快活啊，方豆豆真不想叫他失望。

方豆豆打電話問小茹和李丹的意見，她們一聽便直嚷嚷，“豆豆你別犯傻啊，沒有什么可考慮的，快出發，一刻也不要耽擱。我們等你！”

“我今年不想調了……”

“方豆豆，你以為調動是兒戲啊，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你當教育局是你家開的？南霞實驗小學是你家辦的？你今年要是不來，他們一生氣，你以后想來都沒門了，你就一輩子待村里吧。”李丹急得在電話里罵她。

在大家的催促下，方豆豆坐上了去城里的中巴車。

她坐在車上，像夢游一樣。

方豆豆到了教育局，教育局的人說：“方老師，你可是幾上幾下過山車一樣驚險啊。”

方豆豆問為什么，他們卻不說。不說就不說吧，方豆豆不在意這個。

第二天，方豆豆去南霞實驗小學報到，學校分了她一間宿舍。李丹和小茹幫她收拾好房間，三個人夜談到天明。她們說，從此三個姑娘一起闖世界啦，方豆豆才稍微興奮了一點兒。

第三天，南霞實驗小學召開暑期教師大會，大會的第一項內容是，新進校的四位新老師做自我介紹。

“我叫方豆豆，我從銀雀小學來……”方豆豆做完自我介紹，夢游一樣走下臺。

我真的離開銀雀小學了？我真的離開包結實他們了？她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按理南霞實驗小學也是她的母校，學校里好些老師都教過她呢，但她就是覺得不親切，也許是因為腦子太凌亂的緣故吧。她在心底深處問自己：我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背叛”銀雀小學的孩子們的？也許我并沒有那么愛他們？在個人前途和利益面前，我首先舍棄了他們，成為言而無信的人。唉，方豆豆，我都有點兒看不清楚你了。

方豆豆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就像看不清楚水底的魚，水被什么攪渾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接到了好些人打來的祝賀電話，有同學，有朋友，麥子、小葉、草兒、阿鈴都知道了，很為她高興。連蘇校長都說：“雖然你離開銀雀小學我們很可惜，但是你能考進城里，我們也很為你驕傲。”爸爸媽媽已經把好消息告訴所有親戚了，銀雀村的人也知道了，沒有人覺得她不該離開銀雀小學。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世界上好像所有人都懂得這個道理。但方豆豆心里不是滋味，她一會兒沉浸在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愉悅里，“進城”和“優秀”仿佛是畫了等號的；一會兒又陷在深深的自責和羞愧里，一顆心怎么也得不到安寧。

而在銀雀小學，三十七個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豆豆老師為什么會是一個騙人的老師呢。

他們那么喜歡她，而她也明明那么喜歡他們！

四年級開學后的第二天，包結實悄悄溜進三年級教室，拉開講臺抽屜，他看到了豆豆老師留下來的十個寶藏，他猜對了，豆豆老師果然沒有來得及帶走它們。

他把十個寶藏悄悄地收了起來。

4

包結實不肯向梁老師報到交費的那天，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方豆豆坐在南霞實驗小學五年級的教室里。

她看著一個個陌生的孩子和家長陸陸續續走進教室，腦子里時不時閃現出銀雀小學孩子們的臉龐。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先忘掉他們，也不去牽掛他們是不是吃驚、難過和失望。她不能心不在焉，那會給新家長和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她目前所在的班級，原班主任正在病假中，聽說三個月后回來，方豆豆頂她的班，算是代課吧。

一個燙了爆炸頭的小個子女人，走進教室瞧了她一眼，便疑惑地出去了，方豆豆聽見她跟另外一個家長說：“哎呀，剛從鄉下上來的老師，我可不放心，我得找校長去。”半個小時后她回來了，交了學費，說孩子今天參加一個什么比賽，明天來上學，然后就快步走了。

“這位媽媽了解到我暫時頂班而已，所以才平靜了吧，不然也許是要折騰的。”方豆豆看著她的背影，不由想起小時候自己轉學的事。

她四年級時從銀雀小學轉到南霞實驗小學來讀書，第一個星期過得糟糕透了。開學第一天，老師讓她介紹自己，她用土話說“我叫方豆豆”，剛說了一句，底下的同學就笑開了，像一鍋粥煮沸了似的。老師說，請用普通話。可那會兒方豆豆還不會說普通話，她和爸爸媽媽是說土話的，銀雀小學的老師上課用的也是土話，只有讀課文的時候才用普通話。

方豆豆的同桌叫姜剛，他皮膚很白，每天穿白衣服白褲子，喜歡捉弄人。下課方豆豆要出座位，他愛擋著；老師讓同桌互相背課文，方豆豆會背了，他硬說不會；他要是背錯了，方豆豆指出來，他就用鉛筆戳她的手，幸好方豆豆躲得快。

開學第三天方豆豆拉肚子，姜剛故意擋著不讓她去廁所，她急得汗都出來了，一用力，拉在了褲子上。同學們捏著鼻子，笑啊，嚷啊，好臭啊好臭啊。如果當時有一個洞能讓方豆豆躲起來，那有多好啊。老師讓她回家換褲子，姨婆說：“你一個女孩子，可太丟臉啦。”方豆豆轉學到城里后，住在姨婆家。

方豆豆害怕去上學，弄得天天尿床，還流鼻血。姨婆說：“你這個孩子呀，不省心，姨婆年紀大了，你給我添這么多麻煩，你怎么好意思喲。”方豆豆每天醒來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回家，我要回銀雀小學，我不要在城里讀書，我待不下去了，我會死掉的……”

唉，其實方豆豆在南霞實驗小學的工作也不順利，孩子們知道她是臨時班主任，就不太把她當回事。她花了三個星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讓他們愿意好好聽課的時候，原班主任提前結束病假回來了。

教務處汪老師對她說：“方老師，這個學期你就先在各班代課吧，有老師出差了，生病了，有事請假了，你就頂上去。”

“好呀。”方豆豆覺得挺不錯，一會兒上數學課，一會兒上語文課，一會兒上美術課，一會兒上科學課……不同的班級不同的學生，是鍛煉教學能力的好機會呢。

只是，方豆豆很想念銀雀小學的孩子們。唉，開學以后，她還沒有回過銀雀村呢，因為她怕遇見他們，因為她背叛了他們。

她一次次想起她的十個寶藏，還留在三年級講臺的抽屜里。它們會被丟掉嗎？

九、兩封書信

1

不管高興還是難過，不管豆豆老師在不在銀雀小學，新學期一如既往地擁抱了孩子們，日子沒有片刻停留。

同學們像從前一樣上學放學，上課下課。四年級的教室經過一段沉悶的氣氛以后，漸漸歡樂起來，他們的新班主任梁老師足夠幽默，更何況小孩子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忘性也是很大的。再說，學校里換老師本來就很平常，不是嗎？

只是包結實的情緒一直昂揚不起來。每到周末，他都要跑去豆豆老師家一次，可新學期過去了一半，也沒見著她。每次開門的不是她爸爸就是她媽媽，說：“結實，你又來啦，方老師忙，沒有回家呢。”

包結實每次都低著頭悶悶地離開，說不清是難過和失望多，還是生氣和憤懣多。

三年級休業式結束放暑假那天，他告訴豆豆老師要去外婆家住兩個月，老師對他說：“祝你暑假快樂！我們四年級見！”

豆豆老師明明說四年級見的，怎么騙人了呢？

不，豆豆老師不會故意騙人的！

暑假里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包結實想要當面問個清楚。只要豆豆老師告訴他原因，他就不會這么耿耿于懷了。

包結實每周末去家里找自己的事，方豆豆也知道，爸爸在電話里告訴她了。她到南霞實驗小學第一個月沒有回家，是真的忙，所有的周末她都在宿舍里備課、做教具，連小林都不忍心打擾她，只同她說不要太累了。爸爸媽媽雖然掛念她，在電話里卻說，豆豆你不要分心，要努力啊，第一年最重要了，好好奮斗，先站穩腳跟，不要叫城里的老師和家長小看你了。

但到了第二個月、第三個月，方豆豆沒有固定的課要上，周末也不需要做什么事，她有的是時間回銀雀村。但她沒有回。

她對小林說：“我在銀雀小學的時候比現在開心多了。”

小林說：“我看出來了，你有心事。”

方豆豆嘆口氣說：“我很想他們，又不敢太想他們，你懂嗎？”

小林也嘆口氣說：“我要是知道你會這么放不下他們，就不催你調到城里來了。”

“我騙了他們，所以心里總不好受。”

“怎么能說騙呢？”

“不是騙是什么？我明明答應他們不離開的。”

“要不，豆豆你回銀雀小學去看看孩子們吧。”

方豆豆想了想，搖搖頭，輕輕說：“我不知道和他們說什么好，他們的眼睛會看得我受不了的。”

唉，方豆豆連銀雀村都不敢回了，她怕碰見包結實，怕碰見李錦，怕碰見……萬一碰見了，她能說什么呢？

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想他們，只要想到他們，羞愧和自責便化作一根根細針，一下一下扎她的心臟。可由不得她不想，只要空下來，他們的臉龐就在眼前晃動，像空氣那樣圍繞著她。

他們喜歡新老師嗎？

他們好好讀書嗎？

他們會怪我嗎？

這叫人心痛的不辭而別啊。

2

方豆豆三年級轉學時，和阿鈴她們也是不辭而別的。

那年暑假，爸爸說：“豆豆，過了暑假，你就去城里念書吧，住姨婆家里。”城里，對年幼的方豆豆來說，是一個多么遙遠的地方啊，而姨婆也是她不熟悉的。方豆豆不愿意去，爸爸說：“城里學校教學質量好，我和你媽已經攢好錢給你交贊助費了。豆豆你一定要去，你要好好讀書，要有出息，你不要和爸爸媽媽一樣當農民，農民太辛苦了。”

方豆豆不想離開銀雀小學，是因為舍不得阿鈴她們幾個。爸爸說：“豆豆啊，周末回家，你們照樣可以一起玩呀。再說，你們一天一天長大了，不可能總是一起玩的。豆豆啊，你早晚要離開村子，你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啊。”

方豆豆說：“爸爸，你讓我想一想吧。”她想啊想啊，怎么都想不好，在村子里念書，有小伙伴們，去城里念書，能學到更多的東西。無論選擇了哪個，都舍不得另一個呢。

方豆豆去找她們，阿鈴說：“什么，你要去城里，你不和我們一起念書了？”麥子說：“我們說過永遠不分開的呀，你怎么可以說話不算數？”草兒說：“你如果走了，你就是背叛了我們。”小葉說：“你去城里念書，我們就不理你了，你就不是我們的朋友了。”

四個小伙伴這么一說，方豆豆就更不想去城里念書了。可爸爸說已經交錢了，好大一筆，退不回來了。方豆豆又去找阿鈴她們說：“我爸爸交錢了，好多好多錢，我要去城里念書了，我不去，爸爸媽媽會傷心的。”

阿鈴她們一聽沉默了，那天，她們五個玩得一點兒都不好，氣氛怪怪的，她們從來沒有這么煩悶過。后來阿鈴提議到山坡上捉迷藏。大家都說好，她們跑到山坡上，就是銀雀小學老教室后面的那座山坡。輪到阿鈴找的時候，方豆豆鉆進了一個稻草垛里。

起先方豆豆還能聽到阿鈴的聲音—“你們在哪里呀，我已經看見你們啦，快出來吧。”后來，阿鈴的聲音沒有了，麥子她們的動靜也沒有。方豆豆屏著呼吸，一動不動。腳指頭麻了，方豆豆想跳出來，又怕自己是第一個被阿鈴找到的。她等啊，等啊，一心等著阿鈴把別人先找到。一直等到天黑，蚊子全出動了，它們一口一口地咬方豆豆，山坡安靜得嚇人。她實在等不住了，從稻草垛里鉆出來，看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真奇怪。

方豆豆喊她們的名字，“阿鈴—草兒—麥子—小葉—你們在哪里呀？”

沒有一個人回應，真奇怪。

她們哪里去了呢？

方豆豆跑到阿鈴家，阿鈴正幫媽媽燒灶火。

跑到麥子家，麥子正端著碗吃飯。

跑到草兒家，草兒和妹妹在跳格子。

跑到小葉家，小葉在洗頭發。

原來她們早就回家了，方豆豆在稻草垛里藏著的時候，她們就悄悄回家了。她們是商量好了，一起捉弄方豆豆呢。方豆豆很生氣，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外婆家。整個暑假她都在外婆家里，直到開學的前一天。一回家，爸爸就送她到城里上學了。方豆豆跟姨婆住，爸爸周末來接，一個星期回銀雀村一次。

她和小伙伴們就這樣分開了，連再見都沒有說。

多像現在，方豆豆和包結實他們也沒有說一聲再見呢。

事情如此相似，好像重演一遍似的，草兒、麥子、小葉、阿鈴的臉孔和包結實、李錦、張叢、葉小靈的臉孔混在了一起，一同在方豆豆的腦子里擠啊擠。

3

方豆豆第二次逃學是在四年級，是她轉到南霞實驗小學的第二個星期，星期一。本來星期天下午爸爸就要把她送到姨婆家的，可是她發燒了。星期一早上，爸爸摸了摸她的額頭，說：“燒退了，我們上學去。”方豆豆起床，喝粥，趁爸爸找東西時，她一溜煙逃出家門，一路跑回了銀雀小學。

學校里靜悄悄的，大家都在上課，她望望四年級教室，她本來應該在這里的。里邊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咳嗽的聲音，還聽到阿鈴朗讀課文的聲音。唉，要是不去城里念書，方豆豆此刻就不會這么可憐地站在教室外面了。爸爸一會兒就該找到這里來了，她不想去城里讀書，打死也不想去了。方豆豆瞥見走廊盡頭小黑屋的門半開著，以前她和阿鈴幾個在里邊關過。她躲到里邊去，蹲在一堆教具后面。蜘蛛絲網住了她的臉，還吸進了鼻孔里，她一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方豆豆真想走進四年級的教室坐下來啊，她真想念阿鈴、麥子、草兒和小葉啊。可是，她沒有勇氣，她難為情，她們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準會笑話—“哈哈，你不是去城里上學了嗎？怎么回來了？你后悔了吧？就算你回來我們也不理你了，誰叫你背叛我們的……”方豆豆想象著她們把嘲弄的話一句一句甩過來，想象她們四個手拉著手奔跑在前面，不搭理她，抽泣起來。

爸爸果然找到學校來了，他敲開四年級教室的門，在門口問：“老師啊，您有沒有看到我們家豆豆？阿鈴啊麥子啊，你們看見豆豆了嗎？”下課鈴聲響了，爸爸還沒走。他猜到豆豆一定躲在學校里，方豆豆被老師從教具后面找出來了。

方豆豆滾在地上一邊耍賴一邊大哭：“我不回去，我要在銀雀小學讀書，我就要在銀雀小學讀書，我哪里也不去。”阿鈴她們幾個吃驚地看著方豆豆，她可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呢。爸爸一邊罵一邊嘆氣，老師勸他先回家去。

方豆豆跟著老師走進教室，老師讓她依舊和阿鈴坐一起。她坐在位置上，除了桌子上的書不是她的，桌肚子里的書包不是她的，啊，一切好像都和原來一樣。在城里念書的一個星期就像一場夢，現在這一切才是真實的吧。阿鈴把手伸到桌子底下碰了碰她，兩只手拉在了一塊，她們相視而笑。

下了課，大家圍著方豆豆問東問西，方豆豆說城里不好玩，她喜歡銀雀小學。中午放學了，她們五個小伙伴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情景多像從前，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方豆豆下定決心不去城里讀書了。

阿鈴帶頭問方豆豆遇到了什么事，方豆豆把所有不高興的事一股腦兒全倒出來。講完了，阿鈴說：“土豆，原來你是逃回來了？”

“他們小瞧我，看不起我。”

麥子說：“看不起你，你就當逃兵啊。”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方豆豆說。

草兒說：“你這不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逃兵就是逃兵。”

小葉說：“膽小鬼才當逃兵呢，土豆從前可不是膽小鬼。”

方豆豆以為她們會高興自己回來，沒想到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她，她抗議：“我回來找你們，你們就一點也不高興嗎？”

“不高興！”阿鈴干脆地說，“因為你是逃回來的，這不一樣。”方豆豆把眼淚使勁憋住，喊道：“我就當逃兵怎么了？”

“你當逃兵我們看不起你！”

方豆豆轉頭就跑，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只是撒開兩腿跑。阿鈴她們在后面追，在學校后面的山坡上，她們追到了方豆豆，五個女孩一起倒在了稻草垛上。

麥子說：“土豆，你回城里念書去吧，你要讀得比他們好，他們就不會小瞧你了。”

阿鈴說：“土豆你最好考第一名，你腦袋最聰明了。”

小葉說：“土豆，你要凱旋。”“凱旋”是她剛學到的詞，這么快就用上了。

草兒說：“土豆你好好在城里念書，回來給我們說說，城里老師怎么教，同學們怎么學，讓我們也長長見識。”

方豆豆問：“你們真的不想我回來和你們一起讀書嗎？”

“我們等你周末回來，我們周末見，周末我們一起玩，一樣不分開。”

在小伙伴們的鼓勵下，方豆豆回城里念書去了。奇怪的是，這一次回去，她心里不那么膽怯了。同桌攔著她不讓出去的時候，她就使出力氣把他推開。

“你干嗎推我，我告老師去。”

“你攔我，我就推你，你要告就告去。”

“你這么兇？”

“是啊，我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兇，你別想欺負我！”

普通話呢，其實簡單得很，不到一個月，方豆豆就說得很順溜了。每周末回村子，阿鈴她們要問她好多問題：你上課認真聽嗎？你好好做作業嗎？你舉手發言嗎？只要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們就開心。方豆豆告訴她們班里有圖書角，學校里有圖書室，她看了好多書時，小伙伴們羨慕極了。方豆豆把看過的書，一本一本講給她們聽。

真奇怪啊，當方豆豆一心一意學習的時候，她就不在乎同學們對她是什么態度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班里沒有人再叫她小鄉巴佬了。同桌還經常向她請教題目呢。到了期末考試，她的語文和數學都考得很好，她拿著“三好”學生的獎狀給阿鈴她們看，她們四個可高興了。

這些故事，方豆豆當然都講給孩子們聽過，她還說：“現在呀，我們五個都長大了。阿鈴去杭州學畫畫了，草兒在廠里上班，小葉到城里學做衣服了，麥子到蘇州開超市。我呢，我回村子里來教書了。我們不能經常見面，但我們常常寫信和打電話。人的一生，總是要經歷一次次的告別。過幾年，你們小學畢業了，就會迎來一次別離，中學畢業了，又是一次別離，你們會像蒲公英種子一樣飄向各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但是，無論隔著多遠的距離，只要彼此想念，就是永遠在一起。”

4

爸爸在電話里說：“豆豆，那個包結實吧，到家里來找你好幾次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呀，不要累壞了，周末回來一次吧，吃一頓爸爸做的飯嘛。”

然而方豆豆始終沒有勇氣回去，她的勇氣像扔在體育室角落里一只癟塌塌的皮球。

直到第三個月的月底，她才回了一趟家，她需要從家里拿一些衣服和書籍。那是一個星期六，她乘坐傍晚的車回到銀雀村，到家已經天黑了，路上只遇見一兩個叔叔伯伯，他們還沒認出她是誰呢，她低頭就走過去了。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的。

星期天早上有人來敲門，方豆豆一個激靈，心想：是包結實吧？她連忙吩咐媽媽，不要說自己在家里。她躲在窗戶后面，掀起窗簾的一角，偷偷往外看，心怦怦的。她想看看包結實，又不想叫他看見自己。包結實個子高了沒有？胖了還是瘦了？臉上是什么表情？

是鄰居敲的門，方豆豆松了口氣，同時有點兒失落。

傍晚，方豆豆背上包，正要去車站，門被敲響了。

方豆豆又是一個激靈，會是包結實嗎？

媽媽說：“傻孩子，有什么好躲的，這世上哪有老師怕學生的？你調城里沒有錯，不要覺得對不起學生。換老師又不是什么事兒，你忘了，你上小學的時候，一個學期換一次班主任呢。”

媽媽打開了門。

“豆豆老師在家嗎？”

鉆到方豆豆耳朵里的，清清楚楚就是包結實的聲音。

“方老師啊，不在家呢。”

“哦。”

方豆豆從窗簾的縫隙里看出去，看見一個背影，高了不少，勾著腦袋，踢著一個瓶子。瓶子發出慌亂而刺耳的聲音，像她的心臟在叫囂。方豆豆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方豆豆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騙人的家伙，你算什么老師？這個世界上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方豆豆，你跑出去啊，追上包結實，向他說聲對不起，告訴他自己無論去了哪里，都一樣喜歡他，一樣關心他，希望他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不要辜負爸爸……

“可是，我來了，又走了，相見了，又分別了，會不會讓這個孩子更難過？”方豆豆挨墻立著，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淚。她安慰自己說：“男孩忘性大，他們的世界里總有數不清的好玩事情，過幾天就好了。”

等確定包結實已經走得很遠，不可能再回來的時候，方豆豆才出門去車站，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讓她十分鄙視自己。她出村時，路過銀雀小學的圍墻，她靠著圍墻一步一步走，看見教師宿舍里亮著燈光，她曾經住過的那間屋子，燈也亮著，窗簾還是她用過的。

回到南霞實驗小學宿舍后，方豆豆了無生氣地趴在桌上，她覺得很孤獨，她很想念銀雀小學的孩子們，給他們寫封信吧，對，寫封信吧。方豆豆，寫了信，你的心里也許就會好受一點兒了。

寫吧。

燈光籠罩著白紙，她抓起筆，手和筆尖的影子在紙上游動。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好！

才寫了這幾個字，眼睛就濕得看不見了。她只好停住筆，用手背去抹眼淚，抹了又滾出來，好一會兒眼前才清楚了。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好！我很想你們。

寫到這里，筆停了，方豆豆盯著“我很想你們”幾個字用力看，一股羞愧的感情從心底里涌出來，“很想你們”會離開嗎？“很想你們”會不告而別嗎？“很想你們”會這么久都不回去看他們嗎？方豆豆把紙揉成一團，她真的很想他們，但她覺得自己沒資格寫這句話。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好嗎？

方豆豆的眼睛盯著新紙上“你們好嗎”這幾個字，它們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她問自己：如果他們不好，我會回去嗎？如果不能回去，我問“你們好嗎”有什么用？她很想知道孩子們現在好不好，開心不開心，但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這么問。

她把第二張紙揉成一團，拿出第三張紙。

親愛的孩子們……

“親愛的”這三個字也叫方豆豆害羞，如果是“親愛的”，又怎么舍得離開，既然離開了，又怎么說得出口“親愛的”，這聽起來要多虛偽就有多虛偽啊。揉成一團的紙，滾到了地上。

孩子們……

孩子們，對不起，我說話不算數，離開了你們。你們一定認為我騙人了，騙人很不好……

寫到“騙人”，方豆豆猶豫了一下：我不想騙他們的。但我真的說話不算數啊，這是事實。也許，我應該和他們解釋一下關于“夢想”，關于“機會”吧。

孩子們，對不起，我說話不算數，離開了你們。你們一定認為我騙人了，騙人很不好。可是，我有自己的夢想，你們也有自己的夢想對嗎？我是為了夢想離開了你們……

寫到這里，方豆豆再一次停筆了，如果夢想是用來騙人的理由，那夢想就不是閃閃發光和珍貴的東西了。她不能這樣寫，不能讓孩子們誤會那閃亮而美麗的夢想。

孩子們，對不起，我說話不算數，離開了你們。你們一定認為我騙人了，騙人很不好。我很羞愧，我向你們道歉。

在第五張白紙上緩緩地寫下它們，方豆豆的眼淚又滾出來了：我為什么要寫這封信，是想要孩子們原諒自己嗎？方豆豆啊，你辜負了他們，又怎么好意思叫他們原諒你？你很自私！她揉爛了第五張紙。

孩子們，對不起，我說話不算數，離開了你們。你們一定認為我騙人了，騙人很不好，我很羞愧，我向你們道歉。我不請求你們的原諒，我只希望你們能在新老師的帶領下，好好學習，天天進步，深深地祝福你們。

第六張紙上寫下的是這幾句話，上面似乎沒有什么刺眼的字了，方豆豆很想再寫一句“我很想你們”。筆在空氣里逗留了一會兒，終究沒有落下去。

雖然心里還有很多話，但就這樣吧。

裝進信封，方豆豆寫上“銀雀小學四年級包結實轉同學們收”。用膠水封口之前，方豆豆只覺得心里上上下下的不踏實，抽出信紙又讀一遍。裝進去，又抽出來。裝進去，再抽出來。我寄這封信給他們真的好嗎？能讓他們開心嗎？也許他們正適應了新老師，我這封信會不會攪亂他們的心？我寫這封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難道不是為了讓我自己好受一點兒，不自責，不內疚一點兒嗎？

不，不能寄出這封信，他們收到信，也許會更難過。

不要去打攪孩子們了。

我應該就這樣消失在他們的生活里，讓他們忘記我才是最好的。

不要寄出這封信。

方豆豆把信扔進抽屜里，伏在桌上大哭起來。她又想起了孩子們幫她找到的十個寶藏，她把它們忘在了銀雀小學三年級講臺的抽屜里。

5

這天放學后，李錦招呼三個小伙伴：“我們給豆豆老師寫封信吧。”

“好呀。”葉小靈第一個回應。

“不寫。”包結實第一個反對。

但葉小靈和張叢都同意寫，包結實便也跟著去了，他要看看他們寫什么。

四個人頭對頭趴在乒乓球水泥桌上，李錦拿出幾頁信紙，是從爸爸抽屜里拿的。

寫什么呢？

“你們說，豆豆老師會想我們嗎？”葉小靈問。

“不會想。”包結實說。

“你怎么知道她不會想？”李錦拍了他一下。

包結實說：“如果她會想我們，就不會不告而別，就不會說話不算數了。”

葉小靈說：“我覺得豆豆老師會想我們，她是喜歡我們的，她對我們這么好。”

“真的嗎？她也許是裝的。”包結實冷淡地說。

“你才裝的呢。”李錦生氣了，“不許你這么說豆豆老師。”

“你要寫你就快寫唄，別啰唆了，再啰唆天就黑了。”包結實甩甩手，很不耐煩的樣子。

李錦在信紙下墊了一本語文書，把筆頭咬在嘴里，說：“你們講，我寫。”

張叢說：“應該先問好。”

“好的。”李錦寫了這句：

親愛的豆豆老師：您好！我們很想您了。

“這樣可以嗎？”

葉小靈和張叢點頭說：“很好，就這樣開頭。”

包結實抗議：“把親愛的去掉，也不要說我們很想您了。”

“為什么？”李錦困惑地問。

包結實憤憤地說：“她都離開我們了，就不是我們以前喜歡的那個豆豆老師了。反正，我一點兒也不想她。”

“你明明很想豆豆老師的，你口是心非。你要是不想她，為什么總是去豆豆老師家？我都看見好幾次了。”李錦的話里帶著小刺。

“你跟蹤我？”包結實惱道。

“我干嗎跟蹤你？反正我就是看見了，你不敢承認嗎？”

“承認就承認，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去找過她，因為我想問問她，為什么說話不算數，我想聽她親口告訴我。”被說破了秘密，包結實的臉漲得通紅。

李錦說：“天快黑了，我們還寫不寫信？”

葉小靈說：“要寫要寫，我很想豆豆老師。”

張叢說：“那下一句寫什么？”

包結實說：“寫：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

李錦問：“寫這句你們同意嗎？”

張叢和葉小靈搖頭說：“這樣寫，豆豆老師會傷心的。”

李錦在“親愛的豆豆老師：您好！我們很想您了。”后面寫道：“你想我們嗎？你會回來看望我們嗎？”

張叢指著信紙說：“怎么一會兒‘您’，一會兒‘你’的。”

李錦說：“因為我覺得給老師寫信要有禮貌，但是又覺得豆豆老師會更喜歡‘你’。”

“那后面都用‘你’吧。”

包結實把那兩行字讀了一遍：

親愛的豆豆老師：您好！我們很想您了。你想我們嗎？你會回來看望我們嗎？

讀完了他皺眉說：“這樣不行，這樣寫太虛偽了，好像我們一點兒都不生氣似的。反正我很生氣。”說著，他從李錦手里搶過筆，趴在桌上另起一段寫：

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呢？我們覺得你不是一個好老師。你真的喜歡過我們嗎？我們覺得你騙人了。

李錦大叫一聲，推開包結實，筆頭在紙上用力劃過，信紙破了。

葉小靈生氣地說：“我反對，不能這樣寫！我不想豆豆老師收到信傷心。”

張叢看著包結實說：“豆豆老師一定不是故意騙我們的。”

包結實說：“你們就給豆豆老師說好話，她明明背叛了我們。”

“就算背叛了我們，也不能這樣寫。我永遠記得豆豆老師對我們好，我看你是得健忘癥了。”李錦拿語文書敲了一下包結實的腦袋。她換了張紙，重寫：

親愛的豆豆老師，你好，你能回來看看我們嗎？我們很想你。

“沒有骨氣！”包結實諷刺道，“你們真的同意李錦這樣寫嗎？”

葉小靈舉手說：“我同意。”

張叢說：“我也同意。”

“你們都沒有骨氣，反正我不會原諒豆豆老師的，永遠不會！”

李錦說：“你忘恩負義。”

張叢說：“是恩將仇報。”

葉小靈含著霧氣一樣的眼睛里生出了一點兒期待，說：“如果豆豆老師收到信回來看我們，我就像從前一樣喜歡她。”

“你們，你們最沒勁了，我看這封信不要寫了。”包結實從李錦手里抽出信紙，撕成幾條，又揉成團，嗖地扔向天空，落到了圍墻外面。

“你憑什么撕？”李錦氣得要踢他。

包結實說：“我就撕。”

張叢說：“你這樣做一點兒都不好。”

葉小靈說：“你才是最沒勁的家伙，你真討厭。”

包結實憤怒地看看他們三個，轉身跑了。

留下張叢、葉小靈和李錦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李錦收起筆和書包，信是寫不下去了。

“你說，豆豆老師會回來看我們嗎？”葉小靈問。

“會的。”李錦說，“就像媽媽會回來找我一樣。”

“你猜是什么時候？”

“我猜不到，但她一定會來看我們的。”李錦說，“豆豆老師愛我們的，就像好姐姐那樣愛我們。”

十、又是不告而別

1

方豆豆接到送教下鄉的任務時，正在閱覽室專心看一本教學雜志。不代課的時候，她都在閱覽室，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了。在這里，她的心情才會好那么一點點。

臨近期末，老師們都很忙，送教下鄉的任務就派給了她。雖然送教下鄉是規模很小的公開課，但大小也是一次自我展示的機會。對年輕老師來說，一堂堂公開課就是一次次成長的機會。每次上公開課，方豆豆都會緊張，但她又很享受這個過程，因為緊張的情緒總會激發她潛在的能量。她發自內心地覺得，一次完美的課堂呈現就像是在創造一件藝術品。既然當了老師，人生不再有別的可能性，那就當一個很優秀的老師，在課堂里會發光的老師吧。

方豆豆接了任務，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準備，上出一堂好課，不辜負學校的信任。教務處的老師讓她填一下上課年級和內容，還有學校。

“學校？”

“是的，你可以自己選擇去哪里上課。”

“去哪兒都行？”

“都行。”

“銀雀小學也行？”

“當然行啊。”

“那我就去銀雀小學吧，四年級！”方豆豆的腦海里立刻閃現出包結實他們的臉龐。此刻，天底下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她可以回去看他們了，可以給他們再好好上一次課了！

可當她要在表格上寫下“銀雀小學四年級”時，手里的筆卻停住了。

她突然泄了氣。

準確地說，是一股強烈的羞愧感，讓她突然失去了回銀雀小學的勇氣。剛才沒有想到的問題，此刻都一起涌上來了。

方豆豆，你回去上課，孩子們愿意看到你嗎？你怎么面對他們？你怎么解釋自己的言而無信？你真的可以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真的可以再次闖入他們的生活？方豆豆，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孩子們是沒心沒肺的嗎？

“你怎么不寫了？”

“我……我再想想。”

“這有什么好想的，哪兒都一樣上課。”

方豆豆握著筆，猶疑不決。如果我回去，他們見到我是高興還是生氣？他們也許根本就不想再見我！包結實會怎樣呢？

三十七個孩子里，最讓方豆豆放不下的就是他了，她太清楚包結實對自己的依賴了，包結實把對爸爸的許多感情都寄托到她身上了。她曾經陪包結實母子走過最艱難的日子，對包結實來說，她不僅僅是一個老師，還是一個親人。而她不留一句話，突然之間抽身走掉了。方豆豆知道這對包結實的打擊有多大，她越清楚這一點，就越想逃避他。

唉，還是不要回銀雀小學吧，帶著這么多心思和情緒，怕是會影響上課的。

可是，方豆豆，你難道要逃避他們一輩子嗎？你總是和孩子們說生命需要勇氣，你自己就心安理得當一個懦夫嗎？方豆豆，回銀雀小學去，給孩子們再上一次課，上完課向他們真誠地說一聲“對不起”，和他們好好地告一次別。方豆豆，不然你會一輩子問心有愧的！

“你還沒有想好？”教務處的老師催道。

最終，方豆豆在紙上寫下了“銀雀小學四年級”。

第二天，銀雀小學四年級的教室里，梁老師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們準高興。”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了一會兒，看同學們的眼睛都流露出好奇和興奮，才神神秘秘地說：“下周四，豆豆老師要回來給你們上課。”

“真的？”

“梁老師你是在和我們開玩笑吧？”

“絕對不是玩笑！”

葉小靈輕輕地對張叢說：“我就知道豆豆老師會回來看我們的，怎么樣，我猜對了吧？”張叢說：“你猜對了。”葉小靈的眼睛濕濕的，說：“我原諒豆豆老師了。”張叢說：“我也是。”

不知誰帶頭歡呼起來，于杰成拍著桌子喊：“噢噢噢，豆豆老師回來嘍，噢噢噢，豆豆老師回來嘍。”

“瞧你們這高興勁兒，我心里怎么有點兒酸溜溜的呢。”梁老師笑著說，“我好歹教了你們大半學期，以為已經征服了你們的感情。唉，看來你們的心里，還是只有豆豆老師啊。”

有的同學吐吐舌頭，有的同學不好意思地捂起嘴笑。他們不是不喜歡梁老師，他們只是太想念豆豆老師了。要知道豆豆老師是突然離開的，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呢。

包結實站起來問：“梁老師，豆豆老師回來的話，你是不是就不當我們班主任了？”

李錦拉拉他說：“什么呀，你弄錯了，豆豆老師就回來一天啦。”

包結實說：“啊？”

梁老師大度地笑道：“包結實同學，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我不得不繼續當你們的班主任，一直當到你們小學畢業為止。豆豆老師下星期回來就給你們上一節課，她是送教下鄉，那天還會有周邊學校的老師來聽課，你們要好好表現，為銀雀小學爭光，也為豆豆老師爭光。”

哦，是這樣啊，包結實不懂送教下鄉的意思，但他弄清楚了豆豆老師只是回來上一節課這個事實。

“明白了？”梁老師問。

“明白了。”包結實坐下來。

“有點兒失望？”

“不。”包結實說，垂下眼睛。

這時，有人悄聲說：“有什么好高興的，我才不想見豆豆老師呢，她說話不算數。”另外一個說：“噓—”

2

很快就到了下一周，星期三晚上，方豆豆回到銀雀村。夜里她睡得很糟糕，腦袋里一會兒裝滿教學環節，一會兒裝滿包結實他們。上課第一句話說什么好呢？親愛的同學們，你們好，我很想你們，我離開你們的日子里，你們一定都進步了吧。唉，這樣說太刻意了，刻意得有點兒虛情假意。或者就直接上課吧，同學們好，今天我們上一堂作文課，寫一個最喜歡的人，你最喜歡的人是誰呢……

直到天亮了，方豆豆的眼睛還大睜著。她頭昏腦漲，渾身緊張，心臟好像不在胸腔里。有一會兒，她后悔選擇了回到銀雀小學四年級來上課，倘若在別的學校，她的狀態一定會比現在好很多。

吃了早飯，她竭力讓自己心緒平靜，把整個教學過程在腦子里細細梳理了一遍，同時暗暗給自己鼓勁，這堂課一定要上好，這是她展示教學才華的機會，也是送給孩子們的一個禮物。

方豆豆走進銀雀小學時，第一節課還沒有結束，她的課在第二節。附近鄉鎮學校的十幾位老師陸陸續續趕來聽課了，在操場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蘇校長也在其中。

蘇校長瞧見方豆豆就喊：“方老師，你可回來啦，孩子們很想你啊。”方豆豆走過去，蘇校長親親熱熱地擁抱了她一下，問：“在城里感覺怎么樣？忙不忙？壓力大不大？”方豆豆說挺好的。蘇校長當著大家的面夸她：“方老師有才華，我們這個小池塘養不住她這條大魚啊。”其他老師說：“年紀輕輕就考到城里了，前途不可估量呀，待會兒好好聽你上課，好好向你學習。”

方豆豆被他們夸得耳朵發燙，幸好梁老師喊她去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三位老師，其中有一位是新來的，用著方豆豆用過的辦公桌。他們向方豆豆問這問那，但方豆豆心不在焉。

下課鈴響了，一個小腦袋出現在了辦公室的窗戶上。

接著是一聲歡樂的尖叫—“豆豆老師真的回來啦！”

走廊上迅速響起一片腳步聲和呼喊聲，無數腦袋擠到辦公室門前來了。

“豆豆老師！”

“真的是豆豆老師！”

“豆豆老師，我們好想你啊！”

“豆豆老師，你終于回來啦！”

四年級的孩子們跳著、叫著擠到辦公室門口來，他們亮閃閃的眼睛，他們花朵般的笑臉，毫不掩飾地向方豆豆袒露出他們的激動和快樂。

方豆豆的眼淚嘩啦就涌出來了，根本憋不住。她在心里問道：孩子們，你們一點兒都不怪我嗎？

全班同學幾乎都從教室里跑出來了，他們簇擁著豆豆老師往四年級教室走去，就像簇擁著一個備受愛戴的國王。梁老師對方豆豆揮揮手說：“好吧，你回來，他們就不要我了，交給你啦。”方豆豆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走廊上同學們前擁后簇，惹得其他班的同學都探頭張望。“豆豆老師回來啦！”這句話喊著喊著竟喊出節奏來了，就像勞動號子一樣。

“豆豆老師—回來啦！”

“豆豆老師—回來啦！”

方豆豆像是被一群螞蟻抬著走向教室，她的雙腳差不多離開地面了。

方豆豆想象了無數次見面的情景，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們不搭理她或者冷冷地看她，他們生氣或者責問她。她怎么都沒想到會是眼前這樣子，這樣歡樂，這樣親密，好像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什么。方豆豆的眼淚更多地滾出來，孩子們的心是多么純潔和寬容啊。

包結實遠遠地站著，無論李錦、葉小靈和張叢怎么招呼他，他都不動。還有兩三位同學在教室里寫作業，沒有跑出來。

上課鈴聲響了，方豆豆趕忙把眼淚擦了。

3

包結實坐在最后一排，他的身后是聽課的老師，梁老師也在其中。

他的前面，是同學們一個個背脊和一只只后腦勺。豆豆老師站在講臺上，微笑著，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包結實眼神復雜地看著豆豆老師，和他一樣眼神游離的，還有幾位同學。

包結實感覺到豆豆老師的眼睛在找尋他，他掀開桌蓋，把腦袋鉆進抽屜里摸東西。找筆嗎？找本子嗎？找橡皮嗎？包結實胡亂找著，只要能躲開豆豆老師的目光就行。

“同學們好—”豆豆老師的聲音很奇怪，有點兒啞，有點兒顫，和從前聽到的清亮清亮的聲音不一樣了。

方豆豆看到包結實了，看到他被一塊桌板擋著，嗓子便有點兒使不上勁兒：“同學們好，我很開心回銀雀小學來，我很想你們，謝謝你們歡迎我。今天我們來上一堂作文課，好嗎？”方豆豆努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話，這畢竟是一堂公開課，得克制住不必要的感情和思緒才行。

“好！”同學們回答，聲音整齊又歡樂。

而包結實喊了一聲“不好”。

這聲“不好”就像一只狗闖進了一群鴨子里，打亂了原有的秩序。同學們都把脖子扭轉來看包結實，包結實的半張臉被桌板擋著，一雙狹長的眼睛挑釁似的望著黑板上方。有同學捂著嘴笑出了一聲，像在聲援包結實。

教室的氣氛瞬間古怪起來，聽課老師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等著看方豆豆怎么處理這個課堂危機。方豆豆愣在講臺上，目光虛弱。她是該裝作聽不見，按著原先設計好的教學過程，繼續講自己的話，還是問問包結實原因呢？

“結實，你為什么說不好？”方豆豆問，問完就后悔了，也許她該裝作聽不見更好。課堂時間有限，教學設計一環扣一環，哪一環都耗不起時間。方豆豆望望教室后面聽課的老師，心里暗暗著急。

“因為我不想聽你上課。”包結實將桌板一合，站起來說。李錦使勁拉他胳膊，叫他坐下，他用力甩開李錦的手，梗著脖子。

這一問，方豆豆像給自己挖了個坑，事情一下子不能收場了。她幾乎是懇求地說：“包結實，我們先上課，下課后我們再好好說，行嗎？”

包結實杵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聽課的老師們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詫異，一邊為方豆豆捏一把汗。這節課開場很不利啊，倘若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力挽狂瀾，成功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

梁老師不得不出面了，說：“包結實，你不想聽，就去辦公室，不要影響別人。”聲音很輕，但分量很重。

“我不去。”包結實回頭看看梁老師說。這幾個月，他和梁老師相處得其實挺不錯，梁老師幽默、大度，還會和同學們打乒乓球，除了新學期報到那天，他后來沒有和梁老師頂過一次嘴。

梁老師惱得想沖過去拽他胳膊，無奈這是公開課，一舉一動事關學校的形象和名譽。

“不去辦公室你就好好聽課。”

“我不聽方老師上課，方老師會騙人。”包結實就像一只好斗的小牛，此時此刻，是誰都拿他沒有辦法了。

梁老師只好說：“方老師，你繼續上課，不要理他。”

方豆豆轉向黑板寫下“你最喜歡的人”幾個字，她寫得很慢，一邊寫一邊調整情緒和思路。不管發生什么，這堂課一定要上下去。

她寫完字，面朝同學們說：“今天我們寫一個最喜歡的人，你最喜歡的人是誰呢，大家舉手說說吧。”她覺得自己的臉孔僵硬得厲害，她本來應該微笑著說這幾句話的。

葉小靈第一個舉起了手，平日她不是個愛舉手的孩子，她喜歡默默地在心里回答問題。但是此刻，她把手舉得高高的，含著霧氣的眼睛熱切地望著豆豆老師。因為她感覺到老師處境不妙，她要“救”她，就像當初老師抱著被子和枕頭來寢室“救”她一樣。

一些同學爭先恐后地舉起手來，也想幫豆豆老師擺脫窘態。李錦打了一下包結實的胳膊后，把手舉起來，張叢也舉得很高。

一些不舉手的同學，默默地等著老師的反應。

包結實還直直地站在那里，粗著嗓子說：“我不想寫最喜歡的人，我想寫最討厭的人，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方豆豆本能地咬了咬嘴唇，她臉上的窘態誰都看見了，像晾在太陽底下的事物。她虛弱地說：“好，你就寫最討厭的人。”

她的回答出乎包結實預料，他半張著嘴，竟沒有話了。聽課的老師同情方豆豆的窘境，他們不明白這個孩子為什么會對老師抱著如此深的敵意。這堂課恐怕是上不下去了，就算上下去，也不可能好了，這注定是一堂失敗的公開課了。唉，方老師可真夠倒霉，還沒有施展拳腳，課就砸了。

4

方豆豆還想掙扎著把課上完，為這堂課她花了太多心思。她不想被別人看笑話，她相信自己有力量挽救的，只要后面的環節足夠精彩，就能峰回路轉。課堂里的突發狀況，都是挑戰，應對得好，更能顯示出一個老師的教學才華和課堂駕馭能力。危機和機遇同在。

方豆豆決定先忽視包結實，她點名叫其他同學說說自己最喜歡的人。有的說最喜歡爸爸，有的說最喜歡弟弟，有的說最喜歡媽媽，李錦說最喜歡豆豆老師。

包結實在一旁說：“哼，馬屁精。”

有人跟著悄聲說：“馬屁精。”

方豆豆只能把包結實當作空氣，先不理。她問同學們：“那你們為什么會最喜歡這個人呢，能用具體的事例講講嗎？”同學們心照不宣，又爭先恐后舉起手來。

包結實又不請自說道：“我最討厭方老師，是因為方老師說話不算數，會騙人。”包結實說話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看黑板上方的國旗。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和豆豆老師對視過一下。

方豆豆明白只要包結實在，這堂課是肯定上不下去了。她求助似的說：“梁老師……”梁老師領會了她的意思，走到包結實身邊，拍拍他肩膀，包結實明白了，沒有反抗，移了移凳子，打算跟梁老師走出教室。方豆豆瞥見包結實的眼睛，那眼里分明有淚，她心里猛烈地一顫，如果這時候讓他出去，那么他們之間的裂縫永遠也不可能彌合了，包結實的心里永遠會留下傷口了。

這堂課不上就不上吧，不能讓包結實這樣離開教室，搞砸一節課沒什么要緊的，對于孩子的心靈來說，它簡直無足輕重。況且，是自己有錯在先。所有的事情，都有開始和結果，而結果都是要承擔的。方豆豆，沒有人能替你承擔，只有你自己。

“結實……”方豆豆喊住包結實，包結實吃驚地回轉身，他們的目光砰地相撞了，包結實忙把脖子一扭，把目光擲向墻壁。

方豆豆看著他的半邊臉說：“寫作文，本來就是我手寫我心，心里怎么想，筆下怎么寫，才能寫出真情實感，你想寫最討厭的人當然可以，你寫最討厭的人是我也當然可以，我覺得你能寫好這篇作文，你先坐下吧。”

現在輪到包結實愣神了，扭著脖子站了好一會兒，聲嘶力竭地喊出一串話：“我找到了第十個寶藏，是不是？你明明答應過不走的，是不是？你為什么騙人？你為什么要說話不算數？你為什么要當一個壞大人？”

方豆豆被問得向后退，脊背碰著了黑板，粉筆擦掉了地上，啪一聲，落在每個人的心頭。

“結實……同學們……”方豆豆的腦子很亂，她想解釋自己為什么要調到城里，可她發現自己也迷糊了。是因為小林嗎？是因為夢想嗎？是因為虛榮嗎？是因為大家都在推著她往那個方向走嗎？……都有，但又都不是堅實的理由。此刻，唯一鐵板釘釘的事實就是，她沒有對孩子們遵守諾言。

“對不起，同學們，我沒有說話算話，我一直很內疚，我是鼓起勇氣回來上這堂課的，我來向你們道歉。我沒有給你們做好榜樣，真的對不起……”

教室里的空氣凝固了，聽課的老師，三十七個孩子，都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幾個原來一直低著腦袋的同學，抬起了額頭，眼睛里閃射出晶瑩的光。

班長李錦帶頭說：“豆豆老師，我們原諒你了，我們不怪你。”一些同學跟著說：“豆豆老師，我們不怪你。”

“不原諒！”包結實的聲音像一塊玻璃砸碎在地上。

原先對豆豆老師有埋怨情緒的幾個孩子，此刻埋怨起包結實來，有人喊道：“包結實，你不要說了，我們還要上課呢。”

“我想說就說，關你什么事！”

“好，結實，你想說什么，都說出來吧。”方豆豆已經決定終止她的教學環節了。

包結實說：“我……”他說不出話來了，賭氣似的坐下，打開桌板擋住臉，不讓豆豆老師看見自己。

“自從離開銀雀小學，這是我第二次回銀雀村來，我怕遇到你們，我沒有勇氣面對你們……”方豆豆不再隱瞞自己的心情，孩子們年紀雖小，但他們什么都懂吧。

“方老師你不要說這些話了，你快點兒走，我們不想再看見你！”包結實在桌板后面嗡嗡地說。

梁老師吼道：“包結實，你過分了！”

同學們也紛紛埋怨他：“包結實，你不要說了。”

包結實一跺腳，起身從教室后門跑走了。

方豆豆叫道：“結實！”

包結實跑沒影了，方豆豆不假思索從教室前門追了出去，她顧不上什么公開課了。包結實跑得飛快，跑向老教室前面的那一排冬青樹，噌噌爬到了一棵樹上。老教室已經拆掉了，上面打了新的地基。

這一排冬青樹長得密，一株和一株之間只容一個孩子側身擠過去，因為缺少陽光的緣故，它們長得彎彎曲曲，樹干在一人高處就分了杈，很容易攀爬。

“結實，不要往上爬了，下來吧。”方豆豆喊。

梁老師跑出來了，同學們和聽課的老師也跑出來了，蘇校長也跑來了。

他們叫著包結實，叫他快下來。

但穿著黃色大羽絨服的包結實踩著樹杈越爬越高。

方豆豆急得快哭了，梁老師忙去搬梯子，包結實說：“你們誰也不許上來！”

葉小靈、李錦和張叢驚恐地望著樹上。

“包結實，你要怎樣？”蘇校長問。

“我要方老師走。”包結實在樹上說，“她走了我就下來。”

這個孩子完全不在乎把方豆豆推到一個無比難堪的境地。

“結實，你下來吧，我走了。”方豆豆快步離開了冬青樹。

再一次與銀雀小學不告而別，身后響起來了零零零聲，下課了。

十一、 十一個寶藏

1

方豆豆走出銀雀小學后，包結實才從樹上慢騰騰地下來。老師和同學們瞪著他，他垂了頭，背靠樹干，用一只腳尖在地上畫圓圈。

蘇校長和梁老師很生氣，也很吃驚。這個孩子，平常是會犯點兒倔，但絕不是“刺頭”。今天他為什么要如此激烈地和豆豆老師作對，還當著外校老師的面，真是太丟銀雀小學的臉了。

但他們不敢過多指責，怕他一沖動又做出什么事來。蘇校長同外校來的老師們解釋今天的事，“唉，現在的孩子，現在的孩子……”梁老師想著明天再好好教育他，對，一定要教育，不然這孩子要上房揭瓦了。豆豆老師是說話不算數了，但她曾經對他們那么好，包結實都忘了？孩子真是沒有良心啊，平日對他們一百個好，只要有一件事不如他們的意，就埋怨上呢，心寒啊。

梁老師帶著同學們回教室上課，留下張叢、葉小靈、李錦在樹下陪他，幫他冷靜冷靜。

樹下就剩他們四個了。

包結實望望四周，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后腦勺抵著樹干，整個人軟塌塌的，伸著腿，攤著手，仿佛用完了全身的力氣。

“現在你高興了？把豆豆老師氣走了，你很高興是不是？”李錦氣呼呼地踢著他的鞋子問。

“我不高興。”包結實說，他的表情的確很沮喪。

“你就這么恨豆豆老師嗎？”葉小靈問他。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看到豆豆老師哭了，她一邊走一邊擦眼淚的。”葉小靈說。

“真的？”李錦當時注意力都在包結實身上，沒有顧得上去看豆豆老師。

“我也看見她擦眼淚了。”張叢說。

李錦一聽，更加生氣，她去拽包結實的胳膊，想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無奈他像一根軟面條，直往地上貼去。她只得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還不解氣，她瞅瞅張叢的拐杖，恨不得拿過來敲他一頓。

“包結實今天你抽風了吧？你忘記豆豆老師從前怎么對你的？你憑什么對她這么壞？她去城里那是她的自由，你憑什么不讓？誰給你的權利？難道豆豆老師對你好，你就有這個權利耍賴了？反正我永遠不會忘記豆豆老師對我的好，我才不會像你這么沒有良心。你真叫人失望！”

李錦的話像機關槍，嗒嗒嗒嗒射得包結實的耳膜嗡嗡響。

張叢說：“豆豆老師想念我們，才回來給我們上課的。如果她不愛我們，她就不會回來。她特意回來向我們道歉，我覺得她很有勇氣。本來這堂課我們可以上得很開心，留下美好的印象，但這一切都被你搞砸了。包結實，不客氣地說，你今天就是個惡魔。”張叢說的話比包結實還結實。

葉小靈跟著說：“對，你就是惡魔，包結實你傷透豆豆老師的心了，她再也不會回來看我們了。”

面對三個小伙伴的指責，包結實不辯解一句。

他把臉埋在兩個膝蓋里，低聲抽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

李錦、張叢和葉小靈互相看看，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雖然很生他的氣，但也不能丟下他不管呀。

說真的，包結實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好像真的有一個惡魔鉆進他的肚子里，指揮著他說了那些話，做了那些事。他明明很想念豆豆老師的。上星期梁老師說了豆豆老師要回來上課的事后，他就一直盼著。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太高興，又太生氣了吧，當太多的高興和生氣糅合在一起的時候，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看見豆豆老師，他明明想迎上去的，卻又遠遠地閃在了一邊；他想讓豆豆老師抱抱自己，又想讓她了解自己有多么生氣，可是豆豆老師被那么多同學簇擁著！

上課了，豆豆老師問：“我們來上一堂作文課，好嗎？”包結實也想和同學們一樣說“好”的，可從他嘴里冒出的偏偏是“不好”兩個字，于是，一切只能往“不好”的方向滑去了，只能和豆豆老師唱反調了，不然不是說話不算數了嗎？他最討厭說話不算數的人了。

如果說上課鈴剛響的時候，包結實的心里還堵著一團子氣，那么當豆豆老師對他說“你想寫最討厭的人當然可以，你寫最討厭的人是我也當然可以，我覺得你能寫好這篇作文”時，包結實的心里的氣就跑沒了。不但沒有氣，他還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愛豆豆老師，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沒有減少一點點。但是有什么用，豆豆老師依舊要離開的，愛越多，離開就越難過。

怎么辦？自尊心不允許他表露出真實的感情，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和豆豆老師唱反調。豆豆老師為什么不生氣呢？她如果生氣就好了，哪怕只是輕輕地罵他一句“你閉嘴，好好聽課”，他就有臺階下了，就會閉上嘴巴了。可豆豆老師不但不生氣，還那么真誠地向同學們道歉，唉，這真是把包結實逼到“絕路”上了。他放不下自尊，又沒有力氣接著作對，沒辦法，他只能跑出教室了。沒想到，豆豆老師會追來。他害羞得要命，情急中只能爬到樹上了。豆豆老師在樹下喊他，他只能越爬越高了。他沖老師說了那么多過分的話，他怎么好意思下樹？唉，沒有辦法，他只好把豆豆老師“趕走”了。

天知道他有多么不舍得！他明明有很多話要對她說的！

他在樹上清清楚楚地看見豆豆老師一邊走一邊擦眼淚，天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懊悔和難過！

唉，包結實無法和三個小伙伴說清楚心里這些混亂的感受。唉，真的太混亂了。

2

方豆豆沒有生包結實的氣，一點兒都沒有，她只是難過，難過包結實密不透風地排斥和拒絕了自己。從銀雀小學回南霞實驗小學的路上，方豆豆停不住眼淚。

下午，教務處的老師找她談話了，他們已經了解到這次送教下鄉的情況，知道這堂課上得一塌糊涂，對她很失望。

方豆豆哭的不是這個，她一點也不后悔選擇回銀雀小學上課，她也沒有后悔課上到一半放棄了。她哭，是因為孩子們對她太好了，她還沒有開口說話，他們就原諒她了，那樣快樂和親密地把她簇擁進教室；她哭，是包結實的傷心和憤怒讓她很擔心，這個孩子如果總是處在這種激烈的情緒里，會影響學習和成長的。

方豆豆責怪著自己—包結實找到了第十個寶藏，你明明答應不走的，被一個喜歡和信任的人“欺騙”，這種滋味就算大人也難以承受吧？方豆豆啊，你不知道他對你的依賴有多深嗎？你明明知道的！你就不應該今年來城里的，再等三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包結實因為你的離開而不能好好長大，你會安心嗎？

接下來的幾天，方豆豆心神不寧，她又聽到一個壞消息，于杰成爬到自家院墻上摔下來，一塊磚頭剛好砸在了腦袋上，縫了很多針。

一個念頭在方豆豆心里強烈起來，申請調回銀雀小學吧，回去吧，回去完成對孩子們的承諾。心里擱著這么多自責，在這里反正也不會開心了。

而這幾天，包結實的心里也不好受。

如果說之前他是生氣的，那么在他氣走豆豆老師以后，那些氣已經一點兒都不剩了。包結實寧愿自己還生豆豆老師的氣，這樣也許會好受些。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起那天對豆豆老師的惡劣態度，想起李錦說的話。

你忘記豆豆老師從前怎么對你的？

你憑什么對她這么壞？

她去哪里是她的自由，每個人都有自由，你憑什么不讓她走？

誰給你的權利？

難道豆豆老師對你好，你就有這個權利耍賴了？

李錦說得對，如果豆豆老師一點兒都不好，他才不管她去哪里呢。

正因為豆豆老師好，他才舍不得她，因為舍不得，他才生這么大的氣。

但生這些氣真的有道理嗎？豆豆老師是說話不算數了，但她回來向他們道歉了，她當著那么多老師的面向他們道歉，她是多么勇敢啊。

包結實越想越難過，他不會忘記在樹上看見豆豆老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走出銀雀小學的背影，永遠不會！

現在折磨包結實的不是生氣，而是內疚了。他想了幾天，下了一個決心，他必須做點兒什么才行。

這天下課，包結實摸著后腦勺，對著李錦幾次欲言又止。李錦拿書敲了他腦袋一下，發號施令：“有話快說，別吞吞吐吐。”

“星期六下午，我們……去找豆豆老師好不好？”包結實底氣很不足地問出這句話，李錦明明聽見了，故意裝作聽不見。

“你說什么？什么豆豆老師？”

“我是說，星期六下午，我們去城里找豆豆老師好不好？”

“干嗎去找豆豆老師？你不是把她氣走了嗎？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想見她了，我不去。”

李錦說話一向厲害，包結實窘得只能摸后腦勺。

“你為什么要找豆豆老師？”李錦問。

包結實難為情不說，李錦哼道：“你不說，我就不陪你去。”

“我說我說，我想把豆豆老師留下來的十個寶藏給她送去，這些都是她的寶貝呢，她會想它們的。”

“干嗎要送到城里去？那么遠，送到她家里，交給她爸爸媽媽就好了。”李錦故意說。

“我還想和豆豆老師說聲對不起。”

“說對不起？你難道有錯嗎？”

“我有。”

“你有什么錯？”

“那天豆豆老師回來上課，我不該那樣子的。”

李錦依舊不饒他，說：“是你道歉又不是我道歉，你自己去就行了唄，干嗎叫上我。”

包結實支支吾吾：“我……因為……”

“我知道因為什么，你一個人不好意思去，是不是？你內心有愧，心里發虛，是不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李錦說話有如萬箭齊發，無人能擋。包結實完全不抵抗，只是懇求：“星期六下午兩點，我們在銀雀小學門口碰頭，一起去好嗎？”

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李錦假裝嘆口氣，說：“好吧。”其實她心里高興得很！

不過，他們馬上想到，豆豆老師星期六會回銀雀村嗎？

星期六下午，包結實和李錦到豆豆老師家去了一趟，沒有人，星期天也沒有人。等到下一個星期六和星期天，豆豆老師依舊沒回家。

“都怪你，我覺得豆豆老師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永遠住在城里了，因為銀雀小學讓她太傷心了。誰也不喜歡回到傷心之地的，你懂嗎？”李錦說。

包結實想，是我讓這里成為豆豆老師的傷心之地的。他說：“我們去城里找她吧。”

“城里那么大，我們怎么找得到？”

“我們坐車去，到了城里，就向人打聽南霞實驗小學在哪里，總有人會給我們指路的。”包結實向來有主張，他的身上有一股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勁兒，李錦最服他的就是這一點。

“你去，我就陪你去。我媽媽給的零花錢，夠我們買車票。” 李錦豪邁地說。

問題是，星期六和星期天，豆豆老師不上班啊。

“那，我們明天請假去？明天是星期五，豆豆老師準在學校里。”包結實提議。

“請假理由呢？梁老師不會準假的。”李錦肯定地說。

事情就是這么湊巧，這天下午，梁老師說：“明天學校翻修屋頂，為了安全放假一天，連上周六和周日，你們可以在家三天。期末考試不遠了，你們好好看書、做作業啊，要自覺。要是讓我碰見你們在外面瞎玩，小心你們的屁股，罰杖一百，不要不相信。”同學們“嗷嗷”地笑了。

放學的時候，李錦把計劃告訴葉小靈和張叢。葉小靈把眼睛睜得老大，張叢不滿地說：“你們兩個私自商量這么大的事，哼，真不仗義。”

“你們也想去？”李錦問。

“不是想去，是必須去。”張叢態度鮮明。

“要去一起去，我也有買車票的錢。”葉小靈說。

3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七點在銀雀小學門口碰頭。包結實媽媽不放心，讓李錦爸爸陪同。在四個孩子的強烈反對下，大人們千叮嚀萬囑咐，好不容易同意了他們自己去鍛煉鍛煉，還給了點兒錢。

去車站的路上，路過一個小超市，葉小靈看到架上一個藍色的絨毛小熊，就站住了說：“以前豆豆老師房間里有好幾個小熊，她喜歡小熊，我們送她一個吧。她在城里一定很孤單，讓我們的小熊陪著她。”小熊二十八元一個，每個孩子拿出七元付了款。

他們坐到車上，沒有大人在身邊，只有四個小孩去城里，他們很興奮。

葉小靈抱著藍色小熊說：“你們猜猜豆豆老師看到我們會怎么樣，我覺得她會把我們幾個一起抱進懷里的。”

張叢說：“她肯定會很驚喜。”

李錦說：“她會驚喜得以為看錯了，揉揉眼睛，晃晃腦袋，才敢相信真的是我們。”

想象著見到豆豆老師的情景，大家說不出的快樂。只有包結實不說話，他有點兒緊張和害羞。他雙手牢牢地捧著一個罐頭瓶，罐頭瓶里裝著十個小玻璃瓶，小瓶子里裝著紙條啊，紐扣啊，小石頭啊……這是豆豆老師小時候的十個寶藏啊。

李錦拍拍他肩膀說：“包結實，算你有勇氣，有點兒像古時候廉頗負荊請罪，豆豆老師會被你感動的。”

包結實難為情地摸摸后腦勺。張叢若有所思地說：“李錦，聽說你以后要到廣州去念中學？”

李錦說：“媽媽和爸爸在商量這件事情，還不一定，我沒想好，反正還有很多年。”

張叢說：“豆豆老師說得沒有錯，所有人都是要分別的，我們四個也一樣，說不定小學畢業就分開了呢。”

葉小靈的眼睛有些紅了，說：“以后就算我們不在一個學校，我們也是好朋友。就像豆豆老師不在我們身邊，也是我們的好老師。豆豆老師和她小時候的伙伴們不也分開了嗎，但她們還是互相記得。”

他們把眼睛望向車窗外，現在是冬天，許多樹都光禿禿的。車子不停地往前開，窗外的東西不停地往后退，近了，遠了，直到看不見，新的東西又闖進視線里來。

到了縣城，下了車，他們打聽南霞實驗小學的方向，李錦和包結實負責問路，葉小靈和張叢觀察街路上顯眼的標志，以防迷路。張叢的拐杖篤篤地點在街面上，盡力跟上，不讓伙伴們等自己。

他們大概走了半個小時。南霞實驗小學的大門有銀雀小學大門三個那么寬呢。門衛是個花白頭發的爺爺，摘了老花鏡詳詳細細地詢問他們。

“今天是星期五，你們怎么不上學？你們從哪里來？你們的爸爸媽媽呢？學校老師不管你們嗎？”

門衛爺爺認定他們是逃學的孩子，四個人輪流回答他的問題，回答完了，他的態度總算親切起來，還贊許道：“你們倒是一點兒都不怯，大大方方，不比城里孩子差，不錯不錯。”

“我們來看方豆豆老師的。”

“方豆豆老師？哦，我知道，她是這個學期剛調來的新老師。你們是她的學生？”

“對，我們是她的學生，她在銀雀小學教我們。”

“哈哈，她不要你們，自己調到城里來了？”

門衛爺爺的話讓孩子們愣了一愣，張叢說：“豆豆老師回來看過我們，我們也來看她，同學們都很想她，我們喜歡她。”

包結實、李錦和葉小靈覺得張叢回答得好，悄悄給他豎大拇指。

“爺爺，方老師在哪個辦公室？”

“辦公室嘛，現在她沒有固定的課上，我也不知她在哪個辦公室。你們要找她，還真麻煩，我打電話到教學樓幫你們問問她在哪一層啊。”

“豆豆老師沒有課上？”

“沒有，就代代課吧。”

四個人互相看了一眼。

門衛爺爺又說：“你們方老師啊，好像不太愛說話，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看起來挺孤單的。” 他說著拿起電話，正要撥，包結實說：“爺爺，不用打電話了，我們不進去找方老師了。”

“怎么又不找了？你們不是很想念老師嗎？”

包結實把藍色小熊遞過去，說：“爺爺，您看到方老師，把小熊交給她好嗎？謝謝您，您有紙和筆嗎？可不可以借我們用一下？”

葉小靈、李錦和張叢很納悶：“包結實，我們跑到城里來，不就是為了看豆豆老師嗎？為什么又不看了？”

“我有更好的主意了。”包結實說。

“什么主意？”

包結實接過門衛爺爺給的紙和筆，對三個小伙伴說：“我們給豆豆老師留一張紙條，放在小熊的衣兜里。”

“你不把十個寶藏親手交給豆豆老師了？”

“我們先帶回去。”包結實說。

李錦、葉小靈、張叢納悶地互相望望。

在包結實的“指揮”下，四個孩子趴在窗臺上，寫了一封給豆豆老師的信。他們把信塞進小熊的衣兜里，交給門衛爺爺，坐車回家了。

一回到銀雀村，他們就忙開了。

李錦在一張白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兩行字：

這是第十一個寶藏，送給豆豆老師。

豆豆老師，我們永遠愛你！

包結實、李錦、葉小靈、張叢一家一戶地跑，三十七個同學都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自己的大名，于杰成的名字寫得最大，起碼占了五個名字的位置。

最后，葉小靈把寫滿了名字的紙疊成一只鳥，包結實鄭重地把它放進罐頭瓶里，讓它和十個寶藏緊緊挨在一起。

他們把它藏在豆豆老師小時候爬過的冬青樹下，拔了一些草蓋在上面，豆豆老師保準能很快找到它。

4

傍晚，天冷極了，要下雪了吧。不知為什么，方豆豆想起了銀雀小學的冬青樹。冬青樹葉子的香氣很好聞，但要把鼻子湊得很近才能聞得到。小時候落了雪，冬青樹葉子上結起冰，用指頭輕輕地剝下來，就是一張張晶瑩剔透的冰葉子，絲絲縷縷的葉脈清晰可見。她和麥子、小葉、草兒、阿鈴一起吃過好多冰葉子，從來沒有肚子痛。可惜現在的冬天總是不下雪，她在銀雀小學教了三年書，和孩子們一起度過了三個冬天，冬青樹上都沒有結過冰葉子呢。

方豆豆低著頭走出南霞實驗小學的校門，心里琢磨著一件事。

門衛大爺朗聲叫住了她：“方老師，你的小熊。”

“小熊？我的？”方豆豆吃驚地用兩只手接過來，天藍色，軟軟的，胸前有個粉色小兜，塑料黑眼珠亮晶晶的。

“你鄉下的學生送來的，四個，他們特意跑來看你，又不肯進學校，留下這個小熊。我看四個娃娃都靈得很，很有禮貌，你把他們教得很好啊。哦，對了，其中有個男孩拄拐杖，一條腿站在那里，腦門寬寬的，腰背挺得直直的，半點兒不膽怯。”大爺笑瞇瞇地說。

“張叢！”方豆豆叫起來，“他們人呢？”

“走了。”

“走了多久？”

“上午就走了。”

“你怎么不通知我？”方豆豆止不住有點兒埋怨了。

“他們不讓啊，對了，那小熊兜里有張紙，他們給你留話了。你一句，我一句，四個孩子輪流寫，我想湊過去看看他們寫什么，他們拿手擋住了，好玩，哈哈。”

小熊的兜里，果然裝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方豆豆的指尖一觸摸到它，心臟就顫起來了，淚水緊跟著要冒出來。她不好意思叫人瞧見，忙和門衛大爺說了聲“謝謝”，抱著小熊一路跑，嘴角含著笑，眼里噙著淚。

銀雀小學的孩子們來看她了，她太開心了，這是半年來她最開心的日子，她跑成了一頭小鹿！

跑進宿舍，關上門，方豆豆掏出紙條，閉上眼睛數到三，孩子們會寫什么呢？

薄薄的紙頁展開在手指間了。

“親愛的豆豆老師”，方豆豆一眼認出第一行是包結實的字。門衛大爺說來了四個孩子，她心里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包結實，但回想那天激烈的情景，又覺得不可能，沒想到他竟來了。方豆豆的眼睛模糊了，她只得把淚水先抹掉。

“豆豆老師，對不起，那天我錯了，請你原諒我。”

結實，傻孩子呀，是我說話不算數讓你失望了，是老師先錯了，對不起啊，謝謝你原諒我。

第二行是李錦的字：“我們都很想你，我們和從前一樣喜歡你，你永遠是我們的好老師。”

李錦啊，你是一個懂事得叫人心疼的孩子，我辜負了你們，謝謝你們還喜歡我，謝謝。

“豆豆老師，你在城里也要當一個好老師哦，就像小時候你轉到城里讀書，一開始同學們瞧不上你，結果你進步很大嚇了他們一跳。現在你也要這樣，要當最出色的老師，我們相信你，等你的好消息。豆豆老師，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學習的，我們說話算數！我們來比一比吧，看你進步大，還是我們進步大，這是我們的約定，我們都要加油！”

張叢，就算不看字跡，這幾句話我也知道是你寫的啦，你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哈哈，我還記得一年級時你每天哭鬧的模樣呢。一轉眼，你就長大了，能說出這些話來了，謝謝你鼓勵我。我會加油，無論在哪里，我都要當個好老師。

“豆豆老師，你下次回來，可不可以還給我們講故事？我們想聽你在城里當老師的故事，一定很好玩吧，我們很期待。”

葉小靈，這是你的字呢，小小的，軟軟的。好，我會回來給你們講故事的，等我啊，一言為定！

下一段還是包結實的字：

“豆豆老師，明天是星期六，你回來嗎，請到銀雀小學來。今天下午我們要在學校藏一個寶藏，這是第十一個寶藏，送給你的。如果你找到它，我們就會滿足你一個愿望，任何一個愿望！我們等你。”

最后是署名：包結實 李錦 葉小靈 張叢

方豆豆的眼睛在紙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眼前越來越模糊，抬起頭才發現外面天黑透了。她擦了擦眼睛，手指頭濕了，她把信紙折回鳥的形狀。明天一早，她就會同這只“鳥兒”飛回銀雀村，去尋找孩子們送給她的第十一個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