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現在還保存著一個老式柜子,經過幾十年的歲月磨礪,早已傷痕累累,令人不忍直視。這個柜子置放在一間偏房里,一年當中,很少有人去這間偏房的。由于年深日久,柜子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也沒有人去擦一擦。
這個柜子是我父親做的。父親還給我姥爺家做過一個同樣的柜子。這個柜子左邊是半塊蓋子,把蓋子拿開,下面就是一片比較大的空間,用來放被子、衣服等東西。柜子右邊是榫卯結合的一個蓋子,只有取出左邊的蓋子,把右邊的蓋子向左推過去,榫卯分離,才能揭開右邊的蓋子。右邊的蓋子下面空間小一點兒,用來放置一些比較貴重的物品。這個右邊的蓋子下面還有一個抽屜,抽屜下面又是一個門箱,在抽屜和門箱的橫梁中間,安裝著一個有孔的鐵片,放上擋板,扣上鎖子,同時就關住了抽屜和門箱。這種柜子現在已經很少見了。事物是不斷發展變化的,早已被款式新穎的柜子代替了。
念初三的時候,我是和姥爺住在一起的。常趴在姥爺家的那個柜子上寫作業。姥爺家的柜子,蓋子邊經常掛著一把鎖,抽屜下面也掛著一把。姥爺把這個柜子鎖得很緊,很少打開,好像里面有非常貴重的東西,害怕被人發現或拿走似的。
姥爺有幾個外甥,家在山西臨汾,外甥家里條件比姥爺家要好,聽說家家都是高門樓子大上房。但條件好歸好,好了如果沒有心,山高路遠,天南海北,與姥爺是沒有關系的。姥爺有一個外甥,很是孝順他的舅舅,一年之中,總會寄來一個包裹,包裹里面裝的是一件衣服,衣服里面有時夾二十塊錢,有時夾三十塊錢。只要有包裹寄來,從不落空,里面總裝有錢的。
我聽母親說,姥爺常常念叨他的這個外甥。有一年姥爺還去了一回臨汾。臨汾的外甥好吃好喝伺候著,姥爺從頭到腳換了新衣服,配了一副眼鏡,拄著一根銀灰發亮的拐棍,走在人群中,給人感覺好像一個紳士。每當姥爺的外甥寄來包裹,姥爺從不當著別人的面打開,只有大家都出去后,姥爺一個人,才會打開包裹。姥爺打開包裹時,臉上的神情,是欣喜,是嚴肅,我沒有見過,這些只能去靠想象了。
姥爺畢業于柳湖師范,這所學校距離姥爺家有二百公里。新中國成立前,柳湖師范在我們周邊是很有名氣的,能在柳湖師范讀書,那是要有一定家底的孩子才可以,窮人家的孩子是上不起這所學校的。姥爺去柳湖師范讀書,步行二百公里。在飛機、高鐵走進日常生活的今天,步行去二百公里的地方讀書,真是無法想象的。姥爺畢業后,教了兩年書,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社會發生大變革的時候,一些人就像飄零的落葉,是無從把握自己命運的。姥爺就是這樣一個人,擔驚受怕,夜不能寐,他在彷徨中辭去了自己的教師職業。其中有的和姥爺在同一所學校教書的老師,沒有放棄,依然從事著教學。有的后來下放回鄉務農,在20世紀80年代落實政策的時候,也拿上了退休金。姥爺在新中國成立后,一天工作也沒有干,這當然就不會有退休金。沒有退休金,對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邊就會缺少人氣。我這不是責難誰,這是很現實的問題。而有退休金的老人,身邊就會圍繞著后輩,其樂融融。兩者的生活水準、家庭氛圍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這真是應驗了我奶奶常說的一句話:別人有,不如自己有;自己有,不如懷里揣著有。這是個古訓,有著極其深刻的道理。
姥爺看到他曾經的同事拿上了退休金,內心充滿了酸楚、掙扎、沖突,這些不用說,那一定是萬馬奔騰的。
我和姥爺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時間,姥爺對我是很好的。他有一沓稿紙,是他外甥給的。我讀初中在鄉下,方格稿紙對我來說是個稀缺之物,我從沒有見過。有一天,姥爺打開柜子,把一沓稿紙拿了出來,讓我看了看,一時間,我有些傻眼了。這世上還有這么好看的紙,紅色方格,鮮艷醒目。我有些心動了,就對姥爺說:“給我扯上兩張吧,我有用處。”姥爺笑瞇瞇地說:“那就給你扯吧。”姥爺沒有給我扯兩張,而是給我扯了三張。超乎我的期待,多給了一張。
這稿紙拿在手里,我覺得自己太富有、太激動了。我要把這富有和激動分享出去,這樣才有意義和價值。我先是在白紙上打了個底稿,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放進了這一個又一個方框里。這是一封信,有我青春年少的期盼,有我的激情和夢想,我把這封信寄給了我的一個女同學。
這以后,每隔兩個星期,姥爺就會打開柜子,不用我央求,就拿出稿紙,主動給我扯上三張。我就給我的女同學寫上一封信,信心百倍地寄了出去,期待著她的回信。每每把信寄出去,我是很高興的,我覺得姥爺對我真是太好了。我在內心想著,以后掙上錢了,一定要給姥爺買上幾噸炭,再也不用把火爐填筑成一個小孔,爐孔放得大大的,讓熊熊火焰燃燒起來,讓房子溫暖如春,姥爺就不用凍得瑟瑟發抖了。
初三一年下來,我把姥爺的一沓稿紙用得所剩無幾了。當時,我沒有細想其中的緣由,怎么隔三岔五,姥爺就會給我扯上幾張稿紙。后來,我猜測,可能是姥爺看了我的日記。姥爺是柳湖師范畢業的,他的文化層次比起一個初三學生來說,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焉能不知我日記中記錄的點點滴滴,那是一個少年的情懷。姥爺這是為了成全我,他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我才體會到。當然,這個時候,稿紙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稀罕之物了,我隨便就能買上幾沓,但這已經沒有用處了。
參加工作不久,有一天去看望姥爺,給了姥爺三十塊錢。那是1994年,我那時的月工資是一百二十塊,三十塊錢是我工資的四分之一,這在當時來說是比較多的。姥爺接過錢,有些喜出望外。他可能沒有想到外孫一下能給他這么多錢。我曾聽母親和親戚說,每當有人去姥爺家,姥爺就會樂呵呵說著我的小名,說這娃娃把書念成了,有心地給了他三十塊錢。姥爺把這件事逢人就說,好像這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讓人不能忘懷。每當想起,一種酸楚便涌上心頭。
兩年后,姥爺去世了。我在外地,沒能回去參加姥爺的葬禮。聽說給姥爺換衣服的時候,翻開口袋,僅有他的一串鑰匙。大家面面相覷。這個時候,這串鑰匙就是見證,它要打開姥爺鎖了幾十年的柜子。這個柜子不知存放著姥爺的多少心事。
據說姥爺是有銀圓的,就鎖在這個柜子里。我沒有在現場,只能聽別人的描述,把這個場面還原一下。
大舅拿著鑰匙,在大家的注視下,打開了柜蓋,里面放著一些衣物,有襯衣,有中山裝,有一個二毛皮大衣,疊放得整整齊齊。掀開右邊的蓋子,大舅往里面看了看,是幾本書,書的下面壓著紙。大舅說:“這紙從邊上是連在一起的。”
眾人愕然,有些不相信。這怎么可能呢?都說姥爺是有寶的,以后會給后輩兒孫的。這隱藏最深的地方,怎么只有幾本書幾張紙呢?母親跟我說:“把紙拿出來,線是紅色的,有方框框。”母親這么一說,我心跳加速,這是姥爺給我扯過的稿紙剩余的部分,姥爺還在保存著。我急切問母親:“這紙哪里去了?”母親說:“過事呢,人多,亂哄哄的,不知誰拿走了,也可能被扔掉了。”
多年以后,我在疫情點值班,想起這件事情。如果那時把姥爺剩余的稿紙保存下來,放到現在,對我來說,睹物思人,也是對姥爺的一份念想啊。想起這稿紙是從臨汾寄來的,我用了臨汾的稿紙,我似乎也對臨汾充滿了感情,不走一回臨汾,竟然覺得有點對不住臨汾了。
只剩下抽屜上面的鎖子,大舅再次打開鎖子,拉開抽屜,放有一個改錐,幾段細小的鐵絲、幾個螺絲帽,根本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打開下面的門箱,里面是兩包糖,一包紅的,一包白的。
這就是姥爺柜子里的全部東西。我從小就聽說,姥爺是有銀圓和葫蘆寶的。這種結果,連我都有些大失所望。我想啊想,姥爺是一個老人,很少有來錢的地方,肯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只不過我不知道罷了。我想啊想,想起了一次姥爺給我說他是個臭知識分子,脖子上掛了個牌子和幾十斤的土袋子,這太重了,彎著腰,被人用改錐捅著走。我那時是一個初三學生,對世事所知甚少,姥爺給我說這些,我是體察不到他內心世界的。現在回想,改錐是用來捅他的,鐵絲是掛牌子的,這些東西對姥爺來說,那是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傷痕,保存下來,是記憶,是淚水。還有柜子里的那兩包糖,只能說明姥爺的生活太清貧了。記得我工作后,有一次去相親,女朋友的父親打開家里的柜子,取出了幾個蘋果,小心翼翼拆開一個紙袋子,里面是散裝的黑糖,取了一小份,用來給我泡水喝。這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揮之不去。
這么想著想著,我就釋然了,我就想通了。其實,每個人在這世上,誰不需要一個鎖著的柜子,還有不為人知的密碼,用來保護自己那僅有的一點兒甜蜜呢。
(選自2022年第12期《朔方》)
原刊責編" 火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