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域理論視角下司法審判對微博輿情的回應

摘要：隨著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建立，人們的民主和法治觀念也隨之增強，司法審判的正義與否已成為廣大民眾的價值追求；另外，現代互聯網服務的廣泛普及，微博輿情監督司法實踐的力量也日益凸顯，但同樣存在著負面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司法審判的獨立性和公正性，從而導致兩者之間形成矛盾，甚至引起失衡的局面。如何化解微博輿情與司法審判關系失衡的問題，分別從理論和實踐兩個維度給出平衡兩者的有效措施，是意圖探究的重點。以布迪厄的“場域理論”作為邏輯起點，深度剖析微博場域和審判場域中分別存在哪些行動者、有什么樣的慣習和資本以及具有中介特性的微博場探入審判場時兩者關系。通過分析在微博上引起巨大反響的典型案例，推導出兩個場域的平衡點是保持審判場的資本和微博場的資本總量相等，提出相應措施予以完善，以助力優化微博輿論和司法審判互動關系。

關鍵詞：審判；微博；場域；藥家鑫案；于歡案

中圖分類號：D9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03（2023）01-0090-11

根據CNNIC（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于2021年發布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12月，微博的用戶使用率高達40.40-/0。[1]微博的社交市場長期占據大部分流量，儼然成為了突發事件傳播的主要平臺。通過一些熱點案件背后的微博輿情數據和現實審判走向，不難推斷出微博輿論活躍地融入其中，影響這類案件的審判走向，更嚴重的會左右其結果，而且在此類案件處理過程中，稍有不慎導致程序或實體上的不公正所造成的社會效果往往比普通案件嚴重好幾倍。這種對司法審判滲透的程度是在任何媒體時代是前所未有的。但目前多數學者對司法審判和微博輿情問題的研究方法在某種程度上都屬于法學或傳播學方法論意義上的“外部角度”，這種“他者”和“宏觀視角”很難揭示兩者關系的深層本質。筆者試圖利用“場域理論”展示這兩個場域中的實踐個體之間的眾多邏輯框架，分析不同場域間相互作用的關系，不僅能為理解微博運作與司法審判實踐提供一條新的思路，還能成為避免相關利益沖突同時具有較高可行性的參考方案。

一、場域理論視角下微博輿情和司法審判的基本結構

（一）場域理論的由來、特性及分析框架

1．場域理論的由來

布迪厄的研究成果早已突破了地域局限，沖出歐洲，在全球社會學界轟動一時，我國學者在1990年代以后也關注到了布迪厄的研究理論。“場域”這一概念在其整個研究架構當中處于核心基礎地位，也得到了當今學界通說觀點的認可。這一理論的形成是經過一系列的積淀，由人類學邁向社會學殿堂的過程。

人類學在布迪厄的前期探究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通過對原始社會（如阿爾及利亞部落）的調研，指出：“人類學的研究途徑完全可以在我們當今的社會中發揮充分的作用”。[2]后來，拉賓諾以1920年代致力于城區布局建設，自由進步的一個群體進行探析。以此為基石，布迪厄將單純的“群體”概念進行擴充，“場域”這一概念便應運而生。布迪厄將第一個“場域”定義為“在經過客觀限定的位置中的一個網絡或一個型構”。[3]隨后，布迪厄建立了又一全新理論，也即“場域——慣習——實踐”，解決了怎么解釋實踐。[4]

2．場域理論的特性

復雜關系性：場域是對其中的行動者所處的復雜時間與空間的探究，是對其中的個體位置以及相互之間關系的研究。[5]在以往學者的社會研究中，人就是作為獨立的個體而存在的，并未考慮到個體之間的相互關系，而場域理論將個體之間的關系編織成了一個多維的網絡，從集體內在的結構和關系出發對個體進行闡述和思考。

永恒斗爭性：場域內以及場域間是充滿爭奪和富有生命力的，行動者也往往意圖通過斗爭取得更顯赫的位置，斗爭的途徑就是在相應的慣習規則中用資本擴充更多資本，故而場域當中個體的地位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總在不停的變化當中，這就是場域運動的表現。所以場域的靈魂就在于其中蘊含的能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其邊界也不是墨守成規的，沒有哪一個能夠永久的占據主導地位。[6]

相對自主性：隨著社會分工和分化進程推進，各種場域也自主的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呈現出特有的邏輯形式與自身特質，其便不再受到原本與其密切相關的場域的干預或影響，而一場域對外界以及外界對該場域影響的消失之處，便是該場域的邊界。另外，場域的自主程度和其與社會權力場域的脫離程度呈正相關趨勢。[7]在不同場域的研究當中，較低的自主趨勢存在于媒介和法律場域當中，藝術和科學都是自主趨勢相對較高的場域。

3．場域理論的分析框架

布迪厄的研究具有極高的體系性，解讀場域理論必須放在整個體系的關系網內分析才能呈現出實際意義，簡略公式為：[（習性）（資本）] +場域=實踐。[8]筆者認為場域理論的框架分析應由以下三個必不可少且相互關聯的步驟組成：

首先，必須分析該場域與元（政治）場域之間的相對位置，解決的是場域中的個體具體實踐活動空間的問題。盡管不同的自主程度幾乎存在于每個場域當中，但其自主性畢竟有限，在實踐活動中必然會受到其他場域尤其是“元場域”的一定影響和動態制約。分析出這層關系對于理解本場域的外部環境有很大幫助。

繼而，必須描繪出本場域中行動者之間所處的位置關系構造，即實踐工具，用以釋明場域中的個體通過哪種資本進行實踐活動。這里的資本不是單純經濟學中的概念，而是包括經濟、符號、文化以及社會當中各種各樣的資源，并借助這些資源而獲得的權力。此外，在布迪厄的研究當中，資本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其能夠不斷的推陳出新，即資本原產生于場域中，但是其并非固定的，它能夠在場域的慣習邏輯范圍內，對其所在的場域構造起著支配、影響、生產與再生產的作用。[91故而布迪厄聚焦于多種多樣的資本中的可“兌換率”，而不是僅僅關注一種或幾種形式的資本。

再次，必須探明一個場域的慣習，即其中行動者的活動規則，解決的是行動者如何實踐的問題。慣習類似于一種某個領域的特有行事規范，并又能夠激發行動者的實踐積極性，即便是在一個場域內也會存在著多種慣習，這與不同個體所處的地位有關，其目的是保有、強化抑或是反過來推翻并重構當前的資本分配模式。我們在分析慣習時，應從生成性、能動性、實踐性以及寓所性這四個特征來理解。生成性是指在行動者實施實踐活動之前，慣習便已經開始影響外界，且這種影響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的；能動性是指區別于機械性、被動性的“習慣”，它是持續的、可轉換的、具有建構能力的功能；[10]實踐性是指慣習并不總是先天存在的，場域中的實踐活動在塑造著慣習；寓所性是指慣習寓所在個體之中，可見其不僅具有場域的集體性，同時也存在具體的個體性。①

（二）審判場域的慣習與資本

在整個社會場域當中，還存在很多自身運轉的小場域，就如同銀河系當中還存在著以千百萬記的星系。審判場域就是整個社會場域當中的一個小場域，“審判”這一司法活動事實上就是競爭壟斷審判決定權的實踐過程。此場域自主性較差，因為它本身就是在解決整個社會的問題，并且不能杜絕社會因素和世俗力量的干擾。[11]布迪厄雖然沒有給出審判場域的直接答案，但我們可以以上述司法場域的分析框架為標準來嘗試對此進行研究。

首先，從整體的框架上明確審判場域在政治場域中的定位。我國審判機關由人民代表大會產生，對其負責，受其監督，國家機構按照民主集中制原則活動，那么身處國家權力體系當中的法官被要求以國家社會利益大局為重，堅決執行國家的公共方針和政策，所以有時政策或政治因素會影響甚至決定審判結果。在人類社會法治發展史上，法律法規愈發完善精密，其自主性也在這一過程中不斷提升，審判場域受政治場域制約就越有限。但審判場域有其自身運作邏輯，政治場域的作用需要經審判場域作為“中介”進行轉化后，才能充分發揮出來，所以政治場域的影響和司法審判的獨立性要求并不相悖。

其次，在中間層次上刻畫出場域中個體所占據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法官、律師、檢察官、當事人和法學學者等，都是審判場域當中的重要行動者。[12]法官、檢察官、律師掌握著高度專業化的法律技能和知識，也就是文化資本（條文規則、裁判技術、法律通用語等），其中法官作為一名審判者，天然地擁有最多的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可以說在場域中處于支配地位，除非有充分理由說服法官，才能轉被動為主動；律師通過提升宣傳力度、培訓及借助外界因素提高其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以增加當事人信任和對法官的說服力；當事人不是隨便可以進入這個場域的，他們只有產生訴的前提下才會進入，并且處于天然的弱勢地位，只能依靠律師或一些突發的社會資本以爭奪自己的位置；學者雖不能直接參與審判過程，但其擁有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對法官的判案思維有著重要影響，因為法官決不是一個簡單的法條執行者，一位資深學者的學術觀點就可能被法官所接受，運用到具體案件中。

最后，從微觀角度確立個體的特定慣習性質。審判場域的第一個慣習就是所有行動者都自覺遵守經長期的審判實踐和理論打磨才確定下來的成文法和不成文法。也就是說進入審判場域就意味著放棄了辱罵、報復等形式，只能按特定的慣習和規則進行“專業化”的表達來解決沖突。第二個慣習就是職業行動者都強調中立性，運用法律武器將人們在生活中遇到的問題轉變為專業的場域行動者之間的對話程序。②需要說明的是，從當今大眾的角度出發，律師當然要為了被代理人的利益實施執業活動，但即便如此其也是而且必須是以法律為準繩，所以這并沒有跳脫出法律這一場域的慣習圈，也沒有違背專業法律人的中立原則。律師尚如此，更不必說其他法律職業者了。

（三）微博場域的慣習與資本

雖然至今沒有學者對該場域進行直接定義，但可以從布迪厄對“新聞場”提出的設想找到一些啟發。正如布迪厄所言，新聞界是整個社會場域中的一個小場域，其具備著內部獨有的邏輯與規則，但其所扮演的特殊角色或者說其特殊地位也使其受到其他場域的影響。[13]由此，筆者嘗試對微博場域做如下描述：微博場域是指以平臺的信息發布方和接收方為行動者，按照該場域特殊的慣習和規則進行活動，具備一套經過實踐檢驗的專業化活動體系和傳播途徑，能探人其他場域的同時又受到他們的種種反作用的關系網。①由于本章重點研究微博場域和審判場域關系，因篇幅有限下面就重點分析本場域中與審判場有聯系的部分。

首先，從整體框架上要確立微博場域是政治場域中重要一環。習進平總書記曾說：“新聞事業是黨和人民的喉舌。”[14]雖然微博并不是專門的新聞產業，但通過央視等國家級媒體已經成為注冊用戶并同步發布新聞、各級一府兩院一委均進行微博政務、公眾也借此平臺在恰當范圍內對政治進行監督等社會現象，我們不難發現政治權力一直嵌入微博場域中。

其次，中觀上微博主要肩負著傳播信息和社交作用，其資本形式主要是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及符號資本，其中文化資本包括：新聞產品、內容的質量、營銷方式等；社會資本取決于行動者所擁有的關系網絡的大小，體現在微博上就是粉絲數量和質量、閱讀量以及可以調動起來的其他用戶數量和質量；符號資本是黃V、藍V的認證資格，代表著影響力強弱。②

此外，該場域行動者的客觀位置與其占有的資本有直接關系，他們會充分運用其掌握的資源，塑造對其自身更有利的秩序。一般來說發布者內容質量越高，有“V”標的，越會吸引粉絲和閱讀量，即行動者擁有的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越多，其社會資本越豐厚、流量越大、面對熱點事件時的話語權越重，此時他們在微博場域就擁有相當的支配力，其他的發布者或受眾就不知不覺處于被影響和屈服地位。不過，由于微博中的信息無時無刻不在更新，這種權力地位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根據熱點事件內容的不同而不斷斗爭和再生產。值得注意的是，微博場域內的變化會影響到其他的場域，下一章會具體論述。

最后，從微觀上分析微博場域中個體行動者的慣習。第一，微博中的行動者都會自覺遵守規則，如遵守微博軟件的操作規則，遵守國家和地方等出臺的法規；第二，因微博具有短平快、公開性等特點，發布者往往更傾向選擇最先在微博發布官方消息或突發的新聞，這也促成受眾更愿意在微博捕捉熱點，所以微博往往成為熱點事件最大的發酵池，“熱搜榜”就是表現之一；第三，微博場域中的受眾往往缺乏理性，發布者對事件的“制造作用”越來越突出。

（四）具有中介性的微博場探入審判場時兩者關系

布迪厄認為，場域中的個體按照特定的慣習創造著其個體本身，而這種實踐活動又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周邊的環境也即場域，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是個體與場域的雙重結構在實踐和發展的過程中進行作用和反作用。[15]由于新聞場域社會角色和功能的特殊，其幾乎與任一其他社會場域都存在著作用與反作用的關系。比如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更加講求人權和自由的理念，那么相應的在政治活動中、司法場域中，便會更加注重公民權利的保障，那么微博平臺上對應的學說理論，抑或是學者，都會在這一時期大放異彩。這是微博場域能夠介入審判場域的理論來源。具體來說，微博作為傳播媒介有一種獨特的權力——探查審判場域并樂于分享其發現，引發本場域行動者的資本變化，逐漸呈現出影響審判場域的趨勢，所以兩者的分化程度遠沒有讓審判場域變得“干凈利落”。

二、審判場因微博場的探人而產生實質影響的典型案例分析

（一）藥家鑫案①

一審階段：經歷了從普通刑事案到微博熱點公共事件。宣判前微博上發起了《關于藥家鑫案量刑的民意調查》的網民調查活動，截止到2011年4月22日，顯示參與人數為51069，轉發人數近兩萬，說明看到調查的人數遠高于五萬，而且支持藥某死刑立即執行的占比96.9%。②3月23日，作為全國首例全程微博直播開庭審理的案例，法院在開庭前還向數百名旁聽者和媒體記者以調查問卷的方式，詢問包括“對藥家鑫應當如何定罪處刑”等意見。[16]

從被告人代理律師張顯發布相關的142篇微博看，最早的是201 1年2月13日，發微博希望大家關注藥案；2011年3月25日，發布圖片有500多村民呼吁：“不除殺人犯，天理難容！！！”，這篇微博閱讀量高達41500次；四月期間，他不斷發表對案件細節的猜測性論斷，同時表示：“藥殺人手段極其惡劣，只有判死刑才能除民憤！正國法！”等相關言論，并跟網友積極互動。在該案引起巨大反響后，因其話題牽扯到“大學生”、“富二代”、“農村人”、“激情殺人”等標簽，以及撲朔迷離的各種消息與微博平臺的特質高度契合，迅速登頂微博熱搜并久居不下，而且其中大部分言論要求對藥處死刑。最終一審結果為：被告人藥家鑫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二審階段：達到微博圍觀上訴的程度。藥的上訴使案件結果仍未塵埃落定，加上法庭發放的問卷讓大眾輿論認為法官自身對于判決的結果就存在著不確定性和可彈性，再次助長言論發表。另外，西安5位教授共同發聲，認為輿論不當介入到了該案的審判進程，希望改變對藥家鑫判處死刑的判決，此行為加重了大眾的憤怒，一系列因果使得案件的微博熱度持續發酵。4月23日，張顯微博披露：被告人生活奢侈無度，其家中更是產權眾多；藥某父親身份特殊，身居要職，關系網硬。加上被告人案發后其父母從未公開露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應當徹查。此言論更是激起微博網友的質疑，在微博平臺上發表言論的內容和互動更加氣勢洶洶。最終二審結果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死刑執行及案件后續中，藥之父于2011年8月4日以張顯侵犯其名譽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主張對方在藥案審理期間在微博上捏造了很多虛假的事實。同日，張顯對此作出解釋：轉發的內容就是從網上查找的信息，而這些信息的真實性，身為一個普通老百姓是無權也是無法確認的。次年，受理法院宣判結果：張顯應在其個人微博上連續30天發表對本案原告藥家鑫之父的致歉聲明，另要求其將涉及造謠的言論全部刪除，并賠償精神損失費。

雖然藥案的刑事和民事審判都告一段落，但其結果和過程引人深思。其實2010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了《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的通知，明確指出應當做到寬中有嚴，嚴中有寬，既要打擊犯罪，又要在具備了相應寬緩條件的情況下依法適當從寬處理，同時嚴格控制死刑的適用。[17]根據此通知，藥案的被告人并非蓄謀殺人，人身危險性較低，案發后能夠自首，認罪態度良好等事實情節，判處其死刑或死緩是不違反法律的，如果法院能夠不受輿論干擾，或許會傾向于作出更具有人性關懷的死緩判決。所以能夠證明微博輿論一定程度上干預了藥案的審理。

這個案件中，張顯雖然原本在微博場中粉絲量和瀏覽量較低，相當于占有的符號和社會資本較少，但他抓住時機并利用自己被告方代理律師的特殊身份，發布的內容看似獨家又吸引眼球，增加了在本場中的文化資本量。審理期間張顯微博粉絲數已增至789000多人，由此借著其符號資本和文化資本的變化取得暫時性支配地位，而被告一方因幾乎沒有輿論支持而處于弱勢地位。加上微博的用戶也即該場的行動者素有被牽動、非理性的慣習，張顯當時成功在微博場上掀起了一波輿論熱潮，使得其他行動者也傾向判藥某死刑，這導致微博場中與藥案相關的資本總量急劇攀升甚至超過審判場的相關資本量，同時微博作為傳播媒介也就探人了審判場。此時審判場的法官一方面因其固有的政治性慣習，更多傾向順應民心；另一方面因法庭發放問卷和張顯的不實報道，使其背負著對司法公正和權威的質疑的壓力，原有占支配地位的法官逐漸由主動轉為被動，最終形成現實的裁判結果。

（二）于歡案

于歡案是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2017年推動法治進程十大案件之一，同時是《檢察日報》公布的2017年十大法律監督案件之一，又是最高法第十八批指導性案例之一，該案不僅助力了相應學術理論的發展，在司法實踐和法治發展中同樣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從微博輿情分析看，于歡案從發生到一審期間并未引起公眾的關注，直到一審判決后，王瑞峰在個人微博推送一篇文章《刺死辱母者》，并獲得原創標識，至此于歡案借助微博平臺開始迅速傳播。03月24日，網易新聞官方微博號發布該篇文章，但更名為《女子借高利貸遭控制侮辱兒子目睹刺死對方獲無期》，結果不到一天時間，評論就遠超百萬條。次日，各大主流媒體紛紛發聲強調應當重視民意，還有媒體將目光轉向案發當時的民警和事件背后的原因。此時關注案件的不僅限于媒體，包括專家學者、社會精英、普通民眾在內的社會各界人士都在期待著案件的進展。短短幾天內，《中國青年報》微博賬號所發布的關于該案的熱點話題便上升到了新浪微博社會榜的第一位。反面的輿論一定程度上說明該判決在結果上不符合民意期待；其次，經過查閱相關判決，能夠發現關于事實的描述不夠詳細，認定較為模糊，援引的法條論證不夠明確。

面對接踵而至的輿論沖擊，二審法院為緩解當前的輿論壓力，首次重點關注并直面回應微博網民提出的一系列問題和建議。回應的重要節點如下表1所示。

這一系列的舉措并非淺嘗輒止，實時公布案情變化，及時回應微博熱點討論，在本案中一直持續到二審判決完成。另外，二審中也第一次借助微博平臺進行庭審現場的圖文直播，觀看此次直播的網民數量達到數百萬之多，直播目的在于在網民的監督之下最大限度地還原整個案件的事實情節。不僅如此，從二審法院的判決書內容來看，結果對輿情進行了合理的吸納。首先，肯定并準確地闡釋了屬于“正當防衛”的依據，糾正一審錯誤。其次，被告人于歡是否適用自首情節也是微博熱議的問題，二審法院主張于歡剛開始并未按照民警的要求放下水果刀，多次勒令后才聽從，所以應當認定其不具有自動投案的意愿，所以不能適用自首情節的規定。再次，關于微博輿論對該案量刑程度上的疑問，二審法院重點回顧了案發時的具體情況，被害人采取極端手段對被告人進行人格、軀體上的侮辱，這些行為已經涉嫌違法，另外被告人長時間處于高壓打擊的狀態下，情緒崩潰給予理解。故二審法院肯定了該輿論呼吁，一審存在量刑畸重的情況。

不難看出微博輿論在于歡案審理的過程中起到了正面的影響作用，其影響的結果與藥案大相徑庭。相較而言，于案中多方公眾廣泛參與討論，而且內容更多涉及案件本身細節的討論，如“是否認定自首情節”、“是否屬于正當防衛”、“量刑情節的考量”等，而不像在藥案中僅停留在對被告人言辭、家庭等法律因素以外的標簽式的討論；司法機關也一改冷漠態度，積極通過微博平臺與輿論進行交流。所以于案中，微博的行動者多方努力，利用各種類型的資本將微博場的總體資本逐漸放大，他們普遍傾向構成正當防衛，由此產生的種種質疑與討論必然給辦案機關帶來輿論壓力，此時微博場的相關總資本就大于審判場并成功探入了審判場，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審判遷就輿論且喪失其獨立性或審判一意孤行造成輿論對司法公信力的二次失望這兩種情況。但幸好二審司法機關處理得當，其專業的輿情公關和法律說理平緩地理順了法、理、情的關系，達到了法益和民意雙贏的成果，讓民眾慢慢平復和信服，使審判場的社會和文化資本不斷攀升，微博場的相關資本也逐漸消退，從而縮小了兩個場的資本量差，恢復到審判場和微博場平衡互動的狀態，成功讓法治和民心得以同頻共振。

三、微博場對審判場產生的實質影響

（一）對審判場的促進

1．發現審判漏洞，遏制司法腐敗

在司法實踐過程當中，公眾關注的早已不僅僅限于公開案件結果這一環節，從偵查到起訴再到最終的審判，公眾關注著每一個司法環節的發展動態，而該平臺內容精悍簡練、即時記錄編寫、實時傳播消息，讓公眾對案情的最新動態一目了然，同時平臺又增添了“微話題”這一互動性板塊，讓公眾發表意見，發起議程。這一板塊的意義不僅在于調動公眾的互動積極性，更在于鼓勵發聲，會極大地發現漏洞并防止權力濫用，進而在最大程度上消除發生冤假錯案的可能性。

2．促進指導案例生產，推動相關制度完善

微博對熱點案件的集中討論往往能發揮放大鏡的作用，輿情中所蘊含的民意對法律制度改革和完善有著重大的推動作用。[18]于歡案與昆山反殺案都是“正當防衛制度”的助推器，兩個案件是登上微博熱搜并被充分討論的典型案例，有效地激活了法學界對“正當防衛適用”的反思和推進。終于在2020年9月最高法公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該意見對當時微博熱點話題作出回應，更加明晰了正當防衛的適用條件與界限，從而使得這一規定不再只是紙上談兵。①所以隨著法益多元化的發展，司法實踐過程當中史無前例的案情層出不窮，公開透明的機制也讓更多的網民了解甚至參與其中，這會激勵司法審判制度不斷完善進化，作出前置性的指導，審判場的積極應對能無形中增加本場的資本總量，減少微博場出現資本量突增甚至失控的可能性，也會杜絕同案不同判的情況發生。

（二）對審判場的抑制

1．沖擊獨立性審判原則

在我國，真正意義上的司法獨立并不存在，但是其原則精神在我國司法體系中都有具體體現。微博場中的行動者對案件急劇增長的關注度與討論度，會無形之中成為操控案件的背后推手，無疑給法官和司法部門造成了不當的影響。根據前文分析的藥家鑫案還在開庭之前的偵查階段，微博網民就已經開始將案件推向聲勢浩大的輿論漩渦，給被告人冠以奢靡無度、目無章法的公子哥形象，激發人們各種社會化情緒的觸點，似乎緩解輿論壓力、重構司法公信力的唯一措施就是判處藥家鑫死刑。那么，二審法院在審理時不得不迎合輿論的呼吁和要求。雖部分言論之后被核實的確有誤，但再也不會有任何的挽救機會，也沒有人會去關心之后的澄清。

2．侵犯相關人員合法權益

某些熱點案件因公開要求或侵犯集體權利，審判過程會詳細暴露于公眾視野之下。一般輿論侵犯的具體人身權包含隱私權、名譽權、肖像權等權利。人格權位居民事權利體系之首，其位階或者層次都在財產權利之上。由于侵犯人格權不涉及實質的人身傷害，大眾在微博平臺的集中參與中也會淡化保障人格權的意識。比如，在李昌奎故意殺人案中，由于二審將其從“數罪并罰判處死刑”改判為“數罪并罰緩期兩年執行”，造成公眾認為罪大惡極的李昌奎有了緩刑的余地，便上了微博熱搜討論。負責二審的云南省高院審判長便遭到了無數謾罵與指責。消息一出，微博上就出現了“個人資料”、“照片”、“涉嫌貪贓枉法”等詞匯，給法官個人生活和精神帶來嚴重侵害。

四、司法審判與微博輿情的場域關系的平衡點與對策建議

（一）兩者場域關系的平衡狀態

場域好比一個生態系統，生物之間進在這里面行著持續不斷的物質循環，整體上是一個平衡體，也唯有保持平衡才能使這個系統存活下去，如果當某種生物優勢過度，那么最后將使整個生態圈崩塌。其實微博與審判這兩個場域也類似于構成了一個大的場域，在這個大場域中微博場與審判場相互影響，一旦一個過于強大，沒有制約，那么整個大場域就會失衡。

微博場與審判場的失衡，集中表現兩方面：其一，微博場通過資本運作，加大了輿論監督權的資本優勢，給審判場施加過度壓力。此時微博場的資本總量過度超過審判場的資本總量，易造成審判失去其獨立性和權威性，并做出迎合前者的傾向性行為；其二，法院利用國家權力過度控制微博的介入，對其參與審判規定許多細則，對微博場內涉及司法審判的內容也嚴格管控，充分保護司法的獨立與權威，即微博輿論監督全然讓位于審判的獨立性。此時，審判場的資本總量就遠遠超過微博場資本量，長此以往極易滋生司法權力的濫用和腐敗。所以，為了雙方場域能夠更和平健康的相處，我們應通過外力有效的制約和引導兩個場域確立相對平衡點。

首先，要明確的是，兩個場域的平衡狀態絕不是壓制或遷就一方而形成的穩定局面，而是兩者健康發展、平等互動的狀態。審判的專業性無法替代，這毋庸置疑，但微博輿論監督功能也是必不可少。[19]其次，筆者認為兩者的平衡點就是保持審判場的資本總量和微博場的相關資本總量相等，這是一種理想狀態，也就是說讓微博達到基本的監督目的即可，而不能放任監督權利延續到實質審判中。最后，上文我們解釋過場域是永恒斗爭性的，所以兩者的平衡的狀態不是一成不變。比如，一些資本的斗爭引發微博輿論場的資本總量變大，存在失衡的趨勢，這個時候審判機關可能就采取一些預設的措施，以此增加審判場的相關資本或適當壓制微博場資本。反之審判場資本增加時，微博場也如此，每次斗爭后形成的資本量不是固定的，那么每一時間段兩者平衡的狀態是不完全相同的。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并不是說一旦微博場的相關資本量稍微超過審判場就一定出現兩者失衡狀態，這好比達到一定量變才能引起質變的道理，所以說這種平衡點不是完全等同的資本量，而是動態的相對等同，是允許存在一定量差的平衡。

（二）平衡微博場和審判場的對策建議

我國的訴訟制度是借鑒的大陸法系國家，所以我國輿論與審判場域關系模式中向來對于輿論也是持包容開放態度。整體來看目前沒有對微博干預司法的細化規定或舉措，就此筆者提出拙見，想達到兩者平衡，從場域理論的作用關系角度出發，有兩種思路：一是，保障監督權基礎上控制微博場資本總量的角度，防止輿論過度沸騰，使其與審判場保持相對平衡；二是，增強審判場的資本總量，促進兩個場的資本量差保持穩定，使二者平衡高效運轉。

第一，從保障微博場對審判場的依法監督層面

1．在微博平臺設立細化的板塊區來分散行動者的資本

從微博實際情況中不難發現，把所有關注者兜在一個空間共同交流，雖然呈現不同觀點或陣營，但由于基數較大，會逐漸導致這個空間勢力強大，形成巨大的資本流量，易造成對審判場的過度影響。試想針對某一案件的信息，將所有人在一個空間探討的模式，改為在不同板塊內分區域談論的模式，行動者會進入喜歡或者應歸屬的板塊，也減少了他們對其他板塊的跟蹤時間。這樣可以盡可能將案件相關的輿論資本總量分散開，不易產生過度單一化的傾向性資本。這就需要法院主動與微博官方展開合作，在大型、敏感的案件出現后，具體案件具體處理，迅速提供應細分的板塊類別，這樣當網民發現熱點案件并想要發布自己觀點前必須勾選相應板塊。比如，于歡案被立案調查后，檢察院和法院的相關人員以專業敏感度，應在短時間內迅速將案件分為“正當防衛判定”、“借貸關系”、“警察行為”、“法與倫理”等板塊，每個板塊可以得到充分討論，不僅保證了行動者應有的監督權和言論自由，又使得他們對案情的了解也更加細致、清晰，還會起到良好的普法宣傳作用，最重要的是無形中分散了這股輿論的資本合力，避免出現微博場資本總量失控的情況。

2．培育微博行動者良好的法律慣習

目前針對微博進行法治調控中，存在造法運動的現象。只依據干癟的法條來實施機械生硬的處罰還不足以達到規制目的，應采取多方面措施介入行動者的主觀方面，對此筆者認為應加強對微博場中行動者的法律慣習的培養和運用。法律慣習的來源有兩條路徑：首先慣習在許多場域當中是通用的，也就是說一場域當中的行動者的慣習加以適當調整基本可以適應另一場域，所以其中一條路徑就是從其他場域移植而來，比如，律師群體在審判場中深知證據和事實真實性要求，同時他也是微博場的行動者，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律師在微博發布也會注重內容的真實性和責任性；另一條路徑則是其自身自然生成的。接著上個例子，如果律師群體在微博平臺上的行為和言論都注重真實性，因為在法律相關的話題中他們本身就占據較高位置，那么慢慢的會帶動場域的風氣，積少成多其他行動者慢慢會被熏陶出這種法律慣習。所以筆者建議，在微博場的行動者申請“V”官方認證，填寫個人行業和崗位時，如果出現司法工作人員、律師、法學學者以及相關其他與法律相關的從業人員，認證成功后，應讓這些用戶認真閱讀并簽訂《遵守和傳播專業法學文化》協議，并設置每月自動彈出該協議內容。因為一般能申請“V”認證的，其符號資本和社會資本也較高，用此方法來引導這些“法律領域的意見領袖”將自身的法律文化資本帶入微博場，用以身作則和正向宣傳的方式逐漸引導網民尊重他人的人格權、接受普法教育、客觀討論熱點問題、傳播積極向上的社會事件，最大程度地消解疑慮，化解矛盾。長此以往，法律文化資本的累積會慢慢帶動整個場其他行動者法律慣習的變化，防止其他行動者被不當言論裹挾而產生影響審判場的巨大資本力量。這樣一來，法律慣習的移植、生成與后續生效就使得微博平臺治理從“暴力與懲罰”的形式轉向“文化與符號滲透”的形式。[20]

第二，從促進審判場不受微博場的不當影響層面

1．規范法院獨立審判機制

在司法實踐活動中，法官總體的職業素養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案件審理的質量，因此法官是保持審判獨立性的關鍵。法官群體必須不斷優化專業知識體系，具備合格的職業水準和業務能力及高尚的品格，提升綜合素養和強化獨立審判意識，這樣一來會無形中提高審判場域的整體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法院還應設置專業的新聞發言人并運營法院的微博官方賬號，這類人才最好有新聞和法學雙重學科背景或具有黨媒工作經驗，因為這類人才往往更懂得如何中立地表達、更了解民眾需求什么，對易形成輿論關注的信息更敏感。一方面通過主動利用微博平臺及時公開案件信息，接受輿論監督，提高司法公信力，以增加審判場的相關資本量；另一方面是法院積極回應微博熱點案件的相關話題，通過官方解釋及時疏通微博行動者的負面情緒，將引發的微博場資本擴張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防止出現兩個場域失衡的狀態。[21]

2．規范裁判文書說理制度

裁判文書是將法院最終的裁判結果向公眾予以呈現的官方文件，也是證明案件審判公正的最專業有力的回應，應作出以下努力：首先案件的分析不能只是簡單地將法律條文羅列在判決理由之中，要對自由裁量權行使的部分加強說理與論證，將內心的演繹、思考過程詳細地呈現在裁判文書之中，還要對微博中的輿論所關注的問題加強論證與說理，以此積極疏導微博場內的行動者輿論情緒，使社會公眾能夠感受到法律的嚴謹性與邏輯性。[22]另外，當前裁判文書公開力度要加強，制定統一標準及上傳規則，同時完善網站的完整性與便捷度，方便公眾查詢。以上方式有助于在無形中增加審判場的資本總量，減少微博場的相關資本量，從而微博輿論與司法審判形成動態有機和諧的互動關系。

五、結語 從布迪厄的場域理論視角出發，將微博場域和審判場域中行動者的主觀和行為方式分別進行內在剖析，打破了以往的宏觀的研究視角，也找到了兩者間的矛盾點和平衡點所在，再將之有針對性地化解，這樣可以挖掘出獨具特色的場域理論的法理學意義。本文正是從這種理論和實踐雙重維度人手，最終得到兩個方向的解決思路：一是在保障微博有效監督的前提下，通過在微博平臺設立版塊區和培育微博行動者良好的法律習慣來防止微博輿論資本的過于強大和肆意擴張；二是通過規范法院獨立審判機制和規范裁判文書說理制度使其免受不當干涉，依法獨立審理案件，增加審判機關的資本總量。以此帶動兩個場域高效、平衡、健康地運轉，讓微博輿論成為司法審判的“助推器”和“防腐劑”，共同為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添磚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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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集體性”舉例來說，司法場域中同是法官的大部分人的慣習會具有結構上的步調一致性。

② 這里的職業行動者是指擁有專業法律知識，通過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法官、檢察官以及律師。

① 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官網：《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