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汝珍《鏡花緣》中的女性主題歷來備受關注,但單獨討論性別很容易為現代觀念所束縛。這部小說創造性地將女性形象置于國家的視野中加以呈現,“女兒國”的構想既作為烏托邦,又作為國家實體而存在。從女性與國家權力的關系入手,可以更全面地理解小說的話語結構。海外女兒國的性別身份秩序建立在與他國的對照中,結構性的男女對立在這里被表現為直接的暴力。天朝女君武則天既是女性權益的保護者,又是顛倒陰陽的暴君,以她為核心的女性自治,不得不導向虛無的結局。天朝與海外番邦之間的華夷之辨模仿著男女之間的性別規范,女兒國的顛倒結構卻對天朝秩序構成了反諷。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既是現實的再現,又在政治話語中成為男性的隱喻。
關鍵詞:《鏡花緣》;“女兒國”;性別觀念;國家權力;敘事話語
中圖分類號:1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03(2023)01-0101-08
一、引言:性別之外
李汝珍( 1763-1830)的小說《鏡花緣》成書于清朝嘉慶年間,講述了一個百花仙子降謫凡塵,化身百位才女流散各地,在女皇武則天開設的女試中再度聚首的故事。在小說的想象秩序中,不僅仙界以王母為尊,魁星現出女相,下界亦有女子登基稱帝,更招募女官以做女君輔弼。以性別為軸線,這部小說構建起了一個完整的“女兒國”框架,而第32至37回間描繪的海外“女兒國”則以性別秩序的顛倒構成了對現實的尖銳反諷。顯然,“女性”是這部小說的關鍵主題。近現代以來,受婦女解放思潮的影響,李汝珍對古代女性處境的生動描述與深刻反思,愈加受到了研究者的特別關注。譬如晚清浴血生就認為,“《鏡花緣》獨能決突藩籬,為女子一吐郁勃,滔滔狂瀾,屹立孤柱,我不知作者當具何等魄力”,[1]堪稱是數十年前提倡女權的先聲。胡適更在《lt;鏡花緣gt;的引論》中直言李汝珍“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2]夏志清則提出了正好相反的觀點,認為李汝珍只是在稱頌女性的傳統美德。[3]可見,研究者對性別主題的概括化闡釋,常常致使《鏡花緣》被置于簡單的“傳統/現代”二元對立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性別在小說中不僅是一個社會議題,更與政治緊密相關。“女兒國”不只是幻想中的烏托邦,也是一個國家實體。性別的顛倒不僅影響著海外女兒國的社會風貌,更塑造了他們獨特的國家制度與權力運作方式。就天朝秩序而言,作者既需要借助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為他的百位才女張目,然而在儒家正統觀念的影響下,又無法認同武則天權力的合法性。小說主人公以“唐”為姓,不少才女皆為討武忠臣徐、駱、薛、魏等人的后代,結尾處,眾才女更直接追隨丈夫、兄弟討武伐逆,逼太后還政。如果將性別議題抽離小說的語境,不注意性別與政治之間的連結與錯位,就可能會忽視許多關鍵的細節,無法對小說進行全面的解讀。相比于其他世情小說,《鏡花緣》處理女性世界的最大特點,或許就是始終將她們放在國家的視野中呈現,她們不再只屬于家庭,也不需喬裝成男性,而能夠直接以個體身份進入公共秩序。本文擬從女性與國家之間的接觸與糾葛出發,重新分析《鏡花緣》性別敘事的細節,進而對它的得與失作出更恰當的評價。
二、海外女兒國:身份政治的公開展演
有關“女兒國”的記述或想象,并非李汝珍首創。李劍國在《lt;鏡花緣gt;海外考》中指出,“古書所載女國甚多,大致有兩類:一為純女無男之國,一為以女為治之國,前者無稽而后者實有”。[4]無論這兩類中的哪一種,都有“自稱”為女兒國的合理性,其中的女性都是作為女性而存在的,自然形成了獨特的社會文化制度。然而與此不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從一開始就是在“國際”視野中被定義的。對本國人而言,他們同樣奉行的是“男”(生理性別為女)尊“女”(生理性別為男)卑的觀念,與天朝的綱常倫理絕無分殊,只是將一般意義上男女的生理性別與附著于其上的文化符號及權力屬性進行了對調。作者借天朝游歷者唐敖之口說明,“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5]242套用現代的理論,這個女兒國中的居民類似于某種群體性的跨性別者( Transgender),屬于社會性別認同層面的顛倒,因而只有在與正統觀念的區別中才能產生意義。這里的男性“無老無少,并無胡須;雖是男裝,卻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裊裊婷婷”。[5]241作者對其中女性的描述更凸顯出性別的刻板印象:
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發,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胡須,是個絡腮胡子![5]242
在這里,作者沿襲了先前通俗小說描摹女性形象的陳詞濫調,將人們熟知的性別特征囫圇套用在另一性別上,達成了出乎意料的喜劇效果,具有突出的反諷意味。到這里為止,李汝珍對女兒國的想象還較為平面化,他使用的手法更接近寓言,與前后提到的君子國、大人國、智佳國等類似,帶有明確的諷刺世事的意圖。不過,當天朝男子林之洋不小心成為女兒國的王妃候選人、被迫卷入女兒國的權力中樞之后,故事逐漸變得復雜起來。
女兒國國王強娶林之洋為王妃,并逼迫他穿耳纏足,顯然也是為了通過性別的倒錯凸顯喜劇效果,是對女性現實境遇的模擬。前半段的情節在以往的敘事作品中頗為常見,手握王權的男子將所有女性看作潛在的性對象、性資源,是男權、君權社會的典型表征。然而,直接表現穿耳纏足的場景,卻是極為少見的。且這些原本僅屬于女性內部的事情,在小說中是“奉王命”完成的:
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5]248
作者在前面的章節曾借君子國吳之和之口,批評纏足的習俗與“造淫具”無異,暗示纏足是男性為了滿足自己的變態性欲而強加于女子之上的。楊念群注意到,如果我們完全將纏足視為男性強權支配的產物,就會忽視女性自身的感受,反而剝奪了女性的自主意識。[6]其實,即使在吳之和想象的纏足場景中,迫使幼女纏足的也是母親等女性長輩。纏足之事本為“閨幃瑣屑”,實踐中往往是在女性群體內部傳承下來的。美國學者高彥頤(Dorothy Ko)在她的名作《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中也說明,有關纏足的高底、睡鞋、裹腳布等貼身織物,具有很強的私密性,暗含情色挑逗意味。而整齊的裹腳則是女性向外在世界展現自己端正儀容的重要面向。她引用了歷代男性文人對纏足的評述,無論觀點如何,他們都是站在外部觀賞或指責這一行為,卻不會參與其中。[7]
李汝珍對纏足的批評態度本身并不新奇,早在宋代,就已經有士大夫批評這種做法了?!剁R花緣》這段情節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將男性強使女性纏足的抽象觀念,從閨閣私密場景中拖拽了出來,具象化為真實可感的直接暴力。在王權的參與下,男性主體與女性客體之間的對立被極大地強化了。林之洋在遭到國王百般折辱后,認為“他”狠毒冷酷,“那種溫柔體態,倒像比刀還覺厲害。越看越怕,惟恐日后命喪他手”,[5]269幾乎是將男性對女性的身體規訓與生殺大權等同起來了??梢哉f,李汝珍所理解的“男/女”關系,是與同為三綱的“君/臣”“父/子”關系緊密相連的。
有趣的是,當時的女兒國正潛伏著一場政治危機:該國連年水患,人民備受其害,不得不張榜延攬治河人才。天朝男子唐敖,在此地被看作婦人,原本沒有資格揭榜,但他為了救出妻舅林之洋,冒險以治河為條件,煽動數萬百姓到宮門前吁求國王釋放王妃,幾乎釀成一場嚴重的禍亂。治河之事與強娶之事是交替敘述的,隨著前者的順利進行,林之洋在宮中的境遇也逐漸好轉。當唐敖成功完成河道的修治后,國王建立在性別之上的權力優勢與統治的合法性就受到了削弱,最終不得不將覬覦已久的林之洋送回船上。
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李汝珍是基于樸素的人道主義關懷萌生出了男女平權的思想,或者指責他的性別觀念仍很落后。值得重視的是,他沒有孤立地討論性別問題,而是在儒家思想體系內部,將男女置于多重社會關系中去思考的。他的討論雖然有明顯的“概念化”弊病,但他的確通過生動的“情境”有力地傳達了“概念”,并且實現了諷刺喜劇效果的最大化。這或許也正是鼓吹思想啟蒙的現代學者對他青眼相看的原因。
三、武周女兒國:空洞的女性自治
上面對海外女兒國的闡釋已經顯示出,李汝珍的性別觀念是與更宏大的君臣、國家秩序相對接的。由此就可以理解,為何武則天在他的故事中扮演了一個相當矛盾的角色。作者將武周篡唐之事解釋為天星心月狐投胎為唐家天子,錯亂陰陽,以了結李氏篡隋的罪案。而百花仙子被貶下凡的緣起,正是武則天強命百花在冬日齊放,顛倒陰陽、違抗天時,從一開始就沒有完成“天子”代天宣化之責。然而,開設女科、招攬才女的合理性又依賴于武氏當權。結果就是,在作者設計的天上王母/女魁星.下界女天子.民間百位才女的“女兒國”體系中,中間的環節被敘述成一個亟待修正的錯誤。既然女君無道,那么女秀才、女臣子應該如何自處呢?小說主人公唐敖本就因與徐、駱等反武叛黨結盟,功名被黜,有了棄絕紅塵之念,遂前往海外游歷。而到小說的后半段,唐敖之女唐小山依父命改名閨臣,前往參加武則天舉辦的女試。正如裕瑞在《lt;鏡花緣gt;書后》尖刻地指出,“唐小山何必改閨臣乎?唐敖登仙,百花仙子了世緣歸位足矣,改名何用?既為唐之閨臣,又何必附周之女科以為榮?又未見勤王立反唐之功,所謂閨臣,何所取意?唐敖既仙,還熱中教女求榮于逆后手下,實無謂也?!盵8]282-283
細究起來,武則天在小說中似乎有兩副不同的面孔。她謀害李唐子孫、追捕“叛黨余孽”、偏聽武氏兄弟,顯然是個殘酷不仁、奢靡無度的昏君。因而徐敬業之子徐承志在聽聞考才女一事后,不禁憤然言道:“我同這惡婦乃不共戴天之仇,豈可令妻妹在他跟前應試?”[5]438然而,當她涉及與女性相關的事務時,卻又顯得格外寬仁大度。七十萬壽之際,她下發恩詔,除向例之外,特有十二條為婦女所設,包括旌表孝悌、掩埋枯骨、釋放宮娥、恩養嫠婦、設立藥局、起造貞祠以及養媼院、育女堂等項。此詔一出,生民感恩,世間生出一派和藹之氣,上召天和,天象突現奇光,又為武周政權延續了三五年的命脈。在作者看來,女皇帝的德政主要體現在她對女性權益的伸張之上。小說暗示著一個“女性自治”的獨立空間,這尤其體現在有關女試的情節中。
女試是全書的核心線索??婆e制度本是將國家權力與士人群體連接起來的路徑,它潛在地將所有學習儒家經典的人變成官僚系統的預備役。女試在一定程度上也建立起了女性與國家之間的溝通渠道,不過,與《女狀元》《再生緣》等作品中的女性喬裝應試不同,《鏡花緣》的作者有意將女科與一般的科舉考試區別開來。小說第一次提到女試是唐敖在途徑黑齒國時,聞聽當地“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余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準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5]113-114也就是說,即便不是女性當權,女試也是由“國母”發起的。到小說結尾,中宗復位,“過了幾時,太后病愈,又下一道懿旨,通行天下:來歲仍開女試”。[5]813缺乏制度性保障的女科,有賴于身處高位的女性的有意推動。這種處理方式,與其說凸顯了女子的特殊性,不如說將女子納入了一個與世無礙的獨立空間,避免打破原有的陰陽秩序。才女不僅可以異地應考,無需考慮分省定額錄取的問題,而且主考的親屬也不用回避,遲誤、污卷等行為都得到了諒解。在現實中,國家對冒籍頂姓等事的打擊力度很重,以多種方式盡力維護科舉制的公平。之所以女試的政策超乎尋常地寬松,無疑是因為女試并不像一般科舉那樣直接對應著功名。才女們獲封女學士、女博士、女儒士,卻不會因此進入官僚系統、掌握實權,歡宴過后各自歸家而已。最初堅決反對妻妹應試的徐承志后來也說,“你們借此出去消遣消遣,也省我許多掛牽”,[5]452‘消遣”二字可謂道出了女試的實質。此外,女試僅容許十六歲以下的未婚女子參加,這似乎隱含著才學考試與婚姻之間的關系?;氐叫≌f開頭,天上的女魁星為魁星之妻,專司女子文運,可見作者設想的“女兒國”只是對既定倫理制度的補充,在這種情況下,它越是獨立,就越顯得空洞。
然而,武則天仍然是實際的掌權者。作者需要在現實層面處理才女與女天子的關系。第六十回中,易紫菱奉密旨擒拿謀逆的唐室九王爺之子宋素,卻遭燕紫瓊阻攔。易聲稱劍客應“至公無私”,她家“世受國恩”,故特來捉拿叛逆。燕則反問,所謂“國恩”應該指的是大唐之恩,她祖上既受唐恩,卻來荼毒唐家子孫以獻媚求榮,無異于恩將仇報。易深感大義,卻又解釋說,因她不是官身,甘愿放棄捉拿,“妹子此時若食周朝之俸,自然惟知忠君之事,替主分憂,何暇計及別的”。[5]461-462這段情節格外有趣。中國古代的“國家”與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概念有所不同,以儒家“家國同構”的意識形態為基礎,指的是以皇權為中心的朝廷,愛國與忠君往往是等同的。因此有必要區分所受國恩是唐恩還是周恩。燕紫瓊的父親燕義早已廣結天下好漢準備起義勤王,作者顯然想借她之口宣示李唐王朝的正當性。不過,她只說不應恩將仇報,并沒說不能就任周朝官職。很快,包括她在內的百位才女就都接受了武周政權的封賞。易紫菱的補充頗值得玩味,既然食周之祿,自然要忠君之事,她父祖曾任唐朝的官,并不意味著在她本人就不能在周朝治下做官?;蛟S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燕紫瓊在后來起兵伐武的戰斗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易紫菱卻沒有參與此事。
李汝珍在這里傳達出一種曲折的正統觀。武則天既是篡權,又是牝雞司晨,完全不合天命,但小說中的人物又不能因此否認武周的實際統治,更何況才女們所得的恩典都與武則天直接相關。楊念群注意到,歷代的正統觀實際上可以分為“居正”和“一統”兩個方面,清朝統治者因為是異族入主中原,所以格外需要強調正統觀中的“大一統”話語,以實際的統緒傳承消解南宋及明代嚴格的種族內外之別。[9]而對于士人來說,如何維護文化上的“道統”延續更為關鍵。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憑借小說情節去判斷作者的政治觀念,不過這或許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清代漢族文人的復雜心態。
在小說的結尾部分,與其說寫的是擁唐義軍與武氏兄弟作戰,不如說寫的是人與“酒色財氣”等邪惡欲念的斗爭,統治合法性的問題被轉化成了一個道德問題。燕紫瓊等不少人都困在陣中,不幸殞命。待到天上眾仙前來救援,這場人間的政權更迭終于演化成一段天命的日常運轉。它提醒讀者回憶起小說最初的緣起,某朝某代的人事紛爭無非只是永恒天界中的一節小小縮影。作者選擇讓唐敖與唐閨臣都棄絕塵世、登仙而去,表現出屬于道家的超脫意識。
四、接觸與碰撞:男女之別與華夷之辨
海外的女兒國是作者的想象,卻表現為一個政治實體,武周王朝原本是一個政治實體,在小說中卻映射著一種女性自治的想象。當它們發生交流、碰撞的時候,就會顯現出更為復雜的境況。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華夷之辨。中國傳統的天下觀以文化為核心,正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華夷之間的本質區別不在種族,而在文化。中國是禮儀之邦的典范,距離中國越遠,受儒家倫理教化的程度就越低。唐敖等人出海游歷,最初經過的君子國、大人國,莫不民風淳厚、禮義傳家。而旱路距離此二國最近的黑齒國亦禮節周全,多九公評論道:“君子國……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盵5]112即便黎紅薇與盧紫萱二女與唐、多二人談經,把他們質問得啞口無言,也仍然彰顯的是中原教化的勝利。有持唐宋轉折論的歷史學者認為,宋王朝由于需要面對周邊強大的異族政權,已經萌生出了具有明確邊界意識的、強調種族血脈的民族主義觀念。[10]但是在清代,與種族相關的話語表述都受到了壓制,文化重新成為中心。很明顯,《鏡花緣》對海外異國的想象,仍然是基于《山海經》等古典著作,而缺少現實對應。
隨著他們離天朝越來越遠,途經之地逐漸表現出更奇異的文化習俗。在歧舌國,他們遇到了一個自小習得三十六種番語的女子枝蘭音,而她身患一種名叫“離鄉病”的怪癥,必須投奔外邦,才能活命,她只得一路跟隨唐敖,最終前往天朝。這似乎是一個有關天朝與番邦文化的隱喻。美國學者羅鵬(Carlos Rojas)創造性地將李維史陀人類學中的“異族結婚”與弗洛伊德的“uncanny”(過分熟悉而古怪)概念聯系起來,以解釋離鄉病的原理,并借此說明,李汝珍既在小說中表現真實的女性,同時又將女性作為“符號”去討論其他層面的事情。[11]這個發生在歧舌國與女兒國之間的片段,可以作為一座“橋梁”將語言/知識、社會/女性這兩個主題連接起來。人們可以通過把握語音和語義之間的符指關系,去理解女兒國中生理性別與性別文化符號的顛倒。女兒國的顛倒是系統性的,故而唐、林等人無法將其簡化為一種習俗,而必須要親身體驗方能理解。
林之洋離開女兒國的時候,還帶走了世子陰若花。世子本為儲君,遭西宮娘娘陷害,危在旦夕,故懇請同往天朝?!八钡碾x鄉與枝蘭音的治病之旅不同,恰恰相反,“他”即將要經歷的正是剛剛令林之洋生不如死的改造:改換女裝,梳頭裹腳……然而,這個反向的文化適應過程進展十分順利,她很快適應了中原的生活秩序,認了林之洋為寄父,更在女試中一舉中了部元。可以說,她離開故國之后,反倒在天朝找到了精神上的故鄉。而她走之后,女兒國政局大變,先是西宮母子篡權,暴虐無道,而后百姓并力推翻了他,迎舊主回朝。國主特派國舅到天朝請陰若花回國繼任,若花卻堅決不肯,認為國內族人每每心懷異志,父親不辨賢愚,自己久已寒心,更聲稱“業蒙天朝大皇帝特中才女,并授顯職。此等奇遇,已屬非分,豈敢另有他想?”[5]505她將作為女子在天朝所受的恩賞,看得遠高過作為男子在本國可能擁有的繼承權。換言之,她已經將女子被期待承擔的社會責任內化為了一種自我規范,男/女之間的關系由此與天朝/海外番邦的關系類同起來。讓我們回想《西游記》中的女兒國國王,同樣因唐僧為中華上國男兒,故“愿以一國之富,招贅御弟爺爺為夫,坐南面稱孤,我王愿為帝后”。[12]周邊蠻夷對中原圣人之邦的欽慕被想象成女子對夫君的仰慕,文化上的卑弱導向了在國際政治關系中的卑微。
有趣的是,故事到此并沒有結束。女兒國國主沒有放棄,而是選擇向武后上表,同時奉上重金厚禮,請天朝圣上令若花返國。武則天在這里又被敘述成一個因貪財而不辨是非之人,但當這位女皇帝勸說才女若花,聲明承繼國統“才是你一生一世的正事”之時,其中的權力關系變得愈加錯綜復雜。一方面,武后的帝位在作者看來本非正統,且她又是因財帛下令,顯然缺乏公正。但她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最適合勸說若花的人選,至少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場景,是一個女君勸說另一個女子執掌朝政。只不過,若花掌權的前提條件是重新回到故國的性別秩序與文化秩序中,作為男子繼承父業。同時,這也意味著她要從中原文化的核心返回到海外番邦。若花對此痛苦不已、泣涕漣漣,表示“自到天朝,業經兩載,私制金甌之頌,幸依玉燭之光,食德飲和,感恩戀闕”,[5]524既蒙天朝之恩,自應忠君之事。此時的武則天,不僅僅是作為某朝某代的國君,更是作為整個中華文化的代表,在與海外異邦進行對話。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皇權的合法性又得到了確認。她告訴若花,在番邦翼載天朝亦是報國恩,下旨封她為“文艷王”爵,另封枝蘭音、黎紅薇、盧紫萱三人為東宮少師、少傅、少保,前往女兒國為官。天朝的權力由此直接探觸進了番邦的內部。
隨同陰若花回國的三個人選也意味深長。她們本身都是海外之人,重歸海外亦甚是便利。但除此之外,身患“離鄉病”的枝蘭音,終于可以在與故國相鄰的女兒國中,徹底更換自己身上所負載的文化符號。黎、盧二人尤擅長講經談史,在辭賦文章之外,更有追求仕途經濟的志向。當諸女因離別而哭泣時,獨盧紫萱一人面露喜色,表露心志:
我同他們三位,或居天朝,或回本國,無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姐姐回國,正是千載難逢際遇。將來若花姐姐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日后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5]527
對士人而言,讀書往往就是為了學而優則仕,做經世致用之材。然而對女子來說,即便考究才學,也極少關乎實務。女兒國的特殊環境在這里恰恰提供了一個窗口,它恢復了科舉選官的原本路徑,使得女子所學不只停留于筆頭,更可以付諸實踐,完成天下讀書人共同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愿。盡管她們需要將自己裝束成男子,填補男性在符號系統中的位置,但女兒國的存在仍然對天朝的秩序構成隱秘的威脅。既然女明君、女名臣是可能的,那么武則天顛倒陰陽的罪責又該如何看待呢?在設想中本應是同構的男女之別與華夷之辨,在小說的具體操演中,又暴露出了裂隙。
五、結語:男性視角
縱覽全書,我們依然很難判斷李汝珍想要借這個奇妙的女子世界說明什么。美國學者魏愛蓮( Ellen Widmer)指出,相比于會提出明確社會改革方案的晚清小說,《鏡花緣》的態度中總是充滿了反諷。[13]在這種情況下,判斷這個前現代文本究竟是女權的還是反女權的,并沒有什么意義。問題在于,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魏愛蓮在另一篇文章中提醒我們,中國古代的才女或許可以作詩論文,但很少與通俗的章回體小說有關。盡管與女性密切相關,但《鏡花緣》仍是一部由男作家所作、將男性設想為主要讀者的小說。[14]因而,書中許多情節并非是對女性的訓誡或滿足,而更像是對男性的勸說與指導。這部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男子作閨音”傳統的另類表征,其中的女性形象常常承載著男性的政治寄托。這些女性既需要遵循現實生活的邏輯,又需要成為男性的隱喻。從這個角度看,就能夠理解為什么每當女性與國家權力發生關聯的時候,總是會引發矛盾。比如說,作者極力描寫才女們在臨放榜前的瘋癲形象,與《儒林外史》中的刻畫非常接近,試圖借此嘲諷士人的丑態。但正如前面所論述的,科舉是士子的進身之階,《鏡花緣》中的女試則不能與其等量齊觀,這種替換性的諷刺無法實現應有的效果。裕瑞也提出,“書中百女,都照梁山百八將起綽號,不雅不韻極矣!男魁星丑跳,愈覺好看;女魁星丑跳,殊覺難看?!盵8]294-295《鏡花緣》借鑒了《水滸傳》的結構,百位才女如百八好漢一樣逐漸匯聚起來,甚至小說結尾處也出現了聯合抗擊朝廷的段落,但是這些女子與武則天的統治之間顯然存在更為復雜的關聯。李汝珍努力模仿著《紅樓夢》的現實主義方法,然而他對現實女性的關注,總是屈服于他更熱衷、也更擅長的概念討論。當我們引入國家的視角后才會發現,《鏡花緣》中的女性或許始終穿梭于天朝秩序與女兒國秩序之間,她們時而是女性,時而是男性,只需要更換自己的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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