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印糕送人吃（上）

白家的前房很寬敞，用木板隔出一間做店面，其余就是做糕的工坊。在靠近碓房處拖出的一間像尾巴，那是自家的廚房，廚房和工坊沒有隔斷。

阿糕員外開始做印糕啦。他不用人幫忙，也不介意人看，因為根本看不見什么——一團影子亂晃，疾如旋風。

印糕做起來很慢的：先炒米，要炒黃炒香；炒好后磨成粉，要粗細均勻；熬糖，把糖熬得能拔出黃亮的細絲；揉粉，把熬好的糖汁和磨好的米粉一起揉拌均勻；印糕，將揉勻的糖糕粉撒到鋪了一層松花粉（防止粘模）的印糕板里，鋪上箬（ruò）殼 ，用擂棍反復壓實；再進行脫模，揭開箬殼，用刀子除去多余的糕粉，敲打印糕板，使印糕松動，完整脫出。

這時的印糕模樣漂亮，吃起來也美味香甜，只是還差一道工序，方能久放，那就是烘糕。在鐵篩上墊紙，把印糕整齊碼放上去，架入火缸中，用極微的炭火烘上一整夜。烘好的印糕松松脆脆，咬起來有響聲，既能在家配茶吃，又能帶出門充當干糧。

可阿糕員外做糕真是快！就算米粉是事先炒成的，也還是快。無數影子在老白一家人眼前亂晃，各樣細微的響動比爆豆還要密集，不過一會兒工夫，印糕做好啦！工坊里的篩、匾、筐、屜全被拿出來，眼睛一瞟，到處都是小山似的印糕。

阿糕員外把用空的口袋，自帶的一些工具，又塞回他的大口袋里。看他的神氣，仿佛一點也不累，還精神煥發，喜氣洋洋。

“都做好啦，來嘗嘗味道吧。”

要在往日，小棠和小果這時候早睡了。因為有阿糕員外做糕，兄妹倆也不困，困也硬撐著。聽到阿糕員外這句話，兩人爭著去拿糕，先分給大人，再自己品嘗。

味道跟往年自家做的沒差別，好像還要好一些——白家做印糕的手藝原是一等一的，而阿糕員外的手藝似乎更高明。也不知是真高明，還是遇上荒年大家饞久了的緣故，很久沒有精細糧落肚，更別提糖油之物了，淡死的舌頭活過來，分外靈敏。

嘗過一塊糕，老白鄭重地對阿糕員外說：“我們要把這些糕送出去，只是送一回只管到眼前，大伙的苦日子還沒有頭，所以，還想請你多做一段日子，幫大家度過饑荒。等再到夜黑，員外還能來做糕嗎？”

阿糕員外爽快地答應了：“這有什么不能的？我最喜歡做糕了，閑那么久沒做，我的手都發癢了。”

白婆婆說：“看著人家日子難過，我掉了不知多少眼淚，想著都幫了吧，力量不夠。這下子好了！阿糕員外，你想在哪里歇下呢？時辰不早了，我去收拾床鋪，家里有一間空房……”

阿糕員外擺擺手說：“不用收拾，我有地方。今天先告辭，明天晚上再會。”說完，他把大口袋往身上一背，倏（shū）地消失了。大家看到阿糕員外最后的影像，正是印糕板上那個大步流星的姿勢。

一家人目瞪口呆，若要不信，明明滿屋子香甜的印糕擺在這里；若要相信，又實在奇妙——世間哪能有這樣的人，發生這樣的事？

小棠和小果實在太困，阿糕員外一走，兄妹倆都撐不住了。小白娘子帶兩個孩子去后邊睡覺。小棠睡在阿公阿婆的臥房外間，一張舒服的小床，掛著白紗布帳子，他撩起帳子向枕邊一摸，摸到一塊硬硬的印糕板，向著亮光一看，里面是阿糕員外，只是沒有光芒了，就是個平常木雕人物的樣子。小棠想了想，想不起來印糕板是一直就在這里，還是給阿公帶去過前面的工坊。今晚發生的事太多，太奇怪，他竟沒留意。

小棠嘴里回味著糕的香甜，心里想著神奇的阿糕員外，抱著印糕板睡著了。

兄妹倆睡下后，四個大人才真正開始忙起來：找扁擔、籮筐、提籃、口袋，裝上印糕，趁夜出門分送。有月亮照著，龍門鎮又是熟悉的地方，路途并不艱險。婆媳倆送近處，父子倆送遠處，一直送到天色放明才回家歇下。

天亮后，小棠和小果被媽媽叫起來，洗漱，吃飯。媽媽低聲跟小棠說：“快快吃了去上學！給你準備了一個提籃，籃子里是印糕。你到了學堂，分給先生和同窗，就說是家里的一點心意，別的不要多說，更不能提阿糕員外一個字。”

小棠點頭，一臉“這還用你說”的神氣。

白婆婆交給小果一個提籃，比小棠的提籃要小很多，她低聲叮囑孫女：“特意給你留的，你悄悄地送去給瑩瑩，也不用多說話，就說家里做了一點，請他們嘗嘗。你們雖然要好，阿糕員外的事，咱們自家知道就算了，不能往外傳。”

小果也一副了然的表情。

兄妹倆快快地吃罷粥和咸菜——昨夜吃多了甜食，今早再吃糙米粥和蘿卜咸菜，感覺真是鮮咸解膩啊！吃罷擦完嘴，小果揭開提籃上的蓋布，看里面都是印糕，又回房拿了兩塊綠豆糕加進去。小棠瞪大眼，問：“你哪里來的綠豆糕？昨晚不是吃完了嗎？”小果說：“你是吃完了，我特意留了兩塊給瑩瑩的。”

小果抱著小提籃，遮遮掩掩去了對門瑩瑩家。瑩瑩剛梳完頭，正對著天井里的一株玫瑰花發愣。小果過去，揭開提籃蓋布的一角給她看，說：“瞧，軟和的綠豆糕，還有印糕……”瑩瑩立刻紅了臉——她還記著昨天過家家的事。瑩瑩的祖母走過來，問小果：“你們昨天鬧了什么別扭嗎？瑩瑩從你家回來，哭了好久呢。”小果不知如何回答，窘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沒有什么，就是過家家，我惹瑩瑩生氣了。”她又低聲跟瑩瑩咬耳朵：“白天你把籃子還來時，我們還一起玩。”說罷，放下提籃，飛快地跑走了。

過了一會兒，瑩瑩過來還籃子，籃子里有一小碗她祖母腌的新鮮玫瑰花醬。兩個女孩還在碓房玩了半天挑花繩，前一天過家家的不愉快，誰也沒有提起。

小棠也跟小偷似的，遮遮掩掩地把一籃印糕帶到學堂，先給先生一份，余下的都分給了同窗。好在大家沒有多問，有人很快把自己得到的那份印糕吃完了，有人只嘗了一點點便仔細地收起來，要帶回家去。小棠看他們吃得不暢意，就說：“明天我再帶一籃來。”說過卻有些后悔——阿糕員外會按時來嗎？來了還能做那么多印糕嗎？提早說大話，他真欠思量。

白天，小棠心神不安，中午回家吃飯，先去看了那塊印糕板，看不出什么異常。晚上回去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