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糕員外（下）

白銅茶壺放到小泥爐上沒多久，小白回來了，一進門，看到大家團團坐的陣仗，吃驚地問：“來客人啦？媽媽，這是哪一位貴客？怎么稱呼？”

白婆婆小聲和兒子耳語：“我也不知道，小棠媽媽說他叫阿糕員外。我們家有這位親戚嗎？我想不起來。”

“那就等爸爸回來，他可能認識。”

茶壺里的水“吱喲吱喲”地響了，小白正陪阿糕員外坐著，談論去年的收成和今年的天氣。正在這時，老白回來了，進屋一看，家里人都在，小棠和小果還在吃糕（只是沒有再狼吞虎咽，品得很細了），屋里還多了一個陌生人。

不等老白發問，小白站起來說：“爸爸，您認識這位客人嗎？也不知是老親還是舊友，到現在我們都不知如何稱呼，他說自己叫阿糕員外。”

阿糕員外微微笑著，慈眉善目。

老白細細端詳阿糕員外，說：“我老眼昏花了，記性也不好，這位貴客有點面生。敢問是哪一支的親戚呢？要說是朋友，我朋友有限，幾張臉記得牢牢的，獨不記得這一位。”

小果說：“阿公，別忙著說話，吃一塊糕吧。你不吃，他們都不吃。”她拿了一塊糕要往祖父嘴里塞，老白避過了，他不是那種人——不知對方的身份，就去吃人家帶來的糕。

老白還要同阿糕員外攀談，小棠把他衣角一扯，兩人來到院子里。

月亮升起來了，院子里半邊暗，半邊明。小棠站在明亮處，小聲跟祖父說：“阿公你不要吃驚，這人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他是一塊泥糕變成的。”

“泥糕？什么泥糕？”老白更不解了。

您給我的那塊印糕板，還記得不？您有沒有發現，這位阿糕員外跟印糕板里那個人一模一樣？他腳邊那個口袋，能掏出好些東西，連燃著火的爐子都能掏出來，還有水桶，水桶掏出來就有滿滿的水，您敢信嗎？

老白說：“你說泥糕，怎么又扯到印糕板了？”

“阿公別急，聽我一句一句說嘛。白天小果和瑩瑩過家家……”小棠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

老白聽著聽著，有點不高興。他很看重自己家傳的手藝，更看重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印糕板一向不許孩子拿去亂玩，更何況還填了印泥上火燒。

老白問小棠：“那塊印糕板呢？”

小棠說：“在我枕頭旁邊。”

小棠跑回臥房，摸黑取了印糕板。他也知道祖父介意他拿去填過泥，白天他用刷子和清水把印糕板里外都洗干凈了。此時此刻，印糕板的凹心里，蒙著一層淡淡的金光，好像縈（yíng）繞著縷縷仙氣。小棠嚇了一跳，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一看，金光又沒了。也許是月光太過明亮吧！他心中暗道。

老白接過印糕板細看一番，問道：“用桃樹下的泥土？”

小棠點頭。

“泥糕炸沒了？”

小棠又點頭。

老白捻著胡須，陷入沉思。他活到六十多歲，從沒經歷過這樣的事，也沒聽父親和祖父說過。太神奇了！一塊泥糕，變成一個大活人，這個大活人自帶一個裝滿家伙的大口袋，能無中生有做出美味的糕團……饑荒年景，有這樣一個人多好呀，簡直是為拯救蒼生來的。

老白摸著下巴，想到一個主意，他想請阿糕員外幫忙，做一點事。

老白去請阿糕員外上堂屋坐：“貴客上門，請到廳堂去喝一盞茶。”

阿糕員外卻不領情，擺擺手說：“我不慣那些繁瑣的客套，還是在這里坐著舒坦。”

小白又拉父親到天井，說出他的發現：這位阿糕員外，委實來路古怪。跟他攀談，他居然不知白記糕團店，也不知九曲巷和龍門鎮，災荒、天氣更是一概不知，雖然會說話，卻一無所知得像剛出生的嬰兒。

“可不是嬰兒！”老白跟兒子說，阿糕員外是一塊泥糕變成的，只怕跟家里祖傳的那塊印糕板有關系……不過現在來不及細究他的來歷了。老白想請阿糕員外做糕，現在年景這樣壞，眼看就要餓死人，阿糕員外既然能無中生有做出糕團，不如讓他多做，由白家分發出去……

小白想得周全：“現在米貴如金，白白分發出去，人家一定起疑。一起疑，不知要弄出什么禍事。現在人心浮動，窮得沒飯吃的，逼不得已也多有上山做賊的。咱們要做得仔細些，不能讓人起疑心，免得招禍。”

老白沉吟片刻：“我們還是夜里出去，先送給那些特別困難的人家。要是有人疑慮，我們就回說白家有行善積德的祖訓，是積福不求回報的，叫他們不用放在心上。因米糧有限，也不必向外宣揚。”

小白鄭重地點點頭。

老白又說：“就叫他多做印糕吧。印糕堅硬耐放，能當干糧攜帶，吃了不容易饑餓，沒有比印糕更適合救荒的了。”

小白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父子倆又回到廚房，老白問：“能請員外幫一點忙嗎？”

阿糕員外說：“我不會幫忙，只會做糕。”

老白說：“正是做糕。請你做幾屜印糕，可不可以呢？”

“怎么不可以？印糕我閉著眼睛都能做。只是不知，你要幾屜呢？”

“盡員外所能，多做幾屜。現在世道艱難，很多人家沒飯吃，要餓死人了……”

“死不了！看我現在做來！”

阿糕員外起身，從口袋里往外掏東西：一袋袋炒米粉，一袋袋芝麻粉，一袋袋黃糖，一袋袋松花粉。袋子都裝得飽滿，看起來有上百斤重。接著他又掏出火爐、篩子……老白忙說：“這些家伙可以用我們家的，白天我剛清洗擦拭過，干干凈凈，不信請看。就是柴火沒有那么多，實在慚愧。”

阿糕員外看了看屋里的器物，把火爐和篩子塞了回去。能蹲進兩個人的大火爐，他一下子就塞回去了，而那口袋竟不變大，篩子塞進去也不見支棱起來，真不知口袋里藏著什么乾坤。